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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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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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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的记忆

“虎溪三笑”是讲述儒释道融合、消除纷争的历史故事。当时,故事主人翁佛教净土宗初祖慧远赐住庐山东林寺,山水诗祖陶渊明住山麓“桃花源”,而道教宗师陆修静在庐山简寂观修行。如今,东林寺香火日盛,“桃花源”遍布乡村,可简寂观早已坍塌,只能在书中可见,记忆里可寻。

(一)

今日,简寂观不但建筑损毁,连现实位置鲜有人知。多方问询,才知道江西省庐山市(原星子县)东山村东山林场场部就是简寂观旧址。四十多年前,此地建场伐木,习惯以其为地名。近年,林场撤建,才有人渐用简寂观之名称呼此地。

破败情形出人意料。山门实为简陋凉亭,两侧各鑲嵌四通黑色石碑,为现代人抄录古籍名篇以及修缮道观、雕刻石碑时布施芳名录。显眼的地方,书写防火护林标语,十分不协调。进山门,见一栋破败茶场厂房,门楣残留“茶坊”二字及水泥质五角星,墙上贴有出售云雾茶的广告,想必是近年山民所为。房左侧修有两格水泥池,肯定不是当年的“洗药池”,也是现代人它用。

乱石堆垒的围墙里,有一不大的院子,应该就是简寂观旧院。院中横卧5米见方的巨石,表面方正,平坦如砥石,想必是陆修静参拜北斗的地方,称“礼斗石”。其上阴刻有字,依稀辨出“古迹名踪一一游,青山如故水长流。当年礼斗人何在?石上空余绿意浮。”诗词出自后唐秦王李从荣之笔,但何人所刻,就无从考证了。

“礼斗石”后有四殿,均为石墙,房顶损坏,覆彩色波纹瓦以挡雨。中间两殿,分别供观音和泰山圣君。左、右侧殿均空,存放杂物。出主殿左侧小门,可见土地祠,供有土地神像一尊。不远处,有观瀑台,可见东西马尾瀑。

观前田间,田埂下有一石块垒成的洞,向里平伸,阴湿狭长,深不可测,也许是传说中的“三洞道藏”?观前300米处石崖之上,孤悬一处状如油壶的白色浮石。壶嘴尖突向前如鹰嘴,其下一碗口大小凹穴,相传此石为“油盐石”。“石嘴”曾源源不断地滴出油来,叮当有声。油聚石槽,数量正好足够观内人食用及偶尔接济附近山民。后来,贪心之人将壶嘴和石穴凿大,期盼能出更多油。哪知道,从此油断声息,干涸千年。

看山人说,很少有人寻访简寂观了,更何况是学者。也是,环视四周,凄凉落寞,哪有旧日大道观的风采和气势?

(二)

依道教说法,简寂观的缔造者陆修静肯定得道成仙而住在天宫。陆大师可知道观今日境况?即使知晓,又能怎样?也只能回忆当年简寂观的气势恢宏。

陆修静(公元406~477年),字元德,南北朝时吴兴东迁(今浙江湖州)人,三国吴丞相陆凯后人,道教上清派宗师。早年出家修道,好方外游,遍历云梦山、罗浮山、峨眉山等名山胜地。南朝宋太祖元嘉末年(公元453年)“市药京邑(今南京)”,宋文帝闻其名,“慕其风”,命左仆射徐湛延请入宫讲道, 论道说玄,不舍晨夜,孜孜诱劝,未显倦容,帝服膺尊异之。陆修静不愿囿于束缚,固辞不就,“遂诉江南”,周游四方布道。文帝大明五年(公元461年)来庐山,“爱匡阜之胜”,构筑精庐修道,是为太虚观。

自此,陆修静在太虚观研经传道授徒长达七年之久,整理三纲经书,编辑道教斋戒仪范,完备教规教仪,被称“南天师道”,为天师道的发展和壮大做出贡献。陆修静去世后,朝廷封他为“丹元真人”,赐谥简寂,取“休止烦恼为简,远离尘嚣为寂”之意,改 “太虚观”为“简寂观”。资料记载,陆修静在观内外留下诸如礼斗石、炼丹井、捣药臼、洗药池、布袋崖等大量遗迹。

