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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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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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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长篇小说节选)

       火会亮

第一章

正阳县城有个公园,叫中山公园,公园里有个湖,名小西湖。小西湖的水很浅,清亮亮的,围着小湖四周栽植的都是一些县城里特有的树木,柳树、槐树、榆树、椿树。一到天气炎热时节,树下的阴凉一落一大片,公园里便坐满了成群结队纳凉的人。公园里有假山、凉亭、回廊,还有个供人们休闲健身的露天广场。

据老辈人回忆,这公园原是正阳老城的一座城门,若干年前,旧城改造,政府考虑到偌大的县城竟没有个市民娱乐休闲的去处,于是收拾收拾,将这里改建成了一处公园。公园建成后,城门被改造成了公园的入口,远离城门的一段残墙被改造成了公园的假山,远远一望,那山上竟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烟岚。公园外面有一圈围墙,围墙高高的,墙体是一些砖做的花雕和花窗,墙头上是一层特制的琉璃覆瓦,像墙体的一顶帽子。靠近公园盖着一溜摆檐牙飞翘的仿古建筑,有照相馆、茶馆、小饭馆,还有一些专门兜售纪念品的杂货铺子。

早先的时候,要进公园还须买票,最初是一毛、两毛、五毛,后来又涨到一元、两元、五元。票价涨到十元的时候,市民们开始不满意了,他们多次到县政府门前聚众请愿,边请愿边发泄怨气:“锤头大的个地方,动不动就涨价,还让不让人活了。”政府不得不顺乎民意进行改制,不久,公园便被彻底开放了。

公园改制以后,单位由事业变为企业,职工由管理者变为经营者,进公园也不再收门票,而是通过内部项目的不断翻新来赚取大家的钞票。这时,公园解禁了,大门不再关闭,内部设施除了传统娱乐项目游湖划船、看花赏景外,还增设了一些新的娱乐景点,如儿童乐园、健身房、冷饮店,以及颇受人非议的卡拉OK厅等等。一到夜幕降临,公园里叮叮咚咚,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这期间,顾三官的生活,也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顾三官原是中山公园管理处的一名职工,四十多岁,瘦脸,长发,有一对间距很窄的小眼睛,看人时一眨一眨,似乎心里老在盘算着什么。公园改制之前,顾三官是一名售票员兼门卫。每天早上,顾三官都拿一把扫帚,把公园的门前门后打扫干净,洒上清水,然后开门纳客。那时,顾三官头发梳得溜光,每天都坐在靠近大门的一把靠背木椅上,吸溜吸溜喝泡得叶脉舒展的茉莉花茶。他的面前摆一张木桌,木桌上放一张报纸,因为游客稀少,他几乎一整天都在那里喝茶,或哗啦哗啦翻手上的报纸。偶尔来一个客人,他便眼睛朝上一翻说,“一块”;或干脆不说话,只把右手的食指扬起来,在半空里摇一摇。那时,顾三官几乎是县城里的一道风景。人们一提到中山公园,马上就想到了顾三官;一想到顾三官,马上又想起他那个霸道的、摇手指头的动作,于是一句骂人的话便脱口而出:“那个驴日的,头梳得跟牛舔过的一样,那要是给咱们当县长,估计咱们连走的路都没有。”

公园改制以后,顾三官的日子渐渐难过起来。终于有一天,经理当着全体员工的面郑重宣布:大门打开,进出免费,鼓励职工踊跃承包公园内的所有娱乐项目。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进出公园不再花钱买票,大门也勿须日夜看守,依此类推,顾三官自然也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顾三官独自一人喝酒,喝了个酩酊大醉,同时,他非常痛心地将那本还未来得及用完的门票,悄悄塞进了火炉。

郁闷了几天,又不郁闷了,因为要吃饭,要养家糊口,于是他像所有公园管理人员一样,提着礼包趁天黑去了一趟经理家。

经理爽快地答应:“就现在剩下的这些项目,你看上哪个挑哪个。”

权衡再三,他最终选择了儿童乐园中的一个新项目——碰碰车场。

碰碰车场在公园的东南角,背靠古城残墙,前临西湖的一个拐弯,没开发之前,基本是一片荒地。租下碰碰车场之后,他立即找来同学中一个搞平面设计的,很艺术很儿童地对车场外观进行了全方位改造,同时,迅速以贷款的方式,一下子从深圳拉回二十辆高级碰碰车。西湖边上焕然一新。

车场开业的那天,顾三官西装领带,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枝胸花。他特地邀请了包括经理在内的诸多领导,剪彩致辞,鸣炮扬花,光酒席就在县城的华旗饭店摆了十余桌。当天下午,碰碰车场毛收入三百元;第二天,毛收入五百元;第三天是个大礼拜,一大早就游人不断,到晚上一数钱,毛收入一下子竟突破千元大关。按正常逻辑推理,照此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没过几天,车场却出了大问题,原因是有人捣乱。捣乱的是一群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儿。顾三官一看,全是他卖票时得罪过的一些地痞混混。他想,当年他态度蛮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他从来都不卖小混混们的账——他经常会有意无意地,逮那么几个试图逃票的小混混,以儆效尤。很显然,小混混们是借机寻仇来了。

小混混们一来就轰走了几个正玩在兴头上的小孩,及他们的家长,并当场宣布:“今天的碰碰车场,我们哥儿几个全包了。”

顾三官知道有麻烦了,遂笑脸相迎:“几位兄弟,平日若有得罪之处,改日登门道歉,今天实在对不起,我这儿正在营业呢。”

