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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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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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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炕

火炕

      刘恒

朋友在《农民日报》的一个位置上做了小官,勒令我谈谈农村。我以农村敷衍过几篇小说,真要大言不惭地谈谈农村,自以为不够资格。原因倒也简单,我不是农民,只是借文化大革命的光,在山区滞留过一些日子。二十多年之后敢来“谈谈”,我配么?

我不好意思。然而朋友明明不像是会做官的人,却因我的怠慢而从容地变换了他的脸色。我一分钟也不敢耽误了,我谈!

不论谈什么,先请诸位原谅。我不是农民,但我是农民的孙子,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那么,我能否谈谈火炕?

最先想到这个东西,全因为睡过它,且睡得十分熨贴。睡床的时候,免不了记起它来,常常回味它的平坦和宽大,还有坚硬。无聊的日子,曾经自问它的来历,也为它设想过种种变迁,最终是把它看作床的同类和床的寒酸的兄长了。尽管不值得为此事多费思索,但是我确实在书店里找过研究火炕的书,没找到。无法解释这种无聊的兴趣是怎么回事。我对床就没有这种热情,如果我在书店里偶尔生了研究床的欲望,不用费劲便能找到不下十种家具图谱。床是一种乏味透顶的东西,而貌似愚蠢的火炕却奥妙无穷,它不可思议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它为什么那么大呢?它在空间上明明失了分寸,却为什么亘古不变呢?一步步问下去,火炕和床的区别就比猴子和人的区别都要大了。但是火炕不肯进化,似乎比猴子有着更多的理由。

我的故乡属华北,这里的一盘炕大抵要占到屋子的三分之一强。从面积这个角度来看,火炕似乎是人口增殖的产物。一条炕容纳祖孙三代,是火炕历史上的常识。不过,倘若面积如此要紧,朝鲜人和日本人进屋便上炕的做法显然更地道。难道我们的祖先都是笨蛋,竟然不能为自己太多的孩子找到宽敞的睡眠之处么?

我想这是气候在作祟了。岛国的海洋性气候使空气湿润而少土,以地为炕仍能保持清洁,且多雨而多水,身上与身外均便于洗涤。大陆北方却相反,祖先一定试过进门脱鞋的法子,结果发现像进了猪圈或牲口棚,于是想方设法将躺身子的角落垒起来了。

火炕是气候的产物,南方不用它也是一项有力的证明。可是更为寒冷的有俄罗斯,他们的祖先有用火炕取暖的么?似乎没有。他们有取之不竭的森林,有大量的兽皮,他们靠壁炉燃烧的间接热庋便能获得冬日睡眠的温暖。这样看来,火炕又是能源短缺的产物了。

我们缺木材。我们不能像俄国人那么烧。我们还缺棉花,没有充足的保暖用的被褥。我们祖先想的法子是制造一种直接的热度,让它没有阻碍地温暖人的皮肉,于是甚至做饭用的灶洞都与炕洞连成了一体,仅凭一堆树叶的燃烧也能御寒了。假如取暖的能源只有火柴头那么大的火苗,祖先或我们会毫不犹像地把皮肉一寸一寸地烤上去,哪怕燎出泡来。我坚信这一点,只要想想可敬可爱的火炕就清楚了。火炕给我的最重要的一条暗示便是:如果实在没的烧了,我们烧自己!依此类推,倘若哪一天没的吃了,我们吃什么,便是很简单很确切的事情了。

火炕是逼出来的玩意儿!

自然,睡火炕的人在炕上得了不少好处。炕桌的四条腿比地桌短,盘腿儿直腰地在炕上吃饭,又为家人省却了凳子或椅子,节约是显而易见的。干了一天农活的人得益于火炕的大,可以摊开劳顿的四肢享受睡眠的轻松,如果把这个人委屈到单人床上,他肯定不自在。夫妻们不仅得益于火炕的大,还得益于它的坚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作为传宗接代的一个基地,火炕理应是幸福与快乐的源泉。与此相比,城市里的双人床显得过于狭窄过于无病呻吟了。每逢寒冬到来的时候,火炕成了农人最后的巢穴,使他们从肉体到精神得到充足的慰藉。城里人有什么呢?他们想在被窝里制造温暖,只有乞灵于臭皮囊似的暖水袋了。故而火炕暖烘烘热腾腾昏蒙蒙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多么珍贵呀!

