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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银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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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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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记忆

一场秋雨,挟裹着呼啦作响的北风,肆无忌惮地耍了一夜的泼。今晨起床,陡然发现风儿小了,天也奇迹般地晴了。太阳像个调皮的孩子,露出了红扑扑的笑脸。菜地里的萝卜白菜、莴笋叶子上,门口的杉树、桃树的枝条上,到处都湿淋淋的。各家各户的屋顶上、禾场上,洒满了被秋风裁剪下来的枯枝和残叶。踩着禾场上的稀泥,我急不可待地来到村子中间的一座老宅前,如久别的亲人,仔细地端详着。

这座宅子就是我家的老屋。自从我们兄弟姐妹分别成家立业后,各自都建起了自己的新居。老屋便独自孤零零地兀立在这儿了。

老屋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宽大夯实的城头砖,由于长年的风侵雨蚀,已经脱落得斑驳陆离。灰色的布瓦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水杉叶子,屋顶的椽子和木梁已经弯曲变形。岁月的沧桑在它的脸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皱纹。望着这座曾经留下过我们欢乐和忧愁,为我们一家人遮风挡雨,给我们无限温馨的老屋,一幕幕往事,如数家珍一般,倏忽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一


小的时候,我们家兄弟姐妹八人,都蜗居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屋子里。父母亲则住在紧靠老屋面墙,用茅草搭建起来的一间厨房里。

老屋宽十米,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住房。每个住房中间又用一堵土坯墙隔开,便成了四个房。堂屋的上方也是用土坯墙隔起来的,后面也是一间房,我们习惯地称为“拖垸子”。房间虽然不大,但我们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总算有个安身之所。

老屋前面的禾场边,栽着四五棵桃树。菜园子里边,还长着两根青翠欲滴的栀子花树。每当春天来临,满树桃花红彤彤的一片,引得蜜蜂、蝴蝶、喜鹊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忙碌不停。这时候,我和三哥、五弟总会拿起一个尼龙网子,拼命网飞舞的蝴蝶,幻想着能把它们网进网里,捉来玩耍。这时,二姐便会轻盈地走过来,笑吟吟地对我们说:“傻弟弟们,蝴蝶儿聪明着呢!你们怎么逮得住呢?”我们便把网兜递给二姐,央求她给我们逮。二姐的身体随着翩翩起舞的蝴蝶儿,不住地转动着,她直摇着手说:“蝴蝶儿也跟人一样啊,有灵性的。别伤它们了。倘若把它们捉到了,放在手里,折腾来折腾去,它们不死也会伤的。快去打弹珠,滚铁环去吧!”我们拗不过二姐,只得放弃,自个儿去玩了。

桃子成熟的时候,母亲便搬来梯子,父亲大踏步爬到树上去摘,大哥二哥也在一旁忙前忙后的。摘下的桃子,母亲总是要让我们哥几个东家端一瓢,西家送几斤,余下的,便由我们兄弟姐妹自主分配了。当然,每次总是轮到我们几个小的得到的最多了。

栀子花开的时候,房前屋后溢满了沁人心脾的清香。禾场上过往的人们,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几眼。二姐和三姐便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些来,往隔壁几家每户送上几朵,我们兄弟几个见状,也争着抢着到姐姐们手上去夺,然后将栀子花斜挂在耳朵根上,时儿又拿下来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嗅着,不住地叫道:“快来看啰!好香的栀子花啰!”栀子花开得最旺的时候,二姐和三姐便将它们全部摘下来,用竹蓝装好,喷些水珠。这些栀子花朵儿大,鲜嫩嫩香喷喷的,洁白无暇,提到街上去卖,很是抢手。随后,二姐和三姐还不忘买一两本娃娃书带回来,给我们几个弟弟看。

老屋的后面是一片竹林子。再后面就是队里的一片树林了。一到晚上,大哥就要带着我们到竹林子里捉鸟儿。竹林长得茂茂密密,是一根一根紧紧挨着的毛竹。风一吹,竹子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悦耳动听。平日里,竹枝间时常有麻雀、鸽子和金丝鸟出没。

