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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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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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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

秦庆丰陪着卫生管理所的两名工作人员检查完客房和后厨已经十点多了。检查是例行性的,目的是确保整个景区的服务品质。秦庆丰对检查很有信心,因为他平时就特别注意旅馆里的卫生工作。他觉着搞好卫生不仅是让客人满意的问题,更是自身形象的展示。他无法想象一个邋里邋遢的旅馆管理者会有好的业绩。两名工作人员翻了半天,没有挑出任何毛病,拿出一张表格让他签字后就算合格了。爹外出采购刚回来,面包车停在大门外,后盖敞开着,正从上面往下搬东西,有两大灌煤气,还有一箱一箱的白酒、啤酒、饮料,也有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院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两簸箕地衣,本地叫做“地圪卷”,形状有点像木耳,但比木耳薄,做出来的味道也和木耳不一样,有股特殊的香味儿。因为客人喜欢吃地衣炒鸡蛋,每到夏秋季节,地衣就成了后厨必备的食材。地衣长在河滩或者山坡的草丛里,捡起来很费工夫,一个成年女劳力一天只能捡一斤多;地衣的皱褶里藏着枯草的细屑,清洗起来也费工夫,没有三五遍洗不干净。家里每天都有客人,他们没有工夫出去捡,这些地衣是从附近村民家里收购的。娘和小琴坐在石桌旁边仔细寻找地衣里的枯草败叶,一边捡一边说笑,好像很开心。小琴原来是景区的一名导游,和秦庆丰结婚后就辞职了,帮着打理这个“农家乐”旅馆。爹和娘都喜欢她,把她当女儿看。

秦庆丰帮爹把煤气罐抬进厨房,把那一箱一箱的货物搬进后厨旁边的小仓库里,就回了自己的卧室。柜子里放着两面国旗,明天就是国庆节了,他想现在就挂起来。每年国庆节他们家都要挂国旗,不只他们家,整个景区所有饭店、旅馆、“农家乐”都要挂。他刚打开柜子,就听娘急吼吼地喊:“庆丰,庆丰,快,你爷爷出去了。”

秦庆丰转身跑了出来。他看到爷爷摇摇晃晃出了大门,一只手臂机械地摆动着,不让娘和小琴搀扶他。秦庆丰跑过去挽住他那只乱动的胳膊,问:“爷爷,你要去哪里?”

爷爷说:“屋里闷,外面坐坐。”

爹从厨房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埋怨:“哎呦,这么大岁数了,你要去哪里说一声,别自己乱跑行不行?”

爷爷九十岁了,一顿吃不了半碗饭,有点耳背、腿脚也不利索。耳朵不好使了,接受外界的信息就受影响,整天闷闷地坐着,见人也不说话,只有家里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吃饭不?”“喝水不?”他才会简单回答:“吃”或者“不”,“喝”或者“不”。秦庆丰怀疑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了,或者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不然的话,一天不说一句话,会把人憋死。

爹在墙角放好椅子,秦庆丰就把爷爷搀扶在椅子上。中秋后,爷爷每天都是坐在这里晒太阳,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爹怕他从椅子上摔下来,给他换了一把躺椅,爷爷不坐,说躺着看不远,爹只好把躺椅换成靠背和扶手相连的太师椅。这种椅子宽大稳重,爷爷睡着了,即便家里人没有及时发现,也不至于摔下来。

碧空如洗,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停车场,旅游大巴和各种颜色的小汽车整齐排列着,密匝匝一大片,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停车场边上是景区最大的宾馆,三栋大楼品字形排开,楼前是绿油油的草坪和五颜六色的花坛,也有供游人休憩的长凳和条椅。宾馆的后面是陡峭的石壁,高数十丈。一簇簇生长在石壁缝隙的灌木凌空横出,如云似雾,洒脱而奔放。崖畔上树木的叶子正红,点缀着黛青色的山峰,使峡谷显得壮观而多彩。

这条山谷原来叫后沟,其实就是一条石头沟。沟里乱石滚滚,高低不平,很难找到一块平地。这样一条像石头夹缝的沟里居然住着人。人们倚崖壁而居,房子用石头砌成,因为交通不便,拉不来煤,烧火只能用柴草,山外面的人称呼他们是“草灰”(当然他们称呼外面的人是“煤灰”)。沟里土地少得可怜,人均不到半亩地。好在山谷里的气候独特,无霜期长,一年能收两季,人们的生活也能勉强过得去。

