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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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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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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曲男人

1

说出来你都不信,昨晚我去嘉陵江水底拖船过江了!

那之前,我无所事事。有几年喜欢在嘉陵江心一个大沙岛上养花种树钓鱼,有几年喜欢在家养小鬼做发财梦,也有几年喜欢在家浸泡在刺五加皮酒里乱想。现在想来,过去一切的一切,皆因为我娶了一个高大壮实爱打人的婆娘。她异于常人的性情,让我产生了想要证明矮小男人,也有不同凡响的潜能。

天下人皆知,黄河伟大,长江神奇。

少有人知,川东北的嘉陵江和湖北汉江,就是长江的左膀右臂。嘉陵江有1345千米长,高深莫测。嘉陵江在川东北毗邻重庆市地界,黄沙堆叠成了一个诺大的沙岛,当地人称“江中坝”,我的家与江中坝隔水相望。

沙岛种树那几年,我孤独而快乐,也是人生中最有意思的生活。那时,我能看见,风的脚印在江面上划出道道蜿蜒的纹路,天是阴沉的,天边有些昏暗。远而无尽的嘉陵江江面,一块十分显眼的沙地孤单的安放在江面与天之间。走进沙岛,空气中水气在飘散,一场暴风雨后模糊了江滩上稀散的脚印。岛上有一棵大黄葛树,树下有一座低矮的竹板窝棚,这是我几年前用江里涨洪水拣来的材料所搭建的家外家。现在看来,窝棚的两旁墙壁已被流风和水气侵蚀得十分老旧,顶板原来细小的缝隙在岁月洗礼下不断张开,显得越发松弛而失去了应有的紧致,我常常喜欢低头在这里出入。夏天,绿荫下的窝棚里藏着凉意,在整个岛上,这里是最舒适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了。冬天,江风如刀刮骨,我一般不在岛上歇息,十天半月上岛也仅是走马观花逛一逛。我喜欢沙岛上的春秋季节,那时,我会坐在竹板房窗前,仔细看着摊在桌上的花种,嘴角含着小指头粗二寸长竹管,一支红塔山香烟被掐去过滤咀栽进竹管里。我吐着白白的烟雾,烟杆上的火星闪烁着赤红的光亮。我把种子装进袋子,走到一块黄沙地上。旁边有一片新长的水杉树苗,另一边,长满了郁金香。郁金香种类多,紫、红、黄、黑、白五种,它也仅是我无聊时种来个人品赏的花卉。你能想象吗?一大片无主的沙地上,任我一人独自拥有,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惬意生活啊!

好几年时间,我竟乐此不疲。每天上午从家里出门,用长竹竿撑着一只小木船,嘴里哼着《橄榄树》歌曲,花十几分钟时间去沙岛上走一走。有时,我会拿着一个小塑料袋子,把从城里买来的花种埋入到松软的沙中,然后小心地拔起旁边的水杉树苗,背上水壶,拿起工兵铲,走出沙岛上一片充满迷惑色彩的绿洲。

这天,我一出沙岛绿洲,一股寒冷的江风迎面扑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浩淼的碧波反光,迫使我眯了一下眼睛,但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我艰难的抬着腿,解放鞋不时陷入沙中,沙被水气浸湿得异常冷漠进入脚底一片冰凉。一群江鸥在我头顶飞来掠去地觅食,它们不时“咕”地叫上一声,然后远去。一只小木船从上游顺流而下,船上是村里的一个老人和两筐时新蔬菜,老人远远地看着我,又远远地对我挥挥手说,我进城卖菜去。我对此微笑地挥挥手,并不说话。

我的脚印在沙滩上印着,长长地消失在沙岛的另一面。一会儿功夫,我的额头布满了汗珠,嘴唇被江风吹得有些干裂而又发白。

什么声音?像是动物?岛上会有动物?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念头,住脚,转头,一半倾听一半寻觅。果然,有一丝微弱而又急促的呼吸声入耳,我寻声而去,紧张地举起了工兵铲,眼睛盯着声音处。沙丘后面,一双可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恳求着什么。

看见了,看见了,一头脚和肚子都被湿沙陷埋住的水牛。

我没有想到,这头拣来的牛,会成为我往后练拳靶子。这是哪来的水牛,它带着渴望主人的眼神望着我。我叹了一口气,扔掉解放鞋,走过去开始开挖沙子帮牛脱困,也不时与水牛说说话。你家在哪里,跑到江中大沙岛来干什么?你,是不是前几天官方举办“百牛渡江”活动走失了的?他们只想热闹,只管用百牛渡江招商引资,才不管你陷在泥沙里饿死被洪水淹死。我的话语不多,有些苦涩味,也不知水牛听懂没有,手却加快了挖沙的动作。半个小时,沙被掏开,牛望着我还是不能动弹。

“咦”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又去继续挖沙。渐渐地、我在挖开的沙子下面,看见一根又大又长乌黑的树干截面,原来水牛四蹄卡在树丫缝里不能移动。我又沿着树干上下左右方向挖,沙下露出一根硕大的阴沉木,这就是嘉陵江流域无处不在的特产。

我终于把陷住脚的牛牵出来了。

我看着这根直径超过二米的阴沉木,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它,想了想,又将沙子铲回去掩埋阴沉木。水牛站在旁边不动,望着我一脸的迷惑。

江滩还是无尽,江滩永远是江滩,黄沙永远是黄沙,而唯独脚印蜿蜒地印在沙滩上。我又向前走,去下一个沙地去种上希望的树种。江风吹着沙地,我听到身后沙子在走动的脚步声,回头看,水牛跟在身后走着。我回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水牛别跟上来。水牛却加快步伐,温顺地来到了我身旁。这片无垠的沙坝上,水牛失去了主人,没有了依托,它不想去哪儿,也不知道去哪儿,它只想跟随主人一同走出去。

我和牛来到沙岛的另一面,这里地方开阔,临江面是一个不高而陡峭的山崖。我把背来的水杉树苗一棵棵种在崖边。随后从沙子里寻找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堆在树苗下压住沙土,保护树苗。水牛饿极了,它在啃吃着沙地上的零星野草。水杉树苗喜水,在江边土地上扎根后会快速成长起来。水牛在这无人而有草有水的土地上也能生存下去。沙岛这片空地,我在用一棵棵树苗去填充绿洲,树苗种多了,绿洲大了,生命才可依存。

我满意地笑着,四周打量一番,又抬头仰望着阴沉的天空,然后擦着脸上的汗水。工兵铲尖利而光亮,反射着白昼的光线,配合着碧玉似的江水很有韵味。四周,黄沙还是一样连绵,沙岛被无穷尽的嘉陵江水所包围。

我翻身坐上水牛背,看向远方。水牛抬高了人的视野,不同年轮的树苗星星点点地缀成了一片小小的绿洲,这是由我亲手栽培而出的地方。我吹起了口哨,想起了老子李耳骑坐的青牛,想起了他的《道德经》,大声地朗吟起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而今,当我回想起以前的沙岛生活,总会莫名其妙地感慨一番。

2

今年、春末夏初夜,月色如银。我在嘉陵江西岸船头上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回家。这些年来,村里人说我怪异,我不觉得有多怪异。川人空闲,喝茶,打麻将,扯把子。他们说我为了一个梦在干傻事,你知道这是什么梦吗?发财梦。

人有梦想,好不好?要我说啊,肯定好嘛!

说起这个梦,我气不打一头出,只想扯一匹茅草,灭了背后嚼我舌根的龟儿子们。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你们对我还是比较陌生吧。这样,先作自我介绍,故事接着讲。我姓刘名壬善,身份证名字,村里却少有人叫我刘壬善。川人大多个子矮小,外号特别,以我为最。因我走路如同一只鸡公似的,村人送我外号“土鸡公”。我土鸡公没什么本事,不喜做家务事,下地干农活,三十多岁男人成天游手好闲在村里闲逛。当然平时也爱去嘉陵江沙岛上栽树,钓鱼,赏花。我婆娘大有本事,下田耕地,上坡种麦,一人干完全家农活,因此我靠她养活着。最近几年,我很苦恼,看见村里人特别爱踢鸡公,敏感的我明白村里人瞧不起我,心里越发渴望用财富来改变个人形象。每当我看见相貌出众,仪表堂堂男人打身边过,心一阵子激愤,特想证明小个子男人具有超人般能力。我更想让人相信,我是有本事,不靠婆娘照样活得很潇洒的小丈夫。

那段时间、我常有打架斗殴之心,因为身材矮小打不赢村里男人,选择在拣来的水牛屁股上练拳。我在牛屁股后面拉开弓步架式,左手肘子横在前面,右拳藏在腰间,嘴里“啊”地一声大吼,拳如流星“啪”地一声响打在牛屁股上。初时、以为牛会被打倒打伤,心里惴惴不安。接着、我打十几拳牛纹丝不动,只将尾巴举起来扇蚊子般甩动一下,我的豪气干云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后来,我专挑牛的后腿用力,连环鸳鸯腿一阵猛踹。牛站着不动,瞪大眼睛朝我乱看,那眼里不屑、厌恶、讥讽、嘲笑等等什么成分都有,唯独没有疼痛,我一时气结。

我想打牛不行,打婆娘没问题吧,还没真打又宣告失败。我前世修来之福,今生娶的婆娘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八十多斤,壮实得超过村里的所有男人。而我羞于启齿,身高差点才一米六,体重八十几斤。她常用一支单手攥住我的手,把我甩得如同风车叶子一般转动。我对浑身上下充满雄激素后遗症的女人,真是不敢下手,打婆娘成了矮小男人最伟大的梦想。

某天,村口。我遭遇了三癞子追打婆娘的场面。那女人披头散发,绕着水田坎一边逃跑一边高喊,救命呀!救命呀!要打死人了哇!

