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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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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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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小勃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还活在苦痛中的人们。

                                                             ——题记

                                                  一

未来你好:

因为是你的缘故,我才决定把那些不愿意说出的话向你和盘托出。我知道你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啰嗦,会给我保守秘密而不会威逼到我。

天佑怜鉴,现在我终于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来述说自己的故事了,大概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我生在关中平原一个名为白家凹村的贫寒人家,小时候父亲拼命供养着我们一大家子人。我上过几年学,最高到了初二。由于酷爱文史,读过一些书,因此曾梦想着长大了能够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可是到了初二,父亲的病已经不足以支撑着他辛苦地去做小工挣那份血汗钱了。

那天,我背着书包回到家里,看见父亲躺在炕上,突然间才发现他真的老了,真的累了,而我还远没有长大。父亲因为长年累月吃饭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很早就染上了胃病。以他的脾气,如果能静静地躺在炕上,那就真的到了“力气耗尽灯油枯”的地步了。母亲在厨房做饭,看着我进了屋里,捂着嘴把身子转了过去。事后,我勇敢地卸下书包,给父亲端去了几乎煮烂了的面条。

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去上学。

我和母亲承担起了家里的担子。闲暇时,大姐和三姐会来看看父亲,每次临走时都是被父亲骂着、赶着才回去的。父亲做过几次化疗,因为花销的问题,从第四次开始,他就执意不再去了。当然,医生也一再劝慰我们:化疗只能延缓病情,而且随着次数的增加,效果只会越来越差,对身体的伤害却会越来越大。我们这才无奈地放弃了治疗,那一次我看到了父亲脸上露出了微笑。

三个月后的一个凌晨,父亲在炕上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不知为何,我竟然感觉不到一丝难过。直到下葬那天,看着父亲的棺木被绳子吊着缓缓放入墓穴,人们用沉重的碑石堵上了墓口,开始往下铲土,想到自此就要与辛苦奔波把我养大的亲生父亲阴阳两隔时,我的眼泪这才滑落下来。父亲啊!儿子不孝啊!你的生命里承受了太多的苦与痛,而我竟没有报答丝毫。父亲啊,儿子大不孝啊!

父亲的离去带给了我极大地震动,母亲告诉我,从此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这句话,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算是一种激励!我明白了今后再也不能贪玩,再也不能任性,因为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没几天,我跟着姐夫去了他所在的工地上打工。自此几年我都是在工地上卖力气,姐夫叫我学技术,我没有学透。他气得骂我没用,我也在心里咒骂自己。记得那是快到年跟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陈粮。由于我们那儿的地多,很多青壮年劳力大多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粮食一直都是打下来的多,吃进去的少。每年腊月几乎就是卖粮食的时节了,那时候村子里没有一家收粮食的,仅有一家外村的夫妻俩偶尔来村里收。

我记得,那个暴脾气的胖媳妇儿,时不时会发火。村里人都有点怕她,因为他们俩口子要是不高兴了,就得我们自己拉着粮食去离我们村子二十多里远的粮站上卖,所以大家只得忍受她的坏脾气,以及他们两口子的黑心秤。

我回去那次,正好赶上他们在我家隔壁收粮食。母亲跑过去问,这一阵粮食咋么收哩?胖媳妇儿没好气地回答道,九毛七!附带着还说了句,自己装好,两千斤以下不收,忙得跟啥一样,谁有功夫为你那几颗粮食费心思!

我看着母亲慢慢地走回来,我拉着她的手说,有啥了不起,牛皮轰轰的?你不收,我自己收!母亲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娃你再甭瓜咧,你拿啥收哩?有多少比咱强的人都铺不开这个摊子,再甭胡说咧!

为啥不行哩?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镇定地说,旁人铺不开摊子是旁人的事,我只要想干就一定会撑起这个摊子的!

母亲笑了,我娃有骨气!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本来是我要去工地的日子。我并没有收拾东西,而是不顾母亲的劝阻骑着自行车径直去了二姐和三姐家。说明了来意后,她们起初也不大支持我,在我一再恳求和分析后终于答应两家总共借我一万块钱。回去后,我拿着三千块钱去村里买了一两旧三轮车,加上自己攒得钱总共还有两万块钱全部充作了本钱。正好也是卖粮食的时节,我很快就把一块“常年收购小麦、玉米”的牌子挂在大门前。当时,那俩口子的收购价是小麦每斤九毛七,玉米每斤七毛六。我却赌气似的把在村里的收购价分别定为了一块零二和八毛一,足足高出那两口子五厘钱。因为成本有限,我刚开始只是把邻里街坊的粮食收了过来,就这还欠了天军哥三百来块钱。粮食堆了一院子,我和母亲用旧床单与木棍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免得粮食受潮。之后,我用两天时间,把一万多斤粮食拉到了粮站。

头一单下来,除去成本,我还赚了三千多。回来后,我买了油毛毡在后院搭了个简易房,打算作为贮存粮食的仓库。我第二次收购,赶上了那两口子也来村里收粮食。我蹬着三轮车,远远看见他们急匆匆地赶来。把车横在我前面,还没等停稳,胖媳妇就气呼呼地跳下车,指着我的鼻子骂,同时还一个劲儿地怂恿丈夫用车摇把收拾我。她丈夫也是个只懂得下力气干活却又没脾气的人,等着自己媳妇骂得差不多了就把摇把往车厢里一扔,拉着媳妇上车,发动车一溜烟走了。看着这两口离去的背影,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朝着他们远去地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从此,我凭着年轻不惜力气,在村里把“生意”越做越大。也是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以及我还算公正的计算。渐渐地,大家都愿意把粮食留给我来收走。一年下来,我已经换上了一辆四轮客货两运车,手头也有了些积蓄。母亲看着我这么顺利地一步步下来,却一直都高兴不起来。一则是因为这本就是个力气活,而且我还从不要帮手,每一次都是自己过秤,然后把粮食扛到车上,接着再入库,最后又一袋袋封好拉到粮站。二则她清楚我这个人生性本分,容易相信人,怕我迟早会因此吃亏。

母亲的担心我每次都会用嬉皮笑脸来回应,因为我始终都相信只要我以诚相待,人们就不会坑我。我在“生意”中依旧奔忙,没日没夜地奔忙,似乎只要一听见说谁家有粮食,我就来了劲儿,就永远不知疲惫。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确定这是否是由于过分迷恋这种职业所致。

眼看着,我已经年过二十。母亲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托人给我介绍对象,这可让我纠结了好一阵。她不知道,其实我在收粮食的过程中已经和村西头刘科海的二女子刘菊梅好了一段时间了。我不敢告诉母亲是因为刘科海是村里有名的“粘牙狗”,虽说我们两个你情我愿,但是我相信母亲也绝不会答应我去攀他家这门亲的,更别提刘科海那个唯利是图恨不得钻到钱眼的人了,到时候即使答应了也肯定会狠狠刮我一层油的。

一有空,母亲就会在我耳边叨叨,听得我有时候都害怕回家了。每次出去,我都尽量在外面磨蹭到天黑才开着车往回走。回到屋里,卸下粮食,进了厨房接过碗就吃,吃了倒在炕上埋头就睡。时间长了,母亲看出了端倪。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吃饭,刚要转过身子往里屋走就被母亲叫住了。

这几天你咋么一直是这个样子?母亲问我。

呵呵,妈,我咋么了?我把碗放在脚跟前,脊背靠着厨房门旁边的墙一蹲,抬起头摆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咋么了?你这两天一直不愿意跟我说话,是谈嫌我了,还是?母亲接过话茬问道。

没有的事!我是你娃,你是我妈,咱娘俩相依为命,我孝敬你都还来不及哩,咋么会那么想?我可不想弄得跟戏里面外白眼狼儿子一样!

那你不跟我说话是为啥嘛?

是这两天真的很忙,天天回来人就乏得跟马一样啦,话也就少了,妈你甭多想哦!

