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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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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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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婶

             

                                                        杨风军

人民创造历史。在文字记载中,一段历史要被另一段历史取代,大都发生热血飞溅、人头落地的事件。在我的记忆深处也有这么一段历史。

上世纪80年代初,我收到一份来自固原师范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感到一张纸与另一张纸的不同分量。为了这张纸,我在老师的教导下勤学、苦读,不知燃干了多少盏灯油。从接到通知到离开故乡山脚下的小山村的这段时间,村头巷尾谈论的都是关于我的话题,那段时间父母脸上洋溢着自豪,仿佛我生来就是光宗耀祖的。

告别了那座魂牵梦绕的农家小院,沿着盛开着蓝蓝的马莲花小路,在父亲的陪伴下,我走进固原师范,开始了另一种学习、生活。转眼三年就过去了。三年的时光让我完成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变,从本质上来说摆脱了农耕生活。师范毕业后,我很幸运地被分配到家乡的一所中学任教,从事教育17个春秋后,我又一次离开故乡,又被一张神奇的称作调令的纸牵引进了固原城,从此便开始了新的生活。工作之余,常常将自我包装后出没于饭局、舞厅,在无奈的应酬中以青春作代价打发着时光。然而,每每静下心来,记忆的底片上总有那么些人和事或器物会悄然映现,仿佛久旱的秧苗被雨水滋润,那种鲜明叫我激动。虽然说有些人和物已从故土上消失,但无论如何他(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是难以隐遁的。他(它)们化为精灵,在似水流年中无言地诉说着。于是,一个又一个散发着温馨的故事感动着我的灵魂。我流着泪,点着头,倾心的听着……

让我感到揪心般疼痛的是两口老碗所演绎的故事。记忆中,三婶活着时,用过两口老碗。在我的家乡有时把“大”改成“老”叫,也有把“只”换做“口”的,换做“口”,我以为是一种情感,是把生活中的物件当作家庭成员。关于寺口子的传说最能说明这点。在我的故乡有一处闻名遐迩的佛教圣地叫须弥山,是中国十大石窟之一,须弥山在当地民间叫寺口子。传说有一村民住在山那边,一日和老婆去跟集,老婆有身孕,骑驴去。集散,行至须弥山口,见南北山峰移动,紧急之时,牵驴的男子大喊一声:“天啊,我的四口子!”一声即出,山峰停止,留下一处通往山那边的豁口。从此,当地人就把这里叫四口子,后来,因有了寺院,在历代文人的笔下把“四”改写成了“寺”。可见,我故乡的父老乡亲对生活中的事物是多么重情重义。老碗也就是比普通碗大的一种碗。我见过:老碗黑不溜秋的,像是油垢没洗净。一个釉黑红,一个釉褐色。

说来还真叫人感动。这两个又粗又丑的老碗都深得三婶喜爱,三婶没有因黑老碗之黑而鄙薄它,也不因褐色老碗之色而厚待它。原因是两个老碗之于三婶,都能盛茶盛饭盛菜,而所盛之物皆不因釉彩的不同而生出不同的味道来。

三婶是没有经过明媒正娶就做了我三叔父的媳妇,她没有怨天尤人。这从以后的生活就可以看出。我三叔父是个残废人,行动不便,当时是绝对没有人会嫁给像他这样的残废。而三婶却嫁给了他,人们都说我三叔命大,有这样一个女人侍奉他纯属天意。那时,我还不知道天意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人间竟有这样知恩善报的有情有意的女人。当然三婶嫁给三叔是有故事的。

那是一个数九寒天的黄昏,爷爷去深居山里的亲戚家借粮回家时,途中遇到饿昏的三婶。那时三婶还是个闺女,身穿单薄破旧的黑棉袄棉裤,棉裤膝盖处露出的棉花吊穗穗。蓬乱的头发遮掩着一张灰暗发紫的脸,任凭冬日的寒风粗野地蹂躏。爷爷是个半达子江湖郎中,一把脉,便断定此女子还有一口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爷爷再啥也没想,就把她背回了家。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一个黑釉大碗的边,黑釉大碗边有几处指甲皮大小的缺口,让人感到隐隐约约的伤痛。爷爷把她放在正屋的热炕上,喊来我娘,嘱咐我娘好好照看她,就这样,在我娘的精心照料下,她慢慢地苏醒了。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从此,她就成了我们家族中的一员,侍候半瘫在炕上的三叔父。日久,我们这辈的男女就叫她三婶。在故乡,被我们唤作婶婶的,都是过了门的嫁给父亲弟弟的女人。惟三婶例外,其实她根本就没过门。我们这么叫她是为了确定她在我们家族中的名份。

