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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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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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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物志

这个女人名字叫喇叭。喇叭小时候爱哭,一天到晚呜呜呜的,她奶奶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尤其是,她成年后只往宽里长不往长里长,腰圆腿挫,就更像一个大喇叭了。

光阴如梭。转眼间,喇叭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别家的女孩子是等媒人上门,喇叭的父母亲不敢有此奢望,便打破惯例,主动托媒人给喇叭物色对象。倒是来了几个相亲的,不是年龄大了,就是丧妻有孩子的,即使这样,依然相不中喇叭。后来便没有媒人再去费那无用功,喇叭就成了老闺女,拿当地的话说,是“架起来了”。老闺女喇叭脾气好,对于全村人呼叫自己带有歧视性的名字,从不在乎,一有人叫,就答应得脆响;对于因为自身条件限制而迟迟未嫁,也没有表示过些许的忧愁,遇到有人询问,就说“我的婚缘还没到哩,不急”,总是乐乐呵呵的,像个傻人一般。

俗话说,傻人有傻福。傻人一般的喇叭,中年得福,全凭了自家院子里的一口老井。

不知道是喇叭哪代哪辈的老先人凿掘的这口井,一直让喇叭家吃到了今天。按理说,凿掘这口井似乎没有必要。村前流淌着一条清粼粼的小溪,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完全可以满足喇叭家和全村的人畜饮水。谁料想,一场特大地震过后,那条小溪竟然断流了,喇叭家里的这口老井就成了全村唯一的水源。这时候,喇叭的爷爷奶奶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剩下孤零零的喇叭,就依靠这口老井生活。在井口边放一个木盒子,村里谁家来取水,毛钱分币,不论多少,扔进木盒子里,打几桶都行。习惯成自然,村里人从来不会说三道四,倒觉得这是老先人给喇叭留下的福分,理所当然。

也有见钱眼开,眼气眼红喇叭的村户,名字叫狗带成,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凿掘起了水井,想换些钱钞花花。却是作怪,先凿掘的一口,干眼不出水;又凿掘了一口,倒是出水了,却像撒了盐碱般苦涩,甭说卖钱,就连自家也难饮用,被村里人传为笑谈。那狗带成又不得不腆了老脸,去喇叭家花钱买水吃。还酸酸地对喇叭说:“这井水也会舔尻子,就看上你喇叭了!”喇叭虽然矮挫,但不缺心眼,听得出是讽刺,却不上心,笑嘻嘻地回答:“那是我家老先人早就算准了有今天,可怜我,给我开了来钱的路。”狗带成便摇摇头,苦笑一下,不做声了。

几年前,新农村建设伊始,来了一支建筑队,还招了村里的青壮劳力,在干涸的河床上平出了几十亩地,给村民们盖新房子。打好地基,地面上的建筑需要水源,搅拌沙石水泥。狗带成满心欢喜,直喊叫财神爷来了,便主动与村干部商量,为建筑工地提供水源,水价按立方计算。因村里村外,前坝后山,再没有别的水源,喇叭家的井水还得供全村人畜饮用,只好答应了狗带成。

不料,天公依然不肯作美,潜水泵放进他家的那口苦水井里,打开电闸,几分钟就干涸了,再也抽不出一滴水来,气得狗带成骂天骂地也无济于事。村干部只好又去与喇叭商量,在她家的那口老井里抽水,按立方付给她水钱。喇叭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事情就这么简单的定了,投进去两个潜水泵,一个拉了长管子,抽出水来供给建筑工地使用;另一个按上短管子,供村里人畜吃水。

包工头派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打工仔,每天守在喇叭家院子里的老井旁,负责开电闸、关电闸、记水方。手里拿着对讲机,工地上让开闸供水就开闸供水,工地上让关闸断水就关闸断水。中午回到工地的大灶上去吃午饭歇息,下午再来,傍晚歇工时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该天使用的水方数据,给喇叭打声招呼,就又回工地去吃晚饭,歇息睡觉。

不多时,打工仔就与喇叭混熟了。喇叭问他的名字,说是叫“憨娃”。憨娃问喇叭的名字,喇叭说了,他听了摇了一下头,又问:“你爹妈咋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喇叭不忌讳,在院子里走起了企鹅步,边走边说:“你看,像不像一个喇叭?”惹得打工仔哈哈大笑了,喇叭也哈哈大笑了。

