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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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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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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井

李廷长快走到十字路口时,隐约看见街的一角有个台子,台子上立着一个怪兽,瘦瘦的身躯,一副前冲的架势,前部高翘着一只犄角,屁股伸出一条直角弯儿的尾巴,撑住地的四肢,直而硬。怪兽像驴、像牛、像羊,也像欲扑的狗或狼什么的,它怎么一动不动?李廷长胆怯地站住了。

赤北农村的三月已是地化气暖,街上酝酿着晨烟与潮气,置身街上感到凉意袭身却无寒意。透过晨烟与潮气,看得见房舍的轮廓和东边遥远查布杆山的体形。有的院子传出了吱吱呀呀的开门声,狗猪鸡的吵闹声,不时有一个人又一个人走到街上,径直奔往那个高台,在那怪兽前面放了什么,转身匆匆离去,这怪兽肯定不是个活物。

李廷长越发疑心,他虽然在赤北农村长大,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里有过什么传统供物,乡民们又如此对它虔诚?好奇心驱使他慢慢向前走去,渐渐地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奇兽,是一架赤北农村到处可见的辘轳,这是那种两头带摇把儿的辘轳,四肢是撑住辘轳的木桩,那犄角和尾巴是处在上升和下降的能转的把。辘轳下面是一眼水井,这架辘轳比别的辘轳要壮实、高大,站在高坡上有几分威武雄壮。

李廷长再仔细看乡民们放到井前面的东西,是破水桶、半截扁担、旧水瓢、半拉碗之类的屋里用具,这此东西摆成一排,顺着街旁延伸开去,很有次序。

李廷长弄清了“怪兽”,如释重负的舒一口气,同时又一个疑虑压上心头,乡民们摆这些破烂干什么?

李廷长生长在赤北人称之为“大川”的赤东甸子地区,这西部山区他第一次来,这里的一切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天朦朦亮了,街上有零星的人走动,拿着各种家什到井前摆放,人多起来,他们放下东西就走,有的好奇地看李廷长一眼。李廷长无所事事地抓住辘轳把想试摇一下,却摇不动,这才发现辘轳用一条铁链锁着,他更加纳闷。

李廷长望着摆在井前那一排破烂东西和铁链子,思谋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弄不明白,赤北的“大川”他都转过,从没有见过这么干的村民。

地觉得这个村儿有点个别,个别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四处撤目,忽然看见十字街口不知什么时候蹲上了一个男人,叼着烟袋抽烟,边看着这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李廷长走下井台,朝那个男人走去。那男人四十多岁,干瘦,鼻子梁突出,细小的眼睛发黄,一身挺旧又挂着土的蓝涤卡衣裳。脚蹬一双落满泥点子的黄胶鞋,一条裤腿高挽着。发现李廷长朝他走来,他装作埋着头吸烟。

“闲着呢!”李廷长用赤北的见面习惯用语打招呼。

“闲着,你也闲着!”那男人用敬畏的口气回话。

李廷长明白,他对自己有着心灵上的隔阂。这赤北农村的习惯是见了干部面骂的越欢势越亲近,一客气就完戏了。李廷长从小读书,不习惯骂人,哪次下乡他都为此犯愁。

李廷长到了男人面前,从兜里掏出一盒“大青山”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男人,男人拔下嘴里的烟袋,挡住了李廷长递过去的烟,表示谢绝,也告诉李廷长他抽惯了他的旱烟。

李廷长自己燃着,和男人肩并肩蹲下来,琢摸着怎么骂这个男人几句。

“你是上边来的吧!”那个男人明知故间,不待李廷长答,就说:“看你这王八犊子色,像!”

“一样一样,我也是在这赤北长大。”李廷长尽量把自己说的和这里乡民肩膀一般高,防止被欺生。可是,缺德的话怎么也骂不出口。一想呢,和他一样他不也就是王八犊子吗,白捡一句。

李廷长问:“我说大伙往井前摆那些东西干啥?”

“占井!”那个男人说着,看着李廷长,好像是说:这个你怎么不明白,真是蠢犊子!