山谷开发成旅游区后,名字改了,改叫大峡谷。这个地理学特征明显的称呼虽然叫起来不太顺口,但是带来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与外界的道路开通了,游客如潮水般涌来,村民的石头窝棚变成了小楼房,家家办起了“农家乐”,收入一年比一年多。每逢节假日,游客多得住不下。秦庆丰家和景区的所有住户一样,生活一年比一年好。这固然是他们努力劳动的结果,同时他们也知道,这和社会的发展是紧密相连的。他们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对未来也有憧憬,所以他们把游客当上帝看,招待起来不敢有半点马虎。他们从未想过坑客宰客。他们都是老实人,讲良心。

秦庆丰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看惯了石壁山峰,听惯了虫鸣鸟叫,喝惯了清泉水,吃惯了山野菜,觉着这些都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觉着给大峡谷带来活力的反倒是那些游客,是那些川流不息的游人给这条荒凉的山谷注入了生气。游客的身上带着远方的气息,社会的脉动,拉近了他与外界的距离。没有游客,后沟还是后沟,尽管风景奇美,依然寂寞荒凉。

把爷爷安顿在椅子上,娘和小琴去厨房帮着爹洗菜,爹去厨房准备中午饭。爹没有学过厨艺,炒菜做饭纯粹是照猫画虎,没想到客人吃了都说好。邻居们来向他请教,他说很简单,关键是要做到干净卫生,不会用那些花里胡哨的调味品就别用,有小葱蒜瓣生姜足够了。客人们吃惯了肥厚油腻,你给他弄点清淡可口,他们当然要说好。

家里现在住着八位游客,他们说是一大家子,老两口和他们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婿,还有两个外孙。他们是昨天住进来的,预订了五个晚上,看样子这个“小长假”就在这里度过了。今天上午他们去漂流,临走时特意交代要回来吃午饭。

旅游大巴一辆接一辆开进来,有河北的,内蒙的,河南的,陕西的,也有天津和北京的。每一辆大巴都要吐出一堆游客。峡谷里人头攒动,大家兴致勃勃,在导游的解说声中,跟着不同的小旗子向山谷更深处走去。有好几拨游客过来找房间,秦庆丰只接受了四个人,因为房间满了。秦庆丰知道,每拒绝一名游客,就是拒绝了一笔钱。家里的小楼是前几年盖起来的,房间不多,当时没有想到游客会这么多,生意会这么好。他已经和爹娘商议好了,要在楼房的边上再盖一栋小楼,扩大旅馆规模,到那时收入将是现在的三到四倍。

爷爷打起了呼噜,断断续续,一声高一声低,好像气息不够顺畅。他的脑袋耷拉着,双眼微闭,胸部一起一伏,口水从嘴角流出来,顺着下巴的胡子流到衣襟上,浸湿了一大片。秦庆丰觉着人老了就变得奇怪,要睡你在屋里睡,怎么刚出来就要睡觉?天气虽然暖和,毕竟是十月份了,偶尔吹过的山风还是很凉。他怕爷爷感冒,想把他叫醒,再看爷爷的样子,老人家似乎睡得非常舒服,就有点不忍心。秦庆丰朝小琴招招手,小琴跑过来。他指了指爷爷,说我们把他抬进去。爷爷瘦得只有七八十斤,加上椅子也不会超过一百斤,秦庆丰一个人也能搬得动。他叫小琴出来,是觉着两个人抬着稳当,不至于把爷爷惊醒。一个人抬着椅子的一个边,慢慢地,悄悄地抬了起来,两个人相视一笑,觉着挺好玩。还没有挪步,爷爷醒了,看到孙子和孙媳妇抬着他,马上明白他们要干什么,摆着手说:“放下,放下,我不进屋。”

秦庆丰说:“回屋睡吧,外面要感冒。”

爷爷说:“我不睡,不睡。”

秦庆丰说:“你已经睡着了。”

爷爷说:“没睡,闭了一会眼,没睡。”

秦庆丰看着小琴,无奈地笑了,只得把爷爷放下。震耳的轰鸣声顺着峡谷传过来,一架直升机从头上飞过。那是景区新开发的一个项目,叫“空中俯瞰大峡谷”,价格不菲,仍然是一票难求。爷爷手搭凉棚,目送直升机远去,然后把手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干瘪的嘴唇蠕动两下,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他眼睛无神,似看非看,过一会儿眼珠转一下。秦庆丰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秦庆丰进屋拿出国旗,让小琴扶着梯子,自己站在梯子上挂起来。大门两边各挂一面,旗杆向上与墙面夹角四十五度。挂好后,两个人站在门前端详。崭新的国旗红艳艳的,庄严之外,还带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爷爷歪着脑袋问:“今天啥节日啊?”

