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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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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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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采摘(刘艳茹)

        1

翻开《诗经》的目录,植物的名字纷至沓来:葛覃、卷耳、樛木、桃夭、芣苢……这些名字自带生机,让逡巡的目光,仿佛瞬间浸润在一片碧生生的苍翠里,那些苍翠里,有卷心菜一样嫩生生的叶片在伸展,有饱蘸了植物芳香汁液的枝干在生长。

远古的植物在文字里得到永生。

庄子在《马蹄》中曾有这样一段话:“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我凭借庄子的这段话,想象《诗经》时代的大地,一定是山川俊秀,河流肆意。其中“草木遂长”,让我仿佛看到植物在三千多年前的山崖水畔坡头洼地自由疯长的一幅幅画面,就像小时候我经常去的草滩,上面的植物没人管也没人问,但一切都欣欣向荣、无忧无虑,坦坦荡荡长得没边没沿。

所有有形之地的植物,都在《诗经》中被记录。水里的荇菜、蘋、藻;山谷中的葛麻;大道旁的卷耳;平原的芣苢;沼泽地里的白蒿;田间的莠;山上的苓;水塘里的香蒲与荷花……还有,还有:樛木、梅树、酸枣树、竹、桑树、梨树、粟树、桃树、漆树、花椒……三千多年前的土壤是丰饶的,它们给予了种子孕育的温床。三千多年前的河水无处不在,它们让植物葳蕤丰茂且种类繁多。三千多年前的先民还像个处于幼儿期的稚子,他们对广袤的空间充满了敬畏、依赖与探索,他们与植物相亲相爱,以致于有草木的地方就好像有人的影子,人与草木形影不离。

就像今天的人类致力于对各种科学技术的无限认识,《诗经》年代的先民对植物的分辨与识别也一定是专一而充满了热情,所有的认识都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在浩如烟海的典籍史册中很少被记录,但它一定在历史的空间与时间中真实发生过。想象一下,当先民迈着趔趄的脚步要在自然丛林中占据一席之地时,植物就在那里,有的枝干巍巍直插云霄,有的柔条款摆低俯于地,有的密叶中挂满红色的果子,有的清水中开出黄色的花……存在即合理,植物的价值被充分利用,还有什么比这大自然的馈赠更让人欣慰。渐渐的,先民们“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伐下的木头啊,可以盖房。先民们“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采来的葛呀,可以织布。先民们“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采下的蘩呀,可以祭祀。有了房子住,先民们安全了;穿上葛衣,先民们感到了温暖;祭祀神灵向神灵祷告,这是先民们在与自然的相互依赖中让内心获取安详宁静的一种方式。但是,最重要的事是果腹,所以《诗经》中记载的植物,野菜类的尤其多,卷耳、芣苢、薇、荇菜、葛、蘋、藻、荼、荠……这些自然蔓生的野草,是怎样成为粗窑大碗中的一道菜呢?这当然有个过程。我经常这样想象:一个春天的傍晚,穿着葛衣的女主人端起粗糙的陶罐,舀来清澈的河水,一低头,忽然看到灶台旁长着一丛野草,嫩生生的,绿盈盈的,勤快的女主人顺手掐下一把,洗净,凉拌,品尝之后,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味道也很鲜美,于是口口相传,人们认识了这种野草。这种野草,以后就成了菜。

为每一种相识的植物命名。先民们对植物的尊重,体现在一个又一个古雅美艳的植物名字上。他们把那种紧贴在地面的、叶子四面散开、中间长出几根长穗、穗上有花的植物叫芣苢。他们把那种长在河边、有着细细长长的挺儿、秋天里抽出紫色闪着微光的穗儿、然后渐渐开出白花的植物叫做蒹葭。为什么这样称呼,这其中充满了后世无法揣测的细节。又是谁为植物命名?这同样充满了疑问。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是一个行走中的山野樵夫?还是几个位列庙堂的高官?谁也无法考证。但,我们实在应该为这些植物的名字喝一声彩,我们实在应该为那些命名的人说声谢谢。不信你读一读,《诗经》中每一种植物的名字都是那么好听,它们嵌在三千多年前的诗句里,是多么的相宜,多么的得体,多么的富有情致。

