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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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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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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笑容


父亲去世将近一年了,却忘不了他浅浅的笑容。

父亲的笑容里是对苦难命运的倔强,是对繁文缛节的蔑视,是对尔虞我诈的冷对,是对溜须拍马的嘲讽,是对逆来顺受的唾弃,是对勾心斗角的无视,是对欺上瞒下的侧目,是对……世态炎凉,尽在您的哂笑里;命途多舛,尽在您的哂笑里;欺世盗名,尽在您的哂笑里;卑躬屈膝,尽在您的哂笑里;附庸风雅,尽在您的哂笑里;弹冠相庆,尽在您的哂笑里……终其一生,笑满一生,虽很辛苦,无怨无悔。 

 

 

我奶奶去世的早,具体哪一年去世的我也不甚清楚。只记得在解放前后,也即父亲六七岁时。所以,父亲和二叔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没娘儿,也可以想想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没有娘的两兄弟是何等的凄惨啊。

爷爷被国民党军抓过壮丁。在与奶奶生育了两个儿子就被抓了壮丁,成了壮丁就意味着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场战争和哪些敌人的枪杆子下。好在爷爷的幺妹夫在遵义府任过什么职,我的幺姑婆想尽千方百计将爷爷解救回乡。回乡不久,劳累过度的奶奶就在那场可怕的天花病里大口大口吐着血悲惨地死去了。爷爷看着尚小的父亲和二叔,陷入了窘境。

正在此时,隔壁胡家男人伙同他人去抢劫,被同伙用枪打死,留下张氏成寡。在邻居们的撮合下张氏带着两个女儿来我家跟爷爷住在了一起,两家人一起艰难度日。不久,张氏就给这个家庭产下一女,即我的小姑姑。父亲在家里就成为一个弟弟三个妹妹的哥哥。

爷爷重视教育,在父亲四岁时就把父亲送给胡姓私塾先生学习四书五经。解放后,又把父亲送进小学。天资聪慧的父亲在私塾里熟读古书,还打下了坚实的毛笔字基础。二叔和小姑姑不久也入了小学学习文化。高小毕业,父亲就会熟练地打算盘,会写文章,成了乡里大集体的小会计。

父亲十五岁那年,三年饥荒日子到来,乡里许多壮年人都相继饿死了,爷爷也未尝幸免。爷爷饿死后,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到了张氏奶奶和父亲的肩上,一家六口人饥一顿饱一顿勉强从那个恐怖的年代里挣扎着活了下来。

三年饥荒过后,乡里有点文化的年轻人们开始往外走,有的被推荐去修铁路,有的被推荐去当兵,有的被推荐去工厂当工人。不管被推荐去从事什么,总是一条摆脱穷苦大山的途径。于是,父亲在二十岁那年去当兵了,二叔去遵义市里当了工人。二叔纵身一跃成了令人羡慕的城市工人,跳到了吃皇粮捧铁饭碗的工人阶级。父亲去了成都某军成了解放军。六年的军旅生活成了父亲最辉煌的岁月。

 

 

在我小时候,凡是乡里人家的红白喜事,我总看见父亲坐在屋子的中央,周围满屋子的人特崇拜地听父亲讲述他在部队里的生活。我隐隐约约记得些片段:

片段一:某天晚上,在中缅边境夜行军,部队悄悄地进入到一片竹林,大家都屏住呼吸,紧张无比。突然,机抢声音大作,所有人都一下子卧倒在地,也不知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只听到机关枪在“哒哒哒”地响,子弹在竹林里乱飞,不断地听到竹子断裂的声响。他们就这样卧倒在竹林里,不敢动弹。直到天亮,有指示确认安全后部队才退出竹林,退出来一看,一大片竹林几乎全被打断了……一屋子听众都紧张的不得了,有人禁不住问:“有人死了没?”父亲咽了一口口水说:“还好部队一个人都没受伤!

 

我到现在没问清楚父亲为什么要钻进那片竹林,敌方究竟是什么部队。

片段二:部队会训练一些抓俘虏的话语,父亲说比如日语“缴枪不杀”,就喊“亚克拉卢克拉地”。后来我跟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时就是这么喊。

片段三:当阵地被敌军炮轰的时候,千万不能慌乱,看到炮弹落下炸的弹坑,你就往弹坑里跳,敌人的炮弹绝不会重复落在同一个弹坑里。

片段四:当与日本军拼刺刀时,每个士兵的枪里都要留三发保命弹。因为日本士兵讲武士道精神死板得很,而且骄傲,看不起其他国家士兵,他们拼刺刀的时候都会把枪里的子弹全退出,跟你硬拼。当你跟日本兵拼不过的时候,就开枪打死他。

听到这里,所有人仿佛看到了傻乎乎的日本鬼子被解放军们一抢崩掉的情景,都会哈哈大笑。都觉得我父亲扯(幽默)得很。

片段五:一个战友站岗刚下岗,他认为枪里的子弹已经退出枪膛了。就端着枪对着路过的战友开玩笑:“站住,别动,否则我一枪毙了你!”那战友冲他一笑不理他,他就扣动扳机,结果射出一梭子弹,把战友当场打死了。

片段六:父亲因为训练刻苦,枪法准,很快就被提拔为班长。因为会写毛笔字会写文章,很快调为宣传兵。

......

