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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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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平:身影消失在村头

小勺见爹从瓦缸朝布袋里挖玉茭,心里很不满,他埋怨说:“爹,你咋又要去赌?”正弯腰挖玉茭的老丑扭过头,乜斜他一眼说:“你小子懂个啥?俺这是为家里好!”

小勺知道爹要去土岭炮楼找王银德,带多少玉茭都要输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爹的身子像一张弓一样,一次一次地弯下,又一次一次地弹起来。“少挖点吧!整天跟那个狗汉奸在一块儿干啥?”他愤愤地说。

老丑像没听见,弯腰“唰”挖一瓢,然后身体弹起来,“唰——”再倒进布袋里。老丑觉得挖得差不多了,把瓢儿扔进瓦缸,搬起靠在墙上的石板片,盖在瓦缸上,然后把布袋朝肩上一扛,急匆匆出了门。

小勺看着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叹口气,摇了摇头。

小勺在家里头是老大,下边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娘死得早,不知从啥时爹沾上了赌,常跑四五里地到土岭找王银德。王银德组织几个赌徒,在炮楼西边一家农户里鸣锣开战,爹带去的东西总是有去无回。眼看家徒四壁,小勺多次劝爹,爹就是不死心,说啥?总有一天会把输掉的赢回来,结果越陷越深。

小勺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没说上媳妇。那次有人提亲,人家一听家里穷得叮当响,爹好赌,连面都没见。

有天,小勺碰见东牛峪的郭老歪。郭老歪说:“你去给俺放牛吧!一个月两斗玉茭。”郭老歪是东牛峪的富户,村里一半山地都是他的,喂着两匹骡子、三匹马和五头牛,雇了几个做活的。小勺觉得给的有点少,提出来一个月能不能给两斗半,郭老歪闷住舌头不开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没法子,小勺只好去了。可背回去的玉茭,至少一半都被爹输掉。

太行山腹地的山坳里,漫山遍野长满了酸枣树,一到伏天,那些酸枣树上结的酸枣,开始变红,成熟后枣肉变软,有酸有甜。酸枣晒干,被碾子碾下来的酸枣面,是小孩常用的零食,不仅生津化食,还能清热去火,消暑解毒,一年四季都能食用。酸枣仁可入药,能养心益肝、镇定安神,缓解健忘、失眠、多梦、眩晕等症状。每年,有人专门来收购。

每次从家走时,小勺都要带一个小布兜,里面装上两块干粮,然后把它拴在裤腰带上。小勺放牛晌午不回来,冬天晌午,找一个暖和旮旯一蹲,从裤腰带上解开小布兜,把两块干粮吃了;夏天晌午,找个有泉水的地方,嚼着干粮,“咕咚”“咕咚”喝些泉水。再说夏天山上常有吃的,嘴不紧收点会吃坏肚子,尤其是吃酸枣。小勺尝到过酸枣吃多了的苦头,拉稀闹痢疾,好几天直不起腰。

小勺边放牛边偷偷地把酸枣往小布兜里拾。山都有主家,有的看得紧,不能随便去,看得松的,可以进牲口。小勺就乘机偷偷拾些酸枣,等朝回赶牲口时,把小布兜先藏起来,待圈好牲口要回家了,他再捡起小布兜,拿回去。

日积月累,酸枣攒多了,小勺就把它换成零钱。小勺舍不得花,也很少让弟弟妹妹花,更不给好赌的爹,他把这些零钱积攒了起来。

转眼间,小勺快三十了,村里跟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不少都娶妻生子,可他还是光棍一人。弟弟倒插门到了另外一个村,妹妹嫁到了别处,家里就剩下老光棍和小光棍,有时两个人坐在屋里,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默默地干些家务。

天热时,家家户户都端着大海碗,聚到街里大树下或房根的荫凉处吃饭,边吃边东拉西扯,又说又笑。在小勺这个年龄,血气正旺,看见女人,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燥劲儿。小勺就是在街里的饭场上,捕捉到三梅那种眼神的。

三梅三十六七的样子,瘦高个儿,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特有的韵味儿。她男人在山西下井挖煤,一年也回来不了几回。平时她带着两个孩子,种两亩薄地。在饭场上听着大家议论男女之事,三梅的脸有点发烧,可她又不愿离开。