我看不是这问题,每一回我一说给你介绍对象的事,你嘴里就开始含含糊糊起来,到底是咋么回事,今个你娃一定要给我说清楚。得是你有对象了?要是有的话妈也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啦,赶紧引回来叫妈看噶,你爸走的时候心里放不下的也是这个事啊!

没有,你看我成天东奔西跑的,哪搭还有功夫与心思想那些事情吗?

那你就老老实实把我应承下的事情一件一件好好思量,生意你就先放一段时间,没有啥事还比你娶媳妇的事更加要紧的。

忙过这几天,我一定好好思量。你看还有几家都说了好长时间了,我要在这几天赶紧过去把粮食拉过来,咱不能哄人么,你说哩,妈?

看,看,看!又给我胡吹冒料哩!

真的是,妈!东庄那几家成天见了我问哩,我都不好意思不去了。

那是这,你赶紧收了回来,再甭应承其他生意了,腾出几天时间专门去给你看对象。

嗯,能行!

未来,你说我当时还有更好的办法么?明明在心里装下了一个人却不能说出来,还有比这种情况更令人烦躁上火的么?我看过一些书,里面的人们都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甚至都有的为了能在一起而起来反抗的。你说,我能有那个勇气敢于大胆地向母亲说明一切,然后跟菊梅他爸抗争吗?书上的虽说是虚构的,但是里面的人们的确有现实中的人少有的勇气和毅力。菊梅是个好女娃,她体贴我心疼我,好几次都偷偷给我的车坐上放吃的,每一次经过她家里,只要她在就一定会远远地看着我路过。问题是,她们家里的事情一直都是她爸说了算的,我相信我们俩的事情一定也不会例外。她一定不敢去向她爸说我们的事情,即使她敢,也一定拗不过她爸的犟脾气。可是,我就敢吗?我自己都没有勇气和信心去争取,还在这里妄想把这么艰难的责任和压力全盘抛给本应该受保护与爱怜的菊梅?

虽说我现在的妻子,也还称得上一位贤妻良母。可是你说究竟是不是因为我当时的迟疑才造成了今天的遗憾?菊梅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我全然不知,可能这就是我该承受的吧。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呢?当初的过错必须由现在的我来承受,希望这些不会被妻子看到,否则我又会伤了一个爱我的人。这也就是我不愿向别人说,而单单决定向你倾诉的缘故吧。请原谅,我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那天之后,我找了个机会和菊梅说了我的心事,她一直低着头,最后还流了眼泪。我有些着急,问她怎么办,她摇了摇头说她也不知道。我上去抓起她的手,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爸那深撕力竭地一声吼给挡了回去。我紧紧拽着她的手,她爸大老远的一边跑着一边发疯般地朝我扔土块,菊梅一个劲儿地劝我赶紧跑,我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松开。最后刘科海跑过来二话没说,上来就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他那肥厚的手掌印。一边喘着气,一边谩骂、警告之后硬拉上菊梅转身走了。

刘科海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在意,后来只觉得脸上钻心的烫,心里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独自一个人站在野地里愣了好长时间。

那时,我感觉整个人突然就僵在了那里,我看见前面离我不远处有两只田鼠在紧张地打洞,一只负责“施工”,另一只则担负起了警戒的任务。它们是一公一母的一对夫妻,配合的那么好。转念间,我就开始羡慕起它们来了。有时候,人真的比不上动物啊!它们的爱很直接也很简单,从不会受到外力的干涉。疏忽中,我突然发现那只打洞的田鼠变成了自己,而在一旁警戒的田鼠变成了菊梅。那一刻,我忍不住哭成了泪人。

之后菊梅一直被圈在屋里,不到一个月就出嫁了。

那天,我出去收粮食,远远地看见菊梅家的方向搭起了席棚,放着喜庆的音乐。没想到竟然是我心爱的人在结婚,我是事后才得到消息的。当时,我气得操起摇把砸了我车上的挡风玻璃,然后是一连半个月没有出门。

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稍作宽慰之后,又开始给我物色对象了。起初,我很抵触。后来,慢慢地也就去了,接着就遇见了现在的妻。

可能这就叫做有缘无份吧,书上与电视中经常这么形容两个走不到一起的人。原来,现实中也不乏这样的故事。

把妻子娶进门,算是了了母亲以及父亲的一桩心事。婚后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就是屋里多了个能够照应、打理的人,晚上多了个能暖手暖被窝说话的人而已。生活很快就归于平淡,好在我的生意竟然依旧顺风顺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把生意已经做到了方圆十多里,附近几个村子喊我去收粮食的电话成天响个不停。在母亲和妻子的一再坚持之下,我又添置了一辆四轮车,同时请了两个帮手轮流帮我扛粮食袋子。我在一旁负责“耍嘴皮子”,掏出计算器算起了价钱。

有一天,我们拉着满满两车粮食往回走,又碰见了先前收粮食的两口子。男的骑着自行车,后面坐着胖媳妇吃力地在路上行进着,刚要经过他们时,我故意把车速降下来,伸出脑袋瞅着胖媳妇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估计她也觉察到了,只是低眉垂胸地把头埋了下去。在我把脑袋缩回来重新坐好的一刹那,只觉得心里无比地畅快,憋了好几年的恶气终于出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认为那可算作是我这一辈子最痛快的一回了。

没了对手,就像是没了方向的苍蝇。没有那个胖媳妇当初的无礼,我怕还在工地上卖力气。没错,一直以来我原来都是拿他们当作是我的对手,现在当一切都告一段落时,才发现他们在我的心里竟然扮演着这样的角色。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此后的日子里,随着我的生意日渐扩大,我也变了。

(三)

天边的虹在我眼里是那么清楚、明媚,它分明是在宣示着什么。是夏日经历的一场暴雨?还是对历经了磨难之后的人们的奖赏以激起他们抵抗的决心和意志?那一道弯弯的拱形物吸引了无数的关注,就好像是现在的我。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光耀门楣的人了。一双儿女茁壮成长,贤惠的妻子里外能干,年迈的母亲尽享天伦。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令人幸福呢?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诠释一个男人对于家庭的价值呢?我拥有的一切是我的辛苦所得,更是我理所当然要去接受的。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和理由要去拒绝这些东西,因为我受之无愧。男人,就必须要这样:保护你的亲人不遭受饥饿、疾病与冷嘲热讽的侵袭,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用尽各种办法去实现一个又一个目标(必要时,还得打败一个又一个对手。)只有这样,你才更有资格去坐享既成的胜利果实。就像是眼前的虹,真正不惧风雨的洗礼而奋起抗争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拨开云雾见日明的喜悦。所以,每一次看见虹我都能体会到一种胜利者的荣耀。

未来,很惭愧这些原本就是我在稍有成绩之后的狂妄表达,却还真就是属于我真实情感的流露。今天,我很大胆也很直接地倾诉出来是想忏悔自己之前的无知。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也便多了些世俗的弊病。

我的变化是在一次不经意间出现,并且迅速在虚荣心的培养下生了根。

具体是哪一次我大概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次我在一个村子里收粮食,过完粮食算钱时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要扣皮的!看着那家人一脸的不解,我补充说道,装了这么多袋子,连同袋子过秤一搭算不合适么,现在都是都是这么算的。

那你看咋么办咱就咋么办。那家男主人说话了,满是商量的口气。

老哥你看是这,你满共装了七十六个袋子,都还是碳肥袋。咱也就不一一腾袋子再称了,这么多袋子算你二十斤分量你看咋样?

也就是说到时候扣除二十斤分量?

没错,老哥你没看咋样?

