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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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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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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

烛光

蒋九贞


我的眼睛好涩好涩,涩得粘在一块儿了,就像包装箱被透明胶带巴住似的。透明胶带这玩艺儿不错,在包装箱的口上封,又美观又牢靠。透明胶带粘性大,封过的箱口便揭不得了,一揭定会带起箱纸,再封就封不上了。开了口的包装箱一眼便能看出,做假就做不成了。那时候如果普及这玩艺儿,我也用它当封条,我就不会被坑骗得如此之苦。我把几千箱罐头送到东北的佳木斯、黑河,西北的阿克苏、霍城,他们竟在“假”上做文章,先是把优质罐头换掉,后来又抽了数量,原来是二十四瓶装的,却故意偷出了一瓶两瓶,然后验货。我的货全抛了,还被罚了两万元。我真想卧轨自杀。

死?对了,我是死了吗?笑话,多舒服的一觉哟,只是浑身懒得动,舒服得四肢难抬。眼还是睁不开,眼皮那儿好像有千万点亮光,这亮光不断变换着色彩和形状,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是蓝色的,一会儿是褐色的,一会儿又是白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北京剧院里,芭蕾舞团作汇报演出。瞧他们的翩翩舞姿,呀,那才叫艺术,说不清道不明的享受,美滋滋的感觉。大兴安岭冰天雪地,几只秃鹰盘旋长空,一群绵羊在雪地里寻食。上海太热了,上海的太阳比哪儿都红火。公共汽车走在弯弯曲曲的线路上,有气无力的样子。一个老太太晕倒了,死了,太可怜!

脑袋里一片混沌,好像全世界,上下十万年全在里边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有抑或没有,我不知道。手有透明的吗?我眼前的这只硕大无比的手,是透明的,像玻璃纸。它是在向我抓来呢,还是停在那儿示意着什么?管它哪!我的桌上有一个盆景,红枫树,叶子是红的,间或有一两片黄的,好看得很。它伴我几年了,一年四季总是那个样子,我没见它变过颜色。它怎么会变颜色呢?它是塑料的,假的。假的才不会变,真的则一定变化,有时会变得很丑陋,叫你恶心。香山红叶也有不美的时候。微山湖冬天就显得很苍郁。阴沉的天底下,一湖的荒凉,连草根儿都烧焦似的,蜷曲着白得像灰。水边那儿,冲出的烂草成了一条沼泽带,野鸭走上面能陷下去。一只乌鸦呱呱呱叫着,掠过天空,想找一棵树栖息片刻,但是没有,急得大叫,声音越发显得凄惨。

音乐?不错,一种旋律在耳边回荡了。这悲壮的调子,呜啦呜啦的。我脑子里呈现的是一片空白,似乎电影的拷贝在这儿出现了白片子。有人大叫着。喝倒彩吗?是掌声吗?还有人哭,嘤嘤的,嚎啕的,真的?假的?

有一道闪电划破我脑海的夜空。这道闪电来得特别强烈,我的眼睛被刺激得什么也看不见。强烈的电光不知为什么是绿色的,比春天的草绿,比夏天的美人蕉绿。我弄不清这绿之来源,也不知道这绿之去向,但感到绿在我身上永驻了。我曾经喝过绿的琼浆吗?喝过的。我到过一个幽深的山洞。这山洞长年晴天,十几颗太阳轮流值班,一颗比一颗明亮。可是这里却终年下雨,不紧不慢,平均每秒钟有一颗雨点儿落地。雨点儿是绿色的,有樱桃般大小。我捧了书本坐在石凳上。石凳好柔软,比双层海绵沙发还柔软。石凳转眼间竟变成了一张席梦思。一颗雨珠钻进嘴里。我咽下去,咽得很艰难,大概喉咙发炎了,有点儿痛,塞得慌。然而很痛快,很惬意。这雨珠在胃里迅速扩散,渐渐湿润了全身。我耸耸肩膀。