吃晚饭时,邻居们都在街边石头上坐着,边朝嘴里吸溜着米汤,边天南地北地侃。正在这时,三梅家的母狗从巷里跑出来。这只母狗正在发情期,身后跟着几只公狗。公狗都喘着粗气,张着嘴巴想上前闻闻,母狗却发了疯般狂咬,只让一只叫大黑的公狗上前,她还闻闻大黑的屁股,舔舔大黑的脖子,再用自己身子蹭蹭大黑身子,然后,四爪站定,尾巴朝背上一翘,眼神中露出一种渴望。正吃饭的几个男人开始议论起狗来。就在这时,三梅看了小勺一眼,眼睛里闪出一种光亮,迷瞪瞪的光亮,小勺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

吃完饭撂下碗,小勺呆坐了一会儿,就鬼使神差地走出家门,一头钻进老木的茅房。

老木和三梅房屋紧挨着,茅房也紧挨着。小勺蹲在老木茅房里,等着三梅。

茅房里臭哄哄的,夏天味儿尤其大。小勺假装屙屎,两脚踩着两条茅梁石,仰着头,鼻孔朝上躲闪着臭味儿。天上没有星星,灰蒙蒙的,是个阴天。

夜晚,小村庄是宁静的,鸡们都安分地待在窝里,牛羊都进了圈,牛的倒嚼声很响。偶尔,有人在街里踢踏踢踏地走过。

“吱呀”一声,那边的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人脚步很轻,一听就知道是个女人。小勺浑身一颤,心“腾腾腾”地跳着。

那人进了小勺旁边的茅房。

小勺提起裤子,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唰——”小勺听到了女人的尿尿声,心更加的混乱。

大概是听到有人要进茅房,三梅假咳两声,意在告诉外边的人,里边有人蹲着。小勺没有停步,脚步更快更轻,几乎是小跑进去的,他猫着腰,把头伸过去。

“三梅。”小勺轻轻唤了一声。

“谁哎?”三梅小声问。

“小勺。”小勺回答。

“出啥怪哩,小勺!”

三梅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经了不少事,到了遇事不慌张的年龄。

“俺想你哩!”小勺大着胆子说。

“看来人。”三梅轻声说。

三梅没有明显拒绝。

小勺全身发热,心快要跳了出来。

事情来得突然,三梅一下转不过弯来。

小勺伸手抚摸了一下三梅的头发,说:“俺在下边等你。”说完轻手轻脚走了。

三梅的家在村边,南边是条小河,小河北岸有一片地坪,地坪成了三梅家垛柴草的地儿。小勺就在柴草边焦急地等着她。

一个身影越来越近,三梅果然走了过来。

小勺一下就把三梅搂在怀里。他闻到一股浓重的女人味道,像是醉了一般,意识飘忽不定。

大山里的深夜,寂寥而神秘,河边传来几声蛙鸣,给深沉的大山添了些聒噪。

“热。”三梅推开他,又说,“你身上有股牛粪味儿。”她坐起来,用手指理了理乱发,站起又择了择身上的草,急匆匆地走了,留下小勺独自在那里发呆。

第二天晌午,小勺端着大海碗举着窝窝头到街里时,三梅已经坐在石墩上了。一开始,小勺竟有些害羞,不好意思看三梅,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觉得脸上有些烧,他转过头,尽量掩饰着自己。随着大家又说又笑、东拉西扯,他也参与其中,于是渐渐沉静了下来。

可是到了晚上,他又按耐不住那颗躁动的心。他想起三梅说过的话,你身上有股牛粪味儿,自己不由得笑了。放牛的没牛粪味儿有啥?但他还是朝洗脸盆里舀了瓢水,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和身子,然后心里像揣着小兔一样朝街里走。

他和三梅又来到草垛旁,小勺解开一捆草,铺平,他把她放在暄草上。三梅的鼻子上沁出些许汗粒。

两个人都累了,静静地躺在干草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

腊月的一天,天黑的时候,小勺从东牛峪回来,他前脚刚迈进家门,老丑后脚就跟了进来。小勺见爹神色慌张,便问他咋啦。

老丑两眼迷乱,慌慌张张地说:“王银德活不成了。”小勺说:“他干的坏事太多了。”老丑说:“王银德被八路军和游击小组绑走,恐怕是活不成了。”老丑就给小丑说了经过。

他们几个正在土岭炮楼西边一户家里赌得正欢,十来个八路军和游击队员一下围了过来,短枪长枪枪口都对准了王银德。为首的八路军说:“王银德,跟俺们走一趟。”话音刚落,就有个八路军下了王银德的手枪。王银德说:“八路哥,俺可没做啥坏事呀!”为首的八路军说:“你没做坏事?给我绑起来。”王银德被五花大绑,他们把他押走了。听走在后边的一个游击队员说,前边为首的那个,是威震太行山的九指虎——抗日七区区干队队长李德合。

“你常和那个狗汉奸在一起干啥?把家里的东西输给他,想仗凭他的势力,他的小命还掖在裤腰带上,咋保你们?”小勺埋怨说。

“跟他混熟也不是去干坏事,就想不受别人欺负。”老丑小声嘟囔道。

几天后,浆水召开了公判大会,会后王银德就被拉到河滩给枪崩了。听小勺这样一说,老丑吓得浑身一颤,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小勺吓唬爹说:“看你以后还去不去赌,看你还去不去!”