男主人立马就显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转身回去商量了一下,回来点了点头。

其实,这在如今看上去习以为常的事,可放在过去却会被看作是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表现,这实在与我刚开始时的做事风格不符。但是,碍于我们当初不得不把粮食卖给那两口子时的相同理由,我还是做成了这桩生意。一次算计得手,我就当成了本事到处去用,满以为省下了不小的开支,却为之后的损失埋下了隐患。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更是耍小聪明似的把这些心眼用到了生意的其他方面。比如,开始学着挑剔粮食的品质乘机压压价码,然后把那些良莠不齐的粮食混掺在成色与口感更好的粮食中间,拉去粮站卖个好价钱。比如,我还为了独揽村里的生意,会偷偷在大路中间扔一些玻璃渣,扎破外村来的同行的车轮胎等等。

因为这些,母亲都看不下去了。经常骂我是黑了心的资本家,放在解放初是要被拉去关禁闭还要没收财产的。在母亲面前,我没有狡辩虽然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两个孩子中要数女子英英乖巧。她学习好,懂礼貌每每在外面被人提及我都会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的确,英英的听话似乎是天生的,这一点更像是遗传了我的优秀基因。要知道,我可是自小就出了名的乖儿子。小时候父母忙,经常把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叫姐姐看着我。等到他们回来时,往往是姐姐耍得找不见人,倒是我一直静静地坐在大门前的石头上手里攥着钥匙,乖乖地等着。母亲经常感叹我的性格像个女孩子,要是能跟姐姐换一下就好了。长大一点,我会主动帮助家里做家务,即使偶尔犯错也会尽量不惹大人生气,更没有主动去惹是生非。这些,都在我女子身上得到了发扬。每天放学回家,她都会先帮奶奶也就是我母亲做做家务,然后就去房里写作业。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再加上乖巧、懂事的性格,引得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平日里,经常有一些男娃放学之后在我家周围徘徊,好几回都被我给赶跑了,但是这也正说明了我女子的优秀。

相对于乖巧地女子英英我那调皮捣蛋的儿子强强可就费事多了。记得他自小就好动,妻子怀他的时候就经常踢人肚子,生下后很早学会了走路,刚学会走路就斜斜歪歪地跑来跑去,把人整得成天追着他,生怕跌一跤。上了学,又时常没事往回跑,弄得我好多次要拉着他去给人家老师说情赔礼。好不容易安心去学校了,可又整天惹是生非,不是偷偷拿同学东西不还就是跟同学打架,有一回还跟几个男娃偷偷跑到涝池边去钓鱼,整整一早上都没去学校,直到老师来家里寻时,我才知道了这件事,只得急急忙忙地到处寻,最后在涝池边抓住了那个正耍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坏小子。那一次,因为老师在跟前,我提着他的领子一顿好打。打得儿子哇哇乱叫,一个劲儿地回话认错。老师最后拉住了我,带儿子回了学校。后来儿子回来,跑去母亲那儿告了我一状,母亲为此埋怨了我很长时间。由于有母亲护着,这小子越来越没有样儿,偷我钱出去买吃的,骗他妈的钱说是买书其实都去上了网。有时候,我就在想这小子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和妻子两家中没有这么顽劣的人啊,那他是从哪儿带来的坏基因呢?老天爷真的是公平的呀!它不可能让你事事顺心,总会有一些事让你费心劳神。我不敢想,如果不赶紧管,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过去,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两个孩子偷了东西回家,前一个孩子回家后,母亲夸奖儿子能干,后一位母亲则勒令孩子把东西还回去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犯。长大后,后一个孩子成为了对社会有用的人,前一个孩子却成为惯犯,终于犯下了死罪。在临刑前请求母亲让他再吃一口奶,母亲走过来后,他一口咬掉了母亲的奶头,并且质问母亲为什么当初没有及时纠正他的缺点,以至于今日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这个故事揭示的道理在我们这个年代几乎人人皆知:那就是溺爱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如今我遇到了同样棘手的问题,这才体会到了那位母亲的难处。我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我绝对不能让我们强强重蹈那个孩子的覆辙。养不教,父之过呀!可是,怎么样才能让母亲也能理解并支持我的做法,一并参与到对孩子的教育中来,而非简单的溺爱呢?为此,我一直很头疼。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母亲一直都以孩子还小为理由惯着儿子。在他们那一代人眼里,孩子是不需要怎么管的,小孩子再怎么顽皮长大了自然就会懂事,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鬼见愁”的阶段的。说到激动处,母亲还会举出我们姊妹几个小时候她就没怎么管的例子。妻子同样不怎么管,自从我的生意慢慢做大了之后,她就不跟着我东奔西跑了。俨然成了一副老板娘的派头,闲的时间多了,一有功夫,她就会坐在棋牌室跟她的那些牌友“砌长城”。赢了欢天喜地地回来,输了愁眉苦脸、乱发脾气甚至一整天睡在炕上不动弹。我成天忙得顾不上回来,两个娃只能在母亲那里将就吃点。现在想想,孩子的问题可能就是从那时候逐渐产生的。

儿子上了初中之后,就更不安心上学了。经常和同学打架,听说在学校都出了名。其他孩子都不敢惹他,而他反倒乐于享受那种被敬畏的感觉。老师为此找过我好几回,建议我和儿子好好谈谈,最后都到了建议让儿子休学的地步了。到了那时,母亲才着急了。一有机会就拉着儿子的手捏着他的屁股蛋说:我看我娃这么乖么,咋么都不像旁人说的那么瞎么。强强娃,你给婆说,你为啥要惹人家娃娃。儿子装作乖乖的样子嘿嘿笑着,从不正面回答。

有一天,我去办事。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伙学生娃围在一起好像是在打架,我仔细留意了一下,果然让我发现了儿子的身影。当时,他和几个学生正围着三个学生没命地踢打。俨然一副拼命三郎、不顾死活的样子。旁边还围了一些其他的学生,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去拉。我让司机把车远远地停下,赶紧下了车,穿过人群一把把儿子拽出来。儿子正打在兴头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给阻止了。可能有些来气,看都不看另一只手就朝我挥了过来。就像当初刘科海打我的那股子狠劲一样,我在儿子还没有碰着我的时候就已经给了他两巴掌。儿子这才发现是我,灰溜溜地站在了一旁,其他学生一看情况不妙立马作鸟兽散。

回来!我吼了一声,学生们没有一个人敢动了,像是等候着被处决的罪犯一样,低着头静静地站在原地。

走!引着你打的那几个娃给人家看病走!

儿子很不情愿地使了个眼色,那几个被打得学生还有参与打架的几个学生齐刷刷地站在我的车厢里被我拉去了卫生所。那次,给那几个学生头上缝了几针,又配了些外敷药,然后我又给人家每人50块钱,这才算了了事。

回去后,自然少不了要狠狠揍儿子一顿。可是不管怎么挨打,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反倒是我觉得自己好像理亏了,所以多半也就不了了之。

(四)

转眼间,已经到了公历二零零六年。

就在这一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交了两千多年皇粮的农民终于“解放”了。从此,再也不用被催着交粮,再也不用为了交不上粮而被村上人土匪一般冲进屋里往出装粮食、扛袋子了。记得,我三婆那一年就是因为没有及时交上粮食,村上人冲进屋里要装粮食,她去拦人家没拦住,把自己给气死的。这下好了,农民可以自己支配手里的粮食了。对于农民来说算是一件大好事,当然也包括我。因为,农民手里的余粮多了,那能卖的也就多了,所以我更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当然,值得高兴的事还不止这一件。那一年,村委要进行内部的小调整。村长老刘说,以我的情况(我们是好哥们,交情好的就像一个娘生的一样。)完全可以去争取,而且只要我争取他就会全力支持的。我知道村长的想法,可我是为了更好的做我的生意。要是进了村委会,当了村干部那做生意可就方便多了,再说我们家从我爷到我爸还没有人当过哪怕是队长那么小的官,我这么做也算是光耀门楣吧。所以,我憋足了气一定要去竞选,要去争取那个名额。