植物的光华在《诗经》中闪灼。

有了植物,就有了采摘,有了采摘,就有了采摘中的五味杂陈。

2

《采蘩》、《采蘋》、《采葛》、《采苓》、《采薇》、《采芑》、《采菽》、《采绿》……可以说,一部《诗经》,就是一部采摘史。

据文献记载,《诗经》时代,先民们会把一些生活的场面绘制在壁画上,可惜的是,由于年代的久远与建筑物的被摧毁,那些壁画现在看不到了。但我猜想,那些壁画如果留存至今,我们在欣赏时,一定可以看到关于采摘的画面。画面上的植物舒展着筋脉,弯着腰的女人肥臀细腰,同时刻在石头上的,还会有一种远古的生动气息,千百年来它们在冰冷的石壁间游动,以至于经年之后,那些气息仍然会以一种生命律动的形势从石壁间散发出来。

远古的采摘需要一双手。

《诗经》中有手,最著名的一双手,是卫庄公夫人庄姜的手。庄姜是一个美女,诗中说她“手如柔荑”。关于柔荑,《集传》中有过这样的解释:“茅之始生曰荑,言柔而白也。”,一双又白又嫩且纤细的手,要经过怎样的呵护,要有多少贴身女奴的侍候,才能修炼出来。《诗经》中还有一双手,是一双贵妇人的手。“摻摻女手,可以缝裳。” 《葛屦》中,一个女奴缝好衣服请贵妇人穿,贵妇人却傲慢作态,令人讨厌。女奴心里气不过,做了这首诗调侃调侃贵妇人,意思是说:“纤纤细细女子手,哪能辛苦缝衣裳?”

《诗经》中采摘的手却被忽略,没有一首采摘的诗提到手,勤劳是美的,但总会以牺牲一种外在的形势为前提,比如:一双纤纤细手。但,有的东西不能忽略,比如:采摘中的相思,一种关乎生命本能的存在。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皆我怀人,寘彼周行。” 《诗经》中的女孩儿采采卷耳,一句“嗟我怀人”,让后代无数经历过相思的人感同身受。一首《卷耳》,也自此开了书写相思的先河。“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每次读到《卷耳》,想到采卷耳的女孩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就会想到李清照的这阙词。相思充盈在心间,即使嫩生生的卷耳,也无心采摘,任它们只浅浅地铺满一个筐底,便无心理睬地扔到了大路旁。我经历过相思,我相信这一幕情景的真实性,我甚至觉得,后世无数的相思,不过是采采卷耳的一个翻版。同样的相思还发生在《采葛》里,“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思念情人,度日如年,蚀骨的相思,衍生出后来脍炙人口的成语: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采摘中的相思不分男女。“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要采蒙菜去哪方,就在卫国沬邑乡。心中想念哪一个?漂亮姜家大姑娘。这明明就是一个汉子,打着采蒙菜的理由,去会一个姓姜的漂亮大姑娘。

采摘中也有快乐。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芣苢,就是车前子。采芣苢的人,成群结队。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对这首诗有过解读,他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这个解读何其美好,他绘制的场面总能让我想到母亲。童年的时候,每到春色萌动,母亲和院内的大妈婶子们就坐不住了,开始相约着要到地头草滩挖野菜。母亲和院里大妈们采摘的情景我见过,和“采采芣苢”里的女人们是一样的。她们阵势强大,兴致勃勃,所到之处笑语喧哗,捋柳芽,采蚂蚁菜,采蒲公英,也到山里去采木兰芽,回来洗洗焯焯,凉拌、肉炒、做馅儿,成为饭桌上的一种食物。母亲做事粗疏,拌出的野菜味道一般,童年的时候,母亲做的野菜放在饭桌上,我并不稀罕。而如今,春日萌动时,想吃母亲拌的野菜,也只能从回忆中去找了。

3

“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这是一首采摘诗。这里的绿和蓝都是植物名,绿,是一种花色深绿的植物,用它的汁儿可以做黛青色着画,蓝,是一种可以染青色的草。

一直以为,《诗经》中的先民,身上穿着的都是褐色的葛衣,兽皮围腰,没有任何色彩。直到读到这首采摘诗,我才知道,三千多年前的先民,已经可以漂染出有色彩的布。不止青,还有黄,还有红。“东门之墠,茹蘆在阪”茹蘆,是茜草,可染红色。他们将采来的植物漂染到织物上,织物上就有了植物的色泽和清香。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个穿着青领长衫的学子,就这样风姿娴雅地站在了远古的风中,被后世倾慕。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对亡妻一往情深的思念,就寄托在他亲手缝制的一件彩衣上。

从植物的色彩中汲取色彩装点自己,让自然的缤纷成就自己的缤纷,先民,与智慧同在。

4

诵读《诗经》中的采摘,就像观看三千多年前一场曼妙的舞,无数山风吹过,我们握住其中一缕飘飞的裙裾,感受和谐与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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