小混混们说:“我们就是来消费的。我们今天绝对不逃票。我们今儿全款。”说时,啪啪几声,将几张钞票拍在桌子上。

顾三官陪着笑脸道:“兄弟们,你们知道,我这碰碰车场只接待小孩,不接待大人。”

小混混们嬉皮笑脸:“我们也是小孩,你看,我们的嘴上连毛都没有长出来。”把些叼着香烟的嘴,全部凑到他跟前。

他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遂发票打卡,开了护栏。一进车场,混混们立即一个个武林高手一样,跳进车里,之后加足马力互相碰起来。谁都知道,这碰碰车原本是为小孩设计的,轻便、灵活,哪里经得起这帮家伙的折腾,于是,不消一个下午,满场的碰碰车,就像水塘里的蛤蟆一样,一个个亮出了白肚皮,最后连一辆能动的都没有了。

后来他只好关门歇业。

再后来,他还开过健身房、冷饮店、卡拉OK厅,不知是运气不佳,还是命相不好,总之,均不超过半年便关门大吉。

后来经理便找到他说:“老顾,我算看透你了,你不适合搞项目管理,我想来想去你只适合一样,收费卖票。”

于是不久,他便被指派到了公园东边的一个收费公厕,真正成为一个收费卖票的了。

生意没做成,朋友倒是交了一大堆,其中一个跟他关系最好的,便是正阳晚报的老罗。老罗也是四十多岁光景,黑脸、圆头,头顶的头发已是稀稀拉拉的了。老罗原是一名复转军人,因在部队写过新闻稿,转业后便被安置到了县晚报,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摄影记者。这老罗虽说看上去不像记者,但确确实实是一把采写新闻的老手。他平时穿一件八个兜的职业马甲,挂一架索尼相机,一边走路,一边四处张望,意在搜罗突发新闻。因是社会新闻记者,故他最常去的地方,往往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如车站、广场、公园、百货商店等,只要发现有一点可拍价值的人或物,便立即停下,或蹲或站,举起相机便是咔咔一阵猛拍。因为敬业,他曾获得过一大堆各级各类荣誉证书;也因为敬业,他便成了许多同事嫉妒打压的靶子,于是,工作数十年他仍是一名普通记者。

“吃个油嘴子,跑个泥脚子,喝个醉球子。”

他常常跟别人这样总结自己的记者生涯。当然,他还谦和、厚道,往往能和采访对象打成一片——他和顾三官的交往,便是一个明证。

他和顾三官的交往,其实也源自于工作。起初,他到公园溜达,忽然看见了小西湖边焕然一新的碰碰车场,有感而发,回去便写了一篇新闻小稿,题目是《中山公园又添一景,碰碰车场博人眼球》。这是一则图片新闻,发表后并未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又一日,他仍去公园溜达,恰好看见了混混们冲击车场的那一幕,愤而疾书,又写下一篇新闻小稿《无知少年发飚,碰碰车场遭殃》。这则新闻曾在本地引起过强烈反响。

就是因为这两篇新闻小稿,顾三官才认识了老罗。顾三官记得,他们第一次喝酒,是在老罗采写过碰碰车场的新闻见报之后,那时他们还互不相识。为表谢意,顾三官曾多次给老罗打过电话。老罗说:”采写新闻是我的职业,就像你开碰碰车场一样,都是养家糊口的营生,没有什么好谢的。”于是,顾三官对老罗愈加敬重、佩服。

后来,不知怎么,他就和老罗都被一个朋友邀去喝酒,于是就认识了,认识之后便成为了酒友。

他隔三岔五就和老罗在一起喝酒,有时是他请老罗,有时老罗请他,总之,他们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因为喝酒能喝到一起,两人便无话不谈;也正因为无话不谈,顾三官便在喝酒的时候,故意诉说自己的苦楚,以求得到老罗的帮助。如在开健身房的时候,他总给老罗念叼:“健身房里这几天老是没人,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念叼次数一多,老罗便在报上写一篇稿子《山城百姓观念变,中山公园健身忙》。明明没人,偏写有人;明明人不多,偏写客满为患,这就是老罗作为新闻高手的妙处。又如他开冷饮店,生意惨淡,几无人问,老罗便写一稿子《服务意识促发展,冷饮小店树新风》。虽都是正话反说、收效甚微的新闻小稿,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意识,显而易见。

自从顾三官到公厕收费以后,他和老罗喝酒的次数便日渐减少。这倒不是因为收入少,掏不起酒钱——对于喝酒的人而言,有钱没钱、或钱多钱少,绝不是问题。问题的关健是,公厕收费几乎是个全天候的工作,因为你几乎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人多,什么时候人少;更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人来,什么时候人不来,所以顾三官的办法只有四个字:严防死守。

守了两个月公厕之后,顾三官的脾气渐渐变得坏起来。这一方面表现在他的言谈举止上,一方面表现在他的行为方式上。他动不动就跟入厕的人发火,“眼睛睁大点,把坑子的位置找准,别撒得满地都是”;或干脆不说话,只把右手的食指伸出来,面无表情地指着窗口前一个放毛票的小盒子,意思是,“少废话,快掏钱,一次五毛。”

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公园门口售票时的那个状态,所不同的是,他那时蛮横是因为骄傲,而现在蛮横却是因为自卑。

