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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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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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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花开

      每次回到老家,看着那三棵长得很壮的香樟树,心里就有些感慨。院子东头的两棵,是小时候我跟爷爷、小叔一起去七姑家,回来时在登云坪北麓的山坡上取出来,到家后三辈人一起栽下的。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它们已经长得枝叶繁茂,树围一个人都环抱不住了。可是当年栽树的爷爷和小叔,都已不在了。世事真是无常得很。院子西头竹林边上小妹三十年前栽下的那棵香樟树也还在。从金山寺下来,转过五六百米处的堰沟坎上就能看见。我们每次在外归来,只要看见那棵香樟树的树冠,心头便安稳了。

        但是,在我记忆里,最漂亮的树还不是这三棵香樟树。他们尽管都身姿绰约,但都没有那株桐子树漂亮。以前我老家院子周围有好几棵桐子树。东头河边的路坎下,坝坎前田湾的田埂上,堂屋后院子里的土壁边,还有屋后的小山顶上,都长有桐子树。三月到来,倒春寒一过,那几株桐子树就开出洁白的花朵,枝上顶起绿芽,漂亮极了。我家小院,也因为这几棵桐子树的发芽开花,而增添了不少喜色和乐趣。

        我最喜欢的,是堂屋背后院子土壁边上的那棵。那时候,老家老房子的瓦盖上,都喜欢安一两片亮瓦。透过亮瓦,可以看见屋后的山顶和院林里竹子、树子的身影。我喜欢那株桐子树,就是透过堂屋的亮瓦看见那洁白、美丽的花朵和美妙得无可比拟的弯曲,才生发出来的。

        我见过的所有桐子树都不高大,四五米高度,树干在一米左右就开始分叉,矮矮的,一步就可以爬上去。小孩子爬上树枝,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在那树杈上,我几乎每天都感受着它的生长变化。我每天都把绿叶增加、张开和花芽长出、张开的情形,原原本本报告给爷爷。爷爷就嘱咐我,爬树要小心,不要往细小的枝丫上去。当所有的枝丫都开满白色花朵,我就很得意了。好像那些白色花瓣、黄色华芯、淡红色花蕊的东西,是我自己催生出来的一样。看见小叔放学回来,就拉他在园林里观看,欣赏。而小叔呢,心思却不在这树上。他往往摘下几朵白花后就说,这有什么可看的?哪里的桐子树都是这样子。从街上上场口出来,官山坡上的桐子树更多,桐子花更好看。那是我才刚上小学,心里头对官上坡的桐子花充满了向往。

         那些日子里,我像一只小狗或者小猫一样,放学回来,就在院子周围观看、比较那几株桐子树的花叶。结果还是堂屋背后的那棵桐子树最好看,花朵最繁盛,姿态最美好。过了一段时间,天气变热,桐子树的叶子就长大长密了,整株树浓密阴凉,就子昂一把撑开的大伞。躲在树上,太阳晒不着,虫子也不咬。听着知了的鸣唱,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那一年暑假的中午,我基本上都是在这株桐子树上过的。

          再后来,树枝上就长出小小的绿果,开始是一个个小黑点,然后就变成一个个小绿果,然后就长大,变成完美的圆形,像苹果一样饱满,很是招人喜爱。有一天,我悄悄摘了一个,断口处马上就冒出浓郁的乳白色汁液,我用手指小心地蘸了一点,放在舌尖一尝,味道非常的苦涩,立马就吐了。小叔后来把这事告诉了爷爷,爷爷却伴着脸孔地教训我,这果子比苹果差得远呢,不能吃;乱吃东西是要惹祸的。我知道,爷爷说的是新房子二伯家的事情,二伯家的小姐姐,因为肚子饿得难受,把苦楝子摘下来当李子吃,结果丢了性命。

          中秋过后,桐子叶就慢慢凋零。树上的果子却长得像小皮球般大小。入秋的风儿渐渐猛了,那些果子在霜风里摇曳,慢慢浸出诱人的紫红来。颜色好看却不能吃,让我一遍一遍地失落,我就常常气愤地用石块、瓦片狠狠地将它们击落,或者用竹竿将它们捣下,再用力把它们踢到很远的草丛里,让它们与虫蚁为伍。直到进入冬天,树叶落光,枝丫上一个果子也没有的时候,才生出一些后悔来。桐子树的那些枝丫,也没阴沉着脸,依然毫无表情地伸向天空。