当然,我很早就知道了还有其他的几个人跟我有相同的想法。经过老刘给我分析其实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对我这次竞选产生威胁,那就是刘科海。哈哈,这个人?可不是吗?刚开始我也不怎么相信,可是老刘拍着胸脯给我保证了之后我也只有信了他的话。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刘科海也算差一点成了我的丈人爸。当时都五十好几了,听说是由于想承包村里的砖厂,又怕花大价钱这才打算用一些邪门歪道来给自己揽利益。从老刘非常肯定的告诉我是刘科海时,我感觉当初对付收粮食那两口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刘科海成了我的新对手。我决定了:一定要让刘科海知道我的手段!老刘给我出主意说,其实刘科海是啥人那就是“秃子头上的垢痂”,谁都一清二楚着哩。其实我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想办法抓住刘科海的狐狸尾巴,只要他漏了馅儿,那也就相当于给他来了个“一票否决”。

据我媳妇说,刘科海经常去棋牌室坐,只要手气一好就会唾沫星子乱溅的胡吹乱谝。有时候,还由于吹过了头或者跟人一两句话没说好就闹个不欢而散。棋牌室,这是个刘科海经常光顾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可能抓住他的把柄。我找到了村西头刘科海家隔壁的刘成成。这个吊儿郎当的败家子成天没事干,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把刘成成叫到镇上的酒楼包了一桌,几杯酒下肚,钱一拿到手,这货就拍着胸脯给我说开了他跟刘科海的恩怨。你别看,这货还真能演戏,一张嘴把刘科海说得简直跟他杀父弑母的仇人一般。不过,任凭他再怎么会演戏也得乖乖听我话。因为,这种人始终摆脱不了金钱的诱惑。所以,事情办得很利索,从此我多了个眼线。

从心里说,刘成成还算是一个称职的眼线。还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把刘科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给我抖出来了不少。但是,这些小事并不足以扳倒他。即使这样,我还是给刘成成,我这个“忠心”的眼线一些报酬。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刘科海一定会灰溜溜地给我腾出那个名额,并且向我低头认输的。

有一天,老刘急匆匆地来我屋里说,乡上这一次要介入换届的事。选举那天,主抓我们村的李副乡长会亲自来督查。过几天,李副乡长要来村上做调研,老刘示意我这一次要好好表现,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回去后,我抓紧时间去寻刘成成,催他盯紧刘科海。估计,这个老家伙肯定也知道了李副乡长要来村上调研的事。以他的性格绝对也不会闲着傻等的,所以他只要一有小动作我的机会就来了。接过钱,刘成成说他听人说刘科海好像跟邻村的一个女人有勾搭。那个女人的男人常年在外面打工,一年难得回来几回,刘科海就趁机上了人家的炕。这个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整天在家没事怕也是熬成了干柴烈火,遇上了刘科海这种人很快就各取所需了。呵呵,这倒是个新情况,不管是不是真的,我要求刘成成盯紧这个女人,只要刘科海一进这家门,一切就好办了。

天一黑,刘成成就屁颠屁颠的蹲在那个女人家门外的墙背后等着“捞鱼”。说来也怪,刘科海竟然一连一个礼拜都没有现身。刘成成有点泄气了,跑回来问我。我当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咬咬牙,给了他几百块钱叫再坚持几天。就在我自己都快要放弃的时候,刘成成兴奋地带着哭腔一边喊我一边砸我家大门。我披上衣服把刘成成让到院子里,得到了刘科海正在那个女人家逍遥的消息。刘成成还得意地告诉我,他怕那个家伙跑了,还偷偷把女人家的大门给锁上了。真有你的,成成!我兴奋地都差点乱了分寸。静下心来才决定先让刘成成去刘科海家把刘科海的媳妇喊上,而我则去叫村长,我们要一起去捉奸!哈哈!这样做就不怕他刘科海抵赖了。

开了锁,刘科海的媳妇一把推开大门。里面的人竟然跟死猪一样没有动静,我担心走漏了风声刘科海老早溜了或者压根就搞错了。没想到,等刘科海的媳妇一脚踏开房门,把还在被窝里赤身裸体、呼呼大睡的刘科海捉了个现成时,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后来就看了一场好戏,结果我顺利当选村委会委员。

你知道吗?从那件事后刘科海在村子里就一直没有了抬头之日。他也收起了要承包砖厂的想法,卷起铺盖跟着他妹夫到新疆打工去了。

娃呀,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也是多给自己留条路呀!事后,母亲不无忧虑地告诫我。她担心,我的锋芒太盛终会害了自己。可是,那个时候我根本听不进去,处在那种自认为顺顺当当的运道里沾沾自喜。我并不清楚,当时我的贪婪和算计早已经超过了那两口子,甚至也在刘科海之上。现在回想起来,就连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为什么人在贫穷的时候都那么地单纯和善良,一旦有钱就变得猜疑和贪婪成性。就像是一头饿狼,整天都在伺机寻找猎物,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事实上,竞选村干部确实对我的生意有所帮助,在开始的几年里村里人无论是碍于面子还是贪图方便,大都把余粮卖给了我。老刘也及时介绍我加入了共产党,用我女子英英的话来说,我现在已经成为了过去的土豪乡绅啦。

那段时间,我女子正在偷偷地看《白鹿原》。虽然她偷偷摸摸地看,生怕被人发现(因为这本书里面有一些性爱描写,所以老师和家长一般不允许学生过早接触这类书。很多孩子只能采取“地下阅读”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可是,我相信我女子,也了解她的想法,这本书我早都看过,也跟她一样是偷偷看的,只不过里面知识性、艺术性的东西真的很不错,所以我并不反对孩子看这类书。可是,我没想到英英却从书里面学会了另外的东西。

英英初中上完后,考上了高中。在高中最后一年临近毕业时谈起了恋爱,不顾老师和我的劝说,越陷越深。后来,还没等到高考她就给我说要跟那个男娃结婚,要不然就不去参加考试。气得我当时就给了她两巴掌,整整骂了一下午。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很乖巧的英英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来要挟我。我女子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谁劝都不顶事。偏偏,我强强又在学校惹事把他同学的肋骨给踢断了。他老师把电话打来时,我妻子还在麻将馆里坐着。我只觉得天昏地暗的,整个家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苦苦支撑着一样。现在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儿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真的都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件事了。我只记得,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马上去学校,也不是继续劝说我女子,而是疯了一样跑去麻将馆,一脚把门踏开,二话没说把桌布使劲一拉,麻将哗啦啦掉得满地都是,紧接着我顺势也把桌子给掀了。再加上地上原来扔的瓜子皮、烟头、卫生纸,整个棋牌室里马上就变成一片狼藉了。人们碍于面子都知趣地走了,妻子有些莫名其妙,想骂我几句,但是看到我那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吓得也没敢多说啥,跟着我就回家了。从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先前的优越感和自豪感都来自暂时的自我满足,其实生活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处处眷顾我,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优秀和强大。

儿子和女子的事情都要马上处理,耽搁不得。我给妻子叮咛一定不要让英英再去学校,叫在家里好好复习,我先去学校处理儿子的事情。到了学校,我直接去了他班主任办公室,儿子正好在那里,校长也在一旁坐着。我一进门,儿子的班主任就开门见山的对我宣布,先给人家学生看病,接着说了学校建议我强强休学的想法。这两条我都接受,儿子也没有意见。看得出来这个碎怂早就不想去念书了,成天惹事无非就是逼着学校开除他。我要不是脸上挂不住,早就叫他回家了。这一次,算是把事惹大了。就算我脸上再挂不住,也得接受了。事情处理起来并不算复杂,无非就是给人家娃娃看病,然后给大人赔个不是,赔一些钱,然后把儿子领回来罢了。这个碎怂念一场书,我没少给人家学校赔不是,没少给人家旁人赔笑脸、赔钱。现在领回来倒好,我也就不用再去丢这个人了。我上辈子是欠这个小先人的了,要叫我这一辈子不得安然。

最终,我们暂时稳住了英英。她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了高考,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是,到了我要履行诺言在女子考上大学后就答应她将来嫁给那个男娃时,我母亲站出来反对了。

