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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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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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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外婆家

夏天聒噪的蝉鸣,是我对外婆家最深刻的记忆,那时候我五岁,姐姐七岁,外婆更喜欢姐姐,因为她黑黑的肤色和外婆相近,而且脸型有点像舅舅,俗话说:“三代不离舅家门”、“外甥像舅不差六豆”。而我白的像个面瓜,外婆看着都不舒心,明显是“别人家”的孩子。

门前的杨树林,是如此的繁密,不高,也不大,一个个杵在那里,有风无风的时候,摇头晃脑,黄昏的伏螂凄凉的叫唤,“伏螂,伏螂,割麦,打场。”麦子已收,农家的活路不是太多,外婆有时间照顾我们,她就搬出纳凉的绳编床,放了芦苇席,一把蒲扇,摇曳着时光。姐姐老实,就趴在席子上玩耍,一颗糖,一个点心就能吸引她,我则不然,一不留神,就溜下床,赤着脚乱跑。所以,外婆的蒲扇还具有另一个功能,就是打屁股,它不断地落在我的身上,轻轻重重,有时候,也有火辣辣的感觉,大概是光屁股的目标太大,外婆眯着眼睛,总能感觉我是淘还是老实了,她像寻找苍蝇蚊子一样准确的判断。然而,阻断不了我想家的心情,伏螂和蝉的声音此起彼伏,成了我童年的印记。

母亲怀着妹妹,大月份,为了躲避,她总是昼伏夜出,晚上我们都睡了,她来了,和外婆一床休息,我和姐姐在对面的小床,能听到她们娘俩的说话声,什么东家的根生啊,西邻的天佑啊,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梦里,夏天天亮的早,我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母亲已经不在,对面床上空荡荡的,我就光着屁股,揉着迷糊的双眼,从大门出去,沿着院子西侧的小巷,跑到院后的厕所里去找,我一伸头,厕所里空荡荡的,懊恼不已,猛一转身,外婆正站在我身后,凶神恶煞般的瞪着我,不大的眼睛却让我不寒而栗,紧接着,我的屁股上响亮的一巴掌,我“突、突、突”顺着小巷,原路跑回了屋子,躲到床上,抓起被单,盖在头上,泪水便情不自禁地流淌,不敢大声,就默默的啜泣,而姐姐,睡得正香,“嗯嗯唧唧”好像还在做梦。

那是一间十分封闭的屋子,整个房间除了门,只后墙一个三角的窗。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明亮的光里,飞舞着点点尘埃,那样的场景惊呆了我,我好奇的伸出手,它们轻轻的避开,开始零乱,却继续飞舞。如此神奇的一幕让我不能释怀,我不停地触碰,总想得到那触碰的感觉,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的,像我那时候的心情。而金色的阳光却洒满了手掌,在一丝丝阳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冲着我笑,我再一伸手,她的笑容如同在水中,荡漾着消失了,“那是什么?”姐姐疑惑的问,我偷偷地抹了抹眼泪,没有回答,这时候,外婆忽然闯了进来,抛出一句冷冷的话:“下来吃饭”。

外婆原本六个孩子,母亲是老四,前面还有一个夭折了,这样母亲就成了老三,这是外婆心中的痛,她显得格外疼母亲,母亲很像她的性格,勤劳,俭朴,性急。外婆中年得子,舅舅是最小的那个,上面四个姐姐,所以乳名“小丁”。这样,他无形中就被娇惯坏了。

舅舅高中毕业,在村子里做会计,他有一个最大的习惯,就是早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院子里里外外扫个干净,然后把水缸添满水,吃了饭,就去上班,至今我还记得他,扫地的样子,认真,仔细,有力,扫帚被他挥舞着,犹如一只毛笔,挥洒自如的行走在方寸之间。他挑水的样子很熟练,特别是空桶,左右甩动着晨曦,空间里顿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是桶和桶把,绳子和桶把之间的交响曲,那节奏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十分和谐。如果水桶装满水,他的动作会格外的生动,腰胯不停地摆动,肩膀保持平衡,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前后摇摆不停,扁担是静止的模样,水桶却不老实,晃呀晃呀,偶尔会洒出一点清亮的水滴,一挑子水的重量,对年轻的他来说是轻松的,所以他的动作是如此的协调,连贯,娴熟。