得了许多好处,却未必都是便宜。火炕之大有别一种解释,便是大而无当。坐上去七、八个人吃饭,简便是简便了,地上忙着的却往往是妇人,且将永远是妇人。炕上的人甚至不能自己舀碗饭,穿鞋费事便是现成的口实。火炕简直就是男尊女卑的一个帮凶!火炕为夫妻们提供了宽敞的坚固的活动场所,除了增添快乐还削弱了责任感,人们在无拘无束的时候往往给自己制造麻烦。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火炕更便于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但它确实是导致人口爆炸的导火索的最前端。城市的双人床也是导火索,但它比较潮湿,火炕则太干燥了,给人一种一点就着一着便炸的感觉。我们当然没有必要缩小火炕的面积,有意使它凹凸不平或使它摇摇欲坠也远非上策。但是我们必须正视无数不受欢迎的胚胎正从无数朴素而欢乐的火炕上浩浩荡荡地出发,他们势必增加我们所依赖的这个世界的痛苦,使大家早晚有一天连火炕也睡不上,统统睡到地球的表皮上去!因此我要说,火炕是计划生育政策的敌人。一个隐蔽而凶恶的敌人。

火炕在冬天的表现又怎样呢?它的舒适与冬闲的懒散气氛勾结,培植了北方农人的惰性。火炕比床造就了更多睡懒觉的人,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希望有能力的机构做个统计,看看每逢冬日上午九点,有多少人恋在炕上,与那独特的温暖难舍难分!火炕使劳动力得以歇息,却又降低了劳动力的敏锐性和进取性,于是火炕似乎是导致经济活力在无意中流失的一个缺口了。它溺爱般的热度纠缠了多少想多干活儿想早干活儿的人,又使多少人成了干脆啥也不想干的人!人们为了幸福才干活儿,既然幸福就在被窝筒里,早早地爬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火炕拖累经济,并且拖累农人的健康。它的热度往往不易控制,造成与炕外和室外温度的巨大反差。人们睡眠中贴着炕席烤灼五脏,醒来小解时便格外的凉,如果去室外大解就不亚于跌入冰窟了。流行火炕的区域也流行肺部疾病和气管疾病,对此火炕难辞其昝。故乡哮喘病人多,大都归罪于背篓负重,归罪于山泉冷水,但是我思来想去,仍旧认定罪魁是炕!

如此看来,火炕是不能要了。然而能源短缺和适度贫穷将长期困扰我们,所以不论火炕有多大毛病,利用它的优点还是值得的。我只幻想对火炕及其使用做诸项改进。

一是避免在炕上吃饭。这不光是为了打破男人的养尊处优,因为不论在地桌上吃饭还是到地窖里吃饭,忙着的大抵仍是女人。盼只盼炕上的老老少少能穿上鞋,多少帮女人做点儿事,而相当重要的一点在于,这能消除很浓的很不利于吃饭的那股子脚味儿。

二是设法使温度能够调节,当然不能指望用电脑调节。调节的目的是降低炕席表面的度数,宁冷勿热!冷了可多加铺盖或多醒几次,热了我们娇嫩的五脏六腑将无处躲藏。如果调节的能力进一步精确,最好使火炕在每个冬日的早晨都恰如其份地冷起来,像号角一样唤起人们的人生活力和勤奋。怎么调节呢?似乎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难题。我只配幻想。

最后,我希望火炕的宽敞除了意味着自由和欢乐,还应当显示一种庄重的道德感。祖孙三代同炕不多见了,可是只要有人盖不起足够多足够大的房子,不适宜的同炕便无法避免。毁灭欲望当然残酷过分,但夫妻身旁一旦有了半大的孩子,那么炕上的一举一动就应当慎重,有时侯牺牲快乐和掩饰快乐是必要的!这牵扯到许多间题,最主要是牵扯到教育。睡火炕的孩子比睡床的孩子性早熟,早熟的孩子长大结为夫妻,比睡床的同类爱生育,生下来的孩子又将早早地接触人体课与性知识,火炕不知不觉成了代代相传的大课堂了!我们的孩子当然有获得性教育的权利,但不是在这种场合,不是以这种方式,也不是在这种不伦不类的时机。火炕使某些男人和某些女人忽略了这一点。为国家的富强和国民的素质着想,为自己的幸福和孩子的前途着想,他们和她们理应警醒呢!恕我又置一问:能不能在炕上打隔断,像蜂窝一样?哪怕仅仅是技术上的难题,我相信自己的智能在此是无能为力了。

为火炕设想了这么多,又如此挑剔,睡火炕的人怕是要怪我多嘴了。敬希谅解。请接受我的再一次表白,我不是农民,却是农民的孙子。我的爷爷生在炕上,也死在炕上,我骨子里是敬着炕的。我预祝它有美好的明天,如果可能的话,预祝它落个美好的结局。

我不再谈它了。

199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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