此时,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大哥手里拿着电筒,在竹林子里四处扫射着。我们几兄弟屏住呼吸,紧跟在后。忽然,他的电光停留在一只小小的灰鸽子身上。“快拿住电筒。”大哥小声对二哥说,二哥迅速接过手电筒,一束白光直直射向灰鸽的眼睛。大哥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向上猛一伸手,便把那只眼睛被照花了的小灰鸽捂在了手心。大哥把抓到的鸽子并没有杀掉弄来吃,而是把它养了起来。大哥的抓鸽本领和养鸽本领,可以说是到了家。老屋的堂屋里和屋檐下,到处都是鸽子窝。白天它们飞出去四处玩耍,捉虫;晚上它们就不约而同地飞回了家。只要大哥一个口哨,它们便会扑愣愣地飞到大哥的肩头,和他乐个没完。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冬天。大雪一来,满世界白茫茫一片。老屋的浑身上下被白雪装扮一新,我和三哥、五弟,便在屋前的雪地里,开心地打起了雪仗,堆起了雪人。脸上手上冻得乌紫,浑身上下被雪水浸得透湿。无论父母怎么吆喝,我们都没长耳朵似的,不理不睬,乐此不疲。大哥和二哥也懒得理我们,自个赶着那条小黄狗到地里寻野兔去了。三个姐姐则在堂屋里架起了火钵子,炸黄豆、玉米和碗豆粒儿。等我们疯够了,玩累了,进到屋里,大姐便把炸好的豆粒儿一个一个分发给我们。待大哥二哥兴冲冲地提着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白兔回家时,我们又你争我夺地把小白兔往怀里揣……

老屋,我们童年的摇蓝,给了我们太多的温馨和记忆。


             二


时光,在我们的期盼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大哥大姐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大哥生性聪颖,一表人材,还有一手裁缝的好手艺。他时常跟着师傅走村串户,帮助乡亲们裁剪缝制衣裤,很受人喜爱。一些十八九岁,青春靓丽的姑娘伢们,对大哥更是青睐有加,情有独钟,有的还主动托媒人来我家,向大哥求亲,但都被大哥一口回绝。因为大哥在万湾帮人缝制衣服时,和一个叫爱梅的姑娘伢好上了。

大哥让父母托媒人王婆到爱梅家提亲。爱梅在大队当书记的大哥满脸露出鄙视的神情,对王婆说:“他家啊,人多口阔,尽是吃闲饭的,还住个嘎屎棚子(方言,指房子小),转个身都难,还有脸来提亲?想害死我妹妹啊?让他死了这条心吧!”王婆把书记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哥。大哥一听火冒三丈,大声骂道:“平时说得头头是道,觉悟好高似的,狗屁党员干部,原来也是个嫌贫爱富的家伙。”爱梅可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她坚定地对她大哥说:“哥,家当生在人身上。坤子有手艺,人聪明,不愁挣不到钱,一个房子算啥子?我跟了他,不后悔!”爱梅家只她一个女儿,家里人平时都很宠她。她大哥和父母拗不过她,只得悻悻然答应了。

大哥是五一劳动节那天结的婚。婚前几天,爱梅的大哥就对媒人王婆下了命令:“你跟坤子讲,让他娘老子备一百斤猪肉,一百斤草鱼,二十斤白酒,还有六床被套,八套衣裳……如果他家敢说半个不字,这桩婚事就此告吹!”王婆来到我家,把爱梅大哥的话一五一十地传达给了我父母,我父母一听满脸愁云。本来,父母亲觉得我家高攀不起书记一家,一百个反对大哥这桩婚事,但大哥态度坚决,所以父母亲只得同意。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父母明知道爱梅大哥是在故意刁难,但也只得忍气呑声。父母东挪西借,四处求人,总算凑够了买鱼买酒买衣裳买被套的钱。猪么,自家养的,现成的喜猪,倒用不着犯愁。

杀喜猪的那天,邻队的李屠夫来到我家,在堂屋里摆好了他的那条厚实的杀猪凳,下面放一个盛猪血的大木盆。隔壁的三叔和幺叔来到我家,和父亲、李屠夫把一头两三百斤重的大喜猪死死按在杀猪凳上。李屠夫眼疾手快,下刀又狠又猛,一刀下去,就把那头嗷嗷大叫的大喜猪结果了。堂屋的地上和木盆子里,到处都是血水和难闻的腥臭味。猪剐好洗净后,李屠夫用一只铁钩子把猪挂在堂屋的木梁上,噌噌噌,一上一下,几个来回,就将喜猪一分为二,剖成两半。一称,两个半边猪都是一百斤。帮忙的叔子伯爷们,对李屠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管它多少斤,就送这半边过去了!”父亲掂着半边猪肉说道。帮忙的亲朋好友们,便你一手我一脚,麻利地将猪肉、草鱼、白酒等过门礼品,按照爱梅家的要求,一五一十清点整理完毕,放在几担贴着大红喜字的竹箩筐里,挑起来就往爱梅家走。