我从小就见三叔经常端着盛有玉米粒和树皮熬就的稀糊糊的黑釉老碗,蹴在西房炕垴,呼啦啦灌下一碗,呼啦啦又灌下一碗。那样儿饿极贪极,后终因饥饿一身浮肿便再也没能爬起。

送走了三叔父,三婶就把那个豁了一个小口的黑釉老碗收起来了。只有到了年头节下或三叔父的祭日,她才会拿出那老碗,盛上好吃的东西,献于桌前。然后点燃香炉中的香,坐在炕头静静的观望,在我童年的思想中,我无法预测她心中守望的该是什么?

在我的家乡,妇女们最爱置办锅台上的用品,而这些用品多半是用废旧的东西换来的。收起黑釉老碗后,我家的锅台上又多了一只褐釉老碗,这我是知道它的来历的。

在一个蜻蜓上下翻飞的秋日,我和伙伴们在巷道里玩杏核,有一货郎挑着针头线脑,碟子碗筷和各种糖果吆喝着:“烂鞋头发换碟子换针线糖果啦——”吆喝声好似带钩的钓线,在初秋温馨的阳光下,抛入果香四溢的村落。听到吆喝的婆娘们和孩子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像一尾尾鱼儿被货郎钓出家门。她们围住货郎,用积攒下的破鞋废铁头发兑换她们想要的东西。我跑回家找破烂东西准备换籽麻糖,一进门我就看见三婶从门沿缝隙间清理出一蛋儿一蛋儿平日塞进去的头发,这积少成多的头发都是从三婶头上掉下来的,她每天梳头时,把落地的头发拾起后缠绕到一起塞进门框缝隙处,积攒多了抠出来跟进村的货郎换些针头线脑、瓷盘碗勺。那天中午,我随着三婶一同来到货郎面前,只见她细心地挑拣了一个褐釉大碗,然后把包好的头发交给货郎,货郎称了头发,又给她搭了两小块籽麻糖,三婶把糖给了我,拿着褐釉大碗,得了宝贝似的回家。三婶唤我给那个货郎送去一碗茶水和一块高粱面馒头。

在之后的生活之中,三婶就用这碗泡茶吃饭。没人因她端着这样的老碗而嫌她粗。

后来,爷爷中风瘫痪,三婶便头前炕后的伺候。村子里没有不夸她的。三婶把煎好的药盛在褐色的老碗中,极有耐心的凉到温热,再用勺子一勺一勺的把药汤送进爷爷的嘴里。那阵子,爷爷好像不是在喝药,而是在喝一种人间少有的生命之液。

风忽然飘起,又忽然消失。在我的心中,这个世界却在三婶的行为中滋长着敬慕和诱惑。我也说不清是为啥,就从某一天开时渴望吃三婶手中褐色老碗里的任何东西。不知不觉,我的渴望化为对瘫痪在堂屋炕上爷爷的妒嫉。我竟然从内心盼着爷爷快死,只有爷爷死了,我才有可能吃上褐色老碗中的东西。看着三婶端着褐色老碗给爷爷喂吃的。我的咽舌就下来,为此,娘不止一次用筷头蘸盐点我的咽舌。

爷爷是在一个深冬过世的。人们都说爷爷的金银财宝全叫三婶得了,对这我毫不在意。我所关心的是褐色老碗中的东西。我终于得到了。就在爷爷过世的前一天,三婶给爷爷喂褐色老碗中的食物,那是用少许白面做的葱花面,爷爷无法食咽,三婶看见站在爷爷头前淌酣水的我,就把这碗葱花面给了我。这是我省事后才明白,我所得到的原来是尘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苦难生活中的大爱,是人间儿女情长中的报答、感恩,是人生中最纯洁的坚守,这些全是三婶给我的。

