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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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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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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席往事


  泊里盛产红席,在青岛地区乃至整个胶东半岛那都是闻名遐迩的。

   在编席的匠人队伍中,不得不说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冷面人,但他编席的手艺,十里八乡的那可是人皆尽知,甚至更远。

   我和父亲的感情,就是以红席为纽带而逐渐建立起来的。父亲给我了生命,红席则铺设了我人生道路的起点。

我对红席的初始记忆应该在五六岁的样子,那是个临近年关的日子,大街上冷清的只有寒风的吼声,冻得地面咧着口子,落叶蹿到屋顶上,又窝在院子里。父亲把炕上的旧席卷起来,用绳子捆好放在墙角,又从棚子上拽出一领崭新的红席铺在炕上。

   临睡前,父亲趴在炕上一手端着烟袋,一手抚摸着自己的杰作,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但比自己的孩子更加爱惜。

   在父亲上去装烟丝的工夫,我就把童年的顽劣演绎得淋漓尽致,或立或卧,或滚来滚去,似乎比吃一顿猪肉还兴奋。父亲回来的时候,这领系着父亲心血的红席,已经遍体鳞伤,一个席角不翼而飞。

   挨打是避免不了,大笤帚抽打的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煤油灯熄灭后,母亲还不停地数落着父亲的暴力行为。

   不就是一领席吗?用得着那么狠心打孩子吗?你也下得出手,你也不是不会编,补一补就是了。

   父亲似乎被母亲数落醒了,他立即起身,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披衣下炕,又到编席屋子扒拉出堆在旮旯的下脚料,才返回到炕上。

   父亲把煤油灯的芯子拨弄了几下,屋里顿时亮了许多。他仔细地查看着断裂的席角,像是经久沙场的将军在谋划一场战役。那煤油灯跳跃的火光,把父亲的影子盖在我身上。父亲嘴里哈出的一缕缕热气,温暖了整个屋子,温暖了我刚才还有怒气的心。

   就是从那刻起,我对父亲有了一种敬畏,也对红席有了一个浓厚的兴趣。

   来年的立冬,父亲迫不及待地把门前的半埋式编席屋子,里里外外的整修了一遍。编席屋子可不是一般的地窝子,不但要考虑到采光,而且湿度、温度都要均衡。

   屋子整修好以后,父亲就着手编席。父亲先把红白两色的高粱秸劈成篾子,捆绑后放在水库里浸泡个三两天,再捞出经过刮、熏然后才开始编织,在编的过程中还要设计不同的花纹图案,一领红席一般需要三天左右才能完工。

   我下了学都会先到屋子走一趟,静静地坐在屋子的一角,闻着带有青草味的潮湿空气,默默地欣赏着父亲跳动的手指,像是钢琴家在弹奏一个高昂的曲子,此时我感到有一种幸福,以至于若干年以后也挥之不去那种感觉,每每想起,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进入编席的旺季,父亲抽烟更猛烈了,枯瘦的手指总是夹着那杆裂了纹的烟袋,也许只有老旱烟的辣味,才能刺激父亲的灵感。

   夜里,那盏煤油灯坐在父亲面前,昏暗的灯光跳动着父亲瘦弱的身影。他双手飞快地编织着,仿佛编织的不是红席,而是他的未来……

   拥有300多年历史的泊里大集,远近闻名。每逢四九日,方圆上百里的人蜂拥而至。推车的,挑担的,剃头的,卖罐的,叉锅子(羊肉汤),烩面的,应有尽有。但我最喜欢卖红席的,红席摊位在大集的西边,南北长约半里地,紧靠泊里西河。

   父亲头天晚上就把编好的红席卷起来,分别捆绑在独轮车的两边。鸡叫头遍的时候父亲就醒了,他悄悄地下了炕,从婆罗里摸几个窝头,用包袱包好塞到怀面,再用布条子捆住腰,然后推着独轮车向泊里大集赶去。

   我偷偷地跟在父亲身后一声不响,两眼紧盯着父亲模糊的背影。他向前弓着身子,两手紧抓着车把,裸露的手背愈加苍白,那顶有些年头的狗皮帽子,上下跳动着拂晓前的寒影。

   天刚露明,集市上早已人头攒动,一捆捆红席或立或卧,散布在河涯上。父亲把红席倚在独轮车上摆好,解开捆在腰上的布条子,又把嘴对准红席连续哈气,然后快速地用布条子抽打席面,此时就会看见红席透着柔滑的暗光,这是父亲的绝招,也是父亲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

