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胥雅月的头像

胥雅月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12/04
分享

《最后的智障儿》

 

一个阳春的午后,孙小牧听到老家秦明智自杀的事,整个下午变得都神情恍惚,他不敢相信一个好好的孩子是怎么想到选择此种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更何况他还是个……

孙小牧听到秦明智自杀的事,是进城送米的母亲告诉他的。那天,孙小牧吃过午饭,闲来无事,一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一边和对门也在阳台上晒太阳有点风韵的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在聊天。暖暖的阳光晒得人浑身软酥酥的,对门的太太像似早已盼望有这场聊天,她的激情投入,像一尾发情期的鲤鱼,不停地向孙小牧扭动上半段身姿,本来已晒暖得脱掉外套的对门太太,这样显摆着只穿紧身衫的身姿,更有点卖弄风情,两只饱满的胸脯,像冬眠的青蛙,匍匐着,张扬着,挑战着,等待着时刻准备跳跃……孙小牧整个冬季看不到大街上女人的胸脯,的确有点眼馋,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向对门的太太透露心里所想,只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一沓没一沓拿眼窥视,毕竟自己的女人还在客厅里看着昨晚没看完的韩剧。对门太太像似早看透孙小牧的内心,双臂缠绕于胸前,脸腮不知被阳光暖红,还是想到男女之事羞得酡红,她半是羞涩,半是挑逗着问:

“孙老师,你也有晒太阳的习惯呀!咋不见你爱人晒太阳呀?”

“噢,中午午睡,怕误了上班时间,只好晒晒太阳,补充补充紫外线,人显得年轻点!”

“孙老师够年轻的啦,还要年轻呀,会不是……”对门太太有意留下话。

孙小牧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就接起刚才对门太太的问话:

“我爱人中午一般不回来吃饭,在单位凑合着吃一顿!”

说完这句话,孙小牧也感到自己有点心怀鬼胎。

对门太太像孙小牧的“知音”,很适时加一句:

“那孙老师中午这段时间可是快乐的单身汉啦!”

孙小牧一边点点头,一边又偷看起女人昂起的胸,看得有点痴迷,以至于对门太太的问话他也没听清。女人在自家阳台上旋转起舞姿,看得孙小牧像个聋子在看表演。

对门太太旋转两圈,又说起话来:

“人呀,最好不要过冬天,过完一个冬天,你看,我又不知要长胖几斤?”

孙小牧一机灵,猜想到女人刚才娇嗔挑逗的问话——孙老师,你看我这身材还算苗条吗?

随即他适时地奉承起来:

“像你能够保持得这么好身材的少妇,真是很少见!”

女人或许是天生喜欢男人夸奖的尤物。

对门太太笑了起来,笑得有点蠢蠢欲动:“孙老师,你真会讨女人欢心!我还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夸我的男人!其实我很胖的!”

说着,女人像是要给孙小牧证明自己真的是胖,孙小牧始料不及——对门太太竟然撩起她的紧身衫的下摆,向孙小牧的双眼直刺过来一道煞白的肚腩……

对门太太的确有点胖,那一段柔软的肚腩,要不是白如雪,真诱不住男人的眼哪儿去……

对门太太有点调情意愿,孙小牧也有点望梅止渴。

正当孙小牧想入非非的时候,卫生间里的传来了妻子一声高似一声的命令:

“孙小牧,你在阳台上睡着了吗!孙小牧你在阳台上睡着了吗!你听不见有人在按门铃,快去开门呀!”

孙小牧像梦醒一样,也没和对门的太太招呼一声,像做贼似的逃离了阳台。

 

门一开,是乡下的母亲,又是进城送米来了。

母亲饭碗端在手,还没夹筷菜,就絮絮叨叨给孙小牧讲起老家的“新闻”来。平时母亲每次从乡下来,总给孙小牧带来老家许多婚嫁丧娶的事,常听得孙小牧有点发困,可还是装着饶有兴趣听母亲唠叨。这一次,母亲的叙说有点伤感,甚至让母亲自己吃不下饭。

“小牧,你知道吗?明智这孩子三天前喝农药死了!可怜啊!还是个孩子!”

“明智死了?喝农药死的?怎么可能呢?”孙小牧不相信母亲带来的消息。

“真死了!这孩子还是你踩的生!”母亲又补了一句。不过她没有讲更多秦明智自杀的细节。

孙小牧听着母亲肯定的话语,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一个月前,他回乡看望父母,车刚到家乡小镇,孙小牧下车刚买瓶喝的,就被秦明智发现。成人身躯,孩童思维的秦明智,当着路边那么多的人,就大喊一声:“小牧叔!我看见你啦!”说着就吮起自己吮了二十二年的手指,像要得到孙小牧的奖赏。孙小牧上前拉下他被吮的手:“