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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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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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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

两千年初夏,我第一次出去旅游。那时旅游热刚刚波及到我们这里,稍微有点能耐的人就想出去看一看。那些外出旅游的人回来后,对着亲戚朋友神吹胡侃,比阿Q从城里回到未庄还神气。看到人们一拨一拨出去,自己心里就痒痒,也想去外面开开眼。几个同事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一拍即合,就去旅行社报了名。在选择旅行线路时发生了争执,有人主张去北京,有人主张去海南,也有人主张去新疆。经过协商,最终选择去云南。

当时,长治还没有直飞昆明的航线,还得到新郑坐飞机。旅行社专门雇了一辆中巴车拉我们到郑州,夜里零点出发,早晨八点左右到了新郑机场。经过八九个小时的颠簸,大家的肚子已经瘪了,需要吃点东西填一填。旅行社带队的女士说早餐自行解决,旅行社不管。我们只好自行解决。同行的人大部分是第一次出远门,对机场内小卖部商品的价格不了解,拿着五毛钱去买方便面,差点把售货的小姑娘笑死。她说这里只卖桶装方便面,每桶十块钱。我们惊得都吐出了舌头,一个个像吊死鬼一样怔在了那里。我们不能不发证,因为当时桶装方便面的市价是两块五毛钱。

我们身上的人民币实在是不多,百元钞票只有几张,装在贴身的口袋里,谁也舍不得掏出来,只好蹲在一边干饿着。

在机场花了一百元,买了五十块钱的机场建设费和五十元的保险。我们都不是自愿买的。带队女士挨个收钱,不交钱就不让上飞机。大家虽然心痛,但还是把钱交到了她的手里。当然,上飞机前她把收据和保单交到了我们每个人手上。

拿到保单后,有个男同事忽然手舞足蹈起来,因为他看到上面的保额是二十万。也就是说万一飞机发生意外,家属能够拿到二十万元的赔偿。他说从理论上讲我们都有挣回这二十万元的可能,如果那样,我们就赚了。几个女同事听了他的话,鼻子都气歪了,黑着脸不和他说话。男同事也觉着他开玩笑不看时候,让本来愉快的旅行变得提心吊胆。

将近十一点上飞机,下午一点二十分左右到了昆明。在飞机上虽然提心吊胆,但那种感觉还是很新奇。透过飞机眩窗,看上面碧空无垠,看下面白云滚滚,不由地会让人心生茫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有意思的是我们不知道飞机上的饮料和午餐是免费的,空姐推着饮料过来问喝点什么,我们都说什么也不喝。大家在机场吓怕了,不知道飞机上的饮料会要多少钱。后来看到别人喝饮料不出钱,我们才要这要那,放心大胆地喝起来。午餐也是这样,一开始不敢接,看别人都接下了,才疑疑惑惑接过来。没有吃早饭,大家都饿了,三口两口就把一个盒饭吃下去了。吃下去后,大家就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索起来,准备付款。直到下飞机,空姐也没有来要钱。

接机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带队人的名字,站在候机大厅出口处。领队和他接了头,他一个一个叫着我们的名字,清点了人数,就带领我们上了一辆中巴车,向郊外奔去。小伙子很随和,他说他是我们的导游,问我们初到高原,身体有没有什么反应。我们说我们也是高原来的,只不过我们是黄土高原,你们这里是云贵高原,没什么反应。小伙子说你们那里是黄土地,我们这里是红土地,民风民俗,物产地貌都有很大不同,你们绝对不虚此行。接着小伙子就夸耀起云南的种种特色来,比如云南十八怪等等。我们问他去没去过山西,他说没有,不过很想去看看。小伙子对山西没有什么印象,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几句歌词: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我们告诉他,我们这些人就住在左手指的那个太行山上,当年八路军浴血战斗的地方。小伙子说刚才我还纳闷呢,感觉你们和其他地方来的游客不一样,原来有土八路的传统,幸会,幸会。我们听了心里有点别扭,说不清他是不是骂我们,但又不好反驳。转念一想,土八路是革命前辈,这红彤彤的江山是他们打出来的,于是就愉快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到了景区,我们才明白导游为什么要那样说。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这次云南旅游的第一个景区——石林。景区里游人很多,大部分都穿得轻薄亮眼。而我们不分男女,都罩着厚厚的外套,灰黑的半旧西装、半旧皮鞋,一看就是老土,怪不得导游要说我们有土八路的传统。我们看了形状各异的石灰岩溶柱,知道了什么是喀斯特地貌。在云龙题写“石林”俩字的石柱前照了相,导游就催我们回去。