你们骗人!你们都是骗子!英英哭喊着、咆哮着就像一头深撕力竭的猛兽,好像在那一刻有一把利刃剜进了她的心脏,吞噬着她的五脏六腑。那种痛,我能体会的来。当初我跟菊梅也承受过类似的痛,那种痛是深入骨髓的。想起将要跟相爱的人永远分开;想到以前的那些温暖画面;想起曾经许下地永不分离、相濡以沫的山盟海誓;想起共同构筑起来的爱的大厦将要分崩离析、轰然倒下。那是任谁也不会漠然视之的,书上和电视上有过太多类似的画面。人们都在叹息有情人无法长相厮守,却在现实生活中,也不得不采取类似残忍的做法。记得当初,我有半个多月窝在家里不出门,脑子里满是菊梅出嫁时画面。一遍又一遍过电影似的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的刺激着我心底那敏感的防线。说不清菊梅在别人的屋檐下会过得怎样,说不清菊梅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会不会也能幸福,说不清菊梅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有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每次一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现在我的英英,我自小都很乖巧的让我引以为傲的英英,怕也是这么的不甘心。我很想就此妥协,答应英英不再让她遭受这份煎熬。可是,可是为人父母的,我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的亲生女子往火坑里推。据我了解,英英喜欢的男娃家里并不富裕,家里姊妹多,他是老二,上面是他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爸身体不太好,全家就靠他妈跟大姐支撑着勉强度日。你说,我英英进了这家的门会有好日子过吗?全家老小都等着她去伺候,我是真的不忍心啊!大人们的话一点都没错,这些都是生活经验的积累。年轻娃娃做事情没有个轻重,只顾眼前全然不去思量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现在结婚这么多年,有了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静下心来细细体会确实是人抗不过命啊!这些话,当初母亲也给我说起过,当时虽然并不是很理解,如今却是真正想通了。所以,我拿这些话,我拿我这个亲身事例来劝慰英英,希望她能想得通。毕竟我女子在知识上胜过我,在聪明劲儿上也不在我之下。

在我和母亲的一番劝慰之下,英英暂时稳定住了情绪,一个人趴在炕上用被子捂着头轻声抽泣着。哭吧,孩子!我和你奶也是没办法啊,但凡有一点能商量的余地,那我说什么也不忍心叫你我娃受这份委屈啊!哭吧,孩子!我和你奶能体会得出你心里的苦水,只是为了你以后能少受罪、不受罪,能过得更好我愿意叫你恨我。哭吧,孩子!生活的路总是这么崎岖,一切都充满了变数。如果没有你奶当初的劝解,那咱父女俩也就没有缘分在这一辈子相聚。哭吧,孩子!你的眼泪不是软弱的表现,希望以后的你会更加坚强地生活,能活得更加幸福!这是当父亲的对你,我这块心头肉的唯一期望。孩子,哭吧!

(五)

未来,在那个晚上我梦见了虹。它是五颜六色的虹,跟往日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它的拱桥外形与缤纷的色彩。桥上似乎还坐着一个人。没错,是个女孩子,她的长头发在清风中飘动,她的笑声爽朗而又欢快,她挥舞不停的手臂柔软却又纤细。她是谁?我在梦中总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直到我清楚地看到:她就是我的女儿英英。那个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我英英的面庞变得那么清晰,就仿佛是专门为了让我看清楚一样,没错,我确定那就是我女子英英。她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还是坐在虹上,调皮地踢动着双腿,看着远方的太阳陷入了沉思。突然,有人喊她。她假装生气地不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头去。我发现,是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束刚采来的花儿向她飞奔而来。男孩儿把花儿举到我女子面前,我们英英嘟着的小嘴马上就变成了月牙形。他们在一起追逐打闹好不高兴,一起在“拱桥”上交织成了温馨和谐的画面。突然,画面又变成了我女子出嫁时的场景了:我站在亲友中间一个劲儿地傻笑,周围的人都向我祝贺。我女子穿得花红柳绿,却低着头满脸泪水,在她表姐的搀扶下上了婚车。汽车,远远地向前驶去。慢慢地我惊恐地发现无数条藤蔓突然向婚车伸去,把车子紧紧地缠住了,我拼命向前奔去,远处刺眼的光,却将一切都吞噬了……

我“哇”的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妻子翻了个身坐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这样的梦算是什么征兆。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梦都是反的,是我太操心女儿的缘故。但是,我的心却总也难以平静下来。

英英是哭着坐上去上学的火车的,母亲本来打算要去送,却在那个早上觉得有点头晕。村卫生室的吴医生看过后说受了点风寒,不能受凉。所以只有我和妻子、儿子去送。当然,母亲也给英英送了一个小玉坠,说是专门从灵山请来的,戴上后能够消灾避祸。女儿自是不信那些,但又不能拒绝奶奶的好意,也就高兴的带上了。这算是对孩子的一点补偿吧,真的希望我们英英能在外面尽快放下家里的那些事情。

送走英英还没来得及暖热凳子,老刘就把我拉去开会了。村上经常是这样,时不时会借着开会的名义一伙人坐在村委会议室里抽着烟,在烟雾中说些我并不感兴趣的事情。说啥张三家多占了李四家的宅基地啦、说啥谁又把犁沟划到了隔壁两邻家啦。这些原本可以私下解决的事情非要这么大动干戈,可我又不好说什么。因为老刘就喜欢把一些小事情说得很严重,然后自己出面解决,以显出他的能耐,好叫大家佩服他。有几次,老刘在我屋喝酒时,还跟我吹嘘这些年他给村上也办了些事。要不然村上的通村路能这么容易修成通车,村上的饮水工程、照明工程能这么顺利的完成?细想起来,也有点道理。只不过,他这个人过于爱吹嘘。如果谁再把他稍微一夸,那就恨不得搂着你用他那胡子麻岔的嘴“啃”上你几口。

村上每年阴历七月十五有古会,几乎年年都要唱大戏。爱热闹的老刘自然不肯放过这为数不多的“耍人”的机会,往往是还有一个多月就张罗着忙活开了。成天动不动就在广播上通知村委会成员来村上开会。我记得光落实剧团这一项就足足开了五六次会,轻易决定不了用那家。再加上其他事宜,开会绝对不下二十来回。战线拉得太长,搞得别的委员包括几位副村长都怨声载道,一提起开会头先疼得不行。我又整天忙着跑生意,每次在会议室里接到谁家喊我去收粮食的电话,我就犯起了愁。老刘啊!你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么耽搁人生意啊!看着老刘滔滔不绝地讲着,我总会在心里这么盘算,在那里跟板凳上有刺一样坐卧不宁。你说我费那么大劲竞选村干部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生意?现在生意都耽搁得不像啥了,你说我还怎么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听你“卖嘴”?这算弄了个啥事吗?说又不好说!哎!