眼前仿佛有一道屏障,看世界像雾中看花似的。雾中看花很美,那是一种朦胧的美,美如白玉无暇。那天的雾淡淡的,却铺天盖地。我去会一个朋友。我没见过这位朋友。鞋被路边的草上的露珠打湿了,袜子像浸在温水里,有一股气味冒上来。路那边有一枝花,美极了。是牵牛花吗?它的色彩似乎很浓,被灰白的雾染得有些儿肥厚了。也许雾珠使它享受了生的快乐,它笑得很开心,所以它膨胀了。我伸手欲抓开那道雾,可是没有用,我的手抓不破那雾。

妈的,是什么绊了我一下?弯腰摸时,原来是一道石门坎。石门坎冰凉冰凉,像蛇的脊梁。前边有亮光了。亮光不断扩大。模模糊糊,远处好像有一座城。我应该往哪儿去呢?是留在门坎这边,还是朝那座城市去?

我好像从一个神秘的地方走来,我叫不出那是什么地方,也记不清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是,我确是从那里来的。来时我把外套脱去了,扔掉了。那外套我最不喜欢,亮光光的,还净是汉文,佛语。它好重,穿在身上硬是不能挪动一步路。还有那双鞋,似乎还被绑着。迈不开步。扔了吧,我不需要那东西!我拨开一道篱笆,又拨开一道栅栏,还推倒了几道墙,踢开了几道门。一个无赖穷追不舍。又是一个无赖。一群无赖。青面,獠牙,恶煞。我吹过去一口气,把他们吹得无影无踪。我飞起来。全世界都在我的眼下一掠而过。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哈哈!

我的眼前灯火通明。我心想事成。我要什么有什么。我把摘下的星星摆成一行眩目的字:去来来去来去去来去来来去去去来……(后边的是一颗颗若有若无的星,一字儿排开恰如省略号)。

妻帮我洗澡。浴缸是新买的。水温适宜。我躺着。妻向我靠近。有一股香气袭来,这香气叫人心醉。我努力想看清妻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分明。那看不分明的脸是美,是诱人的妖艳。一笼湿热罩过来。呀,我大叫一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我的眼前是什么?是白光吗?像三瓦小日光灯的光,晃晃悠悠,摇曳不定。我曾在这样的灯光下奋斗过几年。像父亲临终前的苍白的脸。父亲把我们弟兄们叫到身边,可是一句话没说,就死了。我的嘴唇贴了什么,痒痒的。我嗅到一股气味。是蜡的气味。一定是停电了,点了蜡烛的。近来常停电。供电站的大爷们真难伺候!晓得了,那晃晃悠悠的光是蜡烛的光。烛光在微风中摇曳。烛光是从哪儿来的?在我床前吗?我望着天花板。我家的天花板是有图案的呀,怎么会是一片白?有怨痛的哭声。还有人在我身上拍打。

是哭丧吗?

我真的死了?

是的,我死了,确切地说,我死过一次了。他们把我像我把父亲平放在停尸床上一样放在一张小床上。这张小床,是一张早已该淘汰的破旧得不能再用的床。我小时候曾在上面睡过。父母为生活奔波,我一个人睡在凉凉的床上,破席硌得肉疼。我大声哭着,手脚乱蹬。破席扎破了我的脚,扎破了我的手,扎破了我的脊背。大狸猫跳上床来,喵喵地叫着,抬起一只前腿,轻轻地抓挠我的肚子。我笑了。它又用舌头舔我的手和脚。我的膝盖被什么踩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声猫叫。他们全都大惊失声,哭天嚎地,要揍死它。嘻嘻,他们怕炸尸哩。人死了,是不能让猫狗之类近身的,怕它们的气息与死人的一脉气息相通。炸尸不用说是害怕的,夜半三更,死人突然折身而起,径直地朝哪儿走过去,若碰上人,会牢牢地卡住脖子,吓也会把人吓死的。

我死了,起码他们认为我死了,我不能动,我一动他们无疑会认为是炸尸。

我这时才真正感到痛苦。我好痛苦呀!我活着,他们却以为我死了。哎呀,我四肢如此沉重,灌了铅似的。我究竟是怎样死的呢?

