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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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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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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蒋九贞


一九七四年和黄胡子结婚的那个女人叫蒲素兰,是河东蒲家沟人。她嫁给黄胡子是因为黄胡子那个时候是“红五类”,他老子是公社的官儿,他能混上“吃皇粮”,“夫贵妻荣”,在人面前就好直起腰来走路,说话好有个“口”夸。其实,他和她一点儿也不般配,蒲素兰人长的模样儿标致,精气灵透,唱“银环”唱“阿庆嫂”跟戏台上的角色一个样儿。这么说吧,蒲素兰就好比后来的刘晓庆,而黄胡子则和《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加西莫多差不多,只是没有加西莫多善良。蒲素兰嫁过来之前,和黄胡子见过一面,是一天的晚上,昏暗的煤油灯在微风中似灭未灭,灯芯烧得焦起个大疙瘩,就像即将死于“肠梗堵”的小猫儿拼命挤出来的屎蛋子,还有点儿臭气。黄胡子坐在他表姨夫的远方姑奶奶的外孙女儿的草屋当门,看上去很老实。她有点儿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没看见他长得什么样儿。爹娘问她,咋样?她说,咋都行。生在偏僻小山村的女人,能找个有工作的,已经很不错了,对别的,如人材,还能有啥讲究呢?只要是男人就行。黄胡子是男人,而且还在供销社当着会计。老辈都讲“郎才女貌”,男人只要有“本事儿”,女人才需要貌美。

结婚那天,蒲素兰坐在来迎亲的一个小伙子叫刘三的自行车后座上,(那个时代,提倡“婚事新办”,迎亲一般是不用车拉轿抬的,越是有头脸的人物越是如此;因此,越是简单的迎亲方式越受人青睐,自行车迎亲是很普遍的形式。)刘三的车子骑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东拐西磨,东倒西歪,加上路是坑坑洼洼的老土路,没用多大工夫,她便被甩的头晕目眩,盖在脸上的蒙头红绸布缠住了她的脖子,弄得她直想呕吐,几次差点儿从车座上摔下来。她下意识地抱住刘三的腰。这一下子,“好戏”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还封建得掉渣儿,新媳妇揽着别的男人的腰,成何体统?迎亲的其他人回来后,就有枝加叶渲染一番,说得真模实样儿,后来的人又不断演义,于是一个“相好”的故事就编出来了。

这编出来的故事不管情节多么生动,“油盐酱醋”都有,绝对吸引人,但是我还是不想讲给你听。总之,你可以任马由缰的想象吧。

 

黄胡子的老子是公社副主任,这个人倒是很正派,他不整人人不整他。他就是想不通,怎么弄出这么样子的一个儿子来,他长得并不难看呀?他知道儿媳妇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他在满意的同时就有了几分忧虑:就怕儿媳妇日后给他家族上抹黑。

怕鬼有鬼,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对此,他半信半疑。他觉着儿媳妇挺好的,知东会西,喊爹叫娘,很懂事儿,也很理解人,虽不见对儿子怎么亲热,但也没有嫌弃的表示,再说她也不像那种疯不拉几的轻浮女子,能有那事儿?不信吧,又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他心里的那个烦呀,如火燎,如水浇,热冷都不是滋味儿。但是,纵然是真的,他又能怎样呢?他是公公啊,公公能好问这种事吗?这种事能是公公好问的吗?

我们的这位公社副主任可真的犯了嘀咕了。

这时候起,他其实已经踏进了泥沼。他固然没有忘记他在儿媳妇跟前的身份,但他堂堂一个公社干部在家庭问题上都搞不清哪些该他问哪些该给儿子问。

一天,他下班很晚,因为十三大队有一个社员在自家院子里栽了一沟葱,栽就栽了,还偏到集市上去卖,露出了“资本主义尾巴”,公社派他去处理。这件事情处理起来很简单,叫大队派人立马把葱给铲掉就行了。不过,要“以儆效尤”的,还要“肃清流毒”,得召开大小队干部会议,召开社员大会,叫种葱的人在会上作深刻检查,组织骨干分子发言,“斗私批修”“割尾巴”。这样,三整两整,天就晚了,差不多半夜他才往家赶。