未来,想必你也清楚当一个人被强迫着做一些事的时候是多么地无奈。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们逼着英英放弃那个男娃给我女子在思想上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虽说是为了孩子好,可是这种影响怕是会伴随孩子很长时间。我现在也有类似的感受,经常在闲着没事时会琢磨,当初削尖头皮挤进村委会到底有没有作用。为了方便做生意到头来反而弄了个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我英英在外地上学过得怎么样?这个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给家里感觉好像在外面过得无忧无虑的一样。其实,我知道,这是她懂事的表现。不过,这样也好,在外面多经历一些事情会让她更快地长大。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女子在上大学的几年里还是那么地省事,从不要人操心。反过来要是把我那个混小子放在外面,说不定会捅出啥篓子来。毕业后,我英英顺利考进了我们县城的一所学校,成为了人民教师。说起这一点,也算是令人欣慰的一件事。女孩子当教师,在啥时候都算是一件挺不错的工作。稳定、体面,这几年教师的待遇不断改善,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个几千块钱,胜过了在外面奔波,而且还能待在我们跟前,叫大人少了操心和挂念。接下来,一切安顿就绪就差给娃娃寻一个好婆家了,希望也能如我所愿。

可是,事情并不总是跟我想得那样理想。

上班还不到两个月,英英突然很郑重地跟我说她其实跟那个高中同学还在联系着。她现在考上了公办教师,那个男娃也挣上了钱。所以,她希望我能答应他们的事情。

不行,说啥都不行!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还有瓜葛,这算啥事嘛?我一听就急了,当初地劝说原来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气得我抓起手边的喝水杯子一下就摔碎了。

寻着响声,母亲迈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进来了。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少不了对我又是一番责备。英英低着头只是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她的手紧紧的攥着衣角,越扯越紧。门牙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哼哧哼哧”的哭着,就像是小时候谁抢走了她最心爱的玩具一样,充满了委屈。不,我相信那时在她的心里不全是委屈,可能也有对家里人不理解地愤懑和难过,还得再加上她内心里极度无助的挣扎。母亲看着英英流眼泪,过来搂着她。

“英英呀,你小时候婆就是这么搂着你,给你说口口,给你讲故事的。”母亲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娃你说婆对你好不好?你爸你妈对你好不好?这一家子人哪个不爱你?强强娃那么捣蛋,都知道他还有个学习好、长得俊的姐呢。一说起他姐,咱强强娃那小嘴撅得高得你就没见。一屋里人谁不为你我娃的懂事高兴呀?今个,你说,咋么就为了一个只认得了几年的男娃娃,就跟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么大的你爸你妈顶牛呀?我娃你要知道,你爸也是为了你将来能过得好,才不愿意叫你跟那个男娃的。你说今个要是答应了你,将来要是过得不好那还不后悔死?瓜女子,再甭犟了!你说有多少例子摆在眼前,你咋么就看不着呢?还是叫你爸给我娃物色个好女婿嫁了,到时候婆也就能闭上眼睛了。说不定到了那边见了你爷还一起保佑我娃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呢!再不敢犟了哦!”母亲说完,给我使了眼色,我搀着母亲出去了。屋里,只留下英英一个人还在“哼哧”。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从小到大我都很佩服母亲处理事情的方法。从不多说一句话,该点的却都能点到。我放心地进了母亲的屋里,掏出一支烟,正准备坐下来点时,只听见强强喊了一声:“爸,快来呀!”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占据了我的大脑,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马上起来跑出了屋子。

等我进去时,我女子正靠着柜子往脚地一坐,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嘴角却挂着惨淡的笑容,两眼失去了平日的灵气和光泽,看得人脊背一凉。“英英啊,咋么了你这是?”我俯下身子抱着我女子失声喊道。

自然是没有任何反应,英英眼睛眨了一下,瞅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依旧是那副呆痴的表情。这时,母亲也已经进来。“赶紧把娃娃抱到炕上!”只见她把拐棍一扔,坚决地说。我顺从地把英英抱到炕上,又按照母亲的指示准备好碗筷和烧纸。准备好这些东西后,我一下子才明白,原来母亲是要给英英“送一送”。我这才想起来,我小时候有一回烧发得厉害,母亲好像就是用这种办法给治好的。虽然事后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试试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在母亲忙活的同时,联系了一辆出租车,准备把孩子送到医院看看。

果不其然,母亲这一次没有收到成效。我们着急慌忙地把孩子送到医院,检查过后医生说我女子受了严重刺激,情况可能很不乐观,要我有个心理准备。透过医院门诊的窗户,我看见了我女子战战兢兢地“窝”在病床上。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家里说这个情况,担心母亲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私下里,我和妻子商量把那个男娃叫来,把他们的事答应下来再看能不能对英英的病情有所缓解。

事情也算顺利,男娃也很配合的照顾我女子。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男娃来了之后,我女子竟然很快就恢复过来了,没过多久出了院,也就把事给办了。

安顿了我女子,我的心里却并没有安然下来,总觉得好像还会有事情会发生似的。英英婚后的日子还算幸福,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慢慢地,我也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转眼到了年跟儿,自从冬至前后下了一场小雪外,庄稼地里再也没有见过一丝水分。太阳不合时宜地悬在头顶的斜前方,发出昏黄的光。大旱撩人啊!眼看着已经过了四九,天气一转暖庄稼可是急需要水分“拔苗”的呀。前天天还阴了一天,昨个早上又转晴了。哎!母亲早上起来坐在炕上拨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从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过来的人都对荒了一料庄稼、打不下粮食有过切肤之痛啊!如今虽不缺吃穿,但是母亲还是时常提醒我不要一下子就把新麦卖光,一定要留足两包麦。新麦吃起来没劲,那就吃陈麦,等放给一半年新麦也就“窝”出劲了。现在看来母亲还是有先见之明啊!那些贪图省事一下子把新麦、陈麦全部都卖光只剩下口粮的人家就只有干着急的份了。天,看不出来一丝要转阴的意思。天气预报上也没有说有冷空气过来,真不知道往年那没完没了的冷空气,那下得没了命的雪今年都跑到哪里去了?地里的麦苗尖尖已经开始泛黄,地里的土块松松散散的干得就像沙子一样抓在手里都捏不成个块块。本应该满眼翠绿的庄稼里现在怎么看都是一副萧条的景象,先前还都爱往地里转悠的董二伯,如今也把手操进袖筒里靠在墙角晒着暖暖,心不在焉地看起了别的老汉们“掀花花”了。

日子就是这样,光景好了得过,光景不好了也得过。现在天气这么旱,家家户户都不得不为来年着想,看老天爷的脸色就是这样:本来,腊月是收粮食的“旺季”,可是现在却变得冷清了不少,预想中繁忙不已的电话也成天静悄悄的。搞得我时不时还得掏出来看看得是手机出啥麻达了,人一闲就要出事。这不,少了生意的打扰,妻子就成了麻将馆的常客。母亲自我小时候就以父亲为反面教材教育我不要染上那种坏习气,可是没想到我妻子却有这个嗜好。母亲成天在家里埋怨我没有好好管教妻子,说一个女人家成天坐在那里像个啥嘛?有时候我也会责怪妻子,可是妻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耍得不大,只当是磨手,不会误事的。再说一有生意她肯定不会再去的,现在不是没有生意吗?妻子说得不无道理,她的确打得不大,也很少误事,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两天,我强强也耍得成天不见人。哎,我都习惯了。这怂我是没办法了,叫我都那么收拾呢,皮鞭都打断了好几根,就是改不了那瞎瞎毛病。成天惹是生非,耍得不着边际、寻不见人。娃娃长这么大了,我真的是管不下了。对这娃来说,只要是没有啥音信就是最大的平安。这是我总结出来的规律,除过母亲偶尔还会念叨强强外,我和妻子忙得都懒得去管了。母亲说娃娃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当爸当妈的竟然不着不急的,就能安安稳稳地吃得下去饭,睡得着觉?我笑了一下,起来把碗端进厨房,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笑着说咱强强没有音信就是没啥事,您只管放心就是了,你孙子在外头只有欺负旁人的时候,就没有旁人欺负你孙子的时候。这个时候,一定又在哪个狐朋狗友的屋里瞎混呢。母亲将信将疑地念叨着进了屋子。想不到,这一次经验竟然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天,我蹲在门前的石头上吃饭。听见人都议论说这两天虢镇引渭渠边出现了一具男尸,脊背朝天趴着死在了渠边,等发现时尸体都腐烂了。这件事陕西电视台《今日点击》栏目都报道了,电视上说初步判断可能是一伙盗贼因为分赃不均杀人灭口导致的。我听后愣了一下,没有放在心上。还没等我放下碗,村长老刘的电话就来了。我还以为又有啥倒人胃口的破会要开,迟疑着不想接,可是电话固执地响个不停。我就纳闷:这似乎不是老刘那日急慌忙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莫不是真有啥事,我就接了电话。