 

 

可是,从小担起家庭重担的父亲,始终牵挂着家里的弟弟和妹妹,不顾在部队有被继续提拔晋升的好机会,强烈要求从部队退伍了。

退伍不久,就与在乡里妇联工作的母亲结了婚。乡里让父亲当民兵连长和乡武装部长。因为在部队里训练成了桀骜不驯说一不二的作风,不喜欢讲领导爱听的马屁话,直来直去。在乡里得罪了人,加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就一直没被提拔他的火爆脾气甚至影响了母亲的仕途。

家里一直住着石头垒的房子,漏风漏雨。父亲就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开始制泥坯烧砖,硬是用自己的双手打砖烧砖建起了那个集体年代乡里第一间砖瓦房。也因这砖瓦房遭到了批斗和反对,有人就提出了“打到走资派”,大会上批斗父亲。一帮人还要去拆了我家的新房子,幸好几个姑姑、母亲和张氏奶奶爬到屋顶,以命相博,房子才得以完好。可是,就因为这,父亲在旁人看来美好的仕途就此完结。也因为那场惊心动魄的批斗,给后来父亲的被迫害分裂症落下了病根。

1970年,父母有了我大姐,1975年,我出生。当然,我上面还有一个二哥,因为母亲临盆时父亲在煤矿上班不在家,所以二哥生下来就夭折了。对此父亲总是悔恨不已。后来在生我和我妹妹的时候就不敢大意,要确保我们的存活。

苦命的孩子好养活。我出生半岁母亲就没奶水了,幼时我就特别瘦,多病。但是脖子上的脑袋却出奇地大,长大后每每听到大人们对我幼时的描述,我的头脑里总会浮现非洲那些缺乏营养头大眼大身体小的儿童来。和我相反,1977年出生的妹妹就幸运得多,她出生后母亲奶水充足,吃母亲的奶水吃到五岁了还在吃。所以,打小妹妹身体就比我结实,光脚板走路都听得到她脚底发出的“咚咚”的声响。我的大姐呢,就苦了,五岁多的大姐在父母上工挣工分去了,照顾我和妹妹的担子就落到她的身上听大人说,大姐背着我,身子长的我几乎跟大姐一样长,她就这样成天驮着我到处走。

因为父亲在部队里生活过,所以我们姊妹仨从小就跟城里人一样用牙膏刷牙,我家的外屋墙上用水泥糊了一小块黑板,父亲空了就在小黑板上教我们认字,教我们四书五经里的名句。父亲在部队里的生活规律伴随他的一生。我经常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从山上割了一大背篓草回家喂牛了。

刚正不阿的父亲只要看到他不顺眼的事情,就会大发雷霆和厉声斥骂。就是家里耕种的那头牛,也经常在耕地时不合他的要求而被他大声斥骂得翻着白眼呼哧呼哧。

 

当然,我们姊妹仨也是在他的斥骂声中长大,就是大姐出嫁前三天还被他骂得直哭。

 

 

改革开放没几年,父亲就在老家开起了煤厂。那时的煤厂可不像现在什么都是机械化。就那么从山腰斜着挖一个煤洞进去,用木头支着洞顶防止塌方。人就在洞底挖,然后用背篓一篓篓从洞底运出来,运出来的煤都远销到遵义的工厂。

那几年,父亲的煤厂可热闹了,工人除了本乡人,还有与老家毗邻的四川古蔺和泸州等地的,因为是父亲煤厂里的工人,只要我家里干什么农活,这些人都跑来帮我家干活。

后来,煤厂因为合伙人卷款走人,导致资金链断裂,就倒闭了。父亲作为煤厂厂长,自然要负责付清欠下的工人们的工资。所有的煤卖光了也不够开支,就欠下了一屁股债。即使这样,作为乡里第一家私营企业,也赢得了乡里人的尊重,都在夸父亲的魄力和胆识。父亲做什么都有钻研劲儿,煤厂虽然倒闭,却让他炼就了一身挖煤采煤的本事。后来的其他私营煤厂开采前都要请我父亲做顾问和指导,哪里开下去有煤,哪里开下去没有煤,父亲都看得很准。

这些私营煤厂不光请父亲当指导,还请父亲管理煤厂。慢慢的,欠下的债务还清,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父亲也乐于这样的生活。