夜很沉,天上是墨黑的一块,只偶尔有星星从云缝隙处往外匆匆一望。有虫儿在远处尖声细气的叫,时而也有那种听起来瘆人的鸟鸣。他打了一个冷战,立时觉着头发稍儿竖了起来。他加紧蹬着自行车,可老是觉得被人拉住了一般。他恍惚看见前边有一个黑影子,一晃便不见了。是鬼吗?他想,肯定不是,世上是没有“鬼”这种东西的。他这样想,不仅仅是给自己壮胆,在他的意识里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他不能给自己头皮发麻一个合理解释,也不能确切知道那条倏忽不见的黑影子是什么。人的信念在这种时候还是可以起一定作用的。他没有孬熊。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排查”了一遍,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那个被“割”了“尾巴”的人企图施行报复。警惕,必须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是推心置腹给他做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呀,没有说给他任何处分的呀,只不过叫他在会上检讨了几句,这算什么事儿?他能值得铤而走险?也不是。那么,是什么?

他终于走完了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连野狗都没有一条的可怖的十几里“漫洼子”,望见了自己的村庄,长吁了一口气。然而,那个黑影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脑子又陷入新一轮胡思乱想。

那个黑影子再次出现,是当他走近儿子的门前的时候。黑影子从儿子的窗下一下子蹦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已经开始放松,他自以为不会再有“可怕物”骚扰他了,也就是说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时突然出现“情况”,那种措手不及的恐慌或者惊吓是可想而知的。他定了定神,看见黑影子朝屋后的胡同里跑去,伴随着的是一串慌乱的脚步声。他立刻想到风言风语,关于儿媳妇的传闻。难道……是真的?

他气得头发昏,踉踉跄跄推着自行车朝家里去。

猫头鹰在他家的屋脊上大笑了三声,“哇,哇,哇——”

 

第三天夜里,我们的这位公社副主任死了,他的死相很难看,他是被人用斧子砍死的,那柄斧子正好劈开了他的脑袋,血和脑浆混合着流了一地,而且身上多处受伤,至少有三根肋骨是断的,裤子里的阳物也被剁得稀巴烂。他是死在自己家里。妻子那天没在家,她回娘家喝侄子的喜酒去了。他被发现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儿媳妇蒲素兰推开虚掩的门,她当时就觉得奇怪,就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她约在半夜光景被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起初以为是黄胡子起身小解,摸黑弄出来的声音。但当她醒透,发现丈夫睡得死猪一般,虽然没有发出往常睡着以后发出的震耳的鼾声,却也的确是睡着了,因为她推了他一把,他没有反应。她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说不清都想了些啥。她看见有一个黑影子在床前晃了一下。她拉亮灯,什么也没有。她起来满屋子搜寻,然后又躺下。她没有熄灯,白光弥漫,夜在这儿犬吠、那儿鸟啼、夹杂着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中艰难的行走着。太阳出来以后,她才把灯熄灭,有一缕阳光就斜射到床上。丈夫黄胡子仍然死猪一样躺着,他脸上的肌肉老是在不安的跳动。她想,得问问公公,吃吧早饭怎么去姥姥家。她站在门外喊了几声,没有应。她看见大门没有上锁,于是推开,站在院子里又喊。几只苍蝇嗡嗡的飞进门缝。她似乎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她推开房门,屋内的情景把她吓得瘫坐在地上,连叫喊的意识都没有了。