在村委会我和老刘一再核对陈仓区公安局提供的死者信息,最后确定就是我那不成器、管不下、我也懒得去管的儿子强强。一时间,我只觉得天昏地暗,神魂颠倒的。虽说平日里一提起强强我都不屑于去说啥,可是突然面对着要接受与孩子阴阳两隔的事实时却也如同刀剜啊!我难啊!不是难在咋样给家里报这个信,而是突然意识到儿子能有如今的下场都是我只顾着赚钱做生意,忽视了对娃的管教导致的啊!娃娃这么多天没有音信,我都不着急,还厚着脸皮对母亲说啥咱强强没有音信就是没啥事的屁话。我瘫坐在村委会的沙发上眼泪直往下流,老刘一个劲儿地劝说我不要难过,可是他又怎么能体会得出我此时此刻那种悔恨与无助相互交织的心情呢?当初我女子的无助只不过是失了爱人的痛,这我体会过,但是那根本比不上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来得痛彻心扉啊!强强啊,是爸害了你啊!没有好好管教你,叫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老天爷啊!我到底做了啥错事,非得这么惩罚我?莫不是我之前在生意中耍的小聪明老天爷都看在眼里,一笔一笔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给我记下了,如今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可是,这不是该惩罚我吗?老天爷,你怎么会跟一个娃娃过意不去,他不就是顽劣些吗,不就是不好好念书、听话到处乱逛呢吗?真的罪不至死啊!老天爷,你怎么就不把我的命要了去,偏偏叫我这一家子人承受这么大的丧子之痛啊?我越想眼泪越多,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视线越来越模糊。哎!我是吃了屎呀!我一边叹着气一边抽着自己耳光。伴随着我的哭声,老刘起来把窗子关上,窗帘拉上,坐在我跟前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点了支烟,他任凭烟冒着,一直没有往嘴里叼。

天渐渐地黑了,外面的吵闹慢慢偃旗息鼓,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老刘两个人。老刘往我手里塞了团卫生纸,顺便在“炮弹炉”里添了几块煤。我靠着沙发把身子转过来眼睛盯着炉子里冒出的黑烟,那些经过不充分燃烧的煤块透过炉子风门冲将出来,在空中扭动着幻化出各种形态,一会儿像蘑菇,一会儿又像是云团。看着黑烟,我的眼前变得依稀。这个时候,外面更黑更静了。突然,透过黑烟我惊奇地发现我强强出现在烟里,越来越清晰。啊哈!儿子!是强强吗?我兴奋地站起来顾不得擦留在脸上还往下淌的鼻涕和眼泪,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儿子,却发现随着我兴奋地挥舞我的强强竟然一下子一下子变得模糊直到消失地无影无踪了。强强!回来,我的儿呀!不要走,娃呀!我近乎疯狂地咆哮着,老刘猫着腰死死地抱着我,把我压在沙发上。老王呀,你是看花眼了。娃没了,真的没了!再不要难过了!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咋么处理事情,可别急昏头了啊!

老刘这一提醒,我才如梦初醒。赶紧拿毛巾擦擦脸,正准备起来电话就响了。原来是妻子把电话打过来催我回去呢,我都记不清当时说了点啥就匆忙挂了电话,给老刘交代了几句就回去了。

我不敢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把这个噩耗透漏给家里的任何人,包括妻子。所以,只能在回家的路上尽量调整好心情,尽量不让人发现端倪,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变得跟以往没有什么两样。未来,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如果就那么冒冒失失地给家里说了这件事,妻子年轻还能撑住,我母亲呢?一把年纪了,实在是经不起这么大的打击,稍微一折腾就能要了老婆的命,那样的话我将来真的就没脸在九泉之下见我的老父亲了。父亲跟我没过几天好日子,一辈子吃了不少苦,我知道他肯定希望母亲能多享几天儿子的福。现在出了这个事情,我只能尽量冷处理。

冷处理,冷处理,问题是咋么冷处理嘛?我一时没有任何头绪。

回去后,我努力跟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好在妻子也没有过多询问我一下午都去干啥了。晚上,在妻子的鼾声里我翻来覆去的想办法,看咋么能把这个事尽量长久地隐瞒下去,我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但是最起码叫我给母亲送了终再往开说也行啊。为难之中,我暂时想出到这个办法。

第二天,公安局通知我去认领儿子的尸首。我找了个借口,就出来了。去了之后,看见儿子已经腐烂变形的尸体,我的腿一软顺着墙就溜了下去。未来,人常说人生三大悲事莫过于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细细算来,两个都叫我赶上了,那种撕心裂肺地疼,透彻心扉地痛是任谁都无法体会的。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警察递给我一杯水,我接过来慢慢地顺手放在了桌子上。后来,我给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察说明了他们的意思,他建议我可以选择把孩子的尸体捐献给医院,也可以立即火化。思量一番后,我决定火化。在回来的路上我把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的手续单子全都点着,看着灰烬被风吹走,直到消失在天际。

妻子一直没有问儿子的情况,只有母亲每隔几天才会念叨。我告诉母亲说强强娃跟着县上组织的人到国外打工去了,远得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妻子听见了,晚上躺下后,又问我强强咋么没有跟屋里打声招呼就走了。我只好说咱强强干啥的时候给屋里打过招呼?这一回也是走得急,人走了之后我在县上认识的张国强才给我说的,他娃也去了。哎,都是念不下书的娃娃,只能走这一条路,出去几年挣下钱了回来把媳妇一娶也就算安顿下了。妻子骂了儿子几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六)

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吃过午饭后母亲就准备好了烧纸、香蜡和烟酒催促我赶紧去上坟。一提起上坟,我马上就想起了儿子。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流。母亲不知道情况问我,我就撒谎说是沙子吹进眼睛了,一边揉着一边提着东西出去了。

因为时间尚早,公坟里人不是很多。偶尔有一两座坟头有刚燃过的纸灰和没有燃尽就让风吹灭的蜡烛和香,以及插在土里的烟头,甚至还有一些掰过的蒸馍扔在坟头。今年公坟里杂草早都叫一些缺柴烧的老年人割光了,不仅坟里就连大路两边以及渠两旁的蒿草也都被一扫而尽。这样也好,那些枯草没人管,往往都就腐烂掉了,叫人割了一是不浪费,二是也方便了人们赶路和上坟,三是也为那些孤苦的老年人换回了温暖。我先给我婆和父亲上了坟,最后留出了一些烧纸在父亲坟头的左下角给儿子烧了些,刚要张嘴说话就被邻居军平看见了。你屋不是只给你婆跟你爹上坟吗,咋么我看今年点了三摊纸。被邻居突然这么一问,我只觉得脑子里顿时就像短路了一样。我愣了一下,站起来笑着说你看今儿个野地里风这么大,都是吹过来的,我还一直都拿棍棍压着哩。邻居没说啥径直去上坟了,我把含在嘴里要给儿子说的话全都重新咽了下去。只是面对着那一小摊纸,把那些要说的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我相信我强强一定听得见,只希望他不会太怨我。

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这个年过得格外的冷清。母亲只有在天气暖和了才会拄着拐棍去外面串串门,跟她那些老妯娌们拉拉家常。这两天天气一转冷,母亲基本上就不再出去了。外面的热闹她都听在耳里,有时候也会把我叫进来提醒这提醒那的。