我羡慕得当场仰天嚎叫起来。跪在地上哀求三癞子,兄弟、请把你婆娘借我打一回好不好嘛?唉……,兄弟,哥求求你了!

三癞子十分傲气。他手按鼻孔用力鼓气,“嗤”地一声响,一坨鼻涕落在水田里。他用轻蔑眼神看我,招手叫来婆娘化敌为亲,俩口子又搂又抱又吻,弄出千般恩爱来。

由此,我的鼻子有些歪斜。别人诧异,我心明白,那是被人气歪了的。当时,当时……我蓦地起身,拍着膝盖上泥土呵斥,三癞子,你俩口子有神经病呀!

那俩口子呵呵乱笑。三癞子说,牛打架、角对角,马打架、脚对脚,俩口子打架为蚌壳,你娃懂不懂?女人掩嘴捂胸,笑得双眼噙泪,把我当傻子看。三癞子婆娘接着反骂,你才有神经病。你懂不懂俩口子打架,闹着玩儿的!

我有心结。那俩口子浑然不知,他们触动了人的心结。

这些年里,我受够了婆娘的气。有时后背会被她不轻不重打几拳,有时脸上会被扇耳光,更多更可怕的是男人的羞辱和折磨。一个人长年如此,难免浑身上下充满戾气,我很渴望暴打婆娘一回。天……,这个愿望从结婚到如今,整整十年从未实现。十年、十年呀,一个男人的梦想,竟然没有一点苏醒兆头。相反、我被婆娘因不能满足床头,左手叉着脖子,右手托住小腹举得老高扔下床去无数次。那时,我外用伤湿止痛膏,内服中华跌打丸,心里很不服但又不得不服。我等到伤痛略好,开始下床苦练虎卧撑,去加强和延长腰力。当我练得一根大脚趾加二根手指头,支撑起整个身子,憋足一口气做完一百个虎卧撑,认为够可以了,够强大的了,够资格进入国防优秀体格行业了。谁知、我在婆娘身上憋足五口气,用快速度做完五百个虎卧撑,却激发出了她疯子般的嚎叫。她催促地说,快快…快,来来来,我的想法还没有舒展开。我闻声气软,身子湿面团般粑了,又被婆娘举起来扔下床去。此后,我越发感到自卑,其他男人在床上败给女人,在地下可以打赢女人,我废物一个,床上和地下败给了同一个女人。

痛定思痛,经过身高,体重,力量的分析,我清醒地意识到,今生今世永远打不过婆娘。练虎卧撑,提高体力和腰力的简单方法之一,我做来做去,永远做不到一口气一千个,一万个,甚至于更多。我也弄明白了,我永远玩不过婆娘的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无奈,我只得另谋出路,去改练少受伤痛的法门。

前几年,镇上来了一位摆地摊的草药大师。大师告诉我说,买他祖传的刺五加皮中草药秘方泡酒,每次喝一口酒在嘴里运起丹田气,用灶屋里的擀面杖浑身上下去排打身子,这样可以提高自身抗摔打能力和床上功夫,久而久之,身子怎么摔打也不会受伤。信了。草药大师的话让我眼神一亮,仿佛黑夜明灯一般,不知你相信不相信,反正我是深信不疑。我花了几百块钱买五加皮配药和白酒,酒泡好后,一种内服一种外用,内服的叫虎王丹,外用的叫洗手丹。一年,我辛辛苦苦排打了一年,还是抗不住被婆娘举得高高的头下脚上扔下床去,还得外用膏药镇痛,内服活血散瘀丹丸。那时,我沮丧极了,走在购买跌打丸的路上,嘴里堆满了咒骂岳父岳母的脏话,一句,二句,三句四句地一阵咒骂。骂人的话五花八门,最多的只有一句,背时的老亲爷、老亲娘也,咋搞的嘛,弄出一个西楚霸王女汉子来,一点也不会温柔。我发誓迟早要离婚,把她让给经得起摔打的男人。我不知道老亲爷和老亲娘听没听见我的咒语,知不知道我常去买伤药吃,我相信他们会耳根子发烧的,因为我长年累月身子趔趄走在买药的路上。有时,我故意当着路人骂婆娘,骂她在床上像一只喂不饱的狗,我快被她打残废了,骨头渣渣也快被她吸干了。

我说我想离婚,你们信吗?其实,我自己也不信。

我想离婚这句话,半真半假。我脑子谋略过的,也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当今离婚太容易了,如同脱一件衣服般简单。一个男人想离婚最怕什么?当然是无钱。我最难的莫过于要靠婆娘下地干农活养一家人,离开婆娘、这个家谁去下地干活?短时间内,我还真是没法子了。想离婚,暂时不能离;不离婚,还得去忍受伤痛去吃伤药。有时,我幻想早些谋得财富在家,像城里男人那样有钱就换妻。男人有钱,世上什么样温柔女人找不到?娶回家来要打要骂还不是随心所欲。

天啊!试想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男人因为无钱而受伤,情已何堪?

某天,特无聊,我想自尽。我从床边盛满稻谷的木柜下面翻出一瓶“百草枯”,这是婆娘买回来用在田地里的除草剂,这药厉害。传说邻村某妇人想不通男人去耍小姐,捧瓶子喝下二口,送进医院抢救了三天,那妇人不停地哀嚎心里痛得受不了,最后还是死了。我怕痛之人,想到前车之鉴,只得放下“百草枯”另寻死法。后来,我想到了另一种死法,明朝的崇祯皇帝用过,我小老百姓为啥不能用?我在厢房里找到了一对装着米糠的竹篾萝斗,用刀子割断结头,解下来一条细黄麻绳,走到地坝边边上的一棵核桃树下。这棵核桃树很大,一丈高处分岔。我拣来废砖烂瓦叠起三尺高凳,人站了上去,黄麻绳一头拴在树丫上一头打个死结套在脖子上,我双脚尝试着伸缩弹了几次,只要踢倒废砖烂瓦,我就解脱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勇气吊死自己,蔫托托地解开绳子坐在废砖烂瓦上叹气。

天啊!为什么男人上吊自杀,既需要勇气更需要胆量。我缺乏勇气和胆量,不敢把自己吊死在核桃树下,只得暂且活着。忧思之中,秋风拂过,吹得我衣襟乱晃。我站起来一阵子哭泣,边哭边窥视,确定四周无人时,用头去撞核桃树干,真怕村里有人看见我哭。哭了一阵子,陡然间望着风中晃动的一串串核桃,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我爬上树去,一口气摘了二三十个核桃,坐在地上用烂砖头砸开边哭边吃。谢绝了黄麻绳的帮助,我又对婆娘束手无策,在懦弱中哭泣又怕村民看见,真是万般无奈。哭着吃着,吃着哭着,我想明白了。今生今世,我偏要用偷偷哭泣来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为努力活下去而鼓气,金庸大师说过“它强任它强,轻风拂山岗;它横任它横,月光照大江”。我让婆娘摧残我,摧残完了她还能怎么样。另一个是让眼泪的轻浮和放肆,替我做主,奈我所何。最重要的一点,哭不能让外人看见,特别不能让村里的同龄人看见。要不,男人会骂我无卵用,女人会吐着口水骂我无逼用。再说、哭能够解决问题吗?不解决问题的哭毫无意义,只惹人嫌。这个世界,真能解决问题的男人,多半具备敢娶婆娘的本事,我这个没有本事制服婆娘的男人,也不知当初怎么想的,充什么能?结什么婚!我哭了一段时间,渐渐地有了心得。无数次告诫自己说,想哭,真性情。你不好意思人前哭泣,肚里憋苦,眼里蓄泪,挨到夜深人静去庙里菩萨面前哭诉吧。

我们村有座土地庙。它坐落在村东头靠山处,古色古色,一座独房子几个石雕像,香火冷清少有人去烧香拜庙。我做贼似的悄悄摸进去跪在石雕像前,真真切切,控制住低音量好一阵子哭诉,将小男人的委曲全告诉了菩萨。事过蹊跷,我在土地庙哭的当晚,菩萨显灵了,它进入我梦里说,是人都有烦恼,没烦恼那不是人。对于你和婆娘阴盛阳衰的问题,社会上处处如是,难道社会固步自封了,任其衰退下去了?你可以迂回前进,用另一种态度去生活嘛。你打不赢比你强大的人,尝试去打比你弱小的人,你实在是打不过地上人,可以去打地下的鬼呀!