终于有一天,顾三官爆发了。

爆发的原因自然还是因为收费。

夏季到来以后,公园四周喝啤酒的人逐渐多起来,有时三四摊,有时五六摊,不管人多人少,他们总是边喝酒边不停地往公厕跑。因为人多,且跑得勤,有时难免会出现少给钱,或赖账的情况。若在平时,顾三官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干脆就对喝啤酒的说:“钱就算了,都是喝过酒的,你们只要注意别撒到外面就行。”这往往会赢得饮者的一二夸赞。但今天就有些不同了。今天顾三官心情不好,这直接影响着他对频繁入厕者的态度。

中午过后,从公园门口大摇大摆走进五六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进来就直奔离公厕不远的一个冷饮摊。冷饮摊旁有一棵柳树,柳树下面摆三张塑料桌椅。年轻人一坐到冷饮摊前就大声嚷嚷:“上酒上酒,来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然后坐下来吆吆喝喝开喝。喝过十多瓶啤酒之后,他们便开始轮流上厕所,起初是一个一个来,来了也还规矩,交了毛票,便抱着肚子进去;后来便结伙来,来了也不好好掏钱,有时前面一个掏,他正在找钱,后面一个连招呼都不打,就溜了进去。如此三番,顾三官便有些生气。

他拦住一个逃票的:“下次自觉点,先交钱,后入厕。”

逃票的看了他一眼:“我尿憋,我要是尿到裤裆里咋办?”

他有些生气了,盯着那个逃票的说:“我只管收费,谁管你尿不尿到裤裆里。”

逃票的说:“你是个看厕所的,你就得管,要是因为找钱让我尿到裤裆里,我可要找你们领导告你。”

他忍不住笑起来,说:“好,好,你去告吧,你最好把我告到我们老总那儿,要是明天老总撤了我,我晚上请你吃猪头肉,喝糜子烧酒。”

逃票的也哈哈一声笑了。

本来事情到这一步,也就没有什么了,但那几个喝啤酒的使坏,故意为难他。他们再来上厕所时,不拿零钱,却每人手里捏着一张新崭崭的百元大票。上一次厕所五毛钱,他要给他找九十九块五;后面又上来一个,他又找了九十九块五,接连找了两个九十九块五,他手里再也没有可找的零钱了。这时第三个捏票子的,在旁边一个劲儿催他,“赶快找,钱找了我还要撒尿呢。”

他只好把那个找空了的盒子亮出来,对着他:“你看看,我的零钱都找完了,你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上厕所拿些零钱?”

第三个说:“我没有零钱,我们上厕所都是各上各,你如果没钱找,我可就直接进去了。”说着就抱起肚子猫下腰。

他摊开手说:“你们这不是耍赖吗?”

话未说完,那第三个已转过身,捏着钞票,抱着肚子腾腾腾跑进了厕所。

后面上厕所的都捏着票子,抱着肚子。

他知道他们在故意为难他。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不掏钱上厕所,心里波翻浪涌。上到第三轮时,他肚子里忽然就涌上来一股气,不禁对着上厕所的骂道:“妈个×,你让老子难受,老子也不让你痛快。”遂拿出抽屉里的一把大锁,绕过门房,叭嗒一声给公厕上了锁,然后用粉笔在旁边的小黑板上,龙飞凤舞写下八个大字:公厕已坏,请上别处。

头也不回走出了公园大门。

来到街上,顾三官怒气未消。他这时非常想找个什么地方,痛哭一场。他毫无目标地往前走着。走了半天,忽然想起朋友老罗,于是就掏出手机给老罗打电话:“喂,你在哪里,你赶快过来一下,我有急事找你。”

老罗在那边说:“我暂时过不来,我正在赶稿子。”

顾三官说:“我的事很急,你要是不过来,我可能就没命了。”

老罗略为迟疑了一下,问:“啥事?我可真是在赶稿子。”

顾三官啪地挂断电话。

不到一分钟,老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不过这回不是问别的,而是在问地点、街区。一会儿工夫,老罗就打出租车赶了过来。老罗照样职业马甲、索尼相机,见到他,怏怏不快地说:“你这个人,我可真是在赶稿子。”见他脸色腊黄,一言不发,便又收住了埋怨。

坐在街边,顾三官这才把刚才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老罗。老罗听了,并不感到意外,而是哈哈一笑道:“我以为多大个事呢。你也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一帮子流氓醉鬼治气,值吗?”

坐了一会儿,又把他从街边拉起,说:“要不这样,咱俩在就近找个地方喝两杯,轻松轻松。”

四处看时,才发现他们已走到县城的东边了。前面有条小巷,巷口是个广场,广场边上的露天啤酒摊挂着彩条,支着凉伞,摆着休闲靠背椅子,像些滨海日浴的凉亭。他们走过去,要了两大杯扎啤,一袋本地出产的山杏果脯。坐定后,老罗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叹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喝了两杯,顾三官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这时两人又恢复到原先喝酒开玩笑时的状态。老罗嘻嘻哈哈地说:“我就说嘛,这时候正是公园的黄金时段,你不在窗口趴着,咋还就跑出来了?原来是让人给耍了。”

顾三官说:“妈的,那个烂怂地方,一天到晚薰得人头晕,还动不动就挨骂受气。”

老罗盯着顾三官,盯了半天说:“也真是奇了怪了,我报道过的人成百上千,没有一个不发达的,可偏偏就把你弄到厕所里了。”

顾三官说:“可能你那烂蛋笔头子有毒,要不我咋一次不如一次了呢。”

老罗用手抹了一把沾在嘴上的啤酒沬子,从容地朝嘴里扔进去一粒杏干:“这正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那些新闻报道,虽说也有批评不良现象的,可大部分还不是变相为你做的免费广告。”

顾三官说:“对是对,可咱命相不好,想喝水,偏塞牙,想拾粪,驴还偏就巴到河道里了。”

说到现在经营的这个公厕上,顾三官有些无可奈何:“收入还可以,就是名声不好,你就是发了财,人家还说你是个守厕所的。”

停停又说:“有时候晚上睡觉也不蹋实,一闭眼到处污水横流。”

喝了一会儿啤酒,两个人的情绪慢慢高起来。这时顾三官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眨了眨眼说:“还有一个忙需要你帮,你看中不中?”