光线更亮了,而且有一股热浪直冲头顶。他们烧晚祷纸了。就是说他们烧过这道纸,就要去睡觉了。晚祷纸炙得我脸上直出汗。我的脸一定扭曲了,幸亏有一张蒙脸纸盖着,不然,他们会发现的。我于是想,他们一旦发现我还活着,会怎么样呢?他们都很虔诚,给我磕了头。之后,留下我两个儿子和女儿,其他人便回各自的房间去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儿女们分伏两边,也入睡了。我听见他们的轻轻的鼾声。大儿子是打鼾如雷的,现在鼾声却很低,只是粗一些。他肯定受到了压抑。

我却感到害怕。我怕我自己,因为照他们的说法,我已经死了,我的灵魂伴随着我的尸身,是怎样的恐怖啊!夜静得如条几上玻璃缸里的死水。一只夜鸟“死了,死了”的叫,声音苍凉幽凄。两只或者三只老鼠撕咬着,吱吱吱的,不是在争食,便是在交配。我悄然掀开蒙脸纸的一角,仰面去看外边。烛光幽幽如鬼火。火头飘飘晃晃,偶尔啪的一炸。光线似乎亮了一些。房门是摘了的,这是此地风俗。门外搭了灵棚。灵棚在烛光中幽乎悠哉,若在冥冥之中。再往外是漆黑一团。我还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夜天。况且灵床上躺着一个死人,这死人不是别人,却是我。我的灵魂向我敲诈。我感到我的躯壳之外还有一个幽幽的我。他俯视着我的肉体,嘲笑我的存在。烛光的火苗附在蜡烛之上。两只蓝莹莹的火球在门外蹦哒蹦哒。又是几声“死了,死了”的叫。老狸猫轻轻跳上床,偎在我的胳膊那儿,极有节奏地念起“经”来。我听不懂它的经文,也许,它在为我祝福哪?

我的眼睛还是涩涩的,眼皮挺紧,眼珠儿有点疼,不敢正眼看烛光。我觉得脑子昏昏胀胀。我掐了一下大腿,大腿有疼的感觉。我的大腿肉还很丰满,完全不像死人的大腿。本来嘛,我没有死,其实严格地说应当是死而复生。我怎么会死呢?麻衣相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岁,说我洪福齐天,前途似锦。我还没有享受人生,还没有完成事业,我能死吗?大家都在休息,我也休息吧。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我是怎么死的呢!

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苏从岸上跌下来,跌断了腿。苏是被一只狐狸精引到悬崖上的。他随了狐狸精,穿堂过殿,一路欢乐。他感叹这里的奇花异草,感叹别致的楼阁亭榭。他登上琼楼的最顶层,欣赏眼下的大好风光。他牵着狐狸精的纤手。那狐狸精的淫笑忽然变成了狞笑。恍惚之中,他被轻轻推了一下,琼楼玉宇瞬间不见。他从崖上跌下来一声惨叫,一阵风旋来把他托起。他幸免于难,只断了一条腿。他不堪忍受命运的捉弄,悬梁自尽。苏的尸体停在灵床上,停了整整七天七夜。妻子不让火化,也不让装殓,每天趴在他身上痛哭不止。是妻子的真情感动了上帝,喂他一颗绿色的琼浆。他复活了。他重见了大自然之美,重享了人间欢乐。我为我的主人公的结局高兴。我拉开院门,看着门前池塘里的圆月。水波粼粼,月光盈盈。三五只青蛙扑嗵扑嗵跳进塘里。一条足有两三斤重的大鱼腾地跃出水面,哗啦又落入水中,一定是它的尾巴击打了水的,哗哗的响。塘边那棵大柳树的倒影黑咕隆咚的遮了一小半池水。突然,红光一闪,树影那边有一靓女,轻歌曼舞,翩翩而来。她衣裳鲜艳至极,珠光宝气,闪闪耀耀。她嘻嘻笑着。

