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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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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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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诱惑

天亮时分,我又一次回到这座赣西小城。仍是搭乘哑兵等在站外的面包车,到那家熟悉的粉店点上一碗牛肉腌粉加荷包蛋,小米椒、桔子皮、蒜末、葱花、腌萝卜条等调料也一样不少,吃到脑门冒汗,辣出鼻涕,不用作片刻停留,回家!去那个离城20公里的村庄,像完成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哑兵知道我和这个村庄的一切关系:父母离世多年,老宅被拆,名下没有田土,兄弟姐妹分散各地,它似乎已不是属于我的村庄,回去做啥?我能感觉到他第一次听我说要回村里看看时的讶异,后来的几次,他已无需等我说起,启动车辆后只简单问我一句:走呗,回去看看?然后面包车出城往北边奔着我的村庄而去。

如果说这就是乡愁,我不知道我的乡愁是不是来的早了些,但它实实在在给了我一种忧伤的幸福,我知道这是时间和空间作酵母引起的神奇发酵。当我在手机软件里完成购票付款、把一次积攒了几周或几月的回乡计划付诸实施时,我的心情竟然有几分雀跃和兴奋——这感觉像是在童年的冬季,母亲做的一瓮糯米水酒已有些时日,正待开缸,我被酒糟的甜香吸引,急于搬开压在瓮顶的石块,挖上一勺甜甜嘴。在一次次回乡的行程中,我的行囊越来越轻,简单到只需带一身换洗衣服和一本书、一瓶水,或者空手而归,就如我此时轻松、纯粹的心情。试想,一个仅仅是想回到自己村庄去看看的人,还用得着特意做什么准备呢?

其实,我得承认,这个叫邓家的村庄,曾是我最想逃离的地方。村后背的稻田干旱缺水,放水困难,到了双抢时节,我们每天一大早踩着晨露去割稻、脱粒,机械的动作和闷热的空气似乎要把每个人全身的力气榨光。而毒辣的阳光暴晒之后,插秧田里的水滚烫的让人不敢下脚,还不时要用力扯掉脚上吸血后肚子鼓胀的蚂蟥。难捱之际,在外教书的大姐和姐夫回来帮忙了,家里于是多了一些欢乐和轻松的气氛。他们是家族里第一个走出去“吃国家粮”的人,这身份给家里带来了短暂几天的荣光和体面,村里人见了他们,都会客气地主动打声招呼问些事情。这时我在读小学,我朦朦胧胧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和可能,我甚至清楚地记住了大姐夫在劳作时能尽量保持身上清爽不沾泥的场景,他真与常年下田、满身泥浆的“泥腿子”不一样呢。等到天色渐暗,一天的劳作结束,晚风徐徐吹来,轻松下来的大人们不忘教育我几句:你看到了作田苦吧?到中学后,要更加下蛮劲啊!我望向几里外通往镇中学的炉下方向,心里竟然有些凝重……

离开村庄,去城市!在镇中学读书时,我望着象山嘴巴那条去市区的公路这么想过;师范毕业在乡村小学任教一年后去省城求学,我第一次坐车经过南昌大桥远眺赣江,被高楼和江水折服,心里也曾奢侈地闪过想要留在这座城市的念头。两件多年前的小事牢牢盘踞在我的脑海里:一件是我去村里老井挑水,乔牯驼背说我长得壮实,“大了后是个能挑双担子的好劳力”,我在心里生气地骂着他,只差没喊出来“我以后才不是挑担子的人呢!”。另一件是去上茅厕,我总是高高拉起裤脚,村里人笑话我像个“先生”样臭讲究名堂多,我听了却暗暗欢喜。几经周折,我终于在故乡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和住处,名片上的信息显示我真正成了在城里“吃国家粮”的人。我回到村里,家乡人也会把我当成这个村庄的客人,像多年前对我的大姐姐夫一样客气地招呼上一句“归来里啊?”。

我如今生活的这个城市,隔着我的村庄八百多公里,坐高铁四个多小时可到,乘绿皮火车也只需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也由此常常使得我在回与不回之间左右摇摆:假使距离跨越南北或国界远至数千乃至逾万公里,舟车劳顿会让我知难而退打消念头;而如果近在咫尺,我或将拿出很多个周末或节假日时间,满足自己对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探访冲动。