老罗说:“你说。”

顾三官说:“公厕虽然位置好,可还是有人随地大小便,你能不能写个稿子,批评一下,让他们尽量都到公厕里去。”

老罗这时眼睛一瞪,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日你姐,你把我们记者当成什么了。”

笑骂之间,两人已喝下去几大杯。

太阳落山后,广场上一下子变得噪杂起来。广告牌上的灯饰和店铺前面的霓虹渐次亮起,吃完晚饭的人,开始脚步散漫地往广场聚拢。先是一群穿得红红绿绿的老头老太,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接着一群溜旱冰的小孩呼隆隆进了场,其次还有踢毽子的、打太极的、扭腰甩胯的。

正在闲话,广场东北角子那儿突然响起了音乐,吱吱呀呀的。几个半大老头,有司鼓的,打锣的,拉胡琴的,吹笛子的,一群人围着一盏大瓦数的灯泡,正叮叮咣咣在那里闹台——原来是个街头自娱自乐的秦腔自乐班。

自乐班起初人很少,稀稀拉拉的,唱了一个农民工,一个知识分子,接着一个清纯挺秀的小姑娘翩然出场了。小姑娘一出场,人们突然呼啦啦围了过去,老罗和顾三官的眼前也猛地一亮。接着就听见小姑娘轻轻叫了一声板,声音清脆、柔美,仿佛是天籁之中的一声鸟鸣。

小姑娘唱罢,老罗的手已在万般温婉中,轻轻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第二章

那张照片登在正阳晚报的三版。

正阳晚报是一张四开小报,一版是本地要闻,二版是市场经济,三版是社会新闻,四版是国际时讯,在这四个版面中,人们最爱看的是三版。因为对于一般百姓而言,领导开什么会和讲什么话与我何干?况且就正阳经济而言,无非“三大产业、四大支柱”,如此而已。三大产业分别为土豆、西芹、红色旅游;四大支柱除了前面三大产业外,另加了每个地方都有的劳务输出。按记者老罗的话说,“就锤头大的个穷地方,除了山上的几颗洋芋能卖钱,还有个屁的经济。”因此单就报纸新闻而言,人们最爱看的还是三版。

三版分设了好几个专题,有法制、教育、文艺、社会广角。在这几个专题中,人们尤喜“社会广角”,因为此版面登载的大都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所以大家觉得温暖、贴近、可知可感。其实,有好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本地读者,都是通过“社会广角”,来认识和了解自己居住的这座小城。

因老罗是晚报专题部记者,所以那张照片自然登在“社会广角”上。

那张照片的位置居于报纸的中心,清晰、醒目、生动,占了整张报纸的四分之一还要强。照片的主体是一位少女,周围都是些敲锣打梆子的老艺人,如果单就形象而言,陈望姣还不能算作“闭月羞花”,或“沉鱼落雁”,她只是个模样周正、眉目清楚、脑后扎着个马尾巴辫子的乡下小姑娘。但由于照片构图的精巧、角度选择的特别,而使整个画面活活浮动起来。你可以用许多成语来形容整个画面,如“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等;或干脆用这样一个精妙的句子来比喻画面给人的直感:“像一堆枯木中间,突然长出一朵玫瑰或月季。”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觉得不能涵盖整个画面带给人的视觉冲击于万一。

人们觉得这张照片精彩、绝妙,最后只能用“妙手偶得”来形容了。

照片除了拍摄时间和地点等说明性文字外,旁边还配有一个“老罗式”的醒目标题:

夏夜山城自乐班

“天仙妹妹”秀秦腔

看到那张照片时,二姑夫正在街边等人下棋。二姑夫姓韩,叫韩再秀。年轻时,二姑夫也是一表人材。二姑夫读的是大学中文系,那时候,“朦胧诗”正在校园大行其道,有许多人都在学着写,二姑夫也便学着写。写来写去,二姑夫很像是一位诗人了。二姑夫那时虽然穷,但写诗之后,仍然对自己的外表进行了一番精心包装:喇叭裤,中山装,留着长长鬓角的分头,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而腋下总挟着一本厚得有些离谱的书——那或许就是顾城或舒婷的诗集。在校园里,二姑夫显得别致而特立独行,而时不时地,一份校园小报就会登出二姑夫的诗来。二姑夫也写的是朦胧诗。二姑夫不但写诗,还朗诵诗。那时校园里有许多形形色色的诗社,每到周末,这些诗社就蠢蠢欲动,活跃了起来。不管在教室或校园的亭子间,只要能凑够十多二十个人,他们立马就会朗诵起来。有时朗诵别人的诗,有时朗诵自己的,如果是朗诵自己的,那这个人或许已经被称为诗人了。而诗人在那时可真是非同一般,其受拥戴的程度不亚于现在的超男超女。朗诵诗时,二姑夫往往会将自己刻意修饰一番,如果是在夏天,二姑夫会穿T恤或半袖,而一到冬天,无论外面穿什么,二姑夫则一定会在脖子上围一条花格子围巾,一头放在前面,一头放在后面。

很快地,二姑夫已经很有一些名气了,而恰在此时,二姑便适时地走入了二姑夫的视野。二姑姓陈,名秀芝,那时刚刚进入大学,比二姑夫低一级,学的是化学。虽然不在同一个系,但二姑夫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高个子的漂亮女生。二姑夫神魂颠倒。

怎么办?