有时候,电闸打开,工地上一时半会不叫停,喇叭就在屋檐下阴凉处摆了板凳,给打工仔泡上一杯茶水,邀他一块儿坐了聊天。从打工仔聊天的话语里,喇叭得知,这个名叫憨娃的打工仔也是单身,与自己不同的是,憨娃不憨,不仅自身条件好,还爱读书看报,写点豆腐块小文章时时发表,高不成低不就,把自己的婚事耽搁了。

在聊起彼此的婚事时,喇叭说:“憨娃,你连我不一样,你是心太高,一般的女人看不上,把好好的人白活了!”憨娃说:“喇叭,这你就冤枉我了,我不求女人长得好,只要会过日子,暖心窝子,对着路子,就成。”喇叭见自己与憨娃说话投机,没有顾忌,就对他产生了好感。倘若天气大热,便不让憨娃回工地大灶吃午饭,做了饭菜,留他在自家里吃。时间长了,憨娃心里过意不去,就在拿到工钱时,要付给喇叭饭钱。喇叭生气了,说:“我又不是卖饭的,你给我钱是啥意思?”憨娃一时无语,就把钱收起来了。

伏天里,知了哇呜哇呜地喊叫起来。连续酷热,二十多天不见一滴雨星。那天,憨娃觉得胸闷气喘,眼前一黑,就栽倒在老井旁。喇叭知道憨娃这是中暑了,就把他背到自己的土炕上,给他额头上敷上热毛巾,去梢桶里舀了一大海碗生酸菜浆水,搂住憨娃的脖子,给他灌进嘴里,让他歇息,就拿了他的对讲机,替他值班。傍晚时分,喇叭又熬了绿豆汤,晾冷了,端给已经有所好转的憨娃。憨娃接住碗,喃喃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知热知冷的媳妇,就好了!”喇叭笑笑,只当是憨娃感激自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随口道:“再别胡说了,一个人出门在外,哪能没个七病八灾的,你早该成个家了,好有个人照看你。”憨娃就不说话了。

冬季里,不能施工,包工头要回家过年,就在村干部的陪同下,带上憨娃,拿上记水方的小本子,去给喇叭付水钱。喇叭听了却连连摆手,说水用了就用了,钱一分也不要。包工头脸上乐开了花,村干部们直埋怨喇叭,说:“你连村民们的渣渣钱都不放过,倒不要大把大把的老人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喇叭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这不是给村里大家伙儿办好事么?我不要钱。但是有个条件,这水钱必须交给村委会,等新农村建好了,给大家置办家具家电,大家总不能在新房子里再摆设那些旧箱子烂柜子吧?”

此事不仅感动了村干部,还深深地感动了憨娃,连夜写了一篇通讯报道投给市里的报纸,喇叭一下就出了名,县新农村建设指挥部的领导带着慰问礼品,前来看望她;乡政府披红挂彩地表彰她;县电视台还制作了专题访谈节目宣传她,喇叭成了四乡八村大名鼎鼎的新闻人物。这些都没有搅乱喇叭平静的生活,却是那个给她写了最初通讯报道,爱舞文弄墨的打工仔憨娃,向她表示了爱慕,热烈地追求她,倒把她搞得晕头转向了。

年近不惑的喇叭疑惑了。心里老想:我又老又丑,没钱没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憨娃他到底图我的啥哩?经不住憨娃一再追求,就将这些心里话如实地告诉了他。憨娃说:“你是长得矮了点,但你在我眼里一点也不丑,你心眼好,人很开朗。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就是那六月里的水蜜桃,中看又中吃!”听得喇叭胸腔里咚咚地响,面红耳赤,慌忙悟了脸,扑进屋子里,关了门,照着镜子看了又看。

新农村竣工了。村头那户人家明亮的窗户上贴着大红双喜的剪纸,大门上贴着一副大红对联:喇叭响在老山外,矮子撑起新农村;横批:傻人傻福。便是这家的户主——那个爱舞文弄墨的打工仔憨娃亲笔书写的。

春节、元宵节都过完了。正月十六的清晨,喜鹊在门对面的麻柳树上喳喳地鸣叫,大门咿呀地一声被打开了,打工仔憨娃背着背包,被喇叭搀着一只胳臂走出来,一把将军锁挂上门闩,双双欢笑着,就融入熙熙攘攘的民工潮,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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