老屋的每一个房门和大门口,都贴上了一幅大红对联。大哥的房门上方还挂上了一幅玻璃匾额。上面写着“幸福万年”四个红色大字,一幅绣着荷花和鸳鸯的红色缎面门帘,挂在了房门口。老屋的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喜气。老屋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新人——我的大嫂爱梅。家里进了新人,我和三哥、五弟自然十分欣喜,总是跟在大嫂身后,屁颠屁颠的。一会扯她的衣裤,一会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怪动作来,弄得大嫂又好气又好笑。每每这时,大哥便显出有些煴怒的样子来,大声吼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烦不烦人啊?”屋里比平时更拥挤,也更热闹了。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围在一个方桌前,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几碗菜,几个回合就被搅得精光。当然,做的最丑的,自然还是我和三哥、五弟。

由于人多屋子小,生活起居极不方便,父母决定把大哥大嫂分家过。可大哥新婚不久,家里欠人一屁股债,又哪来钱建新房呢?

父母心里早有了主意。那时候,我们大队有一个大土窑,专门烧制青砖布瓦。大队规定,如果哪家要烧制砖瓦,可以自己去做砖坯,做好了,自己出些柴草,将砖坯装进窑洞,待砖坯烧好后,自己再出窑。烧制一窑砖,只需付二十块钱的工钱到大队即可。父亲便和大哥二哥来到窑厂,自己找地方和好泥,上下踩匀,泥巴不干不湿,便端起砖模子,将泥巴用双手抠到模子里,使劲揉紧,再用刮刀刮平,开始板起砖来。

那时候正是夏天,天气热得要命,父亲和大哥、二哥光着膀子,在砖场上忙活着。我们几个小的,也没闲着,不住地端茶递水,有时候还拿起芭扇,帮他们不住地扇风。整整一个夏天,一窑砖坯板好了,也烧好了。我们一家人齐齐动手,把烧得四角周正,有棱有角的青砖拖回了家。接着就是放树,锯木料,泡石灰,待大部分准备工作停妥后,到了十月底,父母便请来瓦匠师傅,开始砌墙,上梁,订椽,盖瓦。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新屋落成了。从此,大哥大嫂搬离了老屋,成了新屋的主人。

后来,随着姐姐们的相继出嫁,兄弟们的相继成家,分家,老屋只有父母居住了。从此,老屋开始显得落寞和冷清起来。但只要一有时间,或是父母生日,兄弟姐妹们便会相聚老屋,给父母,给老屋带来一片温馨和欢乐。老屋又显出一片祥和的气氛来。


             三


其实,我对老屋的这份眷恋,不仅在于它陪伴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懵懂无知的少年,青葱岁月的青年,更在于,作为一个见证者,它见证了一段让人痛彻心扉和唏嘘不已的历史。

大哥搬到新屋后的第二年,大姐也嫁人了。十八岁的二哥这时候成了我们兄弟中的“龙头老大”。二哥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也是队里的民兵排长。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置信,那时候上面怎么那么大胆,把八条半新半旧的七·六二苏式步枪存放在我家里,由二哥负责保管。

那时候“阶级斗争”抓得特严,真正是全民皆兵。二哥每天收工后,都要和队里的七个小伙子一起,扛上枪杆,一手打着电灯,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字队形,沿着湾头开始巡逻,从湾头到湾尾,从牛坑到长坑,几乎把湾子周围里里外外都巡查个遍。牛坑是队里的十多条耕牛歇息的地方,当然是重点巡逻地带;长坑既是全湾子人的饮水源,又喂养着一大坑莲藕和鱼虾,是全队群众春节的重要物质保障,更是重中之重了。二哥他们一班人巡逻的时候,我和三哥五弟也跟着湾子里那些大些的学生娃一起,由瑶子带队,每人肩上扛着一把红缨枪,口里喊着“防火防盗,注意安全”之类的口号,在湾子里来来回回逡巡。

天上繁星点点,银汉迢迢。村子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房前屋后的树林中,不时发出知了和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我们一行人口喊得嘶哑了,腿脚也迈不动了,才各自散去,回家睡觉了。