后来,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家乡人回乡,他跟父亲关系很好。也看到了家乡开采煤矿的商机。就跑到我家来跟我父亲商量开采煤矿的事情。父亲分析了良好的前景,鼓舞了这个人,于是,这个人就雄心勃勃地要开始开煤厂。我父亲也支持。可是这个人说让我父亲合伙开采,因为他在外地工作,让他的两个儿子跟父亲一起合伙。父亲就不同意了,他不能重蹈之前跟人合伙开煤厂的覆辙。可是经不起这个人反复的央求,父亲就同意了。可是这个人说的合伙却没有钱,只同意占用他家的田地,资金大家想办法。刚还完债务的父亲就为难了。可是已经答应了好朋友,不能退缩,就跟这个人签了协议,去借钱贷款,所借的钱贷的款大家五五分担。因为父亲的信用,银行给贷了款,有钱的人也借了钱。煤厂就开始操作运营了。可是挖出来的煤因为老家公路坑洼没车愿意来拉而陷入了滞销。所借的钱贷的款花完了煤却卖不出去,资金链跟不上煤厂就又停止了运营。这下银行和债主就开始来讨债。原先说好的欠债两家人五五分担,那个人却一穷二白家里什么都没有。银行和债主就天天找父亲。父亲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抵债还不够。家里生活就陷入了困境。45岁的父亲开始了漫长的还债之路。

别人欠他的,他看别人困难不忍心去要,自己欠别人的他却卖猪卖牛砸锅卖铁地还。老实巴交的父亲的后半生就陷在了这煤的泥潭中苦苦挣扎。

 

 

从第二次开煤厂倒闭开始,父亲的苦难岁月就真正地开始了。一边还债,一边供我和妹妹读书。我上初二开始,家里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但是父亲不准我辍学,他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憧憬着我和妹妹考上了好的大学有了好的工作。我到外地求学了,他到处借钱供我,欠的债越来越多,后来连他修的砖房也卖了。没房子住,住进了乡里水泥厂破旧的房子里。艰难的日子里,他又在一次帮邻居家干活的时候摔折了腿,躺在床上几个月好了后走路就一瘸一拐。

他本来还有提升的可能,可是正当政府把他列为考察对象准备提拔时,他却因为喝酒了跟一个干部意见不合大打出手,从此就再也没了升迁的机会。第二次煤厂开倒闭之后,母亲的脾气就开始非常暴躁,动不动就谩骂数落父亲。每当母亲在不停地数落父亲的时候,父亲就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面色凝重地接受着母亲的数落。有时候我们听不下去了,就劝母亲少说几句,母亲不但不停,反而连着我们一起骂,好几次妹妹都哭着跟母亲对骂,就因为我们心疼苦累的父亲。

大姐出嫁那天,没看到父亲,后来我找到他,他在楼上偷偷地抹眼泪。母亲开始数落他了,我也见他一个人时偷偷抹眼泪。

 

后来我参加工作,妹妹也辍学,欠下的债还的差不多了,家庭担子减轻。已经58岁的父亲又要重修房子。就在破旧的水泥厂房子跟前不远修了四间房,我不在家,给他寄去五千块钱,全靠邻居们帮忙修完。

房子修完后,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那年年底我回去,喝了酒的父亲总会笑眯眯地对我说他很喜欢新房子,在整个村里是第一家外墙贴了洁白瓷砖的房子。看到他喜滋滋的样子,我也安心许多。

父母在家里安稳了,我在外地工作也就舒心许多。时不时打电话回去,他们都说很好,就是期待能抱孙子。我却迟迟满足不了他的愿望。他就把一个远亲的孙女领养过来,两个老人成天屎一把尿一把地帮这个亲戚抚养那个女娃,仿佛自己的亲生孙女一样抚养。我劝他们不要那么辛苦,把孩子给人家抱回去,自己安享晚年生活。可是心慈的父亲不同意,说亲戚家如何如何困难和不容易,他们跟那孩子也有感情。电话里听着他们心甘情愿的话语,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他们开心就好。

后来我有了孩子,父亲开心的很,不辞万里到我工作的地方帮我带孩子。可是来带了两个月后又要回老家,说放心不下家里的猫猫狗狗。

父亲和母亲守着他们的田地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我在外地也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直到2008年年底,父亲叫我回去过年,他说他要在那年腊月二十二他生日那天办大寿。我说老家都是七十岁办大寿,你65岁就办大寿啊?父亲说怕等不及70岁了就要钻黄土想提前办,又说我和妹妹结婚都没有在家里操办,这么多年他在家给乡里人家送钱送礼送出去不少,这样也能收回来一些。我被朴实的父亲的小算盘逗笑了。就说好吧,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父亲生日那天,办了几十桌酒席,两天一夜家里热闹非凡,邻居亲戚们喝了酒打牌娱乐,从来不下注打牌的父亲也乐呵呵地在牌桌子旁边一块两块地下注,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可是,那次大寿过后,我就发现父亲记忆力大不如前,他很早就起床去捅客厅里的煤炉,捅完添了煤块后不久,他又去捅那个煤炉。他曾经去妹夫做生意的地方帮忙,后来回家时在路上迷路了好几天才回到家。还有一次送两个外孙女到郑州,刚到不久他就在上公共厕所的时候走丢了,家里人焦急万分四处寻找。他在郑州火车站游荡五天后才记起家里电话,找了一个面馆座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那次之后,我强烈地意识到父亲已然衰老,我就开始计划接他和母亲上我工作的地方来一起住,方便我照顾他们。可是父母亲上来住一段时间都要回老家,都是放心不下老家的房子和田地,还有就是怕死在外地了。我依着他们让他们住在老家。成了空巢老人的父母相依为命,我只能隔三岔五打电话回去问候。父亲接电话没有了以前的洪亮,总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这里不好了那里不好了,还说估计我母亲活不久了,走路气喘吁吁,脸脚浮肿,这是人将死去的样子。说得我心惊胆战。我就说你和母亲上来住一段时间吧,我好照顾你们,也让两个孙女跟你们培养下感情,以前我没有孩子的时候你们不是帮着带别人家的孩子吗。父亲就说今非昔比了,没有前些年那种精力了,再说你母亲说啥不来,她来了抽旱烟不方便,串门不方便……在我的千般劝说下,他答应上来过一个年。