“占井,占什么井?”李廷长问完,有点不自在,自己已经说过是赤北人,却不懂赤北的事,.不懂装懂又不行。这次他来不是过路,要长期住下去,村里的事情他必须知道。

“就是,就是……”男人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有些为难,似乎这事无需解释,又好像第一次遇上人这么问,不知道怎么说好。他想了想,说:“打水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谁先来的以啥为凭据,就是以放的东西先后顺序。

李廷长问:“这井水不随便打呀?”

“不,每天中午村长开一次锁辘轳的锁。”男人说。

李廷长问:“家家天天必须打水吗?”

男人说:“不,水缸里存下了水可以不打,打不打随你便。”

李廷长不明白,问:“井水随便打不行吗?”

男人说:“全村就这一眼井,随便打不收拾干它,你真是个二百五!”

李廷长被骂得不是滋味,又不能说什么。问:“村长天天开锁,那么麻烦,白为大家服务呀?”

“毬!”男人骂一句,抽一口烟,说:“大家掏工钱供他,那叫他娘的操心费!”

李廷长见男人脸色不好,不愿意再唠下去的样子,打住了话头,却又忍不住骂一句:“这王八犊子地方!”

骂完觉得骂的不太合适,倒是不经常骂,心虚了一下子。

李廷长离开那个男人,顺着街往村长吴玉才家走,心里闷闷不乐,他真为下乡到这个王八犊子村后悔,就说这吃水吧,全村就那么一眼辘轳井,多打几眼井不行。

这么一想,李廷长忽然砰然心动,眼睛亮了,对了,这次下乡上级要求做一件实事,这不是个做实事的大空子吗!动员全村老百姓再打一眼井,岂不是自己的大功一件。它个王八犊子的,干!李廷长脚步立刻欢快起来。

李廷长回到吴玉才家,吴玉才老婆做熟饭下地去了,孩子也上学了。吴玉才光着膀子在屋里撅着腚洗脸。这是一个白净脸、矮个子、三十五六岁年纪的汉子。他“突突”的洗脸声像鸭子戏水,听见李廷长走进来,说:“一大早去浪什么张!”

李廷长说:“散散步,你不散步吗?”

“散个毬步,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在上边闲的,要是让你们下庄稼地扣上夹板整两年,累得裤子掉了都懒得提,看你还有闲心散步不!”吴玉才往头发上撩着水,乍开五指用力挠头皮。

李廷长理解吴玉才的话,这赤北农村的习惯是黑天睡觉,起早下田,晚睡晚起被斥之为“不过日子”,这可能和这里繁重的农活有关系。

吴玉才洗完脸,直起腰来,扯下搭杆上的白里透黑的毛巾擦脸,说:“洗洗屁股吧,李厅长!”

李廷长半骂半开玩笑地说:“你这小子!”

蹲下去,李廷长见盆里水太脏,好像吴玉才刚洗的不是脸,是沾了泥的屁股。他皱一下眉头,还是坚持把手伸进水里。他知道,这水怎么脏都不能换,只有和主人合用一盆水才表示对主人的亲近。

吴玉才边擦脸边说:“我说你挺大个厅长,在上边呆着多好,下来干鸡巴啥!”

李廷长昨天一到做了自我介绍,吴玉才就恭敬地招呼他“厅长”,李廷长解释说他只是县水利局的一个卒子,再者县里也没有厅长这个职位。吴玉才不信,说他谦虚,坚持叫他李厅长。

吴玉才说:“李厅长,咱们哥们儿都不错,我实话对你说,这王八犊子地方派饭是个难事,在我家吃三五天行,时间长了我管不起你。你不能为老百姓做什么事,应应差回去得了。”

李廷长直起腰来,扯过吴玉才手里的毛巾,擦着脸,信心十足地说:“我个水利局的大厅长一件实事都干不出来?瞧好吧,过两天不用你派饭,老乡就会上门来找我。”

“看你这王八犊子色有什么招数了吧?”吴玉才笑望着李廷长。

李廷长说:“当然,这招数你听了都得笑开了屁股褶。”

“什么招数?”吴玉才认真起来,看着李廷长。

李廷长说:“饭后你把全村党团员、村民小组长叫来,我要开个会。”

吴玉才嘲讽般地笑起来,说:“开会,你这是什么王八犊子主意呀,你打听一下,这赤北哪个村儿能把会开起来,除非你分配化肥,发放贷款,或是招工什么的!”

