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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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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杨文静:西行

六十年、山河未改,只芳菲、不断紧相连。相将又,参陪宰席,还似当年。——《八声甘州·自王家无怨住襄城》

少年未用称遐寿。愿来岁、如今时候。相将得意满皇都,同携手、上林春昼。——《上林春令·鲁师文生辰》

八声甘州与上林春令,最喜爱的两个词牌。

有祝酒的东风,再添上青天坠长星的一种壮烈。方得意携手,金乌坠地转瞬便是山河未改的六十载,再参陪宰席也只能“似当年”。

当年何年?当年的少年何在?又是怎样的六十年?答案明灭在历史苍茫的版图上。

二零一七与二零一八,我在河西走廊,度过了两个冬天。

一、甘州

“甘州,张掖。中府。开元户五千四十。乡一十七。”

张掖的雪是温柔的。

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二度与它离别的夜晚。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窗外脉脉撒下碎雪。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站在马路边,交通信号灯的红与绿变换跳跃,暖黄色的车灯与落雪细腻铺开,一地柔光。呵气成霜的冬夜,火车站外不过几个行人,车轮在地面碾出长长的痕迹,我搓着手望了半晌,回头,“张掖站”三个鲜红灯字在雪里默默亮着,隔着风和雪,一种笃定而软和的静谧。

一座小小的城,卧在寒冷的边塞高原上。

去年一月,雪满长安道。在带了些湿气的阴冷中,我在傍晚灯火渐升的西安独自坐上途停张掖的火车,冬夜的列车空旷而明亮。看着车厢外“伊宁”两个暗红漆字,恍然,原来这列火车将用漫漫三个寒冷日夜从灯火簇锦的古长安城始,一路驶向遥远高原上的北疆。

火车上的夜晚是难得的奇妙时刻。熄灯后歪在窗边,看着铁轨外荒寒的路灯光透过粗糙的布帘缝隙投在卧铺前的地面和床沿,苏苏离离。我将额头抵住冰冷坚硬的玻璃,看着一岭一岭的积雪与灯光,就在哐当哐当的火车运行声中远去了。

至今仍然怀念那个夜晚,偶尔列车中途停站,铁轨旁是深夜的人家,我甚而看见暗黄的窗里一位做饭的母亲。在这样沉默而神奇的一瞬,我们的时空是这样短暂交错过的。

黑夜是画在绢布上的河流,清晰而缓慢地流动。而在那样笃定且不可逆的脉络跳动中,我依稀能听清报站的女声。过了陇西再过麦积又到凉州,天气预报不停切换,犹如一个低矮而雾气流动的梦境。

搭着梦境中的列车,无言的乘客都是古老王国曾经羁旅的魂魄,生生世世地,留恋着这片厚重荒凉土地的宽广与温柔。

二、大佛

Lonely Planet中对马蹄寺的描述中有一句,因为破四旧运动,许多文物被毁,这座古老而被沉重年月蹉磨的庙宇一时“只剩鸽声回荡”。

诸佛金身残破,在清冷高寒的林松薤谷中无数个万籁俱寂的空幻夜晚里,慈悲垂眼。

遥远的十六国是这里群星璀璨的年代。那些颠沛流离中超然而悲哀的隐士大儒,他们拒不入世,开窟授学,踏破布履,世世代代倾囊相授。

这里曾有郭荷、郭瑀、刘昞……安眠着一切虔诚而悲伤激愤的灵魂。后来成为了神明塑像的居所,远离红尘俗世,只剩千佛寂寞唱和。

林松薤谷,从来是信仰之地。

从市区往返一百五十公里,我只是一个不太虔诚的俗人。零下的冷风不断拂过,沿途是历历的雪山和冻起的溪流,枯草间埋头的土黄绵羊像飘荡的碎云。马蹄寺攀附祁连山壁凿出,面朝雪山,脚下便是巨大的转经筒与两座莹白生光的菩提塔,不知供的又是哪位活佛。菩提塔旁,我遇到红衣的喇嘛,他埋头,目不斜视,双手合十,念着我听不懂的祈颂。

景区淡季游客稀少,马蹄寺主体三十三天石窟位于山体内部,因开凿年代过早,连接各处洞窟的通道狭窄逼仄只容一人通过。我一个人在近乎无光的山道里攀行,除却偶尔的鸟鸣,只能听见自己沉而缓的呼吸。

