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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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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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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班

文科班

古原

高中到了高二,就要分科,文科理科,自愿选择。全班68人,愿意学文科的一举手,15人,其余全是理科。

那时候,选择文科的大多数是数理化学得不好的学生,转而背诵历史地理政治去了。比如我,不仅数理化没学好,英语也不行,严重偏科,文科是唯一选择,当然,数学、英语还得硬着头皮学。

学文的15人中,有几人是校篮球队的,下午就去操场上集中训练,晚饭时回到宿舍,满脸汗水,大呼小叫,寻吃寻喝。几人是在高一复读了一年,分科时掂量来掂量去,选择了文科。还有几人,马文才、苏学军、马哲布等,和我一样,偏科,但是喜欢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这些课程,喜欢在书上的重点内容下面用笔划直线,喜欢将重要的内容抄在本子上。

分科很容易,一举手就决定了,但那是1982年,乡下中学,教室紧张,文科班暂时没有专门的教室。平常,和理科生在一个教室里,共同上语文、数学、英语、政治这几门课,上物理、化学课的时候,文科生就拿着历史或地理课本,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教室里鱼贯而出,理科生中的一部分,也笑笑地看着士气不振的文科生往出走,笑着的表情有些复杂。

文科生出了教室,一般先去宿舍。这是班主任王老师安顿的。王老师说,学校还没有寻下历史、地理老师,你们就先到宿舍自学,一定要安安静静的,不许说话,更不许打闹,一定要听话。学生们点头称是,进了宿舍,坐在自己的铺上,装模作样地开始看书。看不了几页,就有人说话了,哈,哈,这还美。先说话的,总是那几个篮球队员,他们很快就显得无聊。美个锤子,这样下去,明年一考,咱们还不是背上铺盖卷卷,回去继续打牛后半截去了。说这话的是在高一复读了一年的“老”学生。咱们也不想打牛后半截,你说,咱们也算是一班学生,这不是让学校放了羊嘛。声音开始杂乱,声音中有着明显的不满情绪。

学生们起初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声音一多,有人就斜靠在叠起来的被子上,睁着眼睛看宿舍的屋顶。有人悄悄走出去,到远远的操场一带,手里举着打开的书,在几棵白杨树下走过来走过去。

那一年,高中还是两年制,高二一结束就要高考了。

分班已经三四周了,历史、地理老师还没有。

马文才、苏学军、马哲布和我四人来到了校门右侧的一个花园边。花园不大,里面除几株玫瑰花外,主要生长着洋芋,缺乏培育,那些洋芋也长得很随意。倒是围着花园的一长溜砖墙,砌得比较讲究,有一种美学上的层次感,我们就在那青砖的矮墙上坐下了。

书也看不进去,就翻阅各自的“杂记”。

除过作业本,我们每人有一个用白纸装订的本子,这是马文才的创意。他将白纸裁成书本般大,用订书机竖着订住,封面上大书“杂记”二字,上面摘抄些自己喜欢的文章,翻阅时有浏览一本杂志的感觉。其余的人都仿制了,装订好,匆匆在上面写上一些话,基本上是自己喜欢的文章中的片段,写在自己制作的本子上,有了自己的劳动,心中隐约有那么一点得意。

马文才的“杂记”首页内容,每次阅读,都让我不由得笑一笑,这家伙!那是小伙奉为经典的《林海雪原》中的几个片段。

“白茹心里那颗种子——剑波的英雄形象和灵魂,像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润泽的春雨下,萌生着肥嫩的苗芽。这苗芽旺盛得什么力量也抑制不住。可是她又不敢向剑波吐露她的心。因为她知道剑波现在并没有了解她的心。她也不了解剑波能不能接受她的心。在她看来,剑波好像晴朗的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他是那样的明媚可爱,但又是那样的无私公正。”

还有,“少剑波冒着越下越大的雪朵,走来这里,一进门,看见白茹正在酣睡,屋子里暖暖的,白茹的脸是那样地红,闭着的眼缝下,睫毛显得格外长。两手抱着剑波的皮包,生怕被人拿去似的。她自己的药包搁在脸旁的滑雪具上,枕着座山雕老婆的一个大枕头,上面蒙着她自己的白毛巾。只有两条长长兼作小围巾的帽扇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那美丽的脸腮更加润细,偶尔吮一吮红红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窝微动中更加美丽。”

笑马文才是“这家伙”,但这样好看的小说,让我们浮想联翩,蠢蠢欲动,马文才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坐在砖墙上,他说,高中,我是凑合着往前念,底子不扎实,如果有当兵的机会,我就当兵去,锻炼上三年,三年后呢?争取当个班长,好娶黑小丽。我们都咧开嘴笑,瓜子(方言,意指智力不健全),你考不上学谁跟你呢?