舅舅结婚那天,出了不大不小的事故,舅妈坐在花轿里,不知道被哪个讨债鬼,把头打破了,好在伤的不重,但是很吓人,为此,一向多疑的舅舅,用了排除法,一个一个的排查,终究无果,忍下了这口气。后来我想,大概是哪个闹喜的“二愣子”失了手,因为那个年代,刚流行一首《摘石榴》,

“姐在南园摘石榴,

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

要吃石榴你拿了两个去,

要想谈心你随我上高楼,

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哟。

呀儿哟 呀儿哟,

依得依得呀儿哟……”。

舅舅因为私生二胎,后来被免了职,从此,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他的爱好看上去很简单,一是喝酒,二是打麻将,他就这么潇潇洒洒的过了一辈子,他喝酒的时候话特别多,谈天说地,古往今来,无所不通,父亲年轻的时候,喜欢和他聊天,父亲没有多少话,但是愿意听他说,他也好像找到了知音。他们喝酒的情景,我历历在目,一瓶酒,两个人,父亲四、五杯下肚,就开始脸红,红的很夸张,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头皮亦是如此的红。舅舅无论喝多少总是不动声色,半斤起步,八两刚刚接潮,一斤多一点适度,如果要他醉醺醺的大概需要二斤左右,他端酒杯的频率高,一边说话,一边有节奏的倒酒,然后谦让一句,“三姐夫,你喝。”父亲礼节性的也推让一句,“你喝,你喝。”他的话音未落,舅舅的酒已经下肚,父亲有时候只是抿了一小口,意思意思。

小的时候,我们家生活条件好,父亲的朋友也多,家里来人吃饭是很平常的事,我习惯那满屋子的酒气。每一次,舅舅都戏耍我喝酒,一开始,用筷子的另一头,蘸满酒放在我的嘴里,随后,他偷偷在我喝水的杯子里,到上一点酒,弄得我直吐舌头,他便在一旁哈哈大笑,我对酒的启蒙是微妙的,只是从未觉得它香醇,那时候总纳闷,它为什么能让舅舅,这样聪明的人上瘾?

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一直到七十多岁,每年的年根儿底,才

偶尔到我们家过上几天,她一到,首先把里里外外收拾一遍,然后找个平板车,把废旧的物品包装好,拉到废品收购点去卖,卖的钱虽然不多,但是她也舍不得给我们买什么,都交给母亲积攒着。那时候我们家不缺零食,虽然没有现在丰富,但是很多家庭还是比不了的,记得小时候为了炫耀,总是把零食拿到小伙伴面前吃,每每被外婆发现,她会凶狠的呵斥,有时候,她甚至会坐在大门旁监督你,看你有没有私自带零食,虽然不至于搜身,但是她的一双眼睛,足以把你透视,她常说,“要吃,在家里吃完了,再出去。”如果见我浪费粮食或者糟蹋了食物,她会痛心疾首的念叨,“败家子啊,败家子啊!”

我很怕她,特别是她的那双小眼睛,她黑黑圆圆的脸,一般看不出真实表情,一年夏天,母亲带她去看电影,好像是经典的《喜盈门》,我和姐姐同去,电影结束回到家,我听到了她的笑声,先是声音很小的笑,仿佛划过的火柴,“刺啦”一声,接着是压抑的大笑,声音不高,好像还有节奏,高低起伏,最后才真正放开,“格格”地有些天真,我终于明白母亲的笑,为什么那么有特色了,也是那样的压抑,不过比她的声响要大些。

外婆的去世并不突然,却也出人意外,她痛苦难忍,选择了自杀。事先,不露声色的把她的兄弟叫到床前,交代一下,子女见了最后一面,然后在当天夜里,就决绝的服毒自杀了,无法想象她那时的痛苦,最后还为子女想的那么周全,真让人动容。她一生为子女考虑的太多,以至于把自己都忽略不计,包括生命,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无私。