我就安排我的表哥把他送上了火车的卧铺车厢。我想在卧铺上睡一觉就到了,然后我陪他好好地过一个年。谁曾想他坐火车途中却患上了旅途性精神障碍,在列车员的护理下下了火车,看到我之后认识我,却紧张地说周围都是敌人要害他,周围的人都是坏人要拉他去批斗,要拆家里的房子,要贴他的大字报。我就知道父亲在文革被批斗留下的心理阴影在这次旅途中被激发出来了。我含着眼泪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康复治疗。他在精神病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他就问他怎么在这儿,只记得上火车时的情景,在火车上的事情就记不得了。我才知道这病根是他前几次记不得回家路失踪的原因。糊涂的时候就胡言乱语,一会说家里来客了他要去做饭,一会说某某某来了,这个某某某却是老家死了好多年的人,他对着空气跟那个人说话,听得陪护他的我毛骨悚然。后来发病开始看到医生就拳打脚踢吐口水,说自己打过仗,医生再过去谋害他他就要杀了医生。把我们吓坏了,几个人把他摁在床上固定起来打了麻醉针才稳定了。

一个多月后,父亲的旅途性精神分裂才好了。可是又吵着屁股疼。到医院检查,原来是打了麻药长期躺在床上不动长了褥疮,需要开刀引流,不然就会危及性命。于是,就在医院开刀引流治褥疮住院将近俩月才好。好了之后我们才松了一口气。父亲却开始自责不已,说自己不该答应我上来过年,这一来给我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花去了无六万块钱……

 

 

父亲在电话里对母亲的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母亲长期抽旱烟引起的肺气肿病发,经过两次抢救后在2015512日逝世。我把母亲安葬后第二天就把父亲接走了。这次父亲没有任何异议,怀着失去陪伴他一辈子的母亲的巨大悲痛跟我一起到重庆坐飞机走了。

到了我家里,没有睹物伤情的挂念,在我们的陪伴下,父亲开朗起来。

我住在学校里,每周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周末回家跟父亲一起聊天。还有可以吃到父亲的味道。父亲的味道,是大头萝卜丝儿炒肉,配料也是父亲亲手做的泡辣椒,豆豉豆。父亲给我详细介绍了大头萝卜丝儿的腌制方法,原来看似简单的榨菜一点儿也不简单。我认真学习是要传承父亲的味道。传承老家的味道。父亲每天都到菜市场淘老家特色菜。他找到了榨菜专用的大头萝卜,找到了必须硬而辣的鲜红辣椒……那天居然在公园散步时找到了一大片豆豉叶——那种老家专门用来捂豆豉用的草叶叶……年迈的父亲利用闲暇制作美食,何尝不是一种积极健康的生活方式呢?

我开车带父亲出去玩。从乳山到威海,导航时选择了最近的路段,结果导航导着我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颠簸,还沿着弯弯曲曲的陡峭的山路爬到了一座大山山顶,山顶赫然出现很多人,还有一个大门。大门口的保安指挥我靠边停车买票!我急了,喊着说买什么票,我是导航导来的,这是哪里?周围的人都笑弯了腰,保安哈哈笑着说是"圣经山",我一下惊讶于导航的神经紊乱,把我导到圣经山了,真苦笑不得。然后我按照保安的指点从另一边下了山,又被导到乡村公路上继续颠簸着,把副驾驶的老爹心疼的:"看你为了操近道省钱,把车颠得拖拉机一样了……"老爹说的对,有时候为了占点儿小便宜,结果却吃了大亏。行路还得走康庄大道,没主见听它人错误引导钻空子钻得不好进入歧路就麻烦了……

我很喜欢跟父亲聊天。在老家,父亲也算是耍“笔杆子”的人,讲话很有说服力。那天,我跟他商量说也像老家的邻居们一样,回家把老家的房子改造成小别墅如何?他听了连连摆手说没必要,屋子里能住下人,干净整洁就可以了,干嘛要去弄那些外面光鲜的形式?马粪看起来就滑溜就光鲜,仿佛一块墨玉,但再怎么外表光鲜也改不了它就是马屎……一席话说得我羞愧难当!多么质朴的语言啊。这也让我想起了我给学生讲过的孔子说的“文质彬彬”这个词。“文质彬彬”出自《论语·雍也》:“子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整句话的意思是:质朴胜过文采,就会像粗野之人;文采胜过了质朴,就会像宗庙里的祝官或衙门里的文书员,注重繁文缛节而不切实际,虚浮而没有根基;只有质朴文采配合均匀才是君子。外表再怎么光鲜,再会文饰,没有淳朴善良的质。也会落人鄙视的。