   我夹在人缝里远远地望着父亲,我从没有这样正眼审视过父亲的面孔,一时间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他双眼眯缝着,笑容可掬,嘴不停地一张一合,舌头时不时地伸出抚摸着干裂的紫唇。

   父亲的摊前总是人多,大多是老主顾,也有慕名而来的外乡人。此时父亲会从怀里摸出烟包子递过去,点燃一袋烟,人们也就热乎了起来,一来二往就有了回头客,再后来就成了朋友。

   当我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的脸立马阴沉了。他尽管不高兴,但不难看出他还是有点惊喜,他搓了搓我的耳朵,拍了拍我的破帽子,继续招呼着买客。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我和父亲已经坐在香油果子(油条)的大锅前了。这大概是父亲最奢侈的一次消费,但他不是为了自己。

   当我吃着香油果子,看着父亲两手捧着窝头用劲啃的时候,我心里一颤,我甚至不明白父亲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若干年后我身为人父的时候,我才真正领会到了父亲当时的心酸与担当……

   父亲有些日子没编席更没赶集,我有些纳闷,拽着母亲求个答案,母亲唉声叹气地告诉我说,上级要割什么尾巴,不让编席了,更不允许赶集做买卖。

  那个时期父亲总是白天睡觉,一擦黑就下炕。母亲就包上几个冒着热气的烤地瓜跟着父亲悄悄地出了门。

   我好奇地紧随其后,只见父亲一头扎进编席屋子,母亲熟练地把屋子的简易门锁上,又把门旁的玉米秸堵在门口,还顺手扔了些盖在天窗上。

   一切掩盖好了以后,母亲小跑返回到堂屋,披上父亲的狗皮坎肩又跑出来,迅速钻进编席屋子旁边的一垛玉米秸内,两眼透过玉米秸的缝隙紧盯着外面,如见有人过来,母亲就放开嗓子有节奏地咳嗽,那声音现在回想起来让人心酸,让人惊恐。

   半夜过后,父亲和母亲突然回屋了,他俩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人。露出棉花的帽子裹住了那人半个脸,一身灰色棉衣棉裤还打着补丁,那双大手不停地揉搓着,他们三人聚在灯下正商量着什么——

   母亲催我赶紧起来穿好衣服,父亲收拾了点简单的家当装在独轮车的一边,又把被子铺在独轮车的另一边,让我坐在被子上,身上再披着一床被子。父亲和母亲把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头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把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在鸡刚打鸣的时候,父亲就推着独轮车上路了。刚出大门,母亲又返回去抱着一领新席放在独轮车的中间。陌生人在前头带路,母亲紧跟在后面。刚走到山脚下,天空就飘起了雪花,一片片地到处乱窜。

   我仰起头,伸出舌头舔着落在我嘴边的那片雪花,涩涩的没有了家乡的味道,小小年纪的我此时也多愁善感,不由地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心里像是丢了东西似的空虚。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已经发白的山路,渐渐地进入了深山老林。

   离开家大约有几十里的路程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也不用顾忌别人听见,走会歇会,不住嘴地拉呱着。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我们是去往一个叫杨家山里的村子,离我们村足足有一百多里地的山区。父亲管陌生人叫老杨,还让我喊他大爷,我没吱声。他是父亲赶泊里大集卖红席时认识的老朋友。老杨是受村人之托,请父亲到他村里传授编席的技艺。

   我半躺在独轮车上还没睡醒父亲就把我叫起来,这时天已大亮,一轮冬日从山头露了出来。我站在街上惊奇地遥看着,村子好像是坐落在碗底,四面环山,连绵不断。近处都是石头,屋是石头的,墙是石头的,地上也铺着青石板,石板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这就是杨家山里,只听村名就知道是山沟旮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政策性的东西相对滞后,在这里没有类似我们村割尾巴的现象。

   村里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独门独院而又靠山跟的石头房子,房子有三间,中间是灶房,两头是火炕,炕上光秃秃的裸露着土坯。母亲抱了些大麦桔铺在炕上,上面再铺上临走时母亲抱出来的那领席,要不怎么说女人心细呢!否则我们可要睡在麦洁草子上了。

还没到做晚饭的时候,老杨领着几个人送来了地瓜、苞米面、大白菜,还有稀罕的苹果,满满地摆了一炕。我们在这里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钱,听说是要给点,父亲说啥也不要。