礼斗石,又名醮石,因其向乾亥位,故名礼斗石。是陆修静传经布道处,传说石上曾有履迹,不过,已被岁月抹平。南宋南康军守钱闻诗说:“先生礼斗望乾门,拜石千年今尚存。料得一心同七曜,四时常运紫微垣”,说出了礼斗石起名缘由。明代诗人王世懋在《简寂观诗》一诗中,也有“礼斗有遗踪”的诗句记载礼斗石。

据说,陆修静在度仙桥西的炼丹井,观后大涧滨侧的捣药臼,观西的洗药池等处,修炼内、外丹功,从而成为一代丹师。陆修静的“九丹秘绝”,道俗有闻,“科术明炼,饵养精淳”之道还为许多人推崇。

零星资料记载,当时的简寂观的建筑规模胜过净土宗祖庭东林寺。先后建有白云馆、朝真馆等建筑。宫殿楼阁,画梁雕栋,装饰华丽。“道藏阁”藏有“龙箧贮之”的经书、药方、符图一千二百二十八卷,是当时最大的道教经库。当年,在“道藏阁”中,陆修静邀游于道家经籍,潜心于道教理论研究,“遗文余记,盈藤委箧,摘玄宗之奥旨,畅秘诀之幽玄”,获得渊博道学,为编辑道家经典和创立道教仪轨奠定了基础。

陆修静苦修内功,勤于讲道,逐渐有了声名,坊间多赞溢,渐渐有了“仙气”。南朝宋明帝泰始三年(公元467年),陆修静奉明帝之诏,顺长江而下,再至建康。明帝召陆修静,问及道教经典,他回答说,道家经书,并药方、符图等,总一千二百二十八卷,其一千零九十卷已行于世,一百三十八卷犹在天宫。其实,当时道教经典并没有那么多,陆修静智慧与狡黠,既神化了自己,又抬高了道教身价。南朝元徽元年(公元473)后,陆修静厌倦朝中生活,思念庐山,请求回山,未得应允。但他时刻注视庐山。元徽初年,王休范起兵江州,后被朝庭攻破。战后,陆修静出资掩埋战死将士,足见陆修静眷恋庐山之情以及大师的人道胸怀。 

南朝元徽五年(公元477年)正月,陆修静自感到了生命尽头,想回庐山,“吾得还山,可整装”。至农历三月二日,肌肤光泽,眼眸明朗,奇香四溢,静静离世,享年72岁。

传陆修静去世之日,其身边的布袋子竟然高悬在千里之外的太虚观树梢上。三日后,身影回太虚观,令弟子将其肉身殓装在布袋里,投向崖谷。门徒不忍,从京都背回遗体后,遵遗嘱,布袋殓装,安葬于太虚观后崖(布袋崖)下。梁代沈璇吊唁说:“三洞法师,心怀寡欲,性蓄兼善,忘为栖住,城隆阐教。投装乐土,解橐灵山”,概括陆修静的一生。

(三)

在陆修静光环下,道众竭力修行,屡有建树,简寂观保持了数百年兴盛。唐宋时期,许坚、钱朗、孙晟,郗法遵等,先后长居简寂观,身怀高深道学和丹功,与朝廷官府保持着密切联系。据载,许坚熟识《河图》及《洛书》,钱朗精于“补脑还元”长生之术。北宋著名道士陈抟也游居简寂观,从许坚学易经心法。南宋之初,简寂观遭到金兵和叛将李成之流劫掠,日渐式微。明清两代,更趋冷落,至咸丰3年,太平军毁道观。同治年间,稍加整理。抗战期间,道观被火焚烧。解放后,废墟上兴办林场、茶厂等实业,迄今未恢复重建。

如今,之所以有人知道简寂观,多半得益于历代文人。历史上,许多文人寄情庐山山水,崇拜陆修静,怀念简寂观。张正见,韦应物,自居易,苏轼,朱熹等,赋诗题赞,记录了简寂观的兴衰,为庐山文化添上一笔重彩。