一晃,父亲就跟我住了将近七个月,精神很好而且还面色红润,胖了。

2016年元旦,还是雾霾笼罩,我哪里都不想去。于是,父亲倡议去烧香,就陪老人家到多福山烧大香祈福。老人家烧的不是香,是心灵的寄托。是信仰。人有信仰了就会从善,就不会戚戚于红尘!买香的时候父亲坚持要自己付钱,我嫌三支香70块钱太贵,父亲说来烧香不能讲价,不能不掏钱,心诚则灵,有舍才有得,不舍不得……我羞愧不已……在父亲跟前,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临近春节,在我店里做事的洪波要回老家,父亲就执拗地要跟着洪波回去。我担心他的旅途性精神疾病复发,坚决不允许。他就说跟洪波一起一路聊天不会的,而且拍着胸脯说身体好得很。我还是不允许,他就悲伤起来,说你妈去世头一年的春节,家里应该有人给她烧纸,应该有人在坟前祭奠她不然你妈会寂寞会怪罪的。说得我们都悲伤起来,就让他跟洪波回了老家。

 

 

回老家过完年,给我做事的洪波突然不来了。没人送父亲,我就给父亲打电话说去接他,他却说不想上来,他要把家里的田土出租出去,一年也有些收入。我说那点收入算什么,万一你生病了连床位费都不够,赶紧上来。他就说好吧,让他在家里住上半年,让我放暑假了去接他。我就同意了。

这半年,我经常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跟我聊看到的电视新闻,聊邻居几个老伙伴天天来陪他打纸牌,打纸牌输了就请吃麻辣鸡爪。听他怡然自得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临近放暑假,在家里的大姐忽然打来电话,说父亲喊肚子痛,而且全身发黄,眼睛都是黄的,我就想是不是父亲年轻时犯过的急性胆囊炎又犯了。就叫大姐带他去镇上医院看看。可是大姐带他去镇医院镇医院说他们不知道什么病,请我们转到市医院去检查。这一下我们就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小毛病,在郑州的妹妹妹夫就先我赶回家陪护他。市医院初步检查是胆管癌,妹妹妹夫不放心,又转院到遵义医学院。在遵义医学院确诊是胆管癌晚期!

这确诊犹如晴天霹雳,让我绝望。父亲发病前我就定好了车票,我710号放暑假,712号的车回家,然后726号接上父亲一起返回。可是父亲79号确诊为胆管癌晚期,这时间点多么的巧啊,也许老天真的是不让我父亲出远门,以此来阻止他的远行,来阻止我的陪伴。

我问主治医生父亲大概能活多久,医生说短的一个月,长的半年。

看着做了胆管引流手术的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还是那么平和那么慈祥,还是那么爱笑。我安慰他说就是胆管堵塞造成的胃部消化不好和肚子痛,现在做了引流手术就好了。他就嗯嗯地点头。自从2013年在威海那次大病后父亲就对我百依百顺。那次把他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这次他也坚信我能把他医治好。

做了胆管引流手术,父亲能吃能喝能睡了,就出院回了家。我知道接他到我工作的地方已经不现实,就去车站退了票,整个暑假就留在老家陪父亲吧。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力,我们到家第二天就开始翻修家里的厨房。按城里的标准修一间卫生间,装上马桶方便父亲上厕所,按标准修了一间厨房和小客厅。我就成天跟着几个工人一起干活。修房造屋在老家是大事情,父亲就忘记了他的癌症,开始给我们干活的烧水泡茶,递砖递瓦。

一个月过去,父亲脸色红润起来,度过了医生说的危险期。我嫌胆管引流手术后父亲外挂了一个装胆汁的塑料袋洗澡啊啥的不方便。就咨询了父亲的主治医生,医生说可以做内置的胆管支架手术,这样胆汁就直接排到胃里,还利于帮助老人消化吸收。于是,我又带父亲去做了胆管支架手术。做完胆管支架手术的父亲坐在病床上,我问他有什么异常没有,他说感觉很正常,并对着我微笑着……

坐在病床上的父亲,其实面对的是生与死的苦难。大家都愁眉不展,但是父亲却对每个人都是微笑着。苦难跟前的父亲始终微笑着。他曾经对跌倒的我说:“三三,不要轻易对别人展示自己的苦难,展示了,善良的人可能会对你的苦难同情地叹息,冷漠的人可能拿你的苦难作为茶余饭后无聊时的谈资……”于是,“不要轻易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苦难”就成了我生活中信条,让我咬牙顽强拼搏,让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康庄大道前行。有父亲的微笑导航,我在生活的荆棘丛林里没有倒下去过!