  父亲把带来的被褥抱到炕上,母亲已在灶里烧着木柴,锅里煮了些地瓜,地瓜像是山里女人的脸,红扑扑的。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早饭还没熟,就自个溜达到了一个废弃的山洞,洞不是很大,四间屋的样子,父亲在洞里来回地走着,点着头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吃罢早饭,父亲招呼了几个年轻后生,把山洞拾掇干净,又在洞口处按上了一个小窗户,窗户贴上白色封窗纸。紧挨着窗户的旁边又按上一个用槐木棍做的门,树皮也没剥,看着就很粗犷。

   山区的夜来得早,风声一阵接着一阵的嗖嗖回响。父亲提着泥罐做的煤油灯来到洞里,洞里早已有了人,他们蹲在里面,摸黑抽着老旱烟,烟头冒着火星像是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洞顶渗着水珠,落在桶里,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像是和尚敲木鱼的声音,在夜里传的很远。

   这个洞还真是一个天然的编席场所,特别是湿度恰到好处。编席用的篾子不能太干,干大了容易折断。在我家的编席屋子里,经常看到父亲端着盛满凉水的大黑碗,喝一大口水就喷在蔑子上,把篾子翻个,再喷上一口水,这样才能保持篾子的柔软性。

   洞里的温度也比较适宜,在里面蹲一天也不会感到手脚冰冷,不像在我家的编席屋子里,天冷大了还要生一盆火炭,编一会席就要去烤烤手,否则指头冻僵了就只有看的份了,编席的活指头最有发言权。

   父亲除了传授编席技艺,有时也到村里走走,村子不大,不到百户人家,都姓杨没有杂姓。全村炕上铺红席的人家不多,大多是铺的麦秸草编织的垫子,遇上像我这样的孩子,炕上都会破烂不堪。

   教徒的间隙父亲也自己编席,看起来他很着急的样子,徒弟们都回家吃饭了,他还不停手,母亲气得唠叨几句,无奈之下,只好把饭拿到洞里让父亲抽空吃点。

   父亲不光手艺好,编席的速度也是极快的,没用几天的工夫,洞门口就会摆着几领新席。徒弟们惊奇之余没忘了对父亲大加称赞,挣着花高价收藏父亲的作品,都被父亲一一谢绝。

   傍晚,父亲把几领红席卷起来夹在胳膊窝里,送到炕上没有红席的人家。每到一家,免不了要说一些感谢的话。父亲听着也不言语,表面上看似淡静,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爱面子的人,他已把编席融为他的生命,而不只是养家糊口那么简单。

   山村没有校舍,也没有教师,我到这里以后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野孩子。父亲很焦虑,硬逼着我到山洞里学习编席。

   我一时难以收敛野性,更难接受长时间地闷在洞里学习,父亲有时疏于对我的严加管理,我便趁他不注意,就会逃之夭夭。

   “纵有万贯家产,不如一技在身”,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励志言语,但我还是没有如他所愿,早把学习编席的事,抛到这深山野岭之中。

   第二年春上,桃梨盛开在村前的山坳,东风一使劲,淡淡的香味猛往村里钻,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杏树也开得欢实,站在高处,村子里,还有那片山坳,都掩映在春色之中。

   老家二叔在桃花刚开的时候就托人给父亲捎口信,说公社正在鼓励村民搞家庭副业发家致富,争创万元户。村里人家都大兴土木翻修编席屋子,准备大干一场。二叔还说,泊里大集又可以公开买卖了。

   此时村民们已经熟练掌握编席的技艺,父亲便有了回家的念头。临走那天,父亲又特意嘱咐了些技巧,便匆忙告别杨家山里,踏上了归乡之路。

   回家后,父亲还是以编席为生,但他再不用亲自到大集上交易,而是有外地的商人上门收购……

   父亲编织的红席,走向了家乡以外的很多地方,在他的脸上总是能看到微笑,但额头上的皱纹已经越来越多。

   又是一个冬天,雪下的很厚,父亲在那个早晨静静地走了,从他临别的表情不难看出还有那么一点遗憾。我敢肯定,父亲在闭眼的瞬间会有一丝生不逢时的感慨,尽管是一闪而过。

   送父亲走的时候,母亲拿出一领新席,含着泪铺在拖拉机后斗里,让父亲躺在自己编织的红席上,走完尘世的最后一程。

   我把这领红席一直留在身边,尽管不睡火炕了,但我有时还会把它铺在床上,或铺在客厅里。我或躺或坐,感受着父亲仅有的那点气息。

   在父亲去世20年后一个初春,泊里红席被列入“青岛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它的制作技艺同时被列入“山东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清明节那天,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亲,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冁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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