我摔倒在地的时候,珠光宝气的靓女近我身了吗?我不知道。我当时两眼起云,觉得末日来临。之后的一段日子,茶饭不思,心中恍惚。

烛光闪闪的要燃尽熄灭。是谁起来换了一只新的,新烛火暗了两暗,然后腾地大亮。于是满屋通明。

夜复归于静。

院子里的那丛竹死了,叶已枯焦,杆也变白。那是朋友送的。我在朋友的艺苑里赏它,在它的叶丛中留一个影。这位朋友见我爱竹,便送了我。它死了,很可怜。花草也是有感情的。妻告诉过我,岳家原来爱养花,岳父曾培植一园的花,什么名贵品种都有,仅菊花就有几十种。他特别爱那株无花果。每天几次守着它,默默地出神。有一天,岳父发现无花果枯了。他落了几滴泪。没过几天,就脑意外死亡。我的竹死了,就预示着我要死吗?

她领我奔出死胡同。一个鸟语花香的天地。在一条干涸的河里,我甩下了钓钩。我是用了姜太公用过的鱼钓的。姜太公到过微山湖,在龟山岛的东侧,他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垂下直钩的鱼钓。姜太公的鱼钓,使微山湖的鲤鱼成了四鼻孔。我的呢?我能钓上鱼来吗?果然,就有鱼上钩了。那鱼一蹦一蹦的向我的鱼钓上够。我拉上来,是一只兔子,红眼白兔子。兔子眨着红眼球儿望着我。我烧开了一锅水,提提兔子的耳朵,把它按在水里。一只烧鸡,刚出锅的,热腾腾,香喷喷。正好作酒肴。我通常喝的是“沛公”,这一次却是“茅台”,真正的名牌产品。我打开瓶塞,一股骚臭味直扑鼻子。妈的,就送这样的礼物?我把它倒掉,来了个“酒干倘卖无”,五十块,好家伙,一只瓶子就够吃三天火锅居!

我感到疲倦了,两条腿酸溜溜的,要抽筋。四个儿女们鼾声此起彼伏。一只蝙蝠扑愣扑愣的横飞直闯。那家伙,没长眼睛吗?它为什么不能一下钻进自己的窝里,偏要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呢?据说有人发现过一种人面蝙蝠,和人的脑袋脸面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小。它还可以模仿人的简单的语言。它有人的思维吗?

蝙蝠吱吱。老鼠吱吱。我把床晃得也吱吱。

我想坐起来,活动活动。我不能老是这么躺着让他们当死人火化了,埋葬了。赵本夫写过《卖驴》。孙三老汉被他的大青驴拉进火葬场,他很恼火,当天决定:卖驴。其实孙三老汉大可不必,没有人给办手续,他进不了火化炉的。他们很悲痛,向我的遗体举行了告别仪式,一阵惊天动地的痛哭之后,我被推进炉子。我真想亲眼看看这场面,看看为我举行的葬礼。在火化炉的火孔里,我看见我先是直挺挺的躺着进去,鼓风机一响,火便熊熊燃烧,先燃烧了衣物,然后我突然坐起,似乎要冲出火海一般。我终于又倒下了,像一捆干柴,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厢房里人语骤起。我听见有人呻吟,声音戚戚。想起来了,大儿媳要分娩了。莫非就是现在?我还是忍一忍吧,不要动,别惊吓了她,惊吓了就要出生的孙子。一片嘈杂,全都起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备好平板车,赶紧送医院。儿子们去了,女儿们去了。妻没有去,妻回到屋里,守在灵床边,还为我掖掖被角,好像我睡着了怕着凉。一个亲戚问妻,你害怕吗?一个人?妻嘶哑着嗓子,说,不怕的,你们都睡吧。

