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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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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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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地沉睡着

 

跟钢琴的第一次接触,是在读大三时。

一个周末的晚上,合工大斛兵礼堂举办室内乐音乐会。我和几位同学奉命去省歌舞团帮着搬抬乐器。对钢琴的直观感受是掂量出来的——挺沉。

那是我平生头一回听音乐会。基于对劳动的尊重,校团委特意将我们几个“苦力”安排在前排。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那一晚,音乐的力量毫无征兆地浸入了我们的毛细血管。不知不觉间,咫尺之外的舞台,竟在眼前模糊起来。每一段旋律——或雄浑,或幽怨,或铿锵,或舒缓——精确地沿着隐秘的情绪弧线,穿行起伏,直抵灵魂深处。

当晚演出的音乐人,我至今仍记得其中一位的名字:莫若伟。她的琴声,似“柳荫堤畔闲行”,又似“微雨竹窗夜话”,神出鬼没的音符如同一道道闪电,尖锐却又从容地将时空劈碎。

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惊讶地觉得,舞台就是世界,黑夜也是黎明。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琴声,就像一剂迷药。礼堂里,我们都清醒地沉睡着。”

 

波兰的华沙,有一座肖邦公园。

朋友说,每到周末,不少华沙人只做三件事——去教堂、吃冰淇淋以及逛肖邦公园。

一进公园大门,便听见纯净悦耳的钢琴声。循声左转,见茵茵绿草之上,聚集着数百之众。

三排枝繁叶茂的高大乔木形似三道壁垒,围成一个巨大的“U”形。“U”字中间的半封闭广场,用作露天音乐厅,简直是浑然天成。

广场前端,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池。池边,矗立着巨型青色雕像——衣袂飘飘、清雅脱俗的肖邦。雕像之下,一位钢琴师正在用心弹奏。那清泉般的琴声正是从这里汩汩而出的。

据说,每个周末,公园都会举行这样的露天音乐会,成百上千人一道分享“钢琴诗人”的杰作。

走入这座碧树环绕的音乐厅,你瞬间会感知到,100多年前的那个灵魂仍然舞动在琴声里,惊心动魄,仪态万千——有时明艳平和,有时暗淡不安,有时急风骤雨,有时水滴石穿。

有人说,音乐是比较“粗暴”的艺术。与静态的绘画雕塑不同,只要你带了耳朵,音乐的占据就几乎是不容分说的。然而,此刻,置身绿树繁花之间,被占据是一份难以名状的享受。

身边的几百上千听众,有须发皓白的老人,有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婴孩,有如胶似漆的热恋情侣,也有像我这样的远行者。大家都极其放松、随意,或坐,或立,或干脆躺在草坪上,或脱去鞋子将脚浸入池水中。没有人打闹,甚至没有人说话,孩子吃一口冰淇淋都似乎小心翼翼的。琴声,主宰了这里的树林、草地、蓝天,甚至空气。

如果说,20多年前学校里的那场音乐会,让我听见时空碎裂时的尖利,那么此时,眼前这幅自然与艺术深度交融的动人画面,带我亲历了时空凝固时的安详。没有边际的静寂中,我清醒地看见自己在沉睡。

 

有人说,世界上最容易演奏的钢琴曲,是《433秒》。没有比约翰凯奇的作品更惊世骇俗的了:演奏者上台,在钢琴前坐下。观众们屏息。一分钟,没有声音;两分钟,没有声音……433秒时,一直没有按动琴键、只翻过三次乐谱的钢琴家走到台前,向观众谢幕。接着,掌声四起,人们感谢钢琴家成功演奏了《433秒》。

整支乐曲,全都是休止符,自始至终并无任何声音。这样的作品可谓“先锋”到极致了。

我曾看过《433秒》演奏现场的录像。演出前,乐队会认真地调音,演出时,钢琴家会严格按照作者谱出的三个乐章翻动谱本,全场一片静默,一直静默。所有的观众都聚精会神,用心聆听,气氛如祈祷般庄严肃穆。很多人都微闭起眼睛,表情相当复杂——迷茫,愧悔,痛苦,欣喜,慈悲,仇恨……

人这一辈子,遭遇如此庄严、隆重的“休止”,机会并不多。或许,唯有等得万物“休止”,我们才会想起目光向内,去观照自己的心。那些理不清的过往,也才能暂时清零。

不知约翰凯奇是否读过中国的名句: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在乐谱上写下的,正是同样的诗句。在作曲家眼里,对时空的破碎与修补,或许只是一门人生的手艺。有几个人,能借着这手艺,在妄想颠倒的沉睡中看见自己的心呢?

静寂,深沉的静寂,使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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