菩萨的话惊醒了梦中人。幡然悔悟,我决定不去嘉陵江沙岛养花种树钓鱼了,我要去拜师入道,我要学养小鬼。养小鬼不为别的,供我驱使和发泄,当今天下,我打不过别人,打不过婆娘,我打鬼去。打人,寻衅滋事。打婆娘,家难和睦。我去打鬼,谁也无话可说。第二天、我去镇上寻找敲打小鬼头的专用物品,大街上一番搜寻,竟在竹器市场找到了。这是一柄楠竹挠痒抓,约一尺长短,二三两重。我拿在手中一阵子舞动,感觉不轻不重,不长不短,很是方便顺手。我挥舞着挠痒抓,走在回村的路上,仿佛身上的伤痛全好了,脸上尽是得意的笑。一路上,我不停地唠叨着:感谢土地菩萨,感谢土地菩萨,感谢土地菩萨。

我在感谢土地菩萨时,悟出了一个道理。越是炙手可热的大神,越是没本事的呆鸟;越是冷清的庙堂,越是出真知的地方。

3

时光匆匆,几年后我真学了一些骗人哄鬼的道法。

拜师,我走了许多地方。先去了茅山,访友上了终南山,中途也去了其它几处。对于“祝由,道医,养生”等其它道法我不感兴趣,只是醉心于画符念咒养小鬼。回村后,我在家中神龛前,供奉起五个小鬼牌位,每天早晚用功念一些密咒,再用竹签戳破手指头滴几滴鲜血去喂小鬼们。村人在悄悄地疏远我,没人愿意与养小鬼的人作朋友。

众乡邻在刻意躲避我。乡里娶嫁,丧事,年节等更是打牌、喝酒、品茶、聊天大好时机。村人打麻将,即使三人缺一人,也不叫我去围成一桌凑数。我没料到,人做事出格,将是一个众叛亲离的结果。天无绝人之路,人缺少知音时,还有臭味相投者。不知为何,村里的三癞子在主动向我靠近。

我瞧不起三癞子,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机。我明白,他向我靠近也是有目的的行为。

三癞子,你与我亲近什么意思?我问。

当然有意思,他诡笑道。

听说你这几年做死人生意发财了?我又问。

发什么财啊。才做五年死人生意,只在城里买了五套商品房。他有些得意。

啊!五年,五套商品房。我惊呼。

算个什么!值个六七百万块钱而已。

我一时无语。心里哀叹着,六七百万,六七百万,你他妈的逑本事没得的一个农民,那么会挣钱!

其…其实。当今世上最不好挣的钱,就是活人的钱。最好挣的钱,就是死人的钱。三癞子轻轻说。

你细细说。我对他挣钱方式有了兴趣。

给死人剃头,三百。给死人穿衣五百。给死人挖坑埋坟三千。给死人看风水宝地,和下葬看日期五千。给死人家的头七回煞守夜二千。有时,帮死人家哭唱几个老腔老调二千。你说我能挣多少钱。三癞子羞涩地反问。

啊……死一个人,你挣一万多块?

十里八乡,那年不死几十上百个人的?

你跟谁学的看风水?

我没跟人学。

看错了地,出了重丧呢?

管我屁事。

你怎么做成死人生意的?

混嘛!

没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三癞子说。

当初我对死者家属说,我从峨眉山学成回乡,名师的高徒。八字风水,阴阳五行最是精通。你请别的风水大师难免会出问题,我三癞子可以保证你家人三年不生大病怪病并且发财。三癞子又一本正经说。

你怎么去保证别人三年……我好奇地问。

他三年穷得卖尻子,再死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人也不管我屁事。

你保证了的,别人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们真找我麻烦时,我就反问。你俩口子抱着亲嘴上床没有?男人在外面逗没逗过其它女人?女人在外面和其它男人开过玩笑话没有?

有关系啊?

当然有。古人说,守孝三年,不近女色,你没做到古训肯定有报应,死者灵魂就会找上门来的。三癞子大笑起来。

那…别人做了三年不近女色,出事了又怎么办?

你这三年乱说过话没有,乱上酒席喝过酒没有,是不是每天都在怀念死者?

谁能忌讳这些!

不忌讳传统,就是我的免责借口。三癞子笑嘻嘻地说。

三癞子你老壳够用,老子服你了。我长叹。

三癞子在打我婆娘的主意。我心知肚明,也不去揭穿他。此后,我和他称兄道弟,学他派头常常入梦替阎王爷去拿附近阳寿已尽偏又生来命硬,恋着人间美好不肯去阴曹地府报到的人。三癞子说,世界就那么怪,石头有软的硬的,水有轻水重水,人有体弱和身体旺的,某些人生辰八字奇特,做人的信念特别强大,七老八十该死偏不想死,赖着活着不走。阎王爷无奈,知道小鬼夜叉拿不住正气很旺之人,专请阳间人去拿阳间的人,让自己人整自己人,窝里斗。我们都明白的,人是好斗的动物,只要有利益就争斗。相互间斗来斗去,生者变成了死者,死者又无法变成生者,只得哭兮兮地去阴曹地府报到,阎王爷由此而偷着乐。

某天,我对三癞子挑明了说。三癞子,我婆娘又歪又恶,总是打我,你不怕打?

三癞子说男人被男人打,丢人。男人被小孩打,不算什么。男人被婆娘打,算个逑事啊。我如果被你婆娘打,那才荣光。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我荷包里有钱,乡下有楼房,城里还有几套商品房,就差你婆娘来打我一顿了。三癞子有些伤感地说。

三癞子你神经病啊!我婆娘凭啥来打你?我啐他一口。

我神经病怎么啊?十里八乡传说你婆娘天天打你,我只想让她打我一回看看有啥滋味。三癞子大声吼叫起来。

你也有婆娘,你让你婆娘打唦!我也大声回吼。

我婆娘见我挣钱多,次次让我打。老子打得脚粑手软,丁点儿兴趣都没有了。

你叫她反抗嘛,有压迫就有反抗,有暴力就有……

压迫也是有的,反抗个屁。她说我挣钱多,可以让我为所欲为。

这是一个什么世道嘛,穷人总在礼让有钱人!我双手十指挠着头皮唉叹。

养了一段时间小鬼供个人消遣,我回头去看在沙岛上养花种树钓鱼的清闲生活,也会滋生出许多难以启齿的遗憾,可是生活中更多的烦心事在纠缠着我。如何去满足和应付劳累一天的婆娘,显得更费周折。婆娘对我这些年的瞎折腾不管不顾,显得特别镇静,偏认定一个死理,要我按时上床陪侍。照常理分析,我对她的行为无法理解。一个下地干农活劳累了一整天的乡下妇人,上床后大多显得有气无力倒头酣睡。婆娘绝对异类,她肾上腺素异于常人,浑身上下具有使不完的力气,干完农活回家吃完晚饭,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上床秤砣压秤杆。有时,兴致高涨,她会哼叫着将我从肚皮上举起来扔下床去,然后仰天狂笑起来。婆娘疯狂的这些年里,我不知道吃了镇上“平民连锁大药房”多少跌打丸,我甚至想过入股大药房成为股东方便吃药,也去农村信用合作社咨询过贷款开药店之事。

去年春节。村里几个在云南打工的同龄人回村过年,有人向我推荐云南白药和消肿止痛酊药水。说白药可吃,消肿止痛酊用棉签蘸了擦伤,内服加外用分分钟伤愈。我摇头苦笑,喉咙里梗着一句话不便对他们讲,伤药能治好身上的伤,一个人心中的伤永难愈合。我吃“跌打丸”久了,受伤相似的经历多了,变得有了经验,关键时刻瞧见婆娘亢奋想把人扔下床去,我一个倒栽葱先行一步跌下。这举动也是受伤,比让她抱起来囫囵扔下床去要好些。

天啊!自伤和他伤能一样吗?