夜仍是那么静。妻喃喃自语,大意是说,上帝保佑儿媳母子平安,她该去医院的,但老头子在这里凉着尸,不忍心抛了他一个人在这里。她还哭孙子命毒,人未见面,就克死了爷爷,来一个狗走了一个狗,两狗不能相遇。她又骂自己糊涂,怎么就选了那时候,给儿子结婚,怎么就没有想到老头子属狗就该躲过狗年的。

妻使我流泪了。我想对她说,我没有死,我又活过来了。可是,我不能说,此时还不能让她明白真相。我不能我没死把她吓死。她难以接受我又活的事实,在一刹那间。我应怎么让她知道我活了还不至于吓着她?这是个难题,这个难题让我发愁。

午间,我去了井台汲水。一花衣女人飘然而过。我唯恐吊杆砸了她。手拉井绳没敢动。等了几分钟,再看时,花衣女人不见了。四处寻觅,无有踪影。白日见鬼吗?我心中疑惑。妻说,肯定你看花眼了,哪有什么鬼神。我那时正害神经衰弱,看花眼是可能的。可是一连几天,眼前总有个花衣女人的影子。妻子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是我,从井那边过的,你找我时我上厕所了。我不能不信。我小时学过“杯弓蛇影”的寓言。而妻却悄悄请了“神”为我消灾。妻奉上香火,在地上磕了四个头,说请“姑娘”落坛,为老头子看病。神婆眯了眼睛,打了几个呵欠,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神婆念叨的全令妻吃惊。妻不住点头,又几次跪下磕头求情。我的魂真的归了身了。我于是有了精神。

天下了雪,一片白茫茫。我扫出一条雪路,支了竹筛子,撒了稻谷。支棍是用一根细绳子拴了的,我在门内提着。见有麻雀进去觅食了,便猛一拉。竹筛子底下罩了一两只麻雀,有时竟有六七只。我用线系了它们的腿,逗得它们喳喳吱吱乱叫,扑扑啦啦乱飞。可它们飞不掉,我的线绳可结实啦。我有时候把麻雀褪了毛,让母亲给我炒了吃。母亲不吃,她说省给我儿吃,我儿吃了快长大,长大了当大官发大财,发了财咱就不受穷了。

妻睡着了吗?听她吭吭哧哧的,她肯定有一口痰堵着喉咙了。蜡烛毕剥炸了一声,烛光一闪,几乎要熄灭。我想我还是睡吧,好好睡一觉,睡到天亮再说。我反正不能老这么躺着。

人们啊,你们莫以为我死定了。你们为我操办了那么排场的“丧事”,你们的好心我领了。但是我不会因为领了你们的好心就任凭你们把我送进火葬场。我还有我的事业。

然而,我还是要起来的,告诉妻,告诉人们,我活了,这是事实,正像我的出生一样,理所当然。

可是,现在,我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的头发掉了一块。妻说是“鬼剃头”,要生癞的。我小时候曾生过癞,人说是得了“黄病”。我的脸黄肿滥胖,眼珠儿都黄了。母亲给我黑药丸儿吃。母亲把我带到东南山庙里。那山很高很高,我那时认为。母亲连拉带拖,把我弄到山顶。山顶上有一个院子,长满了荒草。门是红漆的,斑斑剥剥。烂了好几个窟窿,门耳环少了一边,门钉掉了好几个。两边的厢房里有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东边有一间是卧室,晚上我和母亲就睡里边,地上铺了草,我睡上边,还拉了草盖身上。和尚给我们烧了开水,在卧室里给烧着堆火,供我们取暖。和尚人很瘦,眼泡肿肿的,眼细长,嘴也大,还有臭味。同时过夜的还有一个女人,她说她得了浮肿病,已叫和尚看过一次,见了轻。臭嘴和尚在那女人身边躺着的时候,母亲闭了眼,我也闭了眼。我厌恶透了他,我在睡梦中还骂他。第二天,和尚在正殿里坐在蒲垫上,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递给母亲一包药。我拉着母亲的褂襟,看好些吓人的塑像,它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除了正厅的那一尊还慈眉善眼。我不明白和尚怎么能天天和它们在一起,他不害怕吗?