返程路上,导游告诉我们,今天的行程就算结束了,回去就吃晚饭,住店睡觉,明天一早去大理。天色尚早,大家还想去看看滇池,因为滇池大观楼的天下第一长联太有名了,来昆明不看滇池觉着有点可惜。导游说你们这条线路上没有那个景点,我们按合同办事,再说了,没什么可看的。为了讨我们开心,导游没话找话,说军区干休所里有很多老头是山西的,他们跟着刘邓大军下了太行山,一路打到大西南,在云南扎了下来,说不定就有诸位的亲戚。同事里果然有一个人说,他的大舅舅就是当兵来到云南的,转业在一个小地方的粮站当保管员,一直没有回去过。他说早些年和家里还有书信往来,文革后书信也没有了。他不知道舅舅是否健在,也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为他遗憾,如果知道舅舅的家在什么地方该多好呀,亲戚们见个面,应该是很高兴的事。

晚饭吃的是过桥米线。饭店不大,也就十几张桌子,吃饭的人倒是不少。因为没有空位子,我们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进去。刚在桌子旁边坐下,服务员就把热气腾腾的米线放在面前,还翻滚着,像刚从炉子上端下来。我小心尝了一口,又烫又辣。几个女同事皱着眉头不知如何下口。有人自作聪明,说正宗的过桥米线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样趁热吃。我说这汤里的温度至少也有九十度,喝一口还不满嘴起泡呀?于是,我们就抬杠,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家乡土话,带着满嘴脏字。好在一边吃饭的顾客听不懂,不然的话会看到很多白眼。

我们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吧台后面的中年妇女一直往这边看。看样子她有三十七八岁,中等个子,圆脸盘,白皙皮肤,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很有神。我制止大家别说了,我说那个妇女往这边看呢,大概是讨厌我们说话。大家就停下不说了,悄悄扭转头往吧台方向看。中年妇女大概被我们看得不好意思了,她把脸转向了别处。这时候各人面前的米线也稍稍冷了些,虽然还有点烫,但是能下口。大家吃得满头大汗,吃过之后,脸膛都是红彤彤的。大伙解开衣扣,手扯着衣服的前襟当扇子,啪嗒啪嗒扇了起来。无论怎么看,我们的行为都不文明,当时觉着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不对。

我和大伙一样,不停地摇着衣服的前襟,忽然同事们都停下不扇了,瞪着眼睛往我这边看,可是又不是在看我,眼光越过我的头顶看我身后。我一扭头,看到中年妇女站在我旁边,这时候她正看我,我们四目相对,同时流露出了疑惑。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站在这里和我有什么关系,也就没在乎,继续扇我的衣服前襟。

忽然,她问了一句:你是小有哥吧?

我一个激灵站起来。她是谁呀,知道我的小名,还叫我哥。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我们村里人知道我的小名,就连同事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想干什么?一时间我的脑子短路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吭哧着说:我是。

她说着我们老家的土话:你认不得我啦?我是大凤啊。

大凤是谁?我迅速把村里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包括出嫁了的老闺女)想了一遍,确定没有这个人。我们是个小村子,也就七八十户人家,像她这个年龄的,我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我说我不认识你。

出门前单位领导讲过,说他们几个人出去旅游,在一家宝石店遇到了一个“老乡”。“老乡”说他是那个店里的老板,他祖籍是我们县里的,家里曾是大地主,土改时爷爷带着全家跑到了南方。“老乡”说虽然爷爷死了,但他不能忘了他是哪里来的,现在见了故乡人感觉分外亲切,商店里所有商品都对他们打五折。“老乡”非常热情地给他们介绍各种首饰,鼓动他们买,说这就是赔本相送。他们一行人以为捡了便宜,每人买了十几件,花掉好几百,回到家才知道全是假的,一共也不值十块钱。我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以为她也是个骗子。