写诗。

二姑夫一首一首地写,写完了,就抄在一张带花边的卡片上,当明信片一样送到二姑的手里。那时,二姑隔几天就能收到一张那种略带些香味的卡片。可是,一个化学系的学生,怎么能看懂朦胧诗呢?

二姑说:“你写的什么呀?你给我讲讲。”

于是,二姑夫只好把舒婷的《致橡树》原封不动抄给了二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这是那时几乎人人尽知的一首爱情诗。

二姑一下子明白了。

大学毕业后,二姑和二姑夫先后分配到了正阳二中。他俩很快就结婚了。趁着朦胧诗的热乎劲,他们很是甜蜜了好几年。但紧接着,经济大潮就来了,“下海”之声不绝于耳,校园不再平静,二姑和二姑夫所在的正阳二中,也未能幸免。许多人都“扑腾扑腾”跳下了”海”。二姑和二姑夫虽然没有直接“下海”,但海边的浪花和海涛之声无时无刻不在拍打着他们脆弱的神经。特别是二姑夫,本来是个风流倜傥的语文教师、诗人,但此时却备受冷落,不再受人尊重,人们开口闭口就是钱,谁还顾得上谈论诗呀。二姑夫便非常郁闷。刚开始时,二姑夫只是苦恼、失落,渐渐地就有些不耐烦起来。那时,二姑夫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性情突然大变,烦燥、激越、没有耐心,动辄就要与人坐而论道,论到深处,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偶尔还会爆一两句粗口。

“堕落,堕落,介他妈就是堕落。”

他常常把“这”读“介”。

他看不惯社会上发生的一切,认为那都是经济大潮带来的不良后果。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道德缺失,金钱至上,社会秩序彻底乱了。那时,他常常与人争论,而争论的过程基本就是他一个人在谩骂。有时,从课堂上下来,他能从教室骂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骂到家里。到家里也不消停,就一个白菜无故涨价的问题,能和老婆争论半天。起初,二姑还迎合着他,见他骂,也跟着骂,但骂来骂去,骂的范围已不限于白菜涨价,而逐渐扩展到整个社会的道德缺失问题了。二姑也终于失去耐心。一个教化学的,能有多少理论储备和热情与一个写过诗的动嘴过招呢?

最后的结果是,两口子一个在厨房洗菜做饭,另一个则在客厅踱步,边踱步边骂。

骂来骂去,许多人都不怎么待见二姑夫了。有时上完课,同事们都涌到办公室,本来有说有笑,气氛挺好,可一看二姑夫进来,大家一下子就噤了声。大家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不是借故悄悄离开,就是赶忙低下头,整理已无需再整理的教案、作业——因为那时,二姑夫已公开和领导们对骂过几次了。

经济大潮之后,接着便是“孔雀东南飞”,或者说,经济大潮一来,“孔雀”们就开始往东往南飞了,有的飞往北京,有的飞往上海,有的则去了正热火朝天开发的一些经济新区。总之, 那时凡有点勇气或能耐者,早已辞了公职,去了东南沿海或发达地区;最不济的,也是托关系,找门子,逐渐离开了教师队伍。

校园里一派萧条、静寂。

二姑夫彻底崩溃了。

崩溃了的二姑夫,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头发花了,背也驼了,就连平日打理得光鲜整齐的西装皮鞋,此时也显得潦潦草草,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更为重要的是,二姑夫竟然不再骂人,也不再与人理论。下课之后,他端上自己的教案和粉笔盒,不去办公室,也不去同事们扎堆闲聊的楼梯间,而是头也不回直奔自己位于操场后面的职工家属院(那时他们还没有住进楼房)。他低着头,微蹙眉头,仿佛在思考着某些重大问题似的沉默着。碰到同事打招呼,他便微微一笑,或是向对方点一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直走过去。到了家里,不看电视,也不和二姑争辩,而是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掀开被子一直睡到老婆将饭端上餐桌。

他不和老婆说话。

老婆也懒得理他。

退休后,二姑夫喜欢上了下棋。二姑夫经常下棋的地方,是距离小区不远的一个巷子。那条巷子原是老城的一段残墙,墙体驳落,上面覆满荒草。因县里保护文物古迹之故,这段残墙竟意外地存留了下来,且形成了长长的一道没有任何建筑附着物的空地,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中老年人和社会闲散人员聚集的“棋牌一条街”。

每天早上,二姑夫像上班一样准时来到“棋牌一条街”上。

二姑夫有两个固定的棋友,一个姓王,一个姓刘,两人都是有些知识分子背景的退休职工。三个人凑齐后,讲过输赢(就是谁输棋谁交每盘一元的摊位费),稍作商量,就开始了一整天单调但趣味无穷的楚河汉界上的搏杀。令人不解的是,从认识到现在,三个人竟没有一次因输赢或棋艺的高低红过脸,吵过架,这让一直捏了一把冷汗的二姑也大感意外,不相信此事是真的。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后,二姑夫照例提着个小板凳,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朝旁边的“棋牌一条街”上走去。到了城墙根,见另外两位棋友还没到,便放下小板凳,到离此不远的一个报刊亭买晚报,这也是二姑夫近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二姑夫一边等棋友,一边看报纸,看来看去,就看到了那张非常醒目的照片。

于是,故事便有了一些戏剧性的变化。

当时,二姑夫拿着那张报纸,兴冲冲地跑回了家,并且破天荒地对二姑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二姑正在拖地板,见到他笑,大为骇异。

二姑夫却依然笑呵呵地将那张晚报放到茶几上。

二姑朝报纸斜睨了一眼,很快就看到了那张非常醒目的照片,于是停下动作,一边用护裙擦手,一边就捡起报纸看报。

“这不是咱们家姣姣吗?”