日子难熬,我烂苦瓜似的过着。某天、我再也受不住了婆娘的乖张,决定去弄清楚原因,搭上九路公交车来到市中医院,花三十块钱挂号专家门诊。我坐在专家对面有点难于启齿,老中医见多识广,起身掩门轻轻说,说吧,治病无羞耻,也有女患者在我面前脱光查病的咧。我把婆娘高壮肥胖、座疮、红痘,体毛粗黑,皮肤油光发亮等生理特征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老中医。老中医不动声色听着,我又把婆娘特喜欢爱爱的事说了。老中医问,你是不是感觉精液越来越少,即将枯竭。我惭愧地点了点头。老中医的医技,望、闻、问、切四大要素还没用完,辨症已有结果。他半晌无语,微眯双眼,抓起桌上一黑一白两枚鹅蛋大石球在右手转着太极。他的太极玩得白眉毛上下乱跳,过了好一阵子。一声长叹,他用职业医生可怜病人的特有目光看了我五次,一把捏紧我的手嘴贴耳根悄悄说,她是天生肾上腺性激素异常之症。要么、让她多吃清心寡欲之药。要么、离开她。要么、吃虎狼药满足她欲望,最终油尽灯枯,你自个儿去选择吧!老中医说完,既没开药单也没说叮嘱话,侧头挥手,不忍再看我一眼。我当场晕头了,蔫托托地起身道谢而去。路上,我的脚步更加沉重,也不知是如何走回家来的。我相信老中医的话,我有退路吗?我有资格选择吗?一个靠婆娘生存的男人能够不要婆娘吗?想来想去,我只要像三癞子那样拥有五套商品房,不、我只要比三癞子多十套商品房,拥有巨额财富才敢离婚,才有底气去找一个乖巧漂亮性冷淡的女人过日子。

养小鬼没多久,村里人皆尽知。先前,他们隐约听见了鬼叫声,后来,便有了一个可怕的谣传,说我大白天关门闭窗让屋子黑暗下来,使左邻右舍们心里恐惧。中国人有这陋习,一人天天说恐惧,大家不恐惧也跟着闹恐惧。当然,我明白谣传来至于三癞子,他没被我婆娘打成,故意找我的岔。叹……,我想对大家说的是,养鬼,做鬼和变鬼都没什么可怕的,关系是人心有无阴暗处。世上本来无鬼,人心才有鬼。许多年前,人去创造仙界天堂之时,想到了阴阳是对立存在的,有了阳气至尊的神仙,再怎么作也得有一个阴气森森的阴曹地府,有一群小鬼和管理小鬼的阎罗王等等。我养小鬼,也是给自己找一个心灵寄托,和他人养蛇,龟,兔,马,狗,猪,羊等宠物相似,只不过玩乐方式不同。我在关门闭户之后,点燃八仙桌上的一盏香油灯,半黑半暗中,我伸出无形之手,从一块小鬼灵牌里揪出一个小鬼来拷问。我拷问小鬼的话五花八门,问得最多的是:人如何才能发财。当然我十分醉心于拷打小鬼,老人乐挠痒抓忘乎所以的敲打着小鬼头,然后对小鬼出考题:人发财要多长时间?小鬼们恐惧白昼喜欢黑夜,对时间没有概念,它被我敲打拷问,首先想到人该去埋头苦干,接着想到人要去没日没夜地奋斗,最后说想发财只有谋求速成之法。我对这番鬼话并不满意,认为速成之法空洞宽泛,只想着电视上说过的“五鬼送财术” 。我不管小鬼们去打工也好,去开夜店买卖灵房子也罢,去盗窃为富不仁者也可,只是希望它们能帮我发财。当时,我黑着脸一付极其严厉表情,舞动着挠痒抓“啪啪啪”一阵暴敲打鬼头。我打小鬼的动作挥洒自如酣畅淋漓,我心舒坦极了。小鬼搓着头皮双脚直跳,有小鬼说,主人、主人,不要敲打了,不要再敲打了,我头不痛心痛啊!

变鬼了还能头不痛,心痛?

是的,都是我们无能,打不通财神菩萨关节才让主人受穷。小鬼说。

打…通财神菩萨关节,怎么去打通?

和你们人世界行贿与受贿差不多吧。

打住、打住,我一个傻农民不玩那一套哈。我止住了小鬼说下去。

主人,这么说你想发财还得靠你自己了,我们帮不了忙。

那……你们去偷阎王爷呀。我笑了。

阎王爷也穷,干事业谋求速成,尽用旁门左道。譬如、请阳间之人出阴差,替它拿人魂魄之类。主人,建议你在人世间多用旁门左道,尽快发财,多给我们一些好处。

人话未必可信,鬼话让人动心。我不得不承认,鬼话有几分道理。小鬼类似的话,三癞子也说过,他说他是替阎王爷出阴差的临时工,一年到头入梦去替阎王爷做几回特使,拿恶人魂魄。三癞子哄人骗鬼的本事也是有的,人外表长得比我更差,个子矮小肥胖,头顶无发。他常常摸着铮亮的头皮对我说,在人间我是富人,在阴间我替阎王工作,白道黑道,阴的阳的都可以来几下子,所以老子无发无天。你们知道吗?阴阳是互补的,在阴间、老子白干了几年,既没有领到阴曹地府的工资,又没得到阎王爷的奖励,反而乐滋滋地永不后悔。老子在人间大赚发财了,发死人财,做殡葬业百利无一害。不是炫耀,不是老子敞开河马嘴吹牛逼,人间没人会正眼瞧我三癞子一眼,阴间老子犹如钦差大人般威风。村里的人,你们服不服?比钱多,比财产,比赚钱本事,比头皮光亮,你们哪一样行。

我寻思阎王爷常用旁门左道谋求事业速成,个人发财用些旁门左道也无不可。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慢慢收起暴怒神情,僵硬的脸上泛起了几丝笑意,晃了晃手中的挠痒抓说算你们说得对,今天饶了你们。其实、我知道人想发财并非好事,试将意味着放弃清高、自甘下流。那段时间,我陷入了疯狂中,心里在反复权衡发财和穷人之间的关系,也在仔细研究着这个社会本质。几天后,我仿佛弄明白了一些社会、财富与人的因果关系。社会是什么?人聚在一起为社会。财富是什么?钱聚在一起是财富。社会、财富、个人,它们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是一个三国杀,也从没分过家。三癞子会弄钱,会哄人,他未必会明白这些道理,我的心比他通透多了。我知道社会由人去创造,财富从社会中来,个人以财富为生存条件。说得更明白一些,你让别人穷就能自己富,相反,你让自己穷别人就发财。我也很厉害吧?

那时,我有很多想不通的道道,我会去拷打小鬼。我问阴曹地府里的穷鬼从何而来?人间每年给它们送了许多的纸钱,灵房子,美女和日用品等等。小鬼们闻言仰天嚎哭。半晌,这才抽泣着说,还不是因为贪财鬼,恶鬼厉鬼在打劫在抢夺。主人,你不要怨恨社会不公平了,就是阴曹地府因为有了这些坏蛋,千千万万个吝啬鬼去省吃俭用还是很穷啊!

明白了,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世上的大富大贵者,谁衣兜里的钱是干净的,不是谋划或掠夺来的。哪家富人堆砌如山的钞票,经得起天下穷人去一张张检验干净或污秽?我说。

我接受了小鬼建议,沉浸在谋求财富的种种速成之法论证中。思来想去,我觉得在无权无势无人无智慧实情下,最合适的发财方式,莫过于动用祖宗遗产。当然,我想过投资创业,像某人那样干几年就发财。某人把企业注册为“XX巴巴” ,这个名称很好听,我一定要超越它,我想要把企业注册为“黄金堆堆”。我就不信“黄金堆堆”,比不过“XX巴巴”。由此,我得意了好几天,走路也想着这个好名称,看见路上的狗屎,牛粪,河里的石头都当它们是黄金。后来,我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效法某些人事业成功这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我没有他们那么聪明,脑瓜子够用,转得快,能找来原始资本投入。我想,干实业赚钱再快,也是用汗水将钞票一张又一张浸湿后叠着积累。想要突然间一搂一大捆或一搂一大堆的钱财,只有祖先遗产。

我本不该惦记祖先遗产,偏又惦记上了。我猛地一拍大腿,跳起来狂笑。祖先遗产,我们家族有呀,而且很多。我说这话并非搬出袓先自抬身价,而真有其事。你若空闲请来村里打听打听,我们族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富气和贵气。我们村名叫富贵村,我们始祖千年前大名鼎鼎,刘姓开国皇帝。后人得了祖上的富贵气,不发财也由你不得。再想下去时,我不禁气馁。中国的富贵气本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远不及西方世袭的爵位享有特权,刘家人的财富真假难料。