旧时,文人豪杰、官宦富商非常崇拜陆修静的道法。唐代诗人自居易用“何以厅夜饥,一匙云母粉”之句,盛赞他的高明丹术。宋代理学家朱熹发出“朝真石坛峻,炼药古井深”的感叹。宋苏轼《佚老堂》中说:“我从庐山来,目送孤飞云。路逢陆道士,知是千岁人。试问当时友,虎溪已埃尘。似闻佚老堂,知是几世孙。能为五字诗,仍戴攘酒巾。人呼小靖节,自号葛天民。”将陆修静喻作仙人。苏辙《游庐山山阳七咏 简寂观》中说:“山行但觉鸟声殊,渐近神仙简寂居。门外长溪净客足,山腰苦笋助盘蔬。乔松定有藏丹处,大石仍存拜斗余。弟子苍髯年八十,养生世世授遗书。”赞叹他的高深道法及养生秘籍。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所著《梦溪笔谈》中记载,在庐山东南麓著名道观简寂观内,一位一生酷爱竹子的著名道士种植了大片苦竹。苦竹长出的笋子味甘甜,它与邻居归宗寺所做色清味淡的咸菜并称为“山中佳味”,有“简寂观中甜苦笋,归宗寺里淡咸菜”之说法,作者对简寂观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诸家诗文也记录了简寂观兴衰历程,是研究庐山道教及简寂观不可多得的材料。南朝梁太子仆射沈璇在《简寂观碑文》中追述了当时该观之建筑及景色:“耸构瓦薨,升降相邻。峻坡六层,倾涂九折。丹崖翠壁,削刻殊形。……玉阙金台,路寂寞而方启。”观周遍植松树,“积青似素”,“接绿成帷”,“春林绾锦,冬岩挺翠。朝猿永啸,夕鸟攒吟,町瞳驯阶,颉顽满袖”,满目葱茏,为四季青幽的风景胜地。南宋道人白玉蟾也描述道:“青林隐成帷,碧洞深如屋。烟锁花间猿,雨惊岩下鹿”,神秘莫测,人间仙境。

而南宋“庐陵四忠”之一周必大,两度游庐山,记述了劫后简寂观惨状:“由别径入简寂观,宋陆修静故居也。道士则云,沙石酒没久矣。”简寂观,失去了昔日风光。朱熹来到简寂观,陆修静亲植的“六朝松”历千年而犹存,题“连理”、“岱宗”四大字,看观内景象,抑郁写道:“于今知几栽,故宇日荒废。空余蘸坛石,香火难复燃”“我来千载馀,旧事不可寻。四顾但绝壁,苦竹寒萧椮。”

清朝时,古松尚存,听松亭仍在。清人成光赋在《简寂观古松诗》中写道:“累何匡山松,阅历万霜雪。铁干入云根,乔枝逼天阙。高士昔手植,倏然共峻洁。丹经几被读,瑶草肆采掇。鸾鹤久寂寞,虬龙转突兀。” 清朝诗人商盘,仅以《简寂观》为名的诗就有三首,其中一首说:“演径捣药已无踪,古观丹崖翠壁重。要识庐山先辈面,含情一抚六朝松。”后来,道人因贫困取六朝松的松脂卖于贾人,致使古松渐萎坏损,至民国时荡然无存,连树根都不知踪迹,“以松胜”的简寂观,从此失去胜迹名景。

清初,李渔游简寂观后,感慨道:“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世间好语佛说尽,谁识得五千妙谛,出我先师。”简单将道教衰落归咎于道佛之争。其实不然。当年陆修静在世,在朝廷格外恩宠下,简寂观是庐山道教中心和南天师道最著名道观,与庐山东林寺为代表的佛教齐头并进,因此有“虎溪三笑”的故事,出现“释道同尊”的态势。

究其原因,还在于道教本身。虽是本土宗教,继承了华夏民族古代原始宗教之血脉,可(历史上)高冷神秘,道士傲骨,门派众多,神仙体系纷繁复杂,常人难理解,给人一种目标值得向往、修炼方法全靠冥想的神秘感,以及仙境缥缈无常、身心难以达到的距离感。如此种种,道教发展之路跌宕起伏,异常艰辛,如果套用当年陆修静所言:“道门必敬王者”,就不难理解简寂观兴衰的缘由了。不过,在海纳百家的人文圣山(庐山),道教名观落到如此境地,还是让人唏嘘及沉思。

站在观瀑台上,眺望四野,夕阳衔山,丛林尽染。观前,溪水潺潺,云雾缭绕,山峰环合如门。观后,重峦叠翠,茂林修竹,东西二瀑如练。山水美丽千年不变,古观沧桑难见旧容。如今,简寂观虽成废墟,尚可依稀辨认历代道友模糊脚印。期待如人所说,不久启动重建,山中再响木鱼声。

二〇一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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