李廷长高兴地说:“这事比化肥、贷款、招工还好!”

“什么事?”吴玉才问。

“我得吊吊你胃口!”李廷长说。

“真是这样的话,哪个不来开会我把他屁股踢四半儿。”

吴玉才兴奋地、坚决地把毛巾甩在搭杆上。

饭后,吴玉才挂着笑意出了门,去找李廷长需要的人来开会。

天气很好,日头笑盈盈地挂在东南的天际上,吴玉才心情舒畅,步子迈得就大,一身的牛气。领着孩子站在街旁的邢娘们儿看出了门道,骂道:“看你那个王八犊子色,屁股左扭右扭的,像个大尾巴猴子!美啥去!”

“叫人开会!”吴玉才很愿意把这好消息在街上宣扬开去。

“开就开吧,啥鸡巴好事!”邢娘们儿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吴玉才被刺扎得挺不自在,这老娘们儿嘴真损!就给那娘们儿一句:“不是我开,是上边来的李厅长开。”

那娘们儿听出了话音,厅长开会必是好事,忙说。“我说吴村长,中午让我管那厅长饭得了。”

吴玉才发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很舒畅,说;“去去,轮大襟儿也轮不到你!”心想,这要真是比分配化肥什么的事好,还真不能让李厅长上别人家吃饭。

吴玉才走进一家大门,一个小伙子正在挖园子,吴玉才叫他:“二子,去我家开会!”

小伙子说:“我正忙着,没时间!”

“嗬,你个小崽子拿上派了。上边来人了,让团员去开会。要招个工啥的你不想干,就别去了。”吴玉才说着出了院子。

小伙子停住手,他是中学刚毕业的学生,叫徐青华。他曾跟吴玉才叨咕过不愿意在农村,要寻个正式工作。今天开会许不就是这事儿?他赶紧跳出园子,进屋换干净的衣裳。

吴玉才走到十字路口,看见了街口蹲着的那个男人,骂道:“看你像条狗,整日盯着人屁股等屎吃。上我家开会!”

那男人回过头来看看吴玉才,说:“老子有那个闲工夫!”

吴玉才说:“没化肥你盯屁股,有化肥你又拿捏上了。”

那男人警觉起来,想说什么,吴玉才已经走过去了。

吴玉才走到村头一个加工房,屋里机器轰鸣,吴玉才进屋就吼:“赖娃子,赖娃子!停机,上我家开会!”

那“赖娃子”叫杜海山,四十多岁,他一身尘糠从尘雾中钻出来,朝吴玉才赖声赖气地吼:“开个蛋会,停机损失谁给补?”

“补毬,上边来人了,你想借贷款吧!”吴玉才说完扭屁股走人。

杜海山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上边来人”意味着什么,他一直张罗把开加工房借的高息贷款换成低息的。

通知完一个团员两个村民小组长,吴玉才来到了村里除了他而外的另一个党员刘华的门口。刘华是个干瘦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他父亲和吴玉才父亲当年同时斗争了地主徐才,同时砸断了锁辘轳井的铁链子,一同入党,一同当村干部,后来又一同掌管重新上了铁链的辘轳钥匙。两位老人死后,他们的后代吴玉才和刘华曾为当村长和拿锁辘轳钥匙的权力争斗过,至今两个人有隔膜。

吴玉才在刘华门口前停住了,他有些犹豫,他想,今天这事不能让刘华知道。他心里骂一句:“算毬!”转身离开了刘华家门口。

吴玉才回到家,见蹲在十字街口那汉子已经坐在炕上,斜倚着炕稍的被服垛和李廷长说话。吴玉才有几分气恼。说那汉子:“你正经一点坐着!”

那汉子说:“我们早熟!”