我不敢肯定始祖的富贵气是否依然存在。它是不是跟财富有关,但从中国人的遗传角度来说,祖上大富贵,后代未必会差。假若、我们祖先有富贵气,假如、它是财富,也是族人共有的财富,因为祖宗的后代太多,多得你不得不服中国男人开枝散叶的功夫。一番沉思,哀声叹气顿生,我又只得去喝刺五加皮酒,让酒精去替我另谋旁门左道。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来想去,我觉得族里的富贵气危险。人心如斯,世上任何共有财富,都会逐渐变成少数人或者个人财富。你无贪念,不代表天下人无贪婪心,少数人乘其不备,正在策划将共同财富变更为个人财富。

我半醉半醒,浸泡在刺五加皮酒里过日子。

某天、一个江湖传闻令人目瞪口呆。我无意中风闻了一种职业,这是一种最神秘最古老的行业,有人写书论证,有人拍成电影,有人试制出了工具洛阳铲,它就是盗墓术。开始,我不相信盗墓能致富,没人需要地下的陪葬品。我去镇上买药时,无意中看见有人摆地摊卖古物,古物带着黄泥和历史痕迹摊在地上,我相信了真实。当晚看了电视新闻,我又否决了这个职业,国家早有文物保护法,犯法之事不干。

幡然醒悟,我觉得还是去盗祖先的富气和贵气。能够生财的气,可与软财富有得一拼,比大捆或大箱往家里搬黄金更隐秘更安全。我们刘家的富气、贵气就在嘉陵江西岸埋着,它与我隔江相望。因为对岸村子和我们村子都姓刘,一个祖宗的后代,传说他们是大房嫡系,我们是旁支,所以必须过江去祖坟边。

4

来船了,来船了,今晚嘉陵江上来船了。

江上,一只小渔船由北而南顺风而下。来船朝着我的小船漂来,速度很快。这是什么人夜半行船?竟与我的盗窃行为不谋而合。我在自问。

先前,来船晃动着豆大渔火。渐渐地、渔火越来越大。最后我终于看清楚了,渔火是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马灯具备了行船的导航功能,它在江风吹拂下微微晃动着,映得江水泛起一片片鱼鳞般的波光。波光跟着渔船向前移动而移动,也经历着从生到死短暂的生命历程。来船的后面,一团黑影接蹱而至,或许这个黑影里承载的生命总是渴望着从此岸到达彼岸,从黑暗走进光明。

为什么,有人喜欢白天上船,有人喜欢夜里行船,他们这么作婆娘高兴吗?我在喃喃自语。

江风更急,吹得来船马灯大幅度地晃来荡去。我望着来船的马灯,慢慢地从灯辉里想到了人生的光彩与黯淡。生命如灯,运程如油,人死如灯灭,早早来不得。我还想到随意踩在脚下的水波光正在漂向远方,或者漂向如水的生命入处或者出处。而我、却不知应该走向何处。

消失了,消失了,渔船消失了,渔船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眼睛跟着渔船方向继续漂流。很久,很久,我仍然不想或不敢去移动眼神。后来,我慢慢仰头望着夜空,幻想着夜空里突然出现一颗拖着明亮尾巴的流星,它能短暂照亮远去的小船,让我瞬间能够看清小船行走的水波纹轨迹。我在进退维谷处境中,所希望的仅是一个愿望,上天还是不来满足于我。

我就这么想着,盼着,憧憬着,可惜流星没有出现。

后来、我明白了。流星若按我的想法出现,那是不可能的事。人想要什么,自然界没义务给你什么。人的欲望,就是地球最邪恶的东西,谁能给你满足啊!

川东北嘉陵江上的风,两种性情。白天温柔,徐徐而来,缓缓而去。夜里十分狂妄,呼呼撞来,又呼呼冲去,不给人吹个头晕目眩,也给人一个冰肌肤寒。

晚风,更甚。它离我满怀信心宣称,要去江对岸把祖上富贵气盗取回来,让空屋子里堆满金银财宝的计划仅仅过去两个小时,我还没能从瞎忙中找到一点做富人的感觉,一个美好的愿望就被残酷的实现所破灭。

啊…天啊!我的失败和沮丧,没人知道,也只有狂风一清二楚。

今晚,农历三月末最温暖的一个黑夜。尽管我仍不习惯于在夜里来接受江风洗礼,此刻还记着此地不宜久留,快速离开方为上策的警告。假如我不尽快离开,夜风的律动会像波浪翻卷一片落叶般托着小船飘向远方,家与亲人之间的关系将产生隔阂。

你们知道吗?天黑,我过江去西岸时很是亢奋,江上用心咨询了嘉陵江女神。嘉陵江女神是我们市的图腾,她静坐在滨江公园里。我是想着那尊白白美美的雕塑像用心去咨询的。我们这座城市很特别,女人的天下。从古而今有两个女神主宰世人意识,一个在西山,另一个在嘉陵江边。西山的名叫谢自然,道教敬称为“东极真人”,唐代大文人韩愈为此写下著名《谢自然诗》。江边是嘉陵江女神。

嘉陵江女神,此去是失败或是成功?当时,我用心这么问。

夜空阒寂,嘉陵江女神只将一股很特别的劲道通过撑船的竹竿力度,传递给我手掌形成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这个回答如下。

土鸡公,你是男人,一个男人为理想可以去试试看。她说。

假如失败了,我该怎么办?我再问。

失败也罢,成功也好那是你的事,自己做事,自己承担。她说。

怎么会是这么个说法?我不满意地说。

凡人做事,你想让神仙去担责!她回答我。

大家敬你为神,你总得有所担当吧!我又说。

我的担当是平衡人的世界观,并非帮助某些人去发财,譬如你。她说。

而今,我在江边遭遇了三癞子的搅和。三癞子的酒喝高了,脚步趔趄,醉醺醺的样子。他说,土鸡公,老子今晚出一万块钱请你婆娘打我一顿。

你有钱了不起吗?你有钱就想为所欲为吗?老子不稀罕你挣的死人钱。我骂完人上船而去。

死人钱,殡葬一条龙你想做还做不了。

去去…去,老子今晚心烦得很。我挥着手说。

要不,老子再加一万块钱。两万,两万块钱请你婆娘打我一顿,好不好。三癞子踉踉跄跄走近水岸边说。

我没再理他,转身用竹竿将船撑到离岸三丈远处,停下。

三万,三万块钱行了吧,你不能要五万、十万的价。三癞子在岸边挥手吼叫。

我还在想着嘉陵江女神之事,又将相同问题用心去咨询了嘉陵江女神。不曾想,这次嘉陵江女神回答得相当干脆利索。她用手轻柔地拍打着船底告诉我说,土鸡公,你是一个野心勃勃胆大妄为的男人,任何时候,你的失败将不可避免。

我懵懂了。

我的失败将不可避免,什么意思?我把嘉陵江女神的话翻来覆去念了无数遍,还是有些不明白。心想你一个神仙,一个无所不知的女人,既然你靠法力能够未卜先知道我的图谋结果,为何又不明确地告诉我呢?难道…难道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说来说去,我只是一个恐惧婆娘的小男人。你告诉我一个结局,哪怕它是好的坏的我都能接受。我这么想下去,产生了另一个对于神仙与人的鸿沟问题,难道…难道你嘉陵江女神认定了人的自恃和自信,早以超越了听不进神的忠言逆耳?或是是神对人求助时的故弄玄虚,让人在失败后再去反省为何会失败。假若真是这样的话,你嘉陵江女神……

三癞子在用破嗓子改唱着《好汉歌》:三万块、三万块、…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拿钱走哇……见到有钱你一声吼哇,三万块钱你拿走哇……

我好后悔。我在气恼中起了疑心,不知这次会不会得罪嘉陵江女神!我踩着脚下浩瀚的嘉陵江水,一时恼怒,口无遮拦地说。也许,我此次的成功与失败,超过了你嘉陵江女神所管辖的范畴,毕竟、你一个女人再有神通也是小神,远没达到法力无边的境界。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嘉陵江女神充其量只是管理嘉陵江1345公里水域,并非主管着江东和江西两岸财富。说完这话,江里一尾鱼在小船左舷蹦起,从我脚前飞过落入右舷水里。我知道这是嘉陵江一条喜欢蹦出水面的鲤鱼,心“崩崩”乱跳起来,一身的鸡皮疙瘩。对普通人而言,说几句埋怨神仙的话并没多少恐惧,而我不是普通人,一个养小鬼与神仙对立的人,

我很害怕。

我真的很怕。于是,我叮嘱自己今后不要乱说话了。知不知道祸从口出,小心报应。过了一会儿,我心想,此行最大错误就是过江盗取富贵气之前,竟然忘记了给财神菩萨赵公明烧香,祷告一下我想要获得财富的迫切心愿。神与人一样,你不去说明你的想法与企图,长者和上司不可能来猜你想要什么职位多少工资。财神菩萨赵大爷不是上司却是长者,它管着这方水土财富的分配大权,施舍给谁,不仅施舍给谁仅凭心意。假若让你去替赵大爷办公执法,你会施舍给谁,阿谀奉承者?横眉冷对者?有一点你会这么做的,肯定会施舍给顺眼顺己心者。

我对心愿有了新的认识。任何时候,世人营造的和谐,都远胜于暴戾相争。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5

怅然若失,我望着渔船远去。

风中,我仿佛听见了嘉陵女神的话。女神的语音带着天籁之音,偏揉合着流水绕动磐石的柔弱,恰在神秘中聚合了水草的味道,真似一个千娇百媚女人在水下呼唤我。她的声音不高不低,粗听隐隐约约,细听字字珠玑,再听句句箴言。我想,我的婆娘要是一位女神,有温柔和体贴作化身,那该有多好哇!!!