她一直笑着,说:你想想,仔细想想。

我摇摇头说:真想不起来。

她说:五队坡底那三间房子是我家。

我脑子里好像有一道电光闪过,猛然间想起来了。五队坡底曾经有过一户人家,那家里的男人死了,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大凤,二女儿叫二凤,三女儿叫三凤。这家人后来离开了我们村,迁移到了一个叫岳山的地方。她们的迁移或多或少与我有些关系。

一九七七年,我还在读高中。秋收时,学校放假让学生回村参加生产队劳动,帮助社员收秋。第一天参加劳动我就被镰刀砍破了手,食指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鲜血流了一地。支书看见后直摇头,说这都是读书惹的祸,如果不读书,早已锻炼成壮劳力了。我手不能动,只好在地边站着,看大伙劳动。支书说大忙天你不能站着,去五队监收吧。监收,顾名思义就是监督收秋。每亩地收了多少粮食要记下来,给社员分了多少粮食也要记下来,主要是看着他们,不能让他们私分粮食。

监收是个轻巧活,一般情况下是由村里的民兵连长、团支书或者妇女主任当监收员,像我这样一个毛蛋孩子当监收员,在村里还是第一次。我感觉很荣幸。父母亲也很高兴,怕我干不好辱没了支书的信任,千叮叮万嘱咐,每一个细节都说到了。比如如何与五队的干部社员相处,因为这是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干部们想要隐瞒产量怎么办,他们私分粮食怎么办,看严了五队的干部社员不满意,看松了支书不满意,总而言之要心里有杆秤,得严就严,得松就松,不要一根筋。父亲说我们家和五队那些人都是一个姓,很早以前是本家,得松手时且松手,因为大家一年就有半年饿肚子,顺手往裤裆里装个半斤八两的,看见只当没看见。

我觉着父母的思想太落后,分明是让我与他们狼狈为奸,盗窃集体粮食。但我没有反驳,因为父亲已经瞅准了一个位子,放羊的二明当兵去了,他准备让我辍学给生产队放羊,是我苦苦哀求才打消了他的想法。如果我和他顶嘴,他会立马让我下课,回村给集体放羊。

五队在另一个山洼里,离我们家有二里远。第二天早晨,我沿着山脚到了五队打谷场。五队的干部社员都在那里,他们已经知道我要来监收,纷纷和我打招呼,不乏讨好巴结的意味。但我没有忘乎所以,伯伯叔叔,大婶二婶叫过一遍,才敢在凳子上坐下来。

五队队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我称呼他哥。他那双眼睛就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他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像是掂掂我有几斤几两。他拿出九分钱一包的香烟让我抽,我说不抽烟,他就自己叼在嘴巴上,用打火机点着抽起来。

我简单问了秋收的进度,让他们给我准备两个账本,一支笔,一瓶墨水。队长哥说已经准备好了。五队会计跑着拿来给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办公桌也准备好了,就在那边的草庵里。我跟着他们走近场边的草庵。这是用草搭起来的一间小草房子,防止夜里有人来打谷场偷粮食,守夜的人住的。会计指着草庵门口一个小马扎说;就是它。马扎充当办公桌,很有意思。其实有没有办公桌无所谓,放在自己腿上也能记下那几个数字。

老年妇女都在场上切谷穗,她们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扯着谷穗,动作飞快,看得人眼花缭乱,把一大捆谷杆上的谷穗切下来只用几分钟时间。她们一边切还一边说话,话题始终围绕着我。她们说我几年前还穿着开裆裤,拖着浓鼻涕满村跑,突然间就长成大小伙子了。说得我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躲避尴尬,我来到打谷场外面,站在电线杆旁眺望远方。山坡呈黛墨色,梯田里的庄稼在秋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山间小路上,一个娇小的身影担着两捆谷子步履蹒跚向这边走来。从走路姿势看,那是一个女人。我饶有兴趣地猜测她是谁,我把五队的青年妇女猜了一遍,觉着都不像,等那女人来到面前,才看清她是大凤。大凤比我小,还不到十五岁,居然担着成年人才能担得动的谷捆。我看见她满头大汗,走路非常吃力,就跑过去接她,让她把肩上的担子交给我。她没有把担子交给我,却露出感激的眼神,似乎承受到了无上恩惠。她坚持自己把谷捆送进了打谷场。