恐惧感、孤独感袭上心头。我的脑袋,懞地一下,混混浊浊。

白光来自远方。母亲说,她那天夜半从店里回家,看见爷爷的坟地那儿像打了一个闪,一道白光。她当时就意识到要出什么大事。果然,父亲卒逝。父亲怎么会没有救呢?父亲一身的汗,脸色蜡蜡的黄。我把他送到医院,做了X光检查,立即抢救。院长是这一带名医,我的好友。忙乱中,他竟忘了开启送气袋的开关阀。父亲的头一耷拉。他的脸太可怕了!我死时也是可怕的,一定。医生给我做人工呼吸,但是没有用,一切都无济于事。风雨为我号哭。我偷偷的看着,我用隐身术,藏在人们的身后。真有意思,生与死咫尺之间。老狸猫伸懒腰,用前爪刮刮脸,悄没声地跳到地上,蹲在了内房门边。它大概发现了目标。

大雨如注,夜黑如墨。我跟车送货。车是我一万元刚买来的旧车,第一趟“试活儿”。在一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野洼子里,车拉瓦抛锚了。这家伙,真会逗,他把情妇送给我。我坚决不要。他的情妇天生丽质,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杨玉环。杨玉环?不是唐明皇的贵妃吗?《唐明皇》演到多少集了?贵妇浴。海潮真吓人,几里路就听到海涛声。雾气腾腾,一艘货轮刚起航。船在海上漂泊就像浴盆里落下了一片树叶。宝宝在摇篮里睡着了。宝宝梦中还吱吱笑,宝宝遇上了笑婆婆了。笑婆婆像个疯子一路走一路“格格格,格格格”逗人笑,自己也笑。“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你笑谁呀?

我爬出高粱地,看见瓜园了。看瓜的老头是个跛子,撵不上我的。我摘了一个又一个,把裤子脱了,扎着裤腿口儿,当口袋。跛老头的手电筒真亮,照得我眼疼。跛老头给我捡了一个最甜最大的瓜,我一边吃一边撒尿。尿成了小溪流,小溪里的水就当镜子照,照出我的脸膛。我原来这么丑!瓜秧绊了我的腿。一只野狗扑上来。我躺在水里,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的脸,照着我的肚皮。一条好大的红嘴唇的鱼。波涛汹涌,一派莽莽苍苍。我的船翻了。我大声呼救。我惊吓而醒。

蜡烛的昏黄的光依然摇曳。我意识到我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躺下去了。我听听动静。妻睡着了。一片寂静。一只夜莺清脆的唱了,它的歌声把夜衬得更静更美也更恐怖。我想,我必须爬出来,趁着妻未醒。我的身体一定很虚,头重,脚轻,摇摇晃晃。但我只有毫不犹豫地起来。我要拔了那浑蛋的灵棚,搬掉这可恶的灵床,把一切彻底变个样儿。我还要吹熄蜡烛,让电灯恢复光明。我要让生命重新开始,让生活之路再次铺展。但愿妻一觉醒来的时候,把过去的一切只当作是梦。

忙事情的忙事情去了,睡觉的睡觉去了,只有我这个“死人”离开停尸床,扒着门框,迷蒙地看幽深的夜空。

远村的鸡啼了。

我家的鸡也响亮而悠长的啼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神谕

在这场豪雨中被再次敲响

 

一生中有多少次洪峰击溃

在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河流

《香炉湾絮语·水湄》(190)

 

我之所以这样一前一后选择两部分连续的篇章作为例证,是想说明,钟先生《香炉湾絮语·水湄》全部的作品都是排列如此整齐的“信天游”体诗。这种诗体在“建筑学”的审视下,显出了其整齐对称的美感,是与闻一多先生的诗学理论一脉相承的。可是仔细欣赏该集中的内容,随处见到的,则又不完全是诗语,它们的散文痕迹非常浓。这样的体裁,我称之为散文诗语境下的另类“信天游”,或曰“新新信天游”。“新新”的意思是“新之又新,不断变新”。钟先生用“信天游”体写他的散文诗,这本身就是创新,或者用他的话说是“尝试”。这个尝试是有益的,有利于开发散文诗的诗性空间,发展和加强其诗的成分,使散文诗真正成为“诗的王国”里的一个有尊严的成员。