说到黑小丽,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因为每周要给学校灶上交洋芋,高一时,马文才在返校的路上,替黑小丽背过洋芋袋子,黑小丽看见马文才总是笑笑的,这让小伙心潮澎湃了,上课总瞅着黑小丽的两根短辫。真像白茹啊。这是马文才后来对我们的坦白。他自己是不是少剑波,他自个知道,但黑小丽的身材和脸庞像白茹,我们觉得还真是。一段时间,我们极力鼓动马文才向黑小丽表白,马文才意乱情迷,居然在又一次给黑小丽背洋芋的过程中表白得太直白了,等到马文才将半袋洋芋背到学校灶上,黑小丽虎着脸,说,瓜子,你考不上学谁跟你呢。这话是马文才跟我们学说的,马文才连黑小丽说话时的表情都模仿出来了,我们却没有笑,我们认为黑小丽很沉着,话说得很对,我们这几个土锤,不用功不上进,将来没有个饭碗,哪个好姑娘眼睛瞎了会跟咱们过日子呢?白茹,那是必须少剑波才配得上的。所以,瓜子,你考不上学,谁跟你呢这句话,成了我们在一起调侃时的保留节目。

苏学军爱读《水浒全传》,“杂记”上多是这些内容:“诗曰: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两个交马,但见: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有人将这些读出声来,脸黑黑的苏学军呲牙笑着。对于未来,他的规划是,希望到银川当个工人。他们村里几个高中生通过招工去银川当了建筑工人。对于他的目标,我觉得也很实际。我和马哲布毕业了想上新疆,我俩都有亲戚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亲戚们的生活普遍比我们好。亲戚说,来了就有活,不是摘枸杞子就是摘棉花,苦不白下。干活才有饭吃,干活才有钱花,我们深深懂得这个道理,虽然我的“杂记”首页上写的是: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历史、地理老师在分科半学期后终于来了,两位身体单薄戴着眼镜的老师,分别开始上中国历史、中国地理。学校把最后排的仓库腾了一间,文科班终于有了自己的教室。

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去了一次姐姐家。

姐姐出嫁到了摆家河滩,这里是我从学校回家的必经之地。姐姐给我妈说,让古拜星期六放学到我家转来,家里有粉条给你带些。老妈就说,放学时去看看你姐,有话给你说。于是,在那个冬天的一个周六,我经过摆家河滩时去看姐姐。我推着自行车一进门,还没看见姐姐,首先看见他的小姑子凤莲站在台沿上。凤莲穿着红色的羽绒服,使她的脸看起来又白又嫩。凤莲刚从新疆乌鲁木齐的大伯家回来。凤莲是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结束了学业,去新疆浪亲戚去了。一年前凤莲去新疆前我还见过她,当时脸又黑又红,现在,仅仅过了一年,就出落成了这样,新疆真是个好地方。我将自行车支在姐姐的房门前,去坐在了姐姐的房里。

姐夫是乡干部,不在家,姐姐在灶房里忙活,看见我来,自是非常高兴,给我泡了茶,让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的我逐渐放松下来。这时候,再偷偷去看台沿方向,凤莲已不在那儿了。

姐姐给我端来了米饭和小炒。这样的饭我们家里很少吃,学校灶上更是吃不到。我们家里人口多,父亲负担重,一年四季不去街上买菜,只吃自家园子里种的,春天有韭菜,夏天有豆角、白菜,秋天有胡萝卜白萝卜,冬天主要是洋芋菜。姐姐家就不一样了,姐夫是干部,凤莲的老爸是桥梁工程公司的工人,他们家不仅有大米,夏天家里经常有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这些新鲜蔬菜,冬天有葱头、粉条、大白菜。冬天一停工,老摆从工地上一回来,就宰羊念“索儿”,家里常有肉吃。凤莲家的条件比我家好,所以,凤莲面对一个高中生到来时也不打声招呼,对此,我很理解。我有自知之明,虽然站在台沿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凤莲让我怦然心动,但我心里对自己说,瓜子,考不上学谁跟你呢。凤莲会跟着你去新疆摘枸杞摘棉花吗?