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她临终的时候,想吃我们镇上的馄饨,母亲每天下午,买了,骑着自行车,不远十几公里给她送去。

虽然对舅舅的教育,她是失败了,但是舅舅对于自己孩子的教育是成功的,那也是舅舅最艰难的几年,三个孩子读书,除了种地,他还跟人家出去打短工,舅妈实在逼急了,要跟母亲去广东收废品,可是她水土不服,最后早早的回来了,母亲无奈,也不时的帮衬他,尽管艰难,他没有动用外婆的积蓄,也没有放弃孩子的教育,这是他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情。

两年前的春节,他特意打电话,让我们去他家过节,他的子女都回来了,女儿做了多年的医药销售,赚了不少钱,现在又在温州开了一家美容整形医院,儿子在上海一所小学担任校长,小女儿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三十多岁,都算事业有成。看在他们谦卑的举止,客气的谈吐,让我感到惊诧,是社会培养了他们,还是舅舅的教导有方?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前面的门楼已经翻建成了一幢小楼,青砖大概也是父亲帮他买的,堂屋还是老房子,里面发生了整个家庭,悲欢离合的故事。斑驳的墙壁,青灰色的水泥地面,梁是熏黑的,屋顶也是熏黑的,一股发霉的味道,虽然老旧,但是亲切感十足。

再回头看看舅舅,白发已经漫上额头,本来就黑的皮肤,显得更黑,他常逢人就自嘲,“二十多岁的时候,别人都问他有没有四十岁了,四十岁的时候,别人还问他有没有四十岁了,到了六十岁,别人还问他有没有五十了?”虽说是自嘲,后半句也免不了有得意的嫌疑。

前些年,儿子在上海买房子,他没有钱帮衬,后来儿子又在苏州买房子,他也没有钱帮衬,儿媳妇也不怪他,他自己到觉得不好意思,舅妈一直给他们几家带孩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家落个自在。地也不种了,只是偶尔给别人打个下手,看个工地,用他的话说,自己属鸡,“挠一爪吃一爪。”好在不需要儿女负担,其实儿女是按时给他生活费的,他只是强扭着,不要。母亲每次一去,都说到这个话题,母亲就说,“那点老钱,你还守着,给儿子算了?”他说什么都不同意,还说现在的婚姻都不牢靠,放给谁都不放心。母亲也不好再劝,因为她也知道,那份老钱的分量,是外婆一辈子的心血,到老了都没舍得花一点去看病,而且告诉舅舅,这钱不能动,留给她孙子的家底。不知道表弟是否知晓这个秘密,反正这是个隐私,而且是个不小的隐私,母亲每次跟我提起的时候,都一再强调,谁都不能说。我知道这个传统,“钱财不外露”嘛!

这几年,因为身体原因,舅舅把烟戒了,这是件使我敬佩的事情,抽了几十年,难得有这样的毅力,对于酒,我只劝他少喝,麻将打的也稀少了,用他的话说,坐不住了。也好!

又到了春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总能想到他,因为外婆去世以后,我去的很少,有时候想一想,舅舅年龄也大了,以后应该多走动走动,特别是母亲,七十多岁了,不能再让她蹬着自行车,回娘家。

这次舅舅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表弟被上海市教育局抽去支教了,时间两年,难得组织上看重他,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又谈了我的事情,我知道,他一直很关心我的发展,希望我没有让他失望。

母亲和他聊了一些家常拉呱,我出了大门,顺着西侧的巷子,径直走到院子后面,那个厕所还在,不过已经换成水冲式的,伸头看一看,空空的,尚未使用。

忽然之间,思绪回到了近四十年前,再一转身,外婆会不会就在身后,会不会再给我一巴掌……其实真希望时光能倒回去,她的巴掌虽然很响,却不怎么疼,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她对我的用心良苦,只是那时候,我又能理解多少呢?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时光啊!让我感慨颇多,它依旧如同院外,落叶已尽的榆树,陌生而无表情,反复锤炼着自己的年轮,把昨日的记忆刻在心上,深了浅了,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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