接着是报案,接着是破案,“割”了“尾巴”的那个人给逮起来了。不久,便有消息传来,那个人招供了。凶手既然抓住,案情自然大白,因为那个人顽抗也没有用,“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倒不如“竹筒倒豆子”,承认下来,免得皮肉受苦,一颗子弹解决问题。公审那天,成千上万的人围在公社大门口的广场上。那个人想翻案,说自己是冤枉的。负责审案的法官很生气,拍着桌子,说,你已经认了罪的,怎么好翻供?你能证明你没有杀人吗?那个人说,我能证明。法官问,谁?那个人说,我老婆。法官暴跳如雷,你老婆能证明吗?无效!过来两个公安人员,上去抽他的嘴巴,打得他满嘴出血。又把他的嘴用一根细绳子勒住,把舌头勒得无法搅动。那个人拼命摇头,不住呜噜着,看得出,他还在喊:我冤枉!之后,法官宣判,列举了那个人的种种罪行,最后说,手段残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带白口套的军人把那个人的头按下,在背后插上了“亡命旗”,牌子上的名字是用红笔打了“×”的。又上来几个人,给那个人“验明正身”,接着就拉上刑车,押赴刑场。

 

到了年底,从县城方向来了两辆警车,一路警报,停在了公社供销社院子里,黄胡子被带走了。

那位惨遭毒手的公社副主任原来是被他自己的儿子杀死的。我不愿意描写那些在一部分人看来应该大肆渲染的恐怖细节,然而有些情节还是必须交代的。

我们知道,黄胡子长得丑,心眼儿不怎么全乎,而且心地也不善良,这还不打紧,要命的是他的猜疑之心和歹毒之心。他知道自己丑陋无比,媳妇儿美若天仙,于是时时害怕自己会“戴绿帽子”,他暗暗跟踪她好几次,看她都跟什么人接触。他没有发现什么,可是他不能相信,好像他非要找出媳妇儿蒲素兰的“相好”来不可,他宁可相信她有“相好”。他也恨爹娘,爹娘怎么把他生成如此之丑呢!进而,他更恨一切长得英俊的男子。他想,有一天他会念一声咒语,叫世界上一切比他长得像样儿的男人都死绝,活着都变得奇丑,比他更丑。为此,结婚以后的几个月来,他就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他的嫉恨心理把他的体重从一百五十二斤掉到一百二十五斤。

关于媳妇儿和刘三的风言风语也传进了他耳朵。这天,他提前下班,约了刘三在谷家酒店喝酒。刘三到了后,黄胡子把包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了,“啪!”把一把锋利贼亮的大斧子摔在餐桌上,震得酒楼乱颤。

刘三先吓呆了,同时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黄胡子不拐弯不抹角,就把听到的风言风语说了,问刘三:

“你说,是真的吗?”

刘三否认。

黄胡子火更大了,他把眼珠子瞪出了眶,抡起大斧子就要砍。

刘三反而镇静下来,止住他,说:

“我可没有这个胆,谁不知你堂堂大会计的厉害?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不过——”他停了片刻,看了一眼黄胡子焦躁、不耐烦的样子,阴阴地说,“要说有人给你‘戴绿帽子’,还真有一个。”

“谁?”

“你爹!”

黄胡子一下子呆住了,

“是你爹,我前天夜里路过你家门口,碰见的。”

黄胡子要刘三说说清楚。

刘三向他提了条件,说因为是“哥儿们”才肯说的,要黄胡子死都不能说是他刘三告诉的,并且要对天发誓。黄胡子就对天发了誓。刘三于是添油加醋,把黄胡子的老子公干夜归、偶遇黑影子的事改编成了公公“扒灰”的故事,激的黄胡子“哇哇”怪叫。

当夜就发生了公社副主任被人砍死家中的惨案。

黄胡子也伏法了。

 

一九七五年春天,在上一年和黄胡子结婚的那个女人蒲素兰又和刘三结婚了。她结婚的那天,黄胡子的老娘——他们这个家族中唯一健在的人——也死了。她是死于“气恼伤寒”。其实在她未咽气之前已经只是一具骷髅了。她没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前儿媳是怎样离开这个家门的。在她回光返照的一瞬间,只见偌大的屋内空空如也,她猜想,儿子的屋里也必然如是。她长叹了一口气,圆睁双眼,瞪着天花板,就永远没能合拢那张半开的嘴。

其后,每年的春节、清明、七月十五、中秋、十月一,都有成堆成堆的“元宝”在黄胡子家族的几座坟茔上燃烧,那火光照亮半拉夜空,在偏僻的乡村构成一道风景。

据说,那是蒲素兰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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