“熟你就仰巴着呀!”吴玉才挖苦说。

吴玉才有点看不起这汉子,又有几分敬佩他,这汉子叫周宝玉,上有父母,他光棍一条,他没有娶上媳妇的原因吴玉才不大清楚,那时吴玉才还小。周宝玉近五十岁的人了却有当官的瘾,赌钱、嫖女人的瘾,干什么都小手小脚没大来气头。吴玉才佩服他的是他体格那么差,却能养着二位老人,日子还整的挺不错,而他的进项全凭他的力巴头。吴玉才看他过日子诚实又好交友,就选他当了村民小组长,开个会什么的,周宝玉有叫必到,为的是摆一摆村民小组长的官架子。

吴玉才对周宝玉说:“你们早熟,你知道这是上边来的什么干部?是旗里来的李厅长!”

周宝玉委实吓了一跳,他料想不到,这三十多岁的干部是厅长,不得了!他立刻收敛起村民小组长的架子,坐直,但依然倚着被服垛。

徐青华走进来,他胆怯地看着李廷长。吴玉才说:“这是上边来的李厅长!”

徐青华向李廷长敬个学生礼。李廷长点头微笑,很有大官风度。

吴玉才大方地说:“他叫徐青华,共青团员,思想不糠,整一阵子。二子,坐板凳上。”

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杜海山披着一身尘糠闯进来。吴玉才介绍完,杜海山问徐青华:“你怎么也来了!”

徐青华慌恐地说:“我是团员。”

杜海山一听,觉得今天这会可能和团员有关系,又是好事,就对吴玉才说:“团员也行来,那我小子杜富也是团员,咋不让来?”

吴玉才说:“他的团关系在学校没转回来。”

杜海山说:“没转回来也是团员。”

吴玉才说:“没转回来我就不承认。”

“我操,平白无故你把团员给撸了!”杜海山吼起来。

吴玉才也吼起来:“就给你撸了!”

“你熊人,让李厅长评评理!”杜海山赖声赖气地吼。

“评就评,我怕毬!”吴玉才说。

李廷长急于开会,说:“好了,都别嚷了,今天先别让杜富来开会了,等团的关系转来再叫他。”

杜海山余气未消,嘀咕着,坐到炕稍,倚着墙,不服气地卷着旱烟。

李廷长问吴玉才:“人都到齐了吗?”

吴玉才这才想起刘华,说:“还有刘华,他是党支委,我去他家两次都没人。”

李廷长说:“好啦,不等啦,咱们开会。”

李连长见几个人都注意看自己,聚精会神地等待自己说,很高兴,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爱开会,他说:“今天叫大家来是想商量一件重大的事,具体点说是想为村里人办一件实事,办实事是我们下乡工作队员的任务,也是上级要求的!”

李廷长忽然来了兴趣儿,他想,何不趁势讲讲国际国内形势,这王八犊子地方未必知道外面的事。他想着也就讲开了,然后讲起了干部下乡的目的、意义,讲起干部和群众建立血肉关系的重要性,最后讲到他看见村民们吃水的困难。讲到这儿,他平添了几分气愤,心想,村民们愚味,明知一眼井吃水紧张,为啥不动一动脑子多打几眼井。可是,他话却不能这么说,拐弯抹角,说出了动员全村老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再打一眼井。

李廷长说得慷慨激昂,很能鼓舞人心,他想,这些人会被说得心花怒放,一呼百应的。他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高的水平,平时怎么没发现!

几个人听他讲完,都大张着嘴看着他,一副惊奇的样子。周宝玉倚着被服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正在打呼噜。这也使李廷长感到意外。

吴玉才说:“说了半天,你就是想叫我们带头掏钱呀。”

杜海山说:“我办加工房借的贷款还没还清呢,没钱!”

徐青华惊恐地看着李廷长。

李廷长忙说:“不不不,叫几位来不是那个意思,是让你们出出谋、划划策。”

几个人不作声,周宝玉的呼噜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气氛很沉闷。

杜海山说:“你们先谋划着,我去一趟厕所。”

杜海山一出去,徐青华坐卧不安地搓手指头,不停地挪动屁股,一会儿,说:“我也去一趟厕所。”

两个人一去不回。周宝玉还在打呼噜。吴玉才站起来,烦燥地在地上踱步。

“你这是什么王八犊子主意。”吴玉才忍无可忍地说,他有点恼这个李厅长。

李廷长一看这种阵势,大为失望,给他们办好事他们不知好歹,还恼了,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李廷长说:“我这是张罗给你们村打井,又不是我渴了找不着水喝。”