秦庆丰说:“明天是国庆节。”

“啥节?”爷爷问。

秦庆丰大声说:“国庆节。”

爷爷听清楚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哦——国庆节啊。”

爷爷又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秦庆丰觉着能引起爷爷感兴趣的事物不多,他既然问是什么节日,不妨就和他多说几句,以免他打瞌睡。于是对着爷爷的耳朵大声问:“爷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你在干啥呀?”

爷爷漠然的眸子有了亮光,说:“行军,打仗。”

秦庆丰知道爷爷当过兵,因为民政部门给他发补助。他没有就着爷爷的话茬往下说,而是和他开玩笑:“你就没有庆祝新中国成立?”

爷爷擦擦浑浊的眼睛说:“我们不知道啊,第二天才知道的。”

爷爷说过这句话,又陷入了沉默。秦庆丰以为这次谈话就要结束了,没想到爷爷的瘪嘴蠕动两下,竟然说话了:“那天真危险呀!”

秦庆丰意识到,爷爷的话匣子打开了。如果他想听,爷爷就会往下讲。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听爷爷讲故事,要么转身走掉。以前,他对爷爷的过去不感兴趣,没有耐心听他讲,曾无数次在爷爷给他说话时转身走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爷爷的过去是忽略的,同时也忽略了爷爷这个人。现在,看到眼前这个蜷缩成一团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反倒很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爷爷说,那一年的秋季雨水多,每天都有雨,一天能下三四场,都是不大不小的绵绵细雨,虽然不会影响行军,但足以把战士们的衣服淋个湿透。部队在泥泞中向云贵川进军,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身上衣服湿漉漉的,来不及暖干就又被雨水打湿了,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衣服几乎没干过。他们走的是山路,途中虽然没有打大仗,小的遭遇战还是经常发生。那天他们正在翻山,山头忽然放起枪来,子弹像雨点一般倾泻下来,还夹杂着手榴弹,迫击炮弹的爆炸声。听枪声判断,上面的敌人还不少,最少有一个连。部队被压缩在山坡,敌人的火力很猛,强攻几次也没有攻下来。他跟在班长身边,趴在一块山石后面,等待着再一次冲锋的命令。这时候连部通信员爬过来对班长说,连长让你退出战斗,带几个人去搞点粮食。部队多日行走在荒山野岭,很少见到老百姓,炊事班买不到粮食,常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连长大概是觉着找粮食和打仗同等重要,因为战士没饭吃就没有战斗力。班长带着他和另外两名战士撤出战斗,顺山路去找粮食。天又下起雨来,雨雾茫茫,放眼望去连个村庄也看不到。他们在雨雾中毫无目的地走着,穿出山林,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了一条简易公路上。公路是在半山腰开出来的,路面坑洼不平,有很多积水,还有不太清晰的汽车走过的痕迹。他们顺着公路走,走着走着,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是他熟悉的北方口音:“他妈的,你走不走?我敲死你个畜生。”

班长摆了一下手,他们迅速趴下来,做好战斗准备。天下着雨,又有山雾,灰蒙蒙一片,看不到人影,他们就离开公路,顺山坡慢慢向前走。走了不多远,看到前面有几个国民党军人和一辆马车。马车陷在了泥坑里,一个小兵拿着树枝抽打拉车的白马,一边打一边骂,好像很恼火,另外几个人在后面推。他们躲在灌木后面仔细观察,发现对方有十几个人,马车上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班长兴奋得脸都红了,说奶奶的,那就是粮食。班长问谁会赶牲口,我说我会,参军前给东家喂过马。班长说等他们把马车推出泥坑,我们就开枪。枪响之后,你的任务是赶着马车跑,什么都别管,一定要把粮食拉回连队。

那几个国民党兵用了很大力气把马车推出了泥坑,正站着喘气,这边的枪就响了。他们搞不清情况,一下子就慌了,躲在石头后面胡乱放枪。我三步两步跑到马车旁边,用手一拍马屁股,说一声“驾”,跳上马车,抓住缰绳一勒,马就跑了起来。敌人的子弹“嗖”“嗖”叫着从我耳边飞过,我赶着马车只顾跑,一直跑到听不到枪声的地方才慢下来。山上只有这一条路能够走马车,其他都是羊肠小道,我觉着方向大致是对的,就顺着马路一直走。