         石坝上的凌三老表,要比我大三四岁,却比远我懂事、聪明。当我还在院里桐子树上生闷气,泄不满的时候,他却在队里家个大院子后的桐子树上,小心地摘下桐子,在太阳下晒干,装了好几大麻袋,星期天跟他母亲即我的堂姑妈一起,带到街上药铺去卖,一毛钱一斤,得了将近两块钱。有天晚上,母亲讲起这事的时候,我心里就很是后悔。却又想,我家那整天把心思钻到钱眼儿里的小叔,也是没想到到这可以攥钱的道儿,马上心里就释然了。几年后才听说,凌家老表摘桐子果卖钱的路子,是从白沙他姨妈在县中药厂负责收购的表哥那儿得来、定人定向收购的,就更不把这事挂在心上了。

         当然,那株桐子树带给我的最大的欢乐,就是每年麦收之后,父母亲在煤油灯下把新麦磨成粉,加水后发酵,第二天早上,就去桐子树摘下宽大的桐子叶,洗净了,把发酵好并放了白糖和红糖的麦浆包了,用棕叶线套好,放蒸笼里烧猛火蒸。不多久,桐叶叶粑粑就熟了,剥去桐子叶,那甘甜又不腻口的新麦粑,甜甜的,糯糯的,香香的,滋味可美了。每年收了新麦,我家都要蒸上两回。那时光,那美味,就跟过农历春节一样,美妙得很。

        我上三年级那年假期,小叔因患急性肝炎,从医院回来第二天就走了。我就少了一个亲人,也少了一个老爱欺负我的人。因为就在这年桐子树开花的时节,就在这株桐子树下,小叔跟一个叫光劲的大孩子一起,主动到树上来陪我玩。那时,经常坐在桐子树枝上的我,像皇帝一样舒坦。进入五月,天就很热了,树枝被宽大的树叶遮着,又有竹林里刮来的风儿,桐子树上真是一个避暑乘凉的好地方。不知怎的,他们一来,先是一起享受凉风,再就是讲有趣的故事,然后就说玩点游戏打发时光。他们魔术师一样巧妙地掏出一副扑克,说玩比十点半大小的游戏。我已经知道十点半的大致玩法,一分钱一手,输赢也不大,就跟他们一起玩了。开始是我赢了两毛多,后来势就不顺了,最后还欠小叔一毛多,欠光劲五毛多。光劲最后还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再还。第三天,小叔就说我欠他的钱不用还了,只把欠光劲的还了就行。从此,那五毛钱就像巨石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夜里只要突然醒来,脑子里冒出的,就是欠光劲五毛钱的事情,光劲总是凶神恶煞、不还钱就不让我走的样子。每次上学或是放学见到光劲,看他对我一笑,或多看了一眼,心里就害怕得很。我知道上初中的小叔胆子大——上学路上敢去吊水田边的广播线、办法多———别人闯了祸,他可以教别人怎么让自己脱掉责任,我私下里就求他帮我垫上还了,小叔却说,我存的那点钱,每天蒸饭就花完了。我还指望光劲拿到钱分些给我呢.!我就听明白了,原来是小叔撺掇广劲给我下的套儿。于是在端午那天,趁三姑、八姑他们都回来了,就把这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两位姑姑听。结果实当然的,小叔挨了一顿猛批,他被我揭穿了,恨不得有个坑立马把脸面埋进去;小姑立即就去了光劲家,把这事告诉了他母亲,光劲也挨了一顿猛剋。我欠他们的那五毛赌债,就此一笔勾销不算了。所以当年假期里,小叔病逝后,我按照家族礼节给他端了灵位戴了孝,但在心里还是埋怨设套坑他的。我对他去世的悲伤也弱弱的,近乎没有。只是在众多外人面前,没有表露出来。

        从此以后,我就不大理睬那株桐子树了。它宽大的叶子依然浓密,它圆圆的果子依然饱满,它矮矮敦敦的枝丫依然无声。树丫却成了虫鸟的天堂。麻雀、画眉、气死人轮流在树顶上栖息、鸣叫,大鸟儿一飞走,鸣蝉就登场。它们躲在枝叶下面,使劲叫唤,叫得人心烦意躁,闹得人心情全无。桐子树的果子依旧没人理睬,直到第二年开春了,还有几个半黄半黑地挂在枝丫上。一副惹人讨厌的萧索模样。从此,我的心思和注意,就都转移到在那三棵不开花的香樟树上面。

        后来我到镇里上中学,天天经过并看见官上坡上那些花叶繁茂的桐子树,也没什么感觉了。人就是这样奇怪,曾经以为很美好的事物,其印象在你心里一旦塌毁掉,即使它重新出现,也很难再引发你的惊奇和喜悦。

         直到去年春天,我回家翻修老家房子,按设计要向后退两米,刚好就要把那株桐子树挖掉。挖掘机进场前,我还仔细端详过它的样子,四十多年过去了,除了主干长粗了一些,也没有多大变化。那棵桐子树,曾寄托过过我的童年,曾记载过我多少的少年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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