收工时,我问她为什么干成年人的活,她说家里劳力少,母亲一年做的工分不够分粮食,分不到粮食就要饿肚子,她必须为家里挣工分。

收秋时节,晚上常常加班。加班除了挣工分,还有一顿饭,要么小米干饭,要么白面馍,总之比各自家里的伙食好很多。虽然是秋收农忙时期,社员家里的伙食依然是糠菜饭,社员们一听说加班就来劲儿,冲的就是那顿饭。加班结束,社员们拿着大碗小盆去打饭,那份幸福就像进入共产主义。

我也很向往那顿加班饭,看见白面馍也流口水,但是我胆小,不敢走夜路,所以从来不参加五队夜里的加班。一天午饭过后,我正在草庵里计算粮食产量,忽然,草庵后面瑟瑟作响,草捆缝隙间钻进一个脑袋,是大凤。大凤用非常小的声音说:他们私分粮食。

我打了一个激灵。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问:五队干部吗?

大凤说:除我家外,他们都私分了。

什么时间?我问。

大凤说:昨天夜里,后半夜。

他们在我这个监收员不在场的时候分粮食,并且没有记在账本上,毫无疑问是私分。就像等候多时的猫终于发现了老鼠的踪迹,我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他们都私分,为什么单单没有你家呀?

大凤说:他们欺负我们家没有男劳力。

我还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大风把脑袋退出去了。五队会计紧紧张张走过来问:你在和谁说话?

我说我没有说话。会计不相信,把头伸进草庵看看确实没有人,疑惑地说: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题,心里盘算着如何向支书汇报这件事。为慎重起见,我把五队私分粮食的事告诉父母,征求他们的意见。父亲一脸凝重,背着手转圈,一直重复着四个字:太胆大了,太胆大了。足足转了十几分钟,父亲才停下来。他说这件事你只能装作不知道,千万不能向上面汇报,如果汇报了,你不是和五队几个干部作对,而是和五队所有人作对,众怒不可犯。父亲特别嘱咐说,你以后不分白天黑夜,都要待在打谷场里,不给他们私分的机会。

我问:他们私分为什么单单不给大凤家呢?

父亲敷衍说:谁知道呢。

母亲欲言又止,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大凤她妈是个好人,就是那张嘴不饶人,惹下仇人了。

后来我才听邻居说,大凤妈长得好看,男人又死了,五队那些男人们想和她相好,她不仅不答应,还骂人,谁半夜去敲她的窗她骂谁,把五队那些男人骂遍了,整个五队几乎都是她的仇人。

我第一次体会到女人长得好看也是一种负担,想到大凤不到十五岁就干成年人的活,觉着她们母女有些可怜。

有一天傍晚收工时,我顺小路往家里走。在山道一个拐弯处,看到大凤母亲扒下一个玉米穗塞进裤裆里。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惊得脸色煞白。我把头转向一边,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径直走了过去。

五队分粮食,一般都是我掌握秤杆,会计记账。我不偏不倚,公道公正,绝不缺斤短两,不克扣社员口粮,也不徇私情,拿集体粮食送人情。干部社员都对我没有意见。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待在打谷场的草庵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铅灰色的云团罩在山顶,淡淡雨雾,如同雨丝织成的网,罩住了整个田野。秋风吹起,带来丝丝寒意。整个打谷场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大堆的谷子和玉米。我本来可以回家,我怕他们私分,只得坚守在这里。又是草庵后面瑟瑟作响,大凤从草捆缝隙钻进来,不只是脑袋,而是整个人。她衣服都湿了,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我问:你怎么来了?

她说:给你说几句话。

我以为她还是说私分粮食的事,琢磨着如何回答她,不料,她却说:分粮食时你拿着秤杆子,我妈说,你要是多给我们家秤些粮食,我妈给你做一双鞋。

大凤母亲是个巧女人,针工好,村里有人家出嫁闺女大多请她做针工,她做出的鞋肯定好看。

我张嘴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她这是不是在收买我?是不是给我糖衣炮弹?我用有限的阶级斗争理论来套这件事,感觉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比私分还严重。可我又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像是阶级敌人,她们母女可怜兮兮,别人私分粮食都没有她们的份,这样的人能是阶级敌人?那时虽然是一九七七年了,动荡激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但是我们还踩在文革的尾巴上,人们的思想观念还很僵化,看问题跳不出文革那一套。

我别无选择,只能义正词严地批评她。我还没开口,她又说话了,这次说出来的话更出乎我的意料。她说:我妈说,只要你给我们家多秤些粮食,如果你愿意,让我嫁给你也行。

我看着眼前这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她天真无邪,像刚出生那样单纯。她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吗?我觉着这太滑稽了,于是放弃了阶级斗争的严肃性,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说:我说的是真的。

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我是大人,她是小孩,她说的话只能是儿童戏语,不能当真。我说:你知道多大才能嫁人吗?