走出姐姐家时,大概出于亲戚情分,凤莲送我出门。我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着,目光平静,但我的后脑勺却看着她,她和我姐又说又笑,我稍一回头,想搭个言,她立刻绷紧了脸,我也立刻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样子。在回家的路上,我问自己,你是一个连小炒都经常吃不上的穷学生,你凭什么让人家喜欢,你有啥能耐,让人家跟上你,成为你的媳妇。

也许,这种青春萌动的思考,促使了我们对于人生的自觉。想要改变命运,就要努力,爬上这个坡,跨过这个坎,才能让黑小丽摆凤莲对我们认真地看一眼,这个人值得依靠吗?

我们像那些好学生一样变得用功。

数理化底子差,也不能放弃,能学一点是一点,能多做一题是一题。英语不会,也不胆怯,鼓足勇气,跟着老师大声念,在稿纸上使劲写下一个个词组。那些我们有些优势的课程呢,就精学熟记。在花园砖墙那里会合的时候,一人提问,三人分别作答,重点,关键时间,重大事件,有重大影响的政治运动,世界风云激荡,大洲大洋,地球自转与公转……总之,要将优势发挥到极致。

心中也记着凤莲,听我姐姐说,她没事就爱抱着书看。这个好办,在又一个周末,路过姐姐家时,我将自己珍藏的几本《十月》《当代》文学刊物托姐姐转交给了凤莲。

高考前夕,我在镇上遇见了来赶集的凤莲,凤莲这次穿的是一件绿色的风衣,我们迎面相遇。我努力表现得沉稳。凤莲主动跟我说话了,古拜哥,就要高考了,你紧张吗?的确,论亲戚,他该叫我哥哥。不紧张。我说。好啊,等你的好消息。我像个男子汉一样点了点头。回到学校,我将当天的场面记到了“杂记”上。

高考的日子很快到来,班里洋溢着分别前的欢快气氛,学生们都觉得要解脱了似的,有矛盾的尽释前嫌,关系好的一块儿去馆子里吃烩面,合影。高中毕业证一发,就各奔东西。

在规定的时间到县城参加了高考,试一考完,就填志愿。不可能知道分数,糊里糊涂拿起志愿表就填。因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正在地区师专上学,并且是先考入预科班,然后选择的专业,我就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地区师专的民族预科班。

仿佛参加了一场乱哄哄的活动回来,过程来不及回味,结果一时也没有。就挽袖子抹胳膊给家里割麦子,割完麦子拉麦子。7月底,正拉麦子着呢,姐夫给我家捎话,说我被录取了,名字在县饮食服务公司墙上贴的红榜上呢,让我上县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上县看那红榜去了。我想约马文才,或者苏学军马哲布,但马文才家在距我家八里远的唐岔山上,苏学军马哲布又在北面距我家六里远的新集,不方便联系,正忙,不是拉麦子就是碾场,我一人去看,有好消息再想办法通知。我背着一个黄挎包,挎包里装着煮熟的玉米棒子,搭上了去县城的班车。车到高窑寺的时候,车上上来了给我们教历史、地理的老师,他们也是去上县。我给老师笑着,一人拿给了一个玉米棒子。老师知道我考上了,满不在乎地说,看啥呢,回去静静等着,通知就来了。我讪讪地笑了,因为已在车上,并买了票,还是上了县。找到县饮食服务公司,那面墙上是各种公告布告,唯独没有那红榜,只有用订书钉订住的一个红纸角,在风中微微抖动,我看了一会那墙,就转身回家了。

8月底,录取通知书陆续到了,马文才考到了西安的一所高校。几年后,他留在了西安,在那里娶妻生子。黑小丽录到了银川的大学。马文才和黑小丽有没有联系,我不得而知。苏学军考上了兰州的一所高中中专学校,马哲布的通知来得最晚,他是银川的技校。我收到了地区师专预科班的录取通知书。对此,我还是很兴奋,专门去给姐夫姐姐说了,当然,顺便也看了凤莲。几年后,从学校一毕业,我就和凤莲结婚了。她给我生了两个儿子。

许多年过去了。

时至今日,曾经的同学在西北几座城市的天空下,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在生活的激流中,艰难前行。联系已越来越少,大都五十出头,一些人开始哄孙子了。

只是,那些刻苦用功的学生时代,那些青春萌动的青葱岁月,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让那些拼搏奋斗的日子,化作我们精神世界的灯火,永远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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