三婶做得一手好茶饭,村里来了检查工作的干部,队长就派三婶去给他们做饭,干部们吃饱喝足,满面漾溢着惬意。自然,我们村年年受到表扬,队部里贴着一溜一溜的奖状。

三婶在我们村里也算那种风姿绰约的女人,因了未再嫁,遂有男人借来我家浪门子,找岔子和三婶说话,但他们不敢妄为。有许多丧妻的中年男人请我娘给他们牵线说媒,我娘劝三婶改嫁,三婶说:“好嫂子,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的命是杨家人拣回来的,今生今世,我生为杨家人,死为杨家鬼。”娘被三婶的忠烈感动。

在我的故乡有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每月的二、五、八就是集日,方圆几十里地的村民都有跟集的习惯,这也为一方经济发展创造了便利条件。那时,每年的夏日,三婶便会带上锅、碗和一具小风炉去赶镇上的集,她去卖大碗凉茶。那阵子我觉得三婶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经三婶泡制的茶水仿佛一剂良药,能祛人心头之火。三婶泡制的大碗凉茶不但爽口,而且解渴。她用凉茶换来的钱买来油盐酱醋,调味我们那段苦涩的生活。

队长常来我家讨茶喝。又一日,队长进门,见我娘和我大都没在,心里忽地生出许多温存。队长靠近三婶,看她亲手泡茶。三婶泡了茶,少顷,提起茶壶,先用细瓷蓝边小白碗盛茶,队长端起碗一口气喝下。接着,三婶又用褐色老碗盛茶,队长不解其意,三婶说:“你把这碗茶喝了,我再问你话。”队长说:“莫说是碗茶,就是碗毒药我也一口喝光。”说着,那个褐色老碗已端在他的嘴边。队长喝完,三婶问:“哪个碗中的茶味道好?”队长说:“都一样。”三婶这才告诉他:“我们女人就像这两个碗中的茶一样,碗看起来不一样,可茶味却是一样的!”

三婶对我们姊妹像亲娘一样疼爱。可我们都叫她婶婶,我心里明白,婶婶和娘不一样。但我更清楚,三婶是多么想有孩子叫她娘。于是,我父母商定,把我过继给了三婶,从此,我改口叫三婶为娘。人一辈子有一个娘就已经很幸福了,而我却有两个娘。我在两个娘的偏爱中,身体强壮于同龄中的任何一个。那个褐釉老碗成了我的专用餐具,我偶尔会从碗底吃出鲜嫩的荷包蛋。那一刻,一种像蜜一样的东西就会把我浸透,香甜渗入我的骨头。我一点一点蚕吃桑叶般的品尝开在褐色老碗底的荷包。两个娘叮嘱,赶快吃,今天是你的生日,弟弟妹妹看着了也要吃。至今,我还为那段苦难的日子而兴奋。

后来所发生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公社给我们大队分配了四个阶级敌人的指标,大队下派给我们队一名,要求限期上报。队部召开紧急会议,秘密完成了这一指标。七月正午火一样的阳光下,在万人举拳的声讨中,我改口叫娘的人一夜之间竟成了人民的敌人,成了潜藏的特务。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特务”二字。在我还尚且不知道特务是干什么的时候,我的娘在民众的谴责声中,在不愿玷污我家的清白的静夜里,为了一种叫名份的东西,用一根细麻绳悬梁自尽。从此,我家灶台上再也没出现过深色釉彩的老碗。从此每逢祭祖的日子,我都会独自为那含冤九泉之下的娘焚烧纸钱,为那座静卧在荒郊的孤坟添土。我的心头多了一团难以绕过的绿。

一种事物悄然消失,另一种事物又悄然出现。在消失和出现的更迭中,我也长大了,我明白了什么是历史。就这样,不经意间,我的娘成了历史,那黑釉和褐釉老碗也成了历史。然而,我却无法忘却在历史中沉淀下来的人生经历,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时刻警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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