她说:知道,十八。我妈说你只比我大两岁,属相也合。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不是小屁孩胡说八道,而是一本正经谈婚论嫁。我非常害怕,急于想撇清和她的关系,慌不择言说:你走开,赶快走开,再不走我让民兵把你抓起来批斗。

她一脸紧张,赶忙从草捆的缝隙里钻出去了。

由于大凤母亲所做的工分不够她们一家人分口粮,那一年,大凤家只得到了一半的口粮。我坚持了我的原则,没有多给她家一粒粮食。

秋天过后,我又回到了学校,把我在五队监收的经历写成作文。老师在上面圈了很多红,让班上传阅,说我有较强的阶级觉悟。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形势突变,高校招生制度改革了,要实行统一考试。顿时,那些响亮的政治口号黯然退场,代之而来的是紧张的学习气氛。平时点头哈腰的“臭老九”们突然挺直了腰杆,高傲地昂着头,看人都懒得动眼皮儿。我们这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小将们可惨了,成了老师们嘲讽挖苦的对象。老师们不能不嘲笑,我们班三十五个人,居然没人知道一个亿有几个万,更别说数学、物理上的那些定理定义、推论公式,化学上的分子、原子,化学反应方程式。我每天对着书本抓耳挠腮,把在五队监收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春节期间,我偶然与大凤母亲相遇,心里有点紧张,怕她骂我。我们擦身而过,她还向我打了招呼,脸色淡淡的,带着一丝失望。但是没有骂我。

清明时,就听说大凤一家迁移到外地去了。他们家里断了口粮,眼看要饿死,外出谋生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家里人。

岳山地广人稀,山大沟深,能容得下外人。我们这里揭不开锅的人家大部分去了那里。乡间民谣说:吃了岳山水,粗了脖子瘸了腿。水土关系,岳山有种地方病,不到万不得已,人们都不想去。

我参加工作后,偶尔会想起大凤一家,想起大凤。不知道她们家里的人怎么样了,是不是也粗了脖子瘸了腿。同时也深深自责,那年秋天,如果我能多给她们家秤些粮食,她们或许不用背井离乡。

 

我望着眼前这个略显富态的女人,觉着她很陌生,很难和那个瘦弱的大凤联系在一起,仔细看,眉宇间似乎又有点大凤的影子。我赶忙站起来,说原来是你呀,这么多年了,都变得认不出来了。她说一开始我也没有认出你来,是你说话的口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问:在这里你是第一次听到我们村里人说话吧?

她说:是,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种口音了,猛一听见,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向她介绍我的同事,说这些都是我们老乡,和我一个单位的。她说刚才已经听出来了。她很高兴,慷慨地要给我们一行人免单。我们说这顿饭包含在团费里,应该旅行社买单,别免,免了我们也得不到。

她好像有点过意不去,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不能就这样让你走了,明天你还来这里吃饭,我们好好说说话。我告诉她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大理,在昆明只有这一晚上时间。她寻思了一会,说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带你出去转转,看看昆明街景。我说这个主意不错。

导游带着我们在酒店刚刚安顿下来,她就来了。她换了一身宽松轻飘的衣服,佩戴上了耳环项链等装饰物,看上去很时尚,和在饭店里判若两人。我惊异地看着她,觉着她应该去当电影演员或者是模特。同房间的小李悄悄向我使个眼色,内容丰富。她邀请我的同事都去,大家推说有事,只有我一个人跟着她出了酒店。

酒店门外停着一辆银色面包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车旁。他满脸笑容,打开车门请我上去。大凤说这是她的男人,云南本地人。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大风坐在后排。大凤的男人开车拉着我们在街上转圈儿。那时候昆明的车辆还不是太多,很少发生堵车。我们每走到一个重要地方,都会停下车来,大凤男人像导游一样介绍一番。想到他们夫妻放下店里的生意,专门陪我逛街,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转了一个多小时就要回去。大凤男人说转了还不到五分之一,还有很多好去处呢。我推脱说有点累了,这样,我们就往回返。