老丑拉着细长音,像蚊子一样哼哼着:“不赌啦!不赌了。”

以后,老丑真的再没赌过。

小勺拿多年积攒的钱,盖了三间新石板房,又置办了新家具。平时,小勺只露穷,没想到还藏着掖着,村里有人说他有心计,上门张罗着给他说媒。在三十二岁那年,小勺终于将媳妇娶进了家门。

媳妇姓冯,叫彩花。她在二十出头时,定过一门亲,亲家给了彩礼,看好了日子,准备牵着驴热热闹闹地把她娶回去,没想到就在娶亲的前三天,那小伙子突然病亡。人们都说彩花命硬,不敢要她,这样耽搁了几年。等到有人给小勺提亲时,小勺说:“啥命硬,俺怕她?”

彩花长得白白净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耐看,特别是她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潭湖水。

冯彩花过了门,小勺有了媳妇,有了媳妇才算真正有了家。

冯彩花给他生了个小胖妞,快一周岁了,小家伙这会儿躺在一边,睡得正香。

冯彩花说:“今儿从城里来了个男人,租了下街小生一全小院,说要开油坊,你抽空去看看他雇不雇人,在这儿守着家,总比跑到东牛峪强。”

小勺觉得媳妇说的有道理,答应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小勺到下街时,见小生那全小院的院门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门后炉前的小板凳上,正烧火做饭。

掌柜姓郎,浓眉大眼,厚嘴唇,两只耳朵朝两边偧着,大约有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小勺说了自己的意思,没几句话,两人就谈定了。

郎掌柜几代开油坊,在城里是个富户,他看准山里方圆几十里没干这行的,自己又有成熟的手艺,油好,村外都能闻到香味儿。山里人诚实,生意自然就好做,几个月下来,郎掌柜的油坊红火起来了。小勺看着有些红眼。

太阳落山了,村庄里的房顶上,大都冒出了炊烟,那些炊烟在空中聚在一起,有些怠慢和懒惰,久久不愿散去。

冯彩花抱着孩子来到油坊,郎掌柜一个人正朝壶里灌油。

冯彩花朝郎掌柜笑笑,说:“今晚去俺家吃饭啊!咱还喝豆磨汤。”

前晌,小勺赶着大车,往城里送油去了,送完油还要到城东晏家屯收些芝麻,来来去去至少两三天。

冯彩花朝郎掌柜瞟一眼说:“他回不来甭回来,你又不是别人。”

冯彩花真会说话,一句话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郎掌柜心里觉得热乎乎的。

冯彩花说:“小磨拐好了,等落落沫,俺就回去烧火。”

郎掌柜有些感激地“啊”一声。冯彩花说:“等会儿你就来吧!”郎掌柜又感激地“啊”一声。

郎掌柜走进小勺家门口,就闻到了飘出来的香味儿。冯彩花正在小锅里炖老母鸡。灶火里的柴火正哔哔啵啵地烧着,热锅里的花生豆,发出“嘣叭”的声音,随着筷子在锅里来回拨拉,那“嘣叭”声低一阵高一阵。一盘花生豆炒好后,老母鸡也炖好了,又烫了壶烧酒,冯彩花给郎掌柜斟满,笑嘻嘻地说:“今儿来家,要吃好喝好。”

郎掌柜在桌子南边坐着。冯彩花搬来凳子,抱着孩子,背对门,坐在郎掌柜一侧。这三口,俨然像一家人。

今儿如此待遇,郎掌柜喜不自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孩在冯彩花怀里不安分,用小手掀她的衣裳,想吃奶。冯彩花嘟囔道:“这孩子。”然后撩开衣裳,露出了白白嫩嫩的大奶。郎掌柜禁不住瞅一眼,心里就有些潮湿。