听见二姑的惊呼,陈望姣闻声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于是,两人坐在沙发上,边看报,边玩味,边玩味,边感叹现在的世界真是太有趣了:“没想到咱们也能上报纸,而且还是这么大的照片。”

看了一会儿,二姑说:“这照片不知道是谁照的,咱们能不能要一张?”

二姑夫说:“下面不是写着名字吗,本报记者,罗世贵。”

二姑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但二姑夫却隔着桌子笑了起来:“介(这)人我见过,黑脸、圆头,是个退伍军人。有一回报社办通讯员短训班,就是他讲的课。可惜好多年不联系了。”

听见二姑夫认识罗记者,二姑这才把脸转过来:“认识就要一张嘛,这有什么好拿作的?”

二姑夫并没计较老婆的态度,只是接了话茬继续说:“你们先不忙着要照片,我帮你们分析分析。你们不是天天都在忙着找工作吗?介下机会可来了。你们肯定已经忘记了,前几年电视上播过一个纪录片,说是四川一个什么地方,有一个少数民族的少女,长得花儿一样,可惜她从没出过家门,后来有个摄像的发现了她,于是就领她出了山。那个摄像的领她走了好多地方,走一个地方红一下,走一个地方红一下,后来就挣了好多钱,人们还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天仙妹妹。”

大家这才明白报纸的标题为什么要写这么两行字。

二姑说:“原来是这样。那天晚上记者啥时候来的,我一点也没注意到哇。”

见二姑高兴,二姑夫也高兴起来,他坐在沙发上,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说:“你以为我真是在下棋吗?我是在观察社会,思考社会。我要弄明白,我们介个社会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认为,我们介个社会并没有完,也没有走样,只是我们的思维还停在老套程式上,只要我们的思维稍加转变,我们照样可以适应介个社会。就说眼前照片介件事吧,我看就是个不大不小的机会。”

这倒令二姑感到意外。

二姑夫继续分析道:“现在不是叫信息时代吗?不管是人是物,只要上了电视登了报,就等于发布了信息,这信息一发布,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介不就等于免费给咱们做的活广告吗?”

但二姑却颇不以为然。二姑慢慢解着腰间的护裙说:“有那么玄乎吗?登了一下报,又是个县里的小报,况且下面也没写名字,谁知道这就是咱们家姣姣啊。”

二姑夫用手掠了掠花白的头发,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介你就不懂了。这张报纸是张小报没错,可它还有电子版,还能在网上阅读。你知道它的覆盖面有多大吗?我告诉你,地球人都知道。也就是说,只要你感兴趣,想看它,只需用鼠标轻轻一点,不管你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都能够看得到它。”

这也是二姑以前没有想过的。

二姑夫顺手端起桌边的一杯凉茶,轻轻啜了一口,样子不免有些深邃起来。

“第一眼看到介张报纸,我心里就动了一下。我想,介可是咱们的一次机会,那个摄像的能领着一个穷乡僻壤的山里妹子游走天下,名扬四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呢?原先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酒再好,老深藏在巷子里,也是无人问津。要想让人知道酒香,唯一的办法就是勇敢地走出去,走出巷口,并且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就是茅台,我就是汾酒杏花村。”

……

接下来的几天,二姑夫做了以下一些工作:他首先去理发店特地染了一次头发,换了一身西装、一双锃亮的皮鞋,之后到打字铺印制了一盒精美的名片;名片上胡乱安顿了许多头衔,如正阳某某文化有限责任公司经理、正阳某某文化传媒公司顾问、正阳某某有限责任公司文化与企业总策划……等等。总之,他的这些职务都是虚的,无处查考的,让人一看就觉得来者不善或大有来头。

之后,他又在地摊上买了一个精致的、腋下挟的那种小包包,又去报刊亭买了十多份那张印有“天仙妹妹”图片的正阳晚报。

他给陈望姣一遍一遍打气:“姣姣,你不要怕,有姑夫呢,只要你一切按照我说的做,找个像样的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他们打车直奔正阳开发试验区。根据陈望姣最初的愿望,他们不找餐厅,不找宾馆,不找楼堂馆所,而是直奔那些已有了些名头的“大中型企业”——这个他已在昨天晚上做足了功课。

试验区地处县城西郊,宽阔的马路,稀稀拉拉种着几株锨把粗的洋槐,路边的人行道上,一堆一堆散落着还没有铺好的新砖。可以说,本地像点样子的企业大都囊括于此。

他们首先走进靠城最近的一家企业——地椒茶厂。这是本地政府刚刚扶持起来的一个新型企业,开发一种叫“地椒”的本地新茶。地椒原是一种野生小草,耐干抗旱,贴着地皮生长,一长一大片,有一种天然的奇特香味。它原先是山里人磨炒面或烙馍馍时添加的一种类似香豆子的佐料,后来有好事者发现其有药用价值,且能泡茶,于是便投资将其开发成了一种独特的茶品,在本地已略为人知。