白天上工的时候,二哥把枪挂在他房间的一排大铁钉上。房门也锁得死死的。下雨天,二哥就和湾里的小该、登群几个同龄人,在老屋的堂屋里,把枪支一支支地拆开来,用布巾醮上油,里里外外地擦拭起来,然后再装回原样。看着二哥几个摆弄着手里的枪支,我眼睛一眨不眨,真想抱一支到怀里面,威风威风。三哥蠢蠢欲动,伸出一只手要去抓枪托。二哥厉声喝道:“别乱碰!小心伤人!”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些枪都是没带子弹的。但二哥平时经常说,上面有规定,要严格管理枪支,更不准小孩子乱碰枪支。听二哥一喝,我怔怔地立在那里,本能地缩回正在伸出的右手。

那段时间,二哥和队里的几个民兵,除了上工、开会、学习就是巡逻查夜了。有时候,还要到公社去参加武装部组织的练枪、打靶等训练活动。由于二哥和几个民兵的认真负责,队里的治安形势非常好,几乎是路不拾遗。

然而有一天,情况却出现了惊天大逆转。那是中午十二点多钟的时候,队里的群众都到位于长坑附近的一块黄花田去摘黄花。黄花的花蕾都是在天气最热、太阳最辣的时候才开的。而且,要在花蕾含苞欲放的时候采摘,随后薰蒸晒干,才是上品黄花。社员们每天都是这个时间段去摘黄花的。到得田头,队长炳辉叔忽然惊叫起来:“大家快来看!这儿的黄花杆子怎么被人割掉了。”同来的社员一看,都惊讶万分,随之骂起来:“是哪个龟孙子这么缺德?这黄花杆子碍什么事了?要从头到尾割掉?怕有一分多地。”“故意破坏集体财物,罪大恶极,抓到了,一定要严惩不贷。”队长炳辉叔大声对社员们喊道,“大家抓紧摘。摘完了到银玉家去开会。”

下午四五点钟,全队的社员都来到了我家老屋门口。父母亲从屋里端出板凳来,摆在门口的树荫下。二哥也从厨房里舀了一脸盆凉开水,放在方桌上。会议开始了,炳辉叔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二哥,又侧过脸瞅了登群、小该几眼,问我二哥:“银玉,你们几个昨晚怎么巡逻的?有人做坏事,你们都不知道吗?”“我们到那里巡逻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啊!”二哥知道自己失职了,耷拉着脑袋,有些紧张地说。“那黄花杆子怎么被人割掉了呢?”炳辉叔抽了一口烟,烟雾在头顶轻轻缭绕着,“以后一定要加强警惕。听到没有?”“听到了!”二哥红着脸,连连点头。“大家都踊跃发言检举,看是哪一个违法犯罪分子,狗胆包天,破坏人民群众劳动成果。”炳辉叔边说又走,把所有社员都扫视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地主游金该的脸上。此时的游金该,满脸煞白,不知是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还是心里过于紧张,只见他的鼻尖上沁出了许多细细的汗珠,不住地往向下掉,有些发皱的嘴唇在轻轻地抖动着。“游金该,昨晚到哪去了?在做什么?”炳辉叔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直逼着游金该。游金该颤抖着说:“没,没去哪,哪儿啊,睡,睡瞌睡……”以往,队里每次开会时,游金该和村头的张拐子都是挨批挨整的对象。张拐子解放前当过几年国民党兵的连长,前不久因中风躺在了床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知道吧?”炳辉叔一口咬定了游金该,“除了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难不成贫下中农还会做这样的坏事?!”“我,我真的没有,炳辉!”游金该从板凳上站起来,对着炳辉叔直哈腰。“你不要再狡辩了。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炳辉叔说完,向登群招了招手,“把绳子拿来!”游金该见状,立马扑通一声,跪在炳辉叔面前,痛哭流涕:“炳辉,我真的没有啊!你们每回开会,都要斗我,捆我。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登群把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拿了过来,立在游金该面前。“老实点啊!”炳辉叔面色冷峻,对着游金该吼道。社员们都屏着呼吸,默默地望着炳辉叔和游金该。

“我说炳辉,算了吧!”一向很少在群众大会上发言的父亲,突然横在炳辉叔和游金该中间,说道,“事情还没弄清楚,别冤枉人。再说黄花损失也不是很大,得饶人处且饶人。以后让银玉他们巡逻时过细一点就行了。”“那怎么行呢?”炳辉叔直摇手,“步云哥啊,都像你这样敌我不分,做老好人,那我们社会主义早就变修了!”炳辉叔说到这里,对登群吼道,“还不快动手!”小该也立马跑了过来,和登群一起,三下五除二,就把游金该五花大绑了起来。在座的社员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显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游金该突然杀猪一般嚎叫起来,边嚎边骂道:“李赖子,你个王八狗日的,你栽赃陷害,冤枉好人,你不得好死。”这时候,坐在中间一排的李赖子蹭地站了起来,来到游金该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用右手拍着胸脯,狠狠地说:“你骂谁?王八蛋的。老子一个贫下中农,会冤枉你一个地主分子?”