土鸡公,你怕回家只是怕婆娘打吧?嘉陵女神说。

废话,不怕婆娘打,我半夜还在江上犹豫什么?我心想。

土鸡公,你婆娘打你,怕是有原因的吧?

废话,男人不好可由父母打,朋友打,儿女打,也不该由婆娘打呀。

土鸡公,快下水来呀,你在江底拖船和在船上撑船,那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体验。过江之后,你可以理直气壮回家,再也不怕婆娘打了。嘉陵女神又说。

不怕婆娘打了,这是男人最基本的事,对我却是梦想。我自语。

这时,江水里倏地又弹起一尾鱼来,它如同嘉陵江女神的手,在我脸前几寸处,临空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又缩回水去,只在夜空里留下了一个悬疑动画!

时至今日,我很庆幸,庆幸自己并没过多在意嘉陵江女神的其它话,只记住了再也不怕婆娘打了这一句话。再也不怕婆娘打了,再也不怕婆娘打了,一个男人活到这份上够可以的够拽人的了,可我……。瞬间,我脸上显现出不合情理的震惊与错愕,那震惊和错愕维系的短促时光,我明白我还是一个男人,但不一定是男儿汉,也可称之为小丈夫。我跺了跺脚,想听听船板的呼痛声,可是船板并不去咚咚脆响,或许是塑料拖鞋化解了脚的力道。我听不到心里企盼的声音,耳朵有点不悦,有一种搔痒发烫的感觉。我踢脚甩掉拖鞋,再次重重的跺了几下船板,当船板的声响破碎了我的思维之后,那震惊不再是震惊,错愕依然是错愕,我的心多了一个想去江底作纤夫拖船过江的愿望。

我不知道别人有了愿望之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的愿望来临时,没有犹豫,没有迟缓,只有冲动。我开始脱衣褪裤。我脱衣的方式与蛇蜕极其相似,速度比蛇要快,快得没有一颗衬衣的扣子被手指解开。我用上了电影投降场景的标准动作,双臂高高上举,手掌弯下来提住衣领,脖子向下一缩,一个又白又嫩瘦小的身子暴露在了月光下。他人在人面前脱裤子难,而我在无人时脱裤子也艰难,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显然受了婆娘强迫上床影响的后遗症。有时,我真想不过味儿,不知道他人的婆娘对男人的影响力如何,至少我婆娘在我内心深处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恐惧。如今要脱裤子下江,我仍在恐惧中徘徊着。片刻的思来想去,让我咬紧牙关,人如同解粽子皮一般慢慢剥下了外面的长裤。我提着裤子扔向一旁时,发现了一个可笑的现状,裤子落地后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褶皱图形。接着我快速剥开内裤扔在前一个褶皱图形上面,塔似的叠加成了新的褶皱。最后,我一脚踢飞了裤子,让它在夜风中飘落在船板的另一边。

人脱光衣服后不要去看,初看满眼春色,细看恶心呕吐。

我记得婆娘曾经这么说我,土鸡公人矮小,胴体显得精致细微,她喜欢的就是我不像粗壮男人那般糙形,我有一种柔弱之美。我明白了,长得粗壮的婆娘,更喜欢小巧的男人。难道,难道小巧的婆娘们,都喜欢粗壮的男人吗?人这种不对称的生活搭配,不知道靠不靠谱?有没有其它什么讲究。

我不想赤条条久站船上,那样会亵渎了各种夜游神灵!我没再犹豫,低头拣起船上拇指粗细黄麻缆绳,左右手一拉一扯地清理着绳头,然后牵着绳头在腰上绕一个圈,打一个活结,“扑通”一声响跳入江里。人入水的刹那间,我终于明白了水的冷漠。世间的水,皆是缺乏温馨的柔弱之物,它在我硬生生插入的瞬间仿佛呆子般挨着我。它既缺乏张开双臂拥抱人的激情,又失去了用最亲密的方式来结合,只用浅陋的方法一上一下颤动着,让我不知它是真的受用或是假的痛苦。

人适应能力真强。眨眼间,我习惯了。我习惯了水的潮涌和人的律动。

我在流动的江水里没呆多久,一份感觉拥上心头。我感受到了人在水中特无聊,不知不觉间会滋生出一种无所事事的彷徨,以及逢场作戏的失落。更可怕的是,江水竟有着人性的某些阴沉。它的行为无法让我理解,它在流动中瞎指挥人去律动。具体表现在,一会儿让我向下游冲,一会儿又让我向左或向右穿插,可每一个动作都不是我真心想作的动作。其实,我只想准确地从此岸下水丁而到达彼岸。江水日怪,它弄得我晕头转向之后,有了新的想法,又让我往上游去靠。

什么意思?让人往上游去靠,我不明白呀!谁能告诉我?瞬间、我有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样一个短暂的自问。好在我有几十年阅历,阅历告诉我,嘉陵江水的意思最明白不过了。上流看你顺眼了,听话了,头晕了,想要提拔你,想给你一个栖身的席位,懂得起不?我苦笑着,人生的无奈就在于此,一个人懂得起是好事,一个人懂不起也并非是坏事。懂不起和懂得起各自有理,都是人的时运。人有了时运,还要应运天命,知万物尽头,才能终天命所归。这话是我在终南山寻道访友时,一位大师所言,它让我若有所思。

我没去想那么深沉,也没时间去想深沉。水里来的一群捣蛋者让我手忙脚乱。生活在川东北嘉陵江两岸的人都知道,江里有太多的黄辣丁鱼。黄辣丁又叫黄颡鱼,俗名嘎牙子、黄姑子、黄辣丁、黄骨鱼等,它白天潜伏于水底,夜间活动。这群半截筷子长黄辣丁在我胸口、胯下、颈后、大腿、手臂上乱戳一气。

你们想干什么?我扭动身子手忙脚乱的挣扎着诘问。

黄辣丁鱼并不惊慌,只是加快了嘴唇戳我的速度和频率。

好难受,好难受哇。又痛又痒,想哭又想笑。正当我想着逃离时,黄辣丁鱼群瞬间消失,无踪无影,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一条小树枝从我额角擦过顺流而去,小树枝让我产生了如下臆想:土鸡公,摆在你面前的问题不是水深水浅,而是众多的水中浮游物,它们或成群结队或单个来邀请你,邀请你一起去共度美好时光。或许你不知道,它们想带你去水底那家被浮游生物们称之为“漩涡居”的小饭店里去聚餐,你到了那里吃得下便吃,吃不下你就兜着走,甚至于最后它们吃了你。因为、因为你到了别人的地盘,别人的餐厅,一切皆由别人说了算数。你可以去凭借想象,一个人在水底要去的是一家什么样的餐厅,且不要说它有幽暗二字。那下面的生物很多时候共享着酸碱度不高,足能慰藉心意的江水。这里的江水也能将五粮液、泸州老窖、剑南春、全兴大曲、郎酒等巴蜀名酒比下去了。它惟独不与茅台酒相比较的是,一个在贵州一个在川北,一个是著名的国际大品牌,一个是嘉陵江土得掉渣的特产“嘉陵之春”。

6

渐渐地,渐渐地,我适应了水的环境。水和陆地,水和空间很不一样。

转头四顾寻找方位。我眼睛以江东山顶上的朱凤寺为坐标,上下左右各看一眼,突然间发觉人与小船并不在一条直线上,我被潮流卷得向下漂移了一丈多距离。我在这段距离外愣怔片刻,张开双臂向上游方向斜游而去,没多久就将腰上的缆绳拉得笔直了。