厂子在试验区东口,是一座小得像农家小院那样的四合院。门是老式的铁皮大门,天蓝色,上面有类似棱标一样的一排花牙。门旁挂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上写“王超子地椒茶厂”。“超子”是方言,意为傻子,可见老总是个有幽默感的人。茶厂有办公楼、厂房,还有一排老式房子的原料仓库。

他们刚走到门前,一个穿得很雍肿的半大老头走了过来,厉声斥道:“喂,干啥的?先在这儿登记。”老头一边说,一边将灭了火的旱烟锅在铁皮门上当当当地磕。

二姑夫说:“我们找你们老总,你们老总在吗?”

老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样子有些不耐烦:“不管你找谁,你先在这儿登记。”

登完记,老头便在门房里打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穿得很利落的年轻人从里面跑了出来。老头说:“这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有事你给他说。”于是那年轻人将他们很客气地引上了办公楼。

递了烟,泡了茶,年轻人问:“你们找我们老总,你们提前有预约吗?”

二姑夫把挟在胳膊底下的小包包放在茶几上,说:“没有,我们不认识你们介儿老总。”

听见二姑夫把“这儿”叫“介儿”,年轻人便知道他老家在正阳西边那一带,遂笑道:“怪不得老总没有交待。那么你们是来缴原料的,还是订产品的?”

二姑夫说:“我们既不缴原料,也不订产品,我们是来和你们谈合作的。”

听说是“谈合作”,年轻人来了兴致,他赶忙拿起水壶又给他们的一次性茶杯里续了新水。

二姑夫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隔着茶几递过去:“我姓韩,叫韩再秀。”

年轻人双手接过名片,毕恭毕敬地看,看了半天。很显然他并没有弄清楚那一大堆头衔后面的玄机,因而看名片的眼神有些忐忑,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二姑夫却显得轻松。他喝了一口热茶,随手从小包包里又掏出一张报纸,并指着上面“天仙妹妹”的照片说:“这张报纸你肯定看过,这照片上的人,就是她。”手向旁边一倾。

年轻人便很快看了一眼坐在侧边局促不安的陈望姣。

见年轻人一副惊诧的样子,二姑夫显得愈发自信。他翘起腿,用一只手向后梳了梳染过的头发说:“介么跟你说吧,我们介次来,主要是和你们谈产品代言的事。我们的合作最好从代言开始。你们的产品,我大概已经了解过,它就像介位刚刚出道的山里妹子,虽然已有些露头,但总体上还是养在深闺,要想让更多的人认识你,领略你的风采,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出去,走向外界。我连咱们合作代言的广告词都想好了,叫‘山里妹子山里茶’,您觉得怎么样?”

这么一说,年轻人算是彻底明白了。他这时收起名片和报纸,有些多余地在他们的茶杯里又添了一点热水,之后说:“韩总,不瞒您说,我们的产品还处于开发研制阶段,目前最缺的只有两样,资金和技术;你要是能想办法帮我们找到资金或揽到项目,我保证您的任何要求我们老总都能满足。”

二姑夫耐心地说:“不要光想着眼前利益,要把眼光放远点,一个企业发展得好不好,长远不长远,关健不在资金、技术,而在文化;现在我们是找你们,说不定哪天我们身价涨了,你再找我们未必能找得到。”

年轻人忙谦和地点头:“这我信,我相信这个世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过现在我们还真是没发展到这一步。”

顿了顿,二姑夫又低了声音说:“不搞代言也可以,不过她可以暂时留在你们这里,做你们的秘书,负责迎来送往总可以吧?”

年轻人这时就笑了:“韩总,不瞒您说,迎来送往的事,我们老总嫌我一个人都多余,哪里还用得着别人?”

这么一说,二姑夫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他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边往小包里装报纸边说:“我要见你们老总。我要和你们老总面谈。”

年轻人却仍然不愠不火,依旧笑呵呵地说:“韩总,我们王总不在,我们王总正在到处跑资金和销路,您要是体谅我们的话,就不要给我们添乱了。”

……

走出大门,二姑夫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介些个文盲,介个社会让介些人弄,还他妈有什么希望啊。”

接下来,二姑夫和陈望姣顺着街道又去了几家企业:刘瓜子淀粉公司、谢傻子荞麦食品公司、张瞎子胡麻油厂、李聋子野山杏脯开发公司,等等,每走一家,二姑夫都要和他们进行一番交涉,递报纸、谈代言,有时难免一场关于文化与企业关系的唇枪舌剑的较量,但最终的结果除多送出去几张名片和晚报外,其余几乎大同小异。

所不同的是,其余几家公司都是派办公室人员或秘书来见他们,而惟有一个名叫刘瓜子淀粉公司的老总亲自接见了他们。

其实也不是老总接见了他们,而是他们进去找人时恰巧碰见了。

当时已临近中午,头顶上的太阳像下火一样下在地上。二姑夫和陈望姣沿街踽踽而行。接连碰了几次钉子后,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恰在此时,他们一抬头却看到了前面一大片银色的铁罐,铁罐像几个巨大的惊叹号,远远地矗立在远处,旁边则整齐地排列着一些蓝色屋顶的房子。房子四周被铁栅栏围着,院内是四五座像人造山头一样高大的洋芋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淀粉加工厂,牌子上写:刘瓜子(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看到这个厂名,二姑夫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二姑夫说,这个厂子他知道,是本地最大的一家淀粉加工厂,自称中国第一、亚洲第一,已是蜚声省内外的一家龙头企业了。因其创始人姓刘,外号刘瓜子,故名刘瓜子集团。“瓜子”和“超子”一样,也是傻子的意思,可见这儿的老总也是个自谦且很懂幽默的人。