 

 

回到家后,我给父亲配了抑制癌症发展的中药,父亲也按照我的吩咐开始按时吃药。父亲的气色渐渐好转。我也在期待癌症晚期的父亲会有奇迹发生,真的就好转了。

 

可是,奇迹终究不会有。十一月中旬,父亲病复发,又开始肚子疼痛难忍。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胆管支架两头的癌细胞滋长起来堵塞了支架,又需要体外引流。于是,我嫌挂在体外碍事的引流袋又给父亲挂起来了。我以为体外引流袋挂起来父亲就会像八月份那样没事了,可是医生说父亲胆管癌细胞在扩散,需要做癌细胞抑制手术,但是这抑制手术副作用很大,怕老人家吃不消。我说不做这手术会怎样,医生说癌细胞很快就会扩散出去造成老爷子各器官衰竭,老爷子很快就会死去。我看着医生专业的不紧不慢的叙述,悲从中来,就说做手术吧,得让老人多活些日子,起码得过了腊月二十二他七十三周岁的生日吧。

手术做了后,副作用开始了。父亲先是呕吐不止,呕吐之后就开始食欲不振,一天就吃点流食,吃得稍微多一点就开始呕吐,看着很可怜。来看望的人们买了许多八宝粥牛奶等流食,我们就热了给他吃。就这样一天天的拖着,日渐消瘦。

心慈的妹妹听说了一个能治疗癌症的中医偏方,跑去花了五千块买来了药,吃了后好了几天。可是之后又开始排斥那偏方药物。此时的父亲就像那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生命在一点点地沉下去,暗淡下去。他总在念叨:“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可能过了生日我就好起来了。”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悲痛中的我们。

终于熬过了腊月二十二,父亲精神好了一点,开始坐起来吃点粉条等好吞咽的食物,还告诉我过年应该操办的东西。年三十那天,四处鞭炮齐鸣,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父亲让我搀扶着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然后到新修的小客厅沙发上坐好,开始教我和诗韵怎么写福纸(祭祀时烧的冥币上写的文字格式)。我和诗韵认真地写着,生怕那里写不好父亲不满意了。父亲叮嘱我曾祖父是谁,曾外祖父是谁,让我列了一长串,都一一写了福纸。看着我年三十年夜饭前祭祖时烧了他眼神才流露出了满意。

 

 

年三十之后,父亲就倒床不起。一日不如一日。我们一家人轮流陪护父亲。

我们在夜里陪护他的时候,他很焦躁,但总是轻微地跟我们说快去睡吧,他没有事的。

直到元宵节天亮后,左邻右舍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来家里看看慈父。这时候的父亲不再像夜里我陪他时那么焦躁不安,他的清晰的意识在留意是谁来了,他在听来人说些什么话。也许是他的注意力没有全神贯注于他的病灶处,所以,他就不感觉那么疼痛。

其实,我也知道夜里陪他分散他注意力在病灶的作用,可是,我跟他说话,他回复时及其困难,提不起气来,还无比渴望跟我说话。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又不忍心说。学佛的朋友说让我播放佛乐《地藏王菩萨》《南无阿弥陀佛》可以让病人安静,我就打开手机搜索了开始播放。悠扬的佛学确实让人心情舒畅,父亲没有安静下来,但是我却随着佛乐不断打盹儿。就隐约听到父亲在喊我:“三三,三三!”我抬头看去,无力走路的父亲居然爬了起来,撅着屁股弓在床上喊疼,满头大汗。一惊之下我清醒过来,听到父亲确实在喊三三三三,可是却没有爬起来撅着喊疼,还是无力的躺着。我明白刚才看到的是熬夜打盹儿的幻想。赶忙凑过去轻声问父亲要做什么。他虚弱地哀求:“你把音乐关了吧,咿咿呀呀闹得心慌……”没学过佛的唯物的父亲当然领会不了佛乐的奥妙,只觉得是噪音。不得已,我关了佛乐。又静静地看着他疼痛。

天亮了,来探访的人多起来,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减轻了他的疼痛。他不在喊三三三三。

正月十七那天晚上,熬到凌晨三点的我实在熬不住了。准备换班的妻子听到我喊后从被窝里起来。凌晨三点的寒气袭人,让她瑟瑟抖着,直喊好冷。

蹙着眉头的慈父因为肚子痛,呻吟着根本就睡不着,再加上瘦的只剩皮包骨头躺着难受,一会要侧向左边,一会要侧向右边,一会要平躺。有会甚至要求让他趴着。于是,我就得不断地给父亲按他要求翻身。病父无力瘫软,这翻身的活儿可不好操作。一来无力的父亲抱起来比平时就沉,二来向左向右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有时候上半身侧过去了,下半身还没动!弄出浑身是汗也弄不好。我的技巧是把双手伸到父亲身体下面,一手搂肩,一手搂臀,轻轻一托,父亲就侧了过去,把握好力度就可以了。有时候力度稍大,父亲就皱着眉毛嚅嚅:“轻点啊,怎么像摔一坨铁一样哦?”