水里,我似乎在胯下某处搔了搔痒,具体作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我还能记得的是紧闭嘴唇,鼻子深吸一口长气,把气憋在丹田里,脑子里如电子钟似的开始变幻数字:一、二、三。当心给自己打响信号枪时,双手如同两片短木浆似的向前奋力划动,瞬间就把体力发挥到了极限。好伤心,好悲哀,我费了九牛二虎的拖拽之力,小船依旧稳稳当当的蹲在江面上纹丝不动。村里的人常说我自负,越是艰难的事越想去作,好借此表现小男人的能力与勇气。当时,我见小船沉稳,愤怒中又向前冲锋几次,每次冲锋还没达到目的,便宣告失败。

几秒钟思考时间,让我越想越不服气。前几年,我去外地游历拜师修道,回家养小鬼后在村人心中具有魔鬼一般的能量,试想一个声名显赫的男人,竟然在水里拖不走一只小木船,奇了怪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能量不能表现在我需要之时?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能量不能表现在我创造奇迹之时?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哪来这么多的废话为什么,却没办法将能量表现在我与众不同之时。

退回去,退回去,退回去利用起动惯性,我挥手大声吼着自己。

我向后游回去了五尺远近。深吸一口气,颈子硬成一团粗钢,身子像一条大青鱼一般拖起缆绳向前游去。我在缆绳不断放纵下越游越快,越快越游,当身子快得要忘乎所以时腰上绳子突然绷紧,船的后坠之力便从绳上转到腰上,船在左右摆动分散我的倔劲。船摆动仅仅持续三五秒钟,缆绳勒紧我的肚皮,肚里面那口长气“噗”地一声喷射而出,带着水花溅飞在一尺外,我差点闷气过去。

快回头,快回头,快回头看看为什么。仿佛有人这么对我说。

我回头望着木船大惑不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个男人在江面拖不走一只小木船。我自问。在我潜意识里,任何事物都有一种可以和不可以的存因,我找到了可以之后去实施,竟会是不可以,真它妈的日了怪了。不明白,我不明白身后的小木船为何而如此悠闲镇定,它睥睨土鸡公,睥睨一个养小鬼的人,睥睨一个渴望摆脱高壮婆娘的男人。我偏头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猛然省悟,原来、我的失败是因为人不能脚踏实地的原故。常言道“力从脚底起”,当人的脚在漂浮中胡蹦乱跳,身上的力道没有根基去配合与发挥,显得六神无主十分绵软。我仰面向天,无奈地叫道,我的妈妈啊,请把你三十年前分娩我时的所有力量借给我吧,我很需要它。我手握缆绳使劲拽动了几下,小船巍然不动,而我却被船倒拖回去了一尺远近。一时间,我不免长叹短吁,神情黯淡起来。无聊中,翻转身子仰望星空。

月色如银,月色空明。嘉陵江格外寂静。我前后左右眺望着嘉陵江水面,两岸灯火泡在水里荡着秋千。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道为何?

原来,我想到了《春江花月夜》。

对!唐朝张若虚的那首著名的长诗。

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张若虚写这诗前,绝对是在明月夜浸泡在江水里去完成构思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是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我在水里浸泡久了,逐渐明白了水的能量。人貌似强大与横蛮,在和弱水较量中,总表现得那么不堪一击,甚至于、被水所操控。

我决定重新尝试,把认定的事继续做下去。我信心满满,伸长脖子不断吸气,那情景如同雄鸡报晓一般,把一口气吸得又长又深,深得仿佛要把身体骨缝处都贮满空气,不让一个细胞核去空着身子完成奥林匹克极限运动。片刻,我觉得还要意念去作拉拉队,意念和潜力之间必须融合。我封闭住了嘴巴,鼻子,耳朵,肚脐,屁眼等一切能够守住底线不会泄漏气体的地方,把身子从头顶到脚趾头打造成铁板一块。短时间内,我作完了提升自身素质的工作后,舞动双手,头下脚上朝水底下扎去,一个猛子扎进嘉陵江江底。没有潜水镜,我无法在水底亲眼目睹另一个陌生世界,仅仅凭借着意识和感觉,也是一番震惊。江底,那是一个与熟悉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只可意会,难以言状,人可以去试试看。

我站在江底顺直了身子,然后向前走动。凭借直觉,下面世界要比上面的世界更加诱人。隐约之中,我能意识到的差别就在于江水上面是清澈的嘉陵水,从千里之外的秦岭南坡蜿蜒而来,水分子里凝聚着终南山至阴至阳的神秘之气。江底水下,全是深厚的江沙。这江沙区别于池塘下面的淤泥,没有腐植味,自带芳香之气。还有,巴蜀的神奇神秘和神妙,以及地球至西而东旋转产生的磁力。

我在江底尝试着走了几步,效果良好。能感受到江水和江沙带给人的不同体验。江水自带一股浮力,它不断地捧着我的身体往上面爬,也不管我身上有没有缺点有没有坏毛病。江水在怂恿人向上爬时,仿佛又在对我说,傻小子,你努力往上爬吧,我在下面捧着你的光尻子和臭脚丫。你能爬上去浮出水面,你是活人或者是伟人。爬不上去,你变成了庸人或者死人。江沙的行为恰好相反,江沙不断扯住我的脚掌不放手,那力道仿佛在歌声中发出。它用唱词对我说:傻子呀!你慢点走哇、慢点走哇,一步一个脚印,那才对得起你这条脚踏实地的生命。

坚定不移。我每前进一步,都要用尽全力拔起脚掌。我每一脚踩踏下去,皆是先将脚尖插下去陷入沙里,再用力将小腿横扭,让左右脚板一横一竖锚固身体扯住浮力。也不知走了多少步,我蓦地想起了那个有钱的三癞子。三癞子固执得可爱,其它男人有钱后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想睡美女,而他竟迷恋着我家莽婆娘打他一顿。曾经,三癞子跪在江边赌咒发誓,想实现被打这个心愿。我被婆娘打怕了,折腾惨了,每每听见婆娘的粗嗓子禁不住浑身一阵子颤抖。当初,我听说了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找到三癞子问话,让一个莽婆娘打,真有那么美好吗?

女人莽,三个优点。三癞子说。

三个?哪三个优点。我问。

三癞子说不出,挠头皮讪笑,莽,至少不会妨碍男人做大事。

许多男人没女人妨碍,也做不出什么大事呀?我答。

譬如谁?三癞子问。

譬如我呀!我回答。

三癞子恼了,上前推我肩头一把。我就想你婆娘打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摇头叹气。上前拍着三癞子脸庞说,没出息,真没出息。你去城里找个女模特打更有面子啊,偏想我家那个莽婆娘母老虎打。

三癞子挣脱开来,我就没出息,我就想你婆娘打,你婆娘莽,你婆娘恶,总比我家的小绵羊婆娘好。

为什么,我看不见婆娘的优点?为什么,我看不见婆娘的温柔?你三癞子也是初中毕业生,知道水深火热这个成语,未必知道生活中的水深火热!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你只要拥有了我婆娘才明白“水深火热”这四个字。我说。

我不怕水深火热,只怕你婆娘不打我一顿。三癞子说。

切!滚你妈的蛋,说你半天还是执迷不悟。我啐他一口。

而今、我在江底品味着水深的滋味。我心里仍然不知火热有什么实质性,当初对三癞子的一番说词也是唬人的。他真喜欢我婆娘打,我也没法子去拒绝。别人想要,你可以大方到永远不给,但你不能自私到不准别人去想拥有。

水里,我有奇特感受。人在水面,只须一个意念,就是一个漂浮,就可以寻找到截然不同的生活境界。人在水底承压,岂是艰难二字所能理解的。人只有抱着九死一生的意志,才能在水深载荷的体验中有所觉悟。或许,你不明白,不明白水上水下具有截然不同的内在分级,这种分级制,用话说出来是很水而又很假的东西,可它偏又形成了十分明显的区域隔阂。它让我置身于此后,感受到了什么是水深,什么是水浅,什么是水浑,什么是水清,什么是水冷,什么是水压等等。当然,无论水深、水浅、水浑、水清、水冷或水压,我在不经意间涉足进去了,都有可能被淹死,被溶解的危险性,谁让我去挑战它了的底线呢!

唉…没法子,没法子去想人在水上或水下之间的关系!