郎掌柜断不了来小勺家吃顿饭。油坊就他和小勺两个人,他没守着家,生活多有不便。他那油坊经营得很兴旺,不但这个村家家户户在这里买,四邻村也都来这里,还大批销往县城。

吃饭时,屋里黑得看不清了,冯彩花点上煤油灯。煤油灯在桌上搁着,人一动,灯苗便忽闪忽闪地晃动,竟让郎掌柜的眼有些迷乱。郎掌柜喝了几两烧酒后,全身便热血沸腾起来。

吃完喝完,郎掌柜屁股沉得走不动了。冯彩花毫不客气地把孩子递给他,然后自己开始刷锅洗碗。

孩子刚吃完奶,在郎掌柜怀里很听话。郎掌柜坐在椅子上,让孩子踩着他的腿爬在桌上玩。冯彩花拾掇完,接过孩子,搂在怀里,边拍边在屋地上转。孩子很快哄睡了,冯彩花把孩子放在炕上。

冯彩花又回到吃饭时坐的凳子上。郎掌柜给她讲了个笑话,说有个书生要去浆水,走到滑子村,见有个驼背人在地里干活,他便上前问,老弯弓,往浆水咋走?驼背人抬头瞥他一眼,给他指了指路。书生顺着他指的路走进山谷,走着走着路断了,知道受了捉弄,只好返回。书生走到驼背人跟前,恭敬地说,老大爷,往浆水咋走?驼背人又抬起头,看着书生说,你不叫俺老弯弓啦,咋样?俺这一弓射得你不近吧!冯彩花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就在这时,煤油灯“噗——”地一下灭了,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屋里立时安静了下来,呼吸声都能听见。

一只绵软软的手,扶在郎掌柜胳膊上。立时,一股暖流沿着郎掌柜的胳膊,迅速传遍他全身,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好像有盘热炉烘烤着,他感到燥热继而焦渴,竟无法控制,伸开两臂紧紧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一番云雾,片刻后,郎掌柜又一次振奋起来,来了个鹞子翻身,又将冯彩花裹在身下。

就在郎掌柜腾云驾雾时,桌上煤油灯突然亮了,小勺站在屋地上。

郎掌柜看罢,浑身一激灵,像是从半空落下,一下清醒过来,但已经晚了。

只见小勺瞪着两只大眼,喝道:“郎掌柜,你真是个狼!”说着,猛扑过去,照着一脸惊惶的郎掌柜“啪”“啪”就是两巴掌,打得他两眼冒金星。孩子被惊醒,“哇”地哭起来。

小勺怎肯罢休?顺手掂起笤帚,朝郎掌柜身上打去,边打边气愤地骂:“你小子咋没良心,那样待你,你竟然这样欺负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

郎掌柜自知理亏,一声不吭地耐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顾一切地穿衣找鞋。小勺没停手,边打边恶狠狠地说:“今儿非打折你一条腿不可,立刻滚出鹞子沟,甭再让俺看到你。”说着,小勺扔下笤帚,快步走到北边,从墙旮旯掂起一把铁锨,返回来,朝郎掌柜身上铲去。要是这一铲铲准了,郎掌柜准会肚上开花,大肠流出。小勺迟疑了一下,郎掌柜也躲闪得快。大事不好,他转身撒腿就跑。小勺追在后边。

郎掌柜连油坊都没敢回,仓皇逃出鹞子沟,连夜回了县城。从此,再没敢回来。

马不吃夜草不肥。小勺把油坊攫为己有,成了油坊掌柜。

得了外财,日子从此好过起来。干了半年,小勺家就更换了一套花梨木家具,带几圈椅、三柜橱、条几、三联桌,材质油润,坚而不腐,赭黄,山水纹,美如图画。孩子也学会了走路,冯彩花常抱着孩子到油坊帮着干活。小勺说:“油坊这边甭管了,你带好孩子就行,呆个一年半载,再给俺生个胖小子。”

小勺一个人太忙,便雇了几个帮工。

三梅提着油瓶进了油坊,两眼热辣辣地看着小勺。“打油!”小勺轻描淡写地打声招呼,脸扭到一边,不敢正眼看她。他吩咐小伙计给三梅打油,自己躲到了另一间屋里。

“这小气鬼!”临走时,三梅朝小勺待的屋里乜斜一眼,不瞒地嘟囔一声。

小勺怕三梅沾了他的便宜,对乡亲们就更是如此,谁家闹了饥荒,甭想从他那里借出二升米来。小勺从小挨饿、放牛,养成了小脾气,就是翻身成了富人,也改不了旧习惯。山里人虽然穷,但最正直,大家知道小勺的底子,内心里都瞧不起他,就连他爹老丑这个赌徒,一次也没去过油坊,他知道儿子儿媳不光彩,自己也站不到人前。

鹞子沟离日本炮楼较远,日本鬼子轻易不到这里骚扰,倒是八路军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可他们不会到油坊白拿白要。不久,日本投降,鬼子全部撤走。