 

所以,看到瑟瑟抖着来换班的妻子,还有随后也来的大姐。我就放弃提前去睡的念头了。因为隔十几分钟就要换睡姿的父亲她们两人也没法弄。就示意她俩去继续睡,我到天亮。大姐听我说了原因后无奈地去睡了,妻子看我很辛苦不愿意去……

父亲又呻吟起来,我过去坐在床沿,他说整个肚子里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咬一样,而且白天夜晚都一样,丝毫的停歇都没有。我知道上半夜给他服用的止痛药“曲马多”已经没了效果,就把手伸到他的肚子上揉捏按摩着。这样揉捏按摩让他转移了注意力,稍稍平静。不久就睡着了。 

 

十一

 

 

父亲说肚子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疼痛难忍。无可奈何下,有朋友提了个建议——用父亲医学院诊断书去医院开“吗啡”止痛针,于是,我们就赶去医学院开吗啡针。开回来给父亲注射之后不久,父亲就沉沉地睡去。一夜很安稳。正月十八,我六点半开始睡了近三小时。六点前我主动给打了吗啡针的父亲翻身两次,父亲六点十分醒来一次,起来坐了一分钟又继续睡。九点半还在睡。呼吸均匀,全身温热。父亲痛苦没了,不翻身了,我也不用一天给他翻身四五十次,不累了……可是,看着静静沉睡的父亲,我的心却是悬的,他的一呼一吸我都觉得是慈父远离的脚步,渐行渐远……

但是在医学院开吗啡止痛针的时候医生就叮嘱,吗啡针用来止痛有风险,打了后会导致呼吸衰竭,体弱者可能睡着睡着就死去了。父亲没有呼吸衰竭,睡了十三个小时后醒来了。

醒来后的父亲原本浑浊的眼神看着明亮了许多,嗓子也清亮起来。可是却四肢僵硬,连脖子都是硬的。我以为醒来的父亲会继续肚子痛,就问他,他说不痛,我就想吗啡针能止住癌症的疼痛,很神了!但愿父亲的癌痛从此不痛了。

可是不到一个小时,父亲突然喊心慌……不停喊心慌啊心慌,要喝水喝水。我抚着他的脊背安抚他,他就渐渐安稳下来。安稳下来的他躺在那里,喊着喉咙里的气啊提不起来提不起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父亲又开始像打吗啡针之前一样开始喊肚子痛啊肚子痛。妹妹问我可以打针了不?我知道吗啡针的副作用,就劝他忍忍,能尽量减少打就不打。

最后还是给父亲打了第二针。第二支吗啡止痛针醒来不久,就不停地嚅嚅:“我快落气了,我快落气了。”虽然不像昨日那样喝了两斤左右的水反常,但是却不停地咳嗽,咳嗽的痰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张着嘴巴很难受!我就用筷子夹住纱布伸到他的喉咙里搅那痰,绞出来了他才表情轻松舒服。

然后就要喝水,给我做了个喝水的手势,并要嚅嚅什么。我歪过去仔细听:“我要喝农夫山泉。”

吗啡止痛作用过后,开始喊疼啊疼,又喊我,我凑过去:“把我扶起来,我的气要落下去了,我心慌,心发慌发急,把我推起来,我要落气了!”

傍晚七点多的时候,妹妹守着,他对妹妹嚅嚅:“疼啊疼,快给我打止疼针吧?”我在一旁说医生出去忙去了,没回来。一会就打。他又说:“我要落气了,等不及医生来打针了,让我落了气吧?”没办法,我们有给父亲打了第三针。

第三支吗啡针打了,过了近半小时,父亲还没沉睡去,我知道这是父亲开始对吗啡止痛药产生了抗体,药效会大不如前。忽然父亲大叫两声。

两间屋子里来看望父亲的人们都被父亲的叫声吓到了,坐在床前的妹妹手机掉在地上不知道,赶紧一把扶起了父亲。

原来是一口浓痰卡住了他的喉咙,呼吸不畅的父亲被这口痰弄清醒了过来,拼命想卡出痰的父亲就喊了两声。他不是喊,他是要吐痰。

给父亲清理了喉咙浓痰后,他就昏睡过去,一直睡到凌晨两点多没醒过。但是,我却一直醒着,我怕昏迷的父亲突然被一口痰卡窒息死了。

 

 

 

十二

 

阳历2017218日,阴历正月二十二凌晨四点多,我坐在父亲的遗体旁,佛乐《往生咒》念着我听不懂的词,两间客厅里是忙活着办丧事的声音,还有嘈杂的陪我们守灵的邻居们的打牌声。惨白的堂屋四壁和朱红的大门显得很不协调。