大风告诉我,她和她男人是在浙江打工时认识的。他们在那里相识相爱,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来有了一点积蓄,她们就来到昆明,开了这样一家饭店。

我问她母亲以及二凤、三凤的情况。她说二凤、三凤都读了大学,如今也都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二凤在山西,三凤在广东,生活得都不错。说到母亲时她脸色凝重起来,愀然说:我妈已经不在了,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

我对她母亲的去世感叹唏嘘,说过去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生活好了,该享受生活了,却走了。

面包车在街道上缓缓行驶。有很长时间,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大凤母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起来,像电影一样闪现。她消瘦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梳着两条大辫子,常年穿一件蓝底白花的上衣,像是已经很旧了,肩部打了补丁。一条蓝裤子也是补丁累累。她站在自己的院门前,对着坡下的打谷场喊叫:大凤——二凤——三凤——吃饭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大凤母亲是怎么死的,大凤没说就说明她不想说,问多了会引起她的反感。我忽然想起她们家的房子多年前已经坍塌了,现在是一堆长满蒿草的废墟。

我说:你们家的房子已经塌了。

可能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大凤轻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说:塌就塌了吧,也没人住。

我没话找话:你们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想不想回去看看?

大凤说:实话说,真不想。当年我妈带着我们姊妹三个走的时候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那个村里的人。

我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村里的人包括我。大凤说:小有哥,我们当年是被他们欺负、被他们逼到绝路才离开那个村子的,那个村子留给我们的只有痛苦。

我额头上冒着虚汗,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幼稚。

大风可能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她赶忙说:小有哥,你别多心,我说的那些人不包括你。

我说:你们的走和我是有些关系。

大凤说:我妈和我都没有怨恨你,那是我们求你办非法的事,你守住了你的本分,没有错,你并没有欺负我们。我恨的是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

我说:五队那几个干部已经不干了,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村里的人已经换了两三茬,现在的那些小青年,你们走的时候还没有出生呢,你根本不认识。再说,事情已经过去这样长时间了,你们姐妹发展得都很好,就不要想过去的那些不愉快了。

大凤说 :倒也是。

大风两口子把我送回住宿的酒店,开车回去了。同事问我都去了哪些地方,我随便胡诌了几个。他也没有多问,自顾自打起了鼾声。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想着大凤说的那些话,琢磨了大半夜,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所谓怀乡,眷恋的不是那片土地,是那片土地上的人,当你不喜欢那些人的时候,那片土地就不重要了,乡愁就不存在。大凤对她的故乡并不眷恋。

翌日六点起床,简单洗漱之后去餐厅吃饭,看到大凤站在餐厅门口。我很诧异,问她为什么早早来到这里。她说她是特意来送我的。她说昨天晚上回去后,她想了很多,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她说她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儿时的那些小伙伴,想起了院门外的香椿树。她说,那些东西我都忘记了,平时根本想不起来。昨天因为见到了你,不知怎么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她说:想一想,我小时候也是很幸福的,那时虽然穷,爷爷奶奶还有我爸都还活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就是时间太短了,没几年家里就发生了变故。

我说,当时村里大部分人是同情你们的,只是由于当时的条件,大家爱莫能助。乘人之危欺负你们的人是少数。

她淡淡地笑笑,叹口气,说:其实那些怨恨我也忘掉了,也是因为见到了你,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

一辆大巴开过来,导游招呼人上车。我返回房间拿行李。从楼上下来,大凤还在那里站着。她说,你们在这里的时间太短了,还有好多话没说呢。我说留着以后说吧,也许我们还会见面。她说现在忽然很想回村里看看,也许明年清明,她就会和二凤、三凤带着家人去给爸爸扫墓。她说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在爸爸的坟前上过一炷香。说着,眼里有了泪花。

导游催我赶快上车。我刚上去,大巴就启动了。已经走了很远,我看见大凤还在冲大巴招手。这时候,我发现昨天晚上对于怀乡的理解并不准确。因为我长期在本地生活,没有漂泊流离的经验,不知道“故乡”俩字在她心中的位置,所有的臆断都不可靠。有一点是确定的,故乡并没有从大凤的记忆中抹去。

2018年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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