正月初一,天气照旧晴好,阳光懒洋洋地挥洒着光和热,外面吹着风。完全抵消了太阳的功能。村子里的喇叭上老刘扯着沙哑的嗓子“调兵遣将”,筹备着跟往年相同的活动。很显然,人们并没有太多的热情,俨然没有了往年地兴奋劲。哼哼,不就是拔河唱曲子那些老一套吗,有啥意思呢吗?人们宁愿在各自的队上去敲锣打鼓热闹一番,也不愿意去耍那个,直到大中午了才稀稀拉拉地来了几个队的人。老刘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跑前跑后,开始后又是找绳子,又是吹哨子,又是当啦啦队的,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和他的声音。老刘知道我没有心思成全这些事情,就没有喊我。只有当我在拔河完毕,发完奖品收拾场地帮着他清扫垃圾时,他才笑呵呵地看着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正月初三,是我家招待亲戚的日子。早上我去菜铺的路上碰见了老熟人刘科海。都不清楚这个老骚情是几时回来的,只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棉袄,领子上的黑毛被风吹起来挡住了半张脸,下身是一条黑布料子裤,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皮暖鞋。整个人看上去明显老了不少,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盛气。只见他手上提着几斤肉和一些豆腐、韭菜之类的东西,急匆匆地往回走。我老远就看见他了,多瞅了一会儿。估计他也注意到了我,明显感到不太自然。抬起手,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很快垂了下去。我知道刘科海想要说啥,奇怪的是要是放在正常情况下,我肯定少不了又要羞辱他一番。而我,跟他过不去,心里纠结的其实还是当初他死活不同意把菊梅嫁给我而已。原本就不算是啥大仇怨,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早就没有再去计较的必要了。所以,那天我竟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啥都不想干。也不知道刘科海心里会怎么想,我的确是做啥的心劲都没有了,反倒还担心刘科海会伺机跟我过不去。真的,那天我的确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刘科海也是在新疆去了好几年,现在这么老了,怕是也心累了。况且,刘科海看上去也没有要过多纠缠的意思。人活脸,树活皮。到了他那个年龄对于一些身外之物也就不会去奢求了。

对于这一点,妻子也有同感。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说不上来她到底是对我的挖苦还是对于我的反常表现的不适应。当时,妻子听完我说碰见了刘科海的事后,笑着问,你咋么就没有趁机跟你那个老对手“谝一谝” ?这不像是你的为人啊?说完后,妻子就出去了,只剩下我愣在那里,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该怎样接这个话茬。

自此,一直到母亲去世我都没有透漏关于儿子的一丝消息,即使母亲在咽气之前一直在嘴里念叨着儿子的小名。送走母亲,我又遇到了新的难题。那就是,对于妻子和我女子到底该怎么说呢?母亲去世,儿子没有“回来”已经引起了她们的怀疑,我十分清楚已经隐瞒不了多久了。现在让我为难的是,究竟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宣布这个消息。为了这件事,我的生意已经明显受到了影响。因为走神,我在收粮食时经常会算错账。虽然人家嘴上不好说什么,可是心里肯定会有看法甚至埋怨。这样一来,搞得我自己都提不起精神再去收粮食,没事总想窝在屋里,把生意全都交给两个帮手去干了,这才引起了他们骗我钱,弄得我的生意差点烂包(这件事,我实在没有心情提及。虽然后来我把他们辞退了,但是还是因为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导,酿下了那么大的损失。)。可是,妻子却看不下去了,说我再这样下去连洗锅水都没得喝。我没有心思去争辩,清楚争也争不出个啥结果,就只是蹲在一旁抽闷烟。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我为该怎样给家里人说儿子这件事而犯愁时,偏不偏老刘提醒我过不了多久村里就要全面换新户口本了。这样一来,就面临着我强强的户口被注销的问题,如果是这样那家里肯定就知道了强强的事。看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逼着叫我不得不说这件事。

拿着新户口本,我打断了正在忙着算账的妻子。看着她满脸的疑惑,我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妻子有点着急了抱怨道,有啥事赶紧说,没看见我还忙着呢嘛?我手里紧紧攥着户口本,鼻子一酸突然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妻子。妻子被我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责怪道,你轻点,把人还要勒死呢!有啥事赶紧说,不要这么骚情,怪吓人的!我没有松手,抱着妻子慢慢地感到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妻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变化,问我,咋么了,得是哭了?出啥事了?看把你难过的!我仍然没有说话,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流。妻子瞅见了我手里一直都在攥着的户口本,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趁我不注意,一把夺过户口本翻了几页。

我这才松开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在一边等待“惩罚”。不,这不叫惩罚,是发泄,是我早就料到却避免不了的发泄!妻子一开始没有发现有啥问题,愣了一会儿后,重新翻开户口本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看得很仔细。没有发现儿子那一页!妻子满脸的不解,联想到我今天异乎反常地举动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合上户口本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口气问我,户口本上咋么只有咱两个?咱强强不是早都有户口了吗?老户口本上头都有哩啊!谁弄得这事,走,寻他走!

人家没有弄错!我慢慢地说。

啥意思!妻子紧追不舍。

人家没有弄错,是咱强强没了。我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口,刚一说完就把头埋了下去。

妻子猛地几步跨到我跟前,你再说一遍!放啥屁呢?不是说咱强强去国外打工了吗?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我没有脸再说啥,起身过去想要安慰妻子。

甭碰我!妻子疯了一般朝我吼道,到底咋回事,你给我往清楚里说!

我擦了把脸,又把纸塞到妻子手里。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妻子。

妻子听着、哭着,等我说完她整个人马上就“蔫”了下去,活脱脱就像是戏里刚没了阿毛的祥林嫂一般。

怪我!都怪我!成天忙得顾不上教育娃娃,把娃娃给耽搁了,给害了呀!我一边抽着自己一边自责。强强呀!妻子瘫坐在脚地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喊着,叫着儿子的名字。邻居们在大门外围成了一团,不知道屋里发生了啥事。平日里跟妻子比较要好的邻家天军嫂子进来试图把她搀扶到炕上,可是有好几次妻子都是刚一挨炕边就顺着炕墙“溜”了下来。没有办法,她只好劝着妻子,发着感叹。妻子哭了几声后就不再哭了,整个人沉默的叫人害怕。

慧琴啊!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可不敢压在心里啊!隔壁我嫂子拍着妻子的肩膀劝道,事情出来了谁都不好受,可你说有啥办法呢?要是稍微能成,咱大人谁还不愿意顶替娃娃受那份罪?快甭难过了,你看你妈刚走,现在你就是屋里的主心骨啊,你可说啥都不能“塌”了啊!

妻子仍旧没有说话,低着头呆呆地盯着脚地。鼻涕、眼泪流到了她的手上、袖子上和裤腿上。嫂子觉出了不对,给我使眼色,我赶紧起来搀起妻子。可是刚一站起来,妻子又顺势倒了下去,重重的栽在了脚地······

妻子就这样离世了。

整个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不时我的眼前还会浮现出娃娃们小时候在我们面前撒娇的画面,浮现出妻子在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浮现出我妈拄着拐棍转悠的情景。这么大个屋里,前前后后盖满了房子现在竟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我害怕这死寂的平静,晚上甚至都不敢一个人在炕上睡觉,勉强进来也势必要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大,同时还要拉开里里外外的灯。诺大的炕,属于妻子的那边我看都不敢看,总感觉她就在我跟前。总感觉她对我有怨言,不仅是她,母亲、我女子、儿子甚至父亲都对我有怨言。 这些天,我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他们对我怒目相视的画面。白天里,我尽量去外面跑生意,直到累得实在不行了才会狼狈地溜进来。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守着自己辛辛苦苦拼出来的家业,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我手里破败掉。天军嫂子给我介绍了几个女的,人家一听家里发生的事没有一个愿意的。英英也很少回来看我,逢年过节时来了放下东西坐不大一会儿就走,饭都不吃。看着我日渐憔悴的面容,我女子都不愿多看上一眼。我知道,她在心里埋怨我。我,我有泪流不出啊!

未来,那天晚上我透过窗户看见院子上空横架着一弯彩虹。在漆黑的夜空独自散发着明亮的七彩之光。我不清楚其他人是不是也能看得这么真切,这却是我好几次都见到的虹了。每一次,总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它就会如约而至。像是给我暗示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召唤我前往那没有欺瞒与毁灭的空灵世界。虹的两端连通着希望,接连着满是幸福的希望。看着虹,我竟滋生出了一丝兴奋。未来,我的故事自此已经讲完,现在我十分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我起身下了炕,顺着楼梯上了二层半的房顶。踩着瓦片,微笑着一步踏上了连接着房檐的“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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