吴玉才说:“你这是瞎指挥,想干劳民伤财的事。”

李廷长说:“你是村长,这个态度哪行,咋着也得把会开完,个人服从组织,你去把人叫回来。”

吴玉才不高兴地出了屋。

李廷长有些难过,这些个王八犊子,真是同情不得,就该让他们起五更爬半夜去占井白天挤挤巴巴把水当油挑。

吴玉才没有去厕所,他知道那两个家伙根本不会在厕所蹲着,也不想去家里找,两个人不可能再回来。他在街上慢慢地走。碰上站在街旁的邢娘们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哎,老邢,你不是说今个儿中午管那个干部饭吗,咋还不回去做饭!”

邢娘们儿说:“快留着宝贝蛋在你们家吃吧,我可没闲工夫侍候他。”

吴玉才猜想她准知道会议内容了,这老娘们儿,真难整!

吴玉才很为难,人没了,李厅长又在家等着,怎么办?他猛然想起了刘华,对,叫他来顶个数。

吴玉才急匆匆地朝刘华家走去。

李廷长等一会儿,不见吴玉才回来,看看倚着被服垛睡得正香的周宝玉,下地出屋,慢慢地踱到大门口。

太阳已经近中午了,十字街口聚着许多村民,或站或蹲或坐,抽烟的,唠嗑的,看见他,一声不语,都望着这边。李廷长问领着孩子站在街边的邢娘们儿:“那些人干什么?”

邢娘们儿答:“等着村长开井锁挑水。”

哦,对,挑水时间到了。

他看着这些满身汗土的乡民,无可奈何地摇头,这些乡民愚昧得无可救药!

另一个街口传来了嚷叫声,李廷长望过去,吴玉才从街口转出来,急匆匆地朝家走来,身后跟出来一个挑着水桶的四十多岁瘦小男人,朝吴玉才嚷:“掏钱的事你想起我来了,好事你咋不想着我,井的钥匙你咋不让给我!”

李廷长断定,这个男人准就是刘华。

吴玉才回过头去说:“你拿钥匙,够资格吗?”说着并不停步。

那男人说:“我姓刘的小子也是村支委,不比你次。”

吴玉才再次回过头去讥讽地说:“你那党票都是倚着你老爹那杆子晃来的,支委顶屁!”

刘华说:“老子父辈是赤贫,你呢,个臭中农,你才纯牌靠你老爹爬上去的。”

“赤贫光腚眼儿,还当光荣历史说呢,不臊!”吴玉才说着进了院子。

刘华挑着水桶到了井旁的人群前,继续嚷,吴玉才从家里拿着钥匙出来,刘华才住嘴。

这时,周宝玉从吴玉才家匆匆出来,揉着惺松的睡眼,说:“真不叫玩意儿,到了挑水时间也不叫一声,拍打屁股都蔫不叽地逃了。我占第三号,轮过去了吧?哦,还没开锁!”

中午饭后,屋里又剩下了吴玉才和李廷长,李廷长坐在炕边上,吴玉才坐在板凳上抽烟。李廷长说:“打井是好事,你怎么也不同意?”

吴玉才说:“事倒是不错,这王八犊子地方行得通吗!”

“怎么行不通?”李廷长问。

“怎么行不通你都不知道,就想充大尾巴鹰!”吴玉才挖苦说。

李廷长脸上热辣辣的。

吴玉才说:“你还是在村里村外转转看看,打听打听再瞎指挥吧!”

李廷长猜测这里必有文章,吴玉才又不说,没法子,只好出去打听了。

李廷长先到村外去转,这个村在一个山洼里,四周都是山,特别是东南的查布杆山,山头直插蓝天,甚是威武雄壮,村子的田地大多在山坡子上。在这暖洋洋的春季,走在野外分外舒畅。田里有零星的庄稼人修堤埂或送粪,一群群山雀在田野上面低空飞行,不时一只或两只百灵鸟在空中振着翅膀鸣叫。村子四周有几个深坑,好像是挖过的井,为什么又废了呢?他不明白。

李廷长进了村儿,在十字街口又看见了蹲着的周宝玉,就走过来打招呼,蹲下去并肩抽烟。

李廷长问周宝玉:“我开着会你怎么睡着了?”