藏传佛教的佛像多半神态莫状,五彩斑斓的布衣裹住金身,吊起的眼尾凄厉而有神。

我独自在山中攀爬,嗅着香火与毡布的气息,垂头跪完了所有的神像。后来我问司机,为什么这里要叫“三十三天石窟”,他说整座庙宇能看到外面蓝天的地方,总共只三十三处。

另一说是,僧人们过的每个月都有三十三天。

山中岁月长。

藏佛殿的佛像一半都被毁得只剩底座,天光撒在空旷的石窟里,果真如像书中所说,“只剩鸽声回荡”。

张掖另一处寺庙原名迦叶如来寺,记得那里卧佛殿前的楹联这么写:

“睡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

当午天气晴朗,我走进卧佛殿,卧佛眼睛半睁对着殿门,眼中仿佛有光。记得那里满墙壁画,画中每一位信徒的目光都悲悯肃穆,望着一个又一个,流离了一世又一世的愚昧凡夫。

三、石窟

“敦煌”二字一出,就是别一番的繁弦急管,是西域铺张的釉蓝明黄、琥珀美酒,再悬上一轮白玉杯般的大月亮。她鼎盛时的灯火像能燃到地老天荒。舞姬折腰的影子,颤动的鼙鼓,五色的绸带,坊市的夜溢彩流光。

一个朝代结束后是另一个朝代,太阳升起又落下。欢歌达旦的年代早已宣告终结,而留下的、能被描在笔下细细摩挲的影像,却活得比它实际存在过的年月还要长。

而那些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藏匿的细腻深情与纯粹,我想都在一千六百年前,乐僔和尚遥遥对着三危山开窟的月夜,得到永生。

佛有三世——燃灯古佛、释迦牟尼佛、弥勒佛。分别寓意过去、现在及未来。

《中阿含经·王相应品·说本经》如是说:

“世尊告曰。诸比丘。未来久远当有人民寿八万岁。人寿八万岁时,此阎浮洲极大富乐。……更无余患。……未来久远人寿八万岁时。当有佛。名弥勒如来。”

当未来佛弥勒如来临世,人寿八万岁。所有爱意与恨意都可以用漫漫一生消磨,无苦无难,细水长流的岁月使信徒的知觉自足,万物臻于圆满。

这样的圆满,我与它有过匆匆一面。在一年前的莫高窟。

佛像的面庞总是圆润而贞净。成形于泥沙、麦秸或芨芨草,以及昏暗油灯下,被缓慢研磨的、沉睡两亿年的矿物。千佛洞的诞生,本就已经是某种神迹。

我三度去莫高窟,是源于某种朝圣情结。

高考前做阅读理解认识了几位这样伟大的女性,譬如已故的李佩先生(“生命是永恒而沉重的努力”),譬如敦煌研究院前任院长樊锦诗。

在莫高窟对面的陈列馆里坐着看完樊锦诗的纪录片,屏幕上悬着五个字“敦煌的女儿”。我低头疯狂搜索当时那篇把我读得热泪盈眶的阅读理解,却遍寻不着。

而淡季的莫高窟领队松散,陈列馆旁是几座白塔和松软沙山,我看四下无人,便踩着未化的积雪纹路翻过沙岭,走过沙砾与寒风栖居的小小洼地,踏上第二道山空无一人的山阶。台阶顶上是几座坟墓,其中最大一座是敦煌研究院第二任院长常书鸿先生的安息处。

空旷青空下,他长眠在三危山圣地前,遥遥对着几里外的莫高窟,彷彿仍在无声注视着这一片土地。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黄。”

“云开大漠风沙走,水折长河日夜流”——

荒芜的高原,倒伏的灌木。忠贞的人,最终也得到了忠贞。就是这样的圆满吧,无须八万岁,只要度过温柔且伟大、粗粝而崇高的一生。

我在寂静积雪的沙岭上,静静望着他墓碑前“敦煌守护神”五个字许久,最后眼眶湿润地,深深鞠下三个躬。

莫高窟。

他们说它在此地沉睡了一千六百年,而今金箔被窃,经书零落,壁画上供养人双眼被挖,几万缕残魂在大洋那一面的夜里呼唤。

你不是被熏黑了的墙壁,也不是被偷走的经卷,你是故国乱世作尘土,知交半零落,今宵别梦寒。

白象托生,舍身饲虎,夜半逾城……

每一篇与佛教有关的故事,背后都长明着热烈又纯挚的火光。而那些古老的、温柔或绮丽的年代,也永远沉睡在它们深情的故土。

“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蕃之人见唐使旌节,夹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其人皆天宝中陷蕃者子孙,其言语小讹,而衣服未改。”

大漠苍凉寂寥,风声呜咽了一百年,又一百年。然而那些不朽的、哀伤的灵魂,仍然在存留于发黄书简与斑驳的石壁,音容不改,温热如故。

(原载于《散文》2019年第7期,作者苏杨文静,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西安石油大学2016级汉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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