 

 

以上是我读了《香炉湾絮语·水湄》后,从文体这一角度,结合钟先生的散文诗,发的一点感慨,似乎与“序”约定俗成的要求相去甚远。但是我以为是有必要说的,因为近些年来的一些散文诗,确实存在着一种渐渐丢掉诗的要素的倾向,这种倾向发展下去对于散文诗而言,可能是一场灾难。

钟先生坚守着散文诗的诗性,并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创新尝试,他是散文诗的真正卫士,为散文诗作者作出了榜样。

在内容上,《香炉湾絮语·水湄》是非常广泛的,有哲理警句,有写景状物,有心情表露,有记事忆往,有对美好的歌颂,有对邪恶的鞭挞,有爱的诉说,有怨的呐喊……在读他的“絮语”时我就想,钟先生文弱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喜怒哀乐?他瘦削的双肩,究竟要承担多少历史责任?他柔细的喉咙里,究竟还有多少可以变成音符的东西吼出来?他是思想家,他的每一篇章散文诗,都是思想的凝结,都是他庞大思想体系里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说过:“杰出的作家必须是杰出的思想家,他必须站在全人类的视野和高度思考人类的明天。”他的散文诗,不正是在回答他自己提出的思想家必须回答的“人类的明天在哪里?如何让人性回归?”这些问题吗?上面所引的几章散文诗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思想的闪光。

思想给了他崇高的追求。思想也给了他梦想的力。思想照亮了他前行的路。思想也照亮了他的文字。思想还使他成为南国文坛公认的“好人”。

他是珠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也是《珠海文学》(前身为《精彩》)的主编,我与他曾经有过交往,深知他为人率真,永远怀一颗赤诚的心,对朋友,对文学。他曾经是政府工作人员,可是他不屑于“铁饭碗”,毅然下海经商。那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梦想,他要从最苦处开始,一步步走进文学的圣殿。他打拼挣了钱,一方面满足自己的生活之需,另一方面为他从事文学事业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同时也为发展珠海这个曾经被人称为“文化沙漠”的崭新城市之文学创造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他说过,一个人的成功不算成功,大家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他成功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都是成功的。他做了那么多文学公益事:出资办刊物,给文学一个阵地;组织文学活动,让更多爱好者有展示的机会;与港澳文学界联络,推动珠海和港澳、特别是香港文坛的互动和发展;征集、编辑、出版各类文学图书,尤其散文诗作,优秀作品按年度出版、交流;用他的行为吸引了其他地方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和文化名人来珠海发展;培养出了众多的文学生力军,在珠海已经形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而这一切所需费用,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出的!他乐意这样做。他为他能够做这些公益而自豪。

他在近年笔耕不辍,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写作、出版这三部《香炉湾絮语》。

 

一千多个日夜的思绪

刻印生命瞬间的痕迹

 

除了感恩岁月的馈赠

唯有活好当下每一刻

 

过去的不可能再复返

未来的也不可以预知

 

敬畏已知和未知的世界

敬畏崇高和卑微的生命

 

勇往直前同时也偶然回首

知足常乐同时也知乎不足

 

知道自己头上三尺有神明

恪守一颗平常心行走世界

《香炉湾絮语·水湄》(200)

 

这是《香炉湾絮语·水湄》里最后的篇章,即第200篇。这一篇章里,诗人写作之艰辛,思绪之不羁,感慨之良多,敬畏之信实,理想之守望,皆跃然于纸上。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从事文学的人,都应该和钟先生一样,做一个思想家,在认准的道路上勇往直前,“敬畏已知和未知的世界/敬畏崇高和卑微的生命”,“知道自己头上三尺有神明/恪守一颗平常心行走世界”,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以无愧于历史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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