其实,昨天的阳光十分明媚,让疲惫的我心情很放松,但是丝毫没有减轻病床上父亲的疼痛。早上十一点半第三支吗啡止痛针药效过后,父亲又不断地喊疼,不得已给注射了第四针吗啡止痛针,可是,吗啡止痛针好像药效已经不那么有作用,下午两点半左右的时候,昏睡的父亲却开始咯咯咯打嗝,我赶忙给他翻身,怕卡住他了。我给他翻身的时候,发觉父亲没有了呼吸,我赶紧把父亲扶起来,并对父亲说:“爸爸,吸气!”脑子清醒的父亲跟着我的口令吸气,我又说呼气,他又呼气。如此反复几次,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并又昏昏睡去。

持续到六点多的时候,父亲又醒过来了,吗啡止痛针药效持续了六个小时。他又开始喊痛啊痛,喊我快快给他打针。并咔咔咔地想吐痰,我扶他起来,妹妹拿着筷子夹着的纱布准备给他绞痰,他费劲地把一口浓痰卡到了喉咙里,妹妹惊呼好大一团浓痰啊,正准备把纱布伸进去绞,可是父亲却把嘴唇合上了,等我喊他张开嘴巴时,那团浓痰却随着吸气又咽了下去,我们都很遗憾很遗憾地说没绞到。我就鼓励父亲再卡一次试试,可是,父亲却没了力气,卡不出来了。我就说父亲今晚可能会栽在这团浓痰上……

于是,打了第五针的父亲不喊疼了,又昏睡过去,可是,那团浓痰始终在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因为那口浓痰,父亲呼吸十分费力,大张着嘴巴吸气。邻居们都说老爷子今晚危险。正在这时,子云兄打来电话,说他和贵齐今晚从中枢城里赶来跟我一起陪陪病父。我就想请他顺便捎来一个吸痰器,可是等我给他回电话过去时,他却说已经到了我家门口,只能作罢。

子云兄和贵齐兄到了,观察了病父后说老爷子很严重,得小心了。于是,我们跟邻居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起来,期间,面向左侧睡的父亲打嗝,我就给他翻身到右侧,翻身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左眼有一滴眼泪,便给他擦去了。但是我心里却紧起来,麻醉中的父亲肯定很难过。把他翻身到右侧时,我把枕头给他放低,以方便他大口呼吸,大口呼吸的爸爸显得很吃力。待他平稳后我继续跟子云和贵齐兄聊天,子云兄和贵齐兄说陪我到三点他们回去休息,我就很感激。

零点左右,我听到父亲又开始打嗝,就准备再次给他翻身。我过去如以往一样左手搂肩右手搂臀,把爸爸平躺过来。贵齐兄见状也过来帮忙。把父亲平躺过来后,他喉咙里的那口浓痰随着他的呼吸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并且很费劲。学过医的贵齐兄见状立即说:“永胜,你上床从后面扶着老人吧,估计不行了!”我想没那么严重吧,前几晚都这样啊!但我听贵齐兄那不容质疑的口吻,就赶紧踢掉鞋子上床从后面扶着父亲,躺在我怀里的父亲使劲地呼吸着,贵齐摸了父亲的脚,又来试脉象,摸完后说:“脉象没了,你们赶紧打电话通知该通知的亲人们来守老人最后一口气吧!”我的脑袋轰的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拨打了刚才去睡的妹妹的电话……

妹妹到了,和俊丽一起拉着父亲的右手,抱着父亲的我握着父亲的左手。怀里的父亲大口大口喘气,很费力。很费力,并且一口比一口间隔时间长了。渐渐地没了呼吸。闻讯赶来的邻居们在爸爸床前围了一圈。零时二十七分。爸爸费劲地喘了一口气后,就不再有呼吸了。我低声在爸爸耳边说:“爸爸,您一路走好,后事三三会给你办妥当的,你放心地走吧。”妹妹呜呜地哭了起来,俊丽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姐呜呜地哭了起来,心软的邻居呜呜地哭了起来……天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让妹妹打来热水,用毛巾轻轻地给父亲洗了脸,有经验的邻居开始来给父亲穿寿衣,说怎么怎么讲究才行,我抱着父亲,腾出右手给父亲擦拭身体,从头到脚全都细细擦拭。逝去的父亲身体很柔软,邻居们很快就把父亲的寿衣穿整齐了,并把父亲抬到堂屋,停在了冰冷的木板上。在给父亲整理脸容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很慈祥,挂着浅浅的笑容。

 

《往生咒》还在哒嘛啦呢哈瓦呀地唱诵着,我坐在父亲的遗体旁,父亲的脸上盖着白纸,直挺挺地躺着。佛乐在哈瓦哩呀地超度我的爸爸,我坐在爸爸的遗体旁,在惨白的墙前面对着朱红的大门。爸爸,我怎么听不到你睡着时候的均匀的呼吸声了呢?爸爸,我好想睡会啊?爸爸,你怎么不关切地说三三你去睡吧?爸爸,你去天堂了,三三就是孤儿了呢?爸爸,我还要开车拉着你到处转转呢?爸爸,你还没有教我写会福纸呢?爸爸,我想吃你做的土豆块了呢?爸爸,我家的土地究竟有多少呢?爸爸,仙去的祖宗们的名字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201710月写于山东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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