爷爷停下不说了,也许他觉着故事到此就该结束,或者是累了,讲不动了,也可能是没有了讲下去的欲望,总之,什么也不说了。秦庆丰觉着爷爷没有把故事讲完,因为他关心的两件事还没有结果:一是那马车上拉的到底是不是粮食;二是爷爷有没有把粮食拉回连队。

他问:“那马车上拉的是粮食吗?”

爷爷收回散漫的目光,看着孙子,伸出四个指头说:“是,一共四个麻袋,三麻袋粮食。还有一麻袋红薯。”

秦庆丰问:“你拉回连队了?”

爷爷说:“拉回去了。”

爷爷说,他把马车赶回连队时,天放晴了,山头也攻下来了,战友们正在打扫战场。连长看到他赶来一辆马车,指着麻袋问他:“那是粮食吗?”

他说:“我不知道啊,没来得及看。”

连长亲自把麻袋解开,有三个麻袋里面装着磨碎的玉米,没有过罗,是很粗糙的玉米碎渣。另一个麻袋装着红薯。连长激动地说:“好,这个好。我们吃玉米糊糊煮红薯。”

炊事班做好饭,打扫战场也结束了。饥肠辘辘的战士们看着大锅里的玉米糊糊和煮红薯,就像看到了大鱼大肉,忍不住咽口水。

连长问他:“你们班长呢?”

他说:“这粮食是从国民党士兵手里抢来的,我赶着马车先来了,班长和那两名战友在后面阻击敌人。”

连长派了一个班去接应,连队开饭。吃饭的时候,连长端着饭碗走到他身边,说:“小秦,你立功了,我给你加餐。”说着,把自己碗里的一块红薯夹进他的碗里。

“你吃了?”秦庆丰问。

爷爷说:“吃了。”爷爷小孩子一般笑了起来,苍老的脸盘上满是幸福,满是温暖。笑着,笑着,忽然哭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艰难地扭动着,眼眶里泪光闪闪,嘴唇瑟瑟发抖。

秦庆丰长了这么大,是第一次看见爷爷哭,他有点不知所措,赶忙问:“爷爷,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爷爷用衣袖擦拭眼睛,没有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爷爷的情绪稳定下来,缓缓地说:过了大约两个钟头,去接应的那个班回来了,带回来三具尸体。班长和那两个战友牺牲了。他们掩埋了战友的尸体,全连集合,准备出发。清点人数后,连长站在队伍前面讲话,他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刚刚接到上面通知,我们建国了。昨天,在北京,新中国的人民政府成立。”

这时候,一辆小车开到过来,停在秦庆丰和爷爷身边,爷爷停下不讲了。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是当地电视台的记者。男的扛着摄像机,女的拿着话筒,他们本来是来采访景区游客数量、旅游品质和游客满意度的,看到秦庆丰家门前挂着国旗,就临时起意,过来采访。

女记者拿话筒对着秦庆丰问:“你们家挂国旗是自发的还是景区要求的?”

秦庆丰说:“自发的。”

“能谈谈你的想法吗?”女记者问。

秦庆丰想了一下,说:“明天是国庆节,挂国旗既是欢庆,也是表达我们对祖国的祝福。”

“你的祝福是什么?”女记者问。

秦庆丰说:“国泰民安,欣欣向荣。”

女记者说:“说得很好,让我们共同为祖国祝福吧。”

两名记者上车走了,秦庆丰看着小车远去,对自己刚才的回答很满意。他的回答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他觉着自己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对“国泰民安欣欣向荣”这八个字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出去漂流的一家子回来了,他们沿途捡了一些河卵石,都是带花纹的鸭蛋形。一家人把石头摆放在窗台上观赏,一惊一乍的,好像有了重大发现。厨房里飘出了炒菜的香味,娘和小琴已经在准备碗盘。对面公路上的大小车辆还在源源不断开进来。峡谷里所有的商家店铺都挂出了国旗,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成了景区的主色调,映衬得碧水青山仿佛也有了灵气。

爷爷在那里自言自语:“红火,真红火。”

秦庆丰看看爷爷,又看看国旗,懂了爷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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