二姑夫说:“天天在电视上看,报纸上读,原来刘瓜子集团竟在介儿。”

正在发懽,却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洋芋堆旁,虎虎地立着一位壮汉。壮汉五十上下年纪,方头、大脸,脸呈紫褐色,额头和双颊布满了久在阳光下的那种黑斑,向后梳的背头浓密而黑亮。壮汉穿白色短袖,戴墨镜,派头十足。他正指挥几个工人用高压水枪给洋芋洗大泥,边指挥边骂:“妈个×,连个洋芋都不会洗,你把水枪抬高一点嘛,要绕着圈子射,不要光他妈盯着一个地方射。”

骂了一会儿,走下水池。这时二姑夫赶忙上前一步,挡在壮汉面前:“是刘总吧?我们在旁边等你半天了。”

壮汉看了一眼二姑夫,又看了一眼旁边晒得满脸冒汗的陈望姣:“你不要叫我刘总,你就直接叫我刘瓜子。你是来缴洋芋的吧?实话告诉你,要缴洋芋得先排队,去年洋芋大丰收,今年缴洋芋的和山上的洋芋一样多。”

二姑夫忙说:“我不是来缴洋芋的,我是来和你谈事儿的。”

“谈事儿?”壮汉立即警觉起来,他从墨镜后面瞟了一眼二姑夫,慢腾腾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

二姑夫这时反倒有些局促起来。因为在二姑夫的意识中,“谈事儿”应该在办公室或茶楼才对,这样两个人站在撂天地里,算怎么回事儿呢?但看人家没有这个意思,只好作罢。他用纸巾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姓韩,叫韩再秀。”

壮汉朝他手上看了看,并没接名片,而是重重吸了一口烟说:“对不起,我是个大老粗,不识字,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

这更让二姑夫手足无措起来。他讷讷地收起名片,又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印有陈望姣照片的晚报说:“刘总,你看,照片上的介个人,就是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陈望姣。

壮汉也没看报纸,而是盯着他的嘴问:“听口音,你老家应该在西边那一带吧。那一带的人可真是穷啊。”

二姑夫的脸一下子红了。知道他听出他把“这”读“介”,于是用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对,我是西边那一带的人,离刘总的老家平峰不远。”

听二姑夫如此说,壮汉立即哈哈笑起来:“既然是老乡,那你就直接说,绕那么多弯子干啥。”

于是二姑夫就把前面说了好几遍的希望“合作代言”的话又说了一遍。

壮汉这次倒是没笑,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接在前边那根烟的屁股后面。

“老乡,你的话我是听懂了,但你不了解我这个人啊。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个大老粗,认下的字写成洋芋大,也装不上一背斗。我不像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没事还要拽几句文,我可是没那个闲情逸致。我大常给我说,瓜子,你这辈子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要是以后不小心发了财,千万不可在人前显摆,有句老话谁都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要是发了财还到处显摆,你狗日的怕是离那头肥猪就不远了。我大是个经多见广的人。我打小就听我大的话。实话给你说吧,我现在确实是富了,发达了,我的产品,不但现在在国内顶呱呱,叫得响,而且在欧洲、迪拜、东南亚都有人买,我在全国有20多个销售网点,香港一个,澳门一个;我一年产值几个亿,占咱们全县总收入的三分之一还要强;可我从来不显摆。实话给你说吧,以前报纸上写我吹我的那些人,我连一个都没请过,都是他们自愿找上门的。”

一通演说之后,壮汉将一口唾沫重重吐到地上。

这时二姑夫就有点诚惶诚恐起来。他擦着额头上的汗,近乎嘟嘟囔囔地说:“我是说,万一当不了代言,让孩子在你的办公室打个杂也行啊,她高中毕业,写一写材料还是可以的。”

壮汉看了一眼二姑夫,仍旧笑眯眯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老乡,我虽然是个大老粗,可我用的全是文化人。不要说是办公室,就连门口那个拿着本本登记洋芋的,都是咱本地的大学生。”

说了半天,忽然盯住陈望姣,眼睛似乎放出一种暧昧的光来:“你要是真想干活的话,我这儿还真有一个,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二姑夫忙往前凑了凑:“你说刘总。”

壮汉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研一研。

“我说过了,你不要叫我刘总,你就叫我刘瓜子。我说的是个什么活呢?我是说啊,我有个老大(即老父亲),今年八十二了,不知他妈怎么就得了个老年痴呆。老年痴呆你懂吗?就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糊涂时连我这个儿子都认不清。我真是伤透脑筋了。我给他前前后后请过八个保姆,他没有一个中意的。你说他清醒嘛,饥了饱了不知道;你说他糊涂嘛,保姆倒是一认一个准,老的不要,丑的不要,就喜欢个年轻漂亮的。我看这女子长的还心疼(漂亮),她要是能帮我应承下这个活,我刘瓜子早晚不会亏待她。”

壮汉说罢,又从口袋里往出摸烟。

这时他发现,二姑夫和陈望姣,早已直着脖子走到大门外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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