世上的水上或水下,各有讲究各有玄机。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何见解?我仅粗鄙地认为,这不是嘉陵江女神愿意看到的等级差别,而是环境产生的层状结构。它或许是一个由下而上的普通位置,一个让人努力去攀登的阶梯,一个空间造物主故意留给人类的等级制度,但它、已经悄悄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了。

我爱想好动。习惯于从想着的这个问题又去牵扯出另一个新问题,因此村人说我的脑壳很滥,其实这不是头滥,而是头乱。前几年,嘉陵江两岸树林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动物,它的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整体看上去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市里大学城的动物学家们闻风而来,一番仔细观摩后说它叫麋鹿,又称“四不像”,一个珍稀动物仅此而已。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又是另一种说法,他们说“三不像”,“四不像”或“五不像”,无论它叫什么名字,和它见过面的人不得不承认造物主的神奇。动物有此外貌,就会有此生活。人应当警醒的是不能去过四不像的日子,那种日子一定不是什么好日子,绝对包涵苦难深重之意。

我在水底又迈开了脚步。

我脚踏江底泥沙。泥沙将我粗短的双脚深陷,大腿根上的光尻子横着托起半截身子,婆娘爱用的那个秤砣,软绵绵耷拉着头潜行在泥沙的表面。泥沙裹住我的双脚,脚下有根,力从根生,我竟然拖着背后的缆绳一口气向前走了十几步远。

现在想来百感交集。一个人在十米深水底走动,距离不是关键,关键问题是人拉不开很远的距离。当然,人不能去与游鱼相比,《美人鱼》那种电影很假,假得人鱼混杂,我看了一回,恨了拍电影的人三年。

我在江底走了不长不短的距离。积蓄起了万丈豪气,要要拖船走过嘉陵江。我寻思着小船开始缓慢前行了,前行了!它不是被人在船上用竹竿撑杆行走的,而是被我在江底用缆绳拖走的。这种天下人不敢去想的事,却让我在嘉陵江底悄悄做了,你说玄乎不玄乎?于是乎、我有了敢为人先的得意劲儿,这得意劲儿还真是不一般。我不知道,在江底摇着身子的水草们看见我的这场表演,是一种什么心态?我想去问水草,又在憋气不能开口说话,真是让人焦躁。我想,或许水草们正在想着人的精彩表演现在开始,想着怕婆娘的土鸡公正在做秀,想着一个傻哥哥在干一件莽事!也许,也许只有从船上向下斜垂着的那根缆绳,它似乎略带歉意地告诉着水中的浮游生物说,大家不要走,大家不要走,请耐心地多等一会儿,好戏还在后面呢。今晚江底有个纤夫,有个疯子正在卖命的表演着,他若不被江水淹死,他就在创造奇迹。

我在得意忘形之时,一个意外打破了我的计划。原本,我计划走十步浮上水面换气,这么用功不累人。可是世间事总难顺心,计划不如变化快,离开不久的那群黄辣丁鱼又回来了,它们裂开大嘴围着我乱啄一气。更有几只黄辣丁鱼,故意轻薄我羞辱我,它们围着我的乳头,耳朵,阳具乱吮乱咬一气。当时,一股又痛又痒的感觉传入大脑,我急得双手上下乱舞,张嘴呼叫之时肚里灌下去好几口江水,活蹦乱跳的心闷得再也憋不住气了。我只得暂停计划,双脚用力一蹬,抛开了泥沙俱下的底层生活浮出水面。

没人计算,我在江底拖船的时间。我只有闷得头晕脑胀和胸腹间憋不住气了,这才浮上水面吸几口粗气,再潜入江底拖船。这个一沉一浮的过程,其实也是我一次拖船的时间,我把这些时间叠加在一起,就是人从西岸走向东岸的距离。至于我为什么不用竹竿撑船过江,偏要潜入江底拖船过江,这是一个仁者见人智者见智秘密。我不去想它,也不愿去想它,你若有强烈的好奇心可以来猜一猜。!

谁理解我,谁理解我这番行为?

我会被累死或者淹死吗?我是不是真的在嘉陵江底寻死?

我要一鼓作气,一鼓作气向前走。

越往前走,我内心的自豪感就越强。什么胸闷啦,什么憋不住气啦,全不当回事。我在到达生命极限后这才浮上江面吸气,气顺了,气足了,又潜入江底拖船。这种变换呼吸的过程,我绝不在江面多逗留几秒钟,浪费时光,消耗生命。天可怜人。周而复始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发现脚下的江沙越发浅薄无知,人踩在它身上有一种懒洋洋的蠕动感,像极少女的润滑肌肤。这时,多年的人生经历悄悄告诉我说,江沙越浅,意味着离岸越近。离岸越近,意味着什么呢?我来不及长想下去时,心在刹那间激动起来了,我通过一番努力,终于由此岸到达了彼岸。

7

我闭着双眼,再一次浮上江面深吸一口长气。也不去看前后方位和距离差,快速潜入水底向前拖船。当时我的急促方式与心态有关,我太想证明自己的潜力了,一个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事业成功与否只是证明了潜力用对地方没有。人的潜力与学识,人际关系,家庭背景关系真的不大。

这次,我仅仅走了七八步远距离便是实质。我左脚踩着了一块光滑的鹅卵石,那鹅卵石在浅水里蛰伏日久,骨子里质朴,表面却油滑。我的脚腂左右闪动了几下,隐隐疼痛。接着是第二块。当我踩着第三块鹅卵石,心里有了底气,后面更多的鹅卵石证明这是千米外嘉陵江的对岸。果然,我又走了几步远,头开始慢慢离开水面,一寸寸升高,升高。当我的鼻翼可以在空间里自由换气时,信念给了我最大的帮助,勇往直前。当我的肚脐露出水面,肚脐下面的部位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我陡然间兴奋得一柱擎天,生理和心理突发狂潮。我张开大嘴,“啊”地一声大吼,踩着众多鹅卵石向前狂奔。

我边跑边吼叫:雄赳赳,气昂昂,老子水底拖船过了嘉陵江!

我一句话吼完,一头栽倒在水岸交界处昏睡过去了。现在想来,那一觉真是那么的美好,我睡得真香啊。不再做梦,不再恐惧被婆娘打,什么也不去想。我不知睡了多久,方才醒来,当然不是自然清醒,而是被疼痛唤醒过来的。这种疼痛并没有用声音呼唤人,而是用牙齿来阵阵撕咬,因而痛彻心扉。我赶紧察看疼痛部位,一番心灵感应与视觉的联合搜寻,让我意识到疼痛来至于胯下某处。我从地上慢慢坐起身来,低头望去,一时浑身颤抖,惊得张大嘴巴差点窒息而去。原来、我的阳具上咬着的不是黄辣丁鱼,竟是一只大乌龟。乌龟的黄褐色甲背在银色月光下泛着幽灵般的光芒,让人惊恐万分。我慌忙用左手去捧着乌龟,右手折断了一棵野草,用草节头去戳乌龟眼睛让它松口。一下,二下,三下……,乌龟痛得松开了咬人的嘴。

我捧着乌龟走到水边,用力一扔,把它抛在了二丈外江水里。

算你龟儿走运,要是放在以前,老子定要吃了你。我望着江水飞溅处说。

哈哈…哈…,不怕婆娘打了,我不怕婆娘打了。

提着衣服,我向家里小跑。当当当,一阵乱敲门。婆娘开门后望着我的裸体上下乱看。

今晚干什么去了,老实交待。婆娘粗嗓子更严厉。

老子今晚从江底拖船回家的。我自豪地抖着衣服说。

吹牛嘛!婆娘撇着嘴角说。

不信?

不信!

真不信?

真不信!

切!给老子捶捶背、揉揉肩。我大声吼着。

婆娘一愣,上前一把抱起我,转身走进内房扔在床上。

床上,我把江底拖船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婆娘傻眼了。片刻,她收起粗嗓子和恶相脸,小鸟依人似的挨在我身上。

老…公…。老…公…。你真伟大,你好有能力啊。婆娘满脸敬佩地说。

真的吗,我好有能力?我问。

老…公…,从今儿起我再也不打你了。婆娘大嘴粘在我脸上说。

你不打人,手爪爪发痒怎么办?

我打自己,我打自己还不行吗!

村里三癞子花三万块钱,请你打他。我在婆娘耳边说。

老…公…,我为什么要打他?婆娘反问。

为了他的三万块钱啊!

你说什么?婆娘加重语气。

去…打…三癞子。

我不打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打得我身上好痛?

我心更痛。

为什么?

男人能干,我更温柔。男人不能干,我只得硬起心来做一个恶婆娘。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年你干了什么事自己还不明白吗?婆娘一把推开我,又开始粗嗓子了。

我除了游手好闲,什么也没干啊!

婆娘“啪”地一耳光扇了过来。

说了不打我的,你……。我惊愕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醒了,原来还在梦里。婆娘面目狰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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