周宝玉说:“你说的事屁用没有。”

“咋讲?”李廷长看着周宝玉。

周宝玉说:“除了你这个外来人,村里连小孩子都知道井的许多事……”

原来这个村是辽代的一个庙群遗址,一九二七年,一个叫徐才的农民一—也就是团员徐青华的爷爷从辽宁朝阳到这儿垦荒,想当个地主,逃到这荒山野岭时,意外地发现了这眼用石板盖着的井,就住了下来,以后陆续有人家搬来,形成了现今的村子。徐才到土改时的确划了地主,主要财产是拥有这眼井,他用一根铁链子锁住辘轳,谁要挑水全得他开恩,并且每一挑子水都按规矩收钱或粮,由此,他为所欲为,其引人入胜的故事至今在村民中传扬。解放后,村里人曾在无数次大会战中四处打井,奇怪的是,村里村外几乎挖遍了洞,硬是打不出一眼有水的井,也就叹服祖先能挖出这么一眼好水井是何等精明!

听完周宝玉的介绍,李廷长舒一口气。他知道,周宝玉只说了村中风俗史的一小部分,要想深深挖下去,那将是一部书都写不完的,他没兴致打听下去,他的任务是下乡,为农民办一件实事,这么一个王八犊子地方,该办什么实事呢?李廷长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口。

李廷长往吴玉才家走时,真是有几分忧愁。说到底自己也是赤北的人,这赤北山区乡俗却所知甚少,来之前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以至于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入乡随俗,在那眼辘轳井上打主意。李廷长忽然又砰然心动,眼睛亮起来。

回到吴玉才家,吴玉才间李廷长:“看到什么了吗?”

李廷长说:“原来你们早就在村里村外挖了不少洞。”

“你这眼睛整一阵子!”吴玉才佩服地说。

李廷长和气地说:“我老在你家蹲着吃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试着到别人家吃派饭。”

“你又有什么馊主意啦?”吴玉才警惕地看着李廷长。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李廷长说,“让我拿着锁辘轳的钥匙。”吴玉才五吸一口烟,说:“我知道你转来转去,早晚得转到这眼穷井上来。”

李廷长无可奈何地说:“我总不能在这儿白吃饭,得干一件实事吧!”

吴玉才说,“你这王八犊子倒鬼,还假装商量,你上边来的大王八犊子整我这小八犊子,还不一来一来的。钥匙在墙上挂着呢,拴红布那个就是”

李廷长摘下钥匙,抱歉地说:“这是你的心头肉,对不起啦。”

吴玉才望着钥匙,眼睛发潮,说:“这钥匙是我爸传给我的,这几天我就估摸你会要钥匙,睡不着觉,哎……不说啦!”吴玉才摔了烟,好像要抛弃一件宝物,说:“你个王八犊子,中午快到邢娘们儿家吃去吧。”吴玉才恶狠狠地瞪李廷长一眼,脸上却是笑模笑样的。

挑水的时间又到了。

李廷长走出吴家大门,拿着钥匙笑吟吟朝辘轳井走来。阳光很暖,街上很静,井四周的乡民都看答他。蓝天下一朵白云纹丝不动。

他走上井台,在乡民的注视下,谨慎地打开锁,轻轻地取下铁链,扫视一遍乡民,大声说:“从今天起,我为大家开井锁,什么时候来挑水我都给开,农忙时,家没人手的,妇女孩子也可以来挑水,我帮助摇辘!”

站在人群旁的邢娘们儿问:“你下乡专门看守辘轳来的?”

“嗯!”李廷长笑着答。

周宝玉问:“你要多少工钱?”

“一分钱不要,尽义务!”李廷长说,“我没地可种,找点活儿干。”

人群中一阵骚动,欢快的气氛洋溢在街上,人们都笑骂着他:这王八犊子!”

忽然,披着满身糠皮子的杜海山高声说:“你给我们开个会,讲一讲,行吗?”

李廷长望着乡民,笑了,猛然一挥手,说:“算啦,挑你们的王八犊子水吧!”

众人哄堂大笑。

满街筒子回响着水桶的撞击声,煞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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