队里的群众都知道,李赖子和游金该是邻居,一直不和,经常为菜园子和住房边界发生口角。前几天下大雨时,游金该菜园的地高,积水全部淌到李赖子家的菜地,把他家种下不久的菜秧子全部淹死了。李赖子硬说游金该是故意的,两家还为此动了手脚。李赖子最后甩下狠话,警告游金该说:“好!算你狠!咱们走着瞧。到时候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肯定是李赖子故意割的,陷害我的!”游金该对满禾场的乡亲们磕了个头,哽咽着说,“请各位叔子伯爷评个理,我游金该哪一天出工不是最早?做事不是最卖力?可是每次队里有事,甭管大事小事,总是要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真的,真的活腻了!”游金该说完,就要撞我家老屋的面墙。“别在这寻死觅活的!”炳辉叔说道。李赖子脸上闪过了一丝胜利的微笑。

后来,公社的张特派员和大队书记、民兵连长都曾经为这一桩案子来湾里调查走访过,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直至今天,这个案子都是一个迷案,没有揭开谜底。


             四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这天早晨,各家各户墙上悬挂的有线广播,又开始“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广播了。我父亲是个广播迷,每天只要广播喇叭一响,他就要坐在老屋的堂屋里,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广播一开始,只听到播音员用十分沉重、悲痛的语调,宣布了一个举国震惊的噩耗:全国人民最爱戴,最崇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

听到这个噩耗,父亲的眼泪一下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滚落下来。父亲几乎嚎啕大哭起来,他来到厨房,正在炒菜的母亲看到父亲满脸泪水,诧异地问:“孩他爹,你这是怎么了?”“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父亲大声哭着,他说不下去了。母亲一脸严肃,又问道:“毛主席怎么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走了……”父亲刚一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母亲手里刚炒好的一碗白菜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父亲搀着母亲,来到禾场上。这时候,只见湾里各家各户的门前都站满了人,陆陆续续地向我家走来。

“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这可该怎么办呐?”湾里八十七岁的董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了。她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是个苦命的女人,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受地主老财和流氓地痞的欺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救了我呀……”老婆婆说着说着,一激动,整个身子忽然往地上倒下去。“快来孩他娘,把婆婆扶好!”父亲说完,忙跑到屋里,拿出一盒清凉油来,打开,用右拇指尖挑出一砣来,往婆婆两边的太阳穴使劲搓。不一会,婆婆的脸色好多了。

湾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涌到了我家禾场上,人们个个神色凝重。炳辉叔流着泪,伤心地说:“今年是个什么年呐?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朱老总也逝世了。唐山还发了天大的地震,现在,我们敬爱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走了……”

“哎,不知道我们的国家该走向哪里?”隔壁的三叔也流着泪,忧心忡忡地说。我心里一惊:这些泥腿子们,虽然文化不高,天天与泥巴砣子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他们的内心,却是如此执着地热爱着我们的领袖,关注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这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过了几天,队里的社员们,又一起聚到我家老屋里,大家齐齐动手,将毛主席像的四周挂上了黑布,上面缀满了白色的花朵。社员们每人胸前别着一朵大白花,胳膊上挽着黑色的袖章。他们排着队,伴随着广播里凝重沉痛的哀乐声,在毛主席画像前三鞠躬,以最简单质朴的方式,表达对伟大领袖的深切怀念和沉痛哀悼。

纪念活动结束后,父亲语气沉重,语重心长地对每一位社员说:“我父亲参加红军,与国民党反动派英勇斗争,光荣牺牲。我也加入李先念的部队,抗日救国,身负重伤。我们一家人都听毛主席的话,坚定不移地跟党走。我们要继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响起了一片嘤嘤的啜泣声……


日月如梭,星移斗转。而今,父母早已驾鹤西去,哥哥姐姐们也都儿孙满堂。老屋也穷其一生,在岁月的流年里默默地老去。然而,那曾经流淌在老屋里的欢声和笑语,那曾经铭刻在老屋深处的过往和记忆,却是那么清晰地植根于我的内心深处,让我寝食难安,永生难忘。

老屋!我生命中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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