唠唠叨叨讲了这么多,我终于发现邓家始终是属于我的村庄,我在心里一直给它留着位置呢。前四十年,我没有出现过一次关于它的梦境,但四十一岁的今年,我梦见过发财后的火妹老板在村里建起了博物馆,建筑宏伟幽深到我走了一进又一进仍走不出。几天后我又梦见在村里老井外的深水里潜水,我费尽力气挣扎却浮不上水面。这样的梦境似乎是在暗示一个逃离者与村庄的纠缠不休,我由此怀念起了它的好,只有在我的村庄里,我才能不管没房、没田、没有任何我的东西在村里,就只为在近处多看它几眼。要是在城里,房子退租或者售出,会有哪个曾经的居住者会特意跑回去看上一眼呢?

于是,就在这个临近夏至的某天上午,我决定要好好亲近亲近这个一度被我嫌弃的村庄。我为此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准备了一包好烟。我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没在村里好好转转了,榨油坊、碾米房、泵房……村里消失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站立在我家老宅被拆后留下的积水坑前,仍能记得当年那个孩子拿着大勺子从水缸里舀井水喝时的干渴和畅快。我甚至到了夏夜里和伙伴捉迷藏时睡着的堆稻杆处,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栋漂亮的新楼,但大门紧锁,它的主人不知正在异乡哪个角落辛苦打拼着。

全村静逸。也亏得安静,我才能长这么大第一次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站近了细细品味它,要是村里仍像我小时候那般热闹,大伙见了我啥事不干回来就为了看个村子,说不定会当作笑话讲呢。八十多岁的邻居国生婆婆耳朵不背,我和哑兵走在水泥村道上的动静惊动了她,独居几年,她尚能自理,几分菜地也没撂荒。正聊着,梅恒伯伯走过来,我递烟,点火。他是我父亲在世时的老友,话题自然不可避免谈及我的父母,以及村里其他逝者,另加议论几句在世长者中谁有福气,谁受苦到老。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村里近五百人中仅有四五十人留在村里。吸完我递过去的第三支烟后,他主动结束了聊天,说要去地里给菜松土。等我把村里角角落落看过一遍,跟村里其他几个老人闲扯上一阵后,我又在村头见着他了。我给梅恒伯伯递上了第四支烟,他聊着聊着就忘了要下地去给菜松土的事,把还未用光溜的锄头顺势就放在了屋檐下。呵呵,这村里的生活早没了我小时候火急火燎忙农事的匆忙,留下来的人似乎只是受了全村人所托,勉强守住一份人气,好让外出打工和进城住下的人们回村时不至于太过心慌。

细数一下,我转遍我的村庄,见过了十个大人和六个小孩,其中年纪最轻的大人已近六十岁。多年不见或未聊起,我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陌生和愣怔,我说“我是华恒的崽啊”,于是我们很快变得热络起来,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跟他们说话最多的一次。他们似乎明白我突然回到村里的目的,无不为我父母多年前的离去表达惋惜,再三留我吃午饭,这份淳朴和多年前并无二致,让人感动难忘。

我把半上午的时间扔在了我的村庄,并为此心满意足,无比踏实。我看到了一栋栋的新楼在故乡的土地上竖起,它是村里人深深扎下的根,人们用它顽强地守住一份念想。有一天,我或将效仿他们,在村里重新拥有自己简单的新宅,种几分田土,写几篇文字,把乡愁(或是成年人的矫情)深深植入土中和纸中。我提醒自己,别奢望别人为了帮你守住这虚无缥缈的纸上乡愁,而停下他们迁徙打拼的脚步。这么迷迷瞪瞪地想着,我不再觉得故乡凋零荒芜,事实上,故乡从未荒芜——梅恒伯伯说了,村里的田土基本都种上了,少有抛荒,为老人做饭的颐养之家即使只剩了三个老人去吃饭,也没断炊。是的,人们带走了梦,却留下了心,而春节就是人与村庄温存厮守的时节,多少人一年累到头就指望着这几天满血复活呢。这样的村庄,我不用担心它会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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