一个后晌,小勺正在油坊里干活儿,“呼啦”一下进来好几个人,都是在村里穷得叮当响的户主,他们满眼仇恨,为首的是村长小山。小山说:“俺刚参加老区工委在浆水开的会,学了‘五四指示’,要轰轰烈烈搞土改。”

小勺不解地问:“啥是土改?”小山说:“穷人要翻身,就要刨大树。”小勺皱起眉头说:“刨大树就刨大树,你们跑到油坊,这里又没大树。”小山说:“刨了大树有柴烧,刨树就是斗地主。”小勺纳闷,说:“俺又不是地主,俺和俺爹伙着两亩地,咋也不能算地主吧!”人群中,有个叫树枝的,高声说:“你不是地主,是恶霸。”小勺笑一声说:“树枝哥,小时咱一块去割柴禾,去山上刨药材,俺咋成了恶霸?”小山急了,说:“你是咋霸占油坊的,谁不知道?”小山嘴里的唾沫星子,喷了小勺一脸。小山指着小勺,命令众人说:“把他给我绑起来。”小勺“哎哎”了两声。几个人不说三四,上前将他五花大绑。他被推到街里,吊在一棵柿树上。

有人用枝条抽他,疼得小勺“呀呀”地叫着。

冯彩花听到街里吵闹,便牵着孩子走出来看。她远远看见树上吊着一个人,一伙人围着,对他进行毒打。走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咋是小勺呀!”她抱起孩子,朝那棵柿树奔来。

“小勺这是咋啦?犯了啥事?”冯彩花喊道。

一群人都扭头看她。树枝说:“这个不要脸的,把她也吊起来。”没人动,有几个人看看小山,好像要等小山发话。小山看着冯彩花说:“找上门了,把她吊起来。”几个人便围住了她。冯彩花怀里有孩子,不好下手。树枝从她怀里夺过孩子,递给旁边一个妇女。那孩子不知发生了啥事,瞪着两眼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冯彩花也被吊了起来,她吊得没小勺高。有人用树枝打她,但下手明显轻多了。

冯彩花的泪水,顺着脸蛋“噗噜噗噜”往下掉。

小勺哀求说:“甭打了,她肚里还怀着孩子。”

打她的人停了手。

这时,孩子在那个妇女怀里“哇——”地哭了,哭声异常,像雷霆,把周围的人给镇住了。那个妇女一颠一颠地哄着孩子,但无济于事。那个妇女说:“把彩花放下来吧!让她管孩子。”小山挥挥手说:“把她放下来!”

冯彩花被放了下来,松开了绳子。冯彩花接过孩子,孩子哭她也哭。

小山指着小勺说:“明儿让他扫地出门。”他挥了一下手,对大伙儿说,“咱们走。”人们扭转身,“呼啦”一下都走了。

小勺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和抱着孩子的冯彩花相跟着,慢慢地朝家里走。一路上,村里人不是像瘟神一样躲着他们,就是把头一低,像没看见一样。此时,小勺觉得浑身上下隐隐地疼,直疼到他的心里。不过,有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扫地出门”,啥叫“扫地出门”?莫非要把俺撵出去?忽然他想起了啥,指着冯彩花肚子问:“没伤着吧!”冯彩花腾出一只手,摸摸肚皮说:“不要紧。”

晚上,小勺躺在炕上,前前后后地想着。“是啊!原来自己一贫如洗,给人家放牛,连媳妇都娶不上。给人家榨油,把媳妇也搭在了里面,日子才觉得舒心,自己摇身一变,竟成了恶霸。”村里有几家肥户,经过借粮运动,减租减息,家财出了不少,穷人对他们也斗争,但手下留情,对他却不客气。

过了一会儿,小勺竟糊里糊涂睡着了,可夜里噩梦连连,几次都在噩梦中惊醒,惊出一身身冷汗。

第二天前晌,小山真的带着一伙人来了。小山说:“要把你们扫地出门!”小勺说:“这是俺辛辛苦苦盖的房子,你让俺往哪走?”树枝说:“你是恶霸,去庙里住。”几个人附和道:“快走!滚!”

小勺有思想准备,他掂起事先拾掇好的两个包袱,带着冯彩花、孩子一起,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走出老远,小勺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房子,然后伸出右手,“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冯彩花默不作声,边走边擦眼抹泪。

暗算掌柜,还搭上媳妇,日子好过不到两年,真是报应!

他们没去庙里住,而是去了老房子。

老丑老了。老丑见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吃了晌午饭,小勺说:“爹,俺走啦。”老丑挥挥手,送他们到门外,然后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头。

原载于云南省楚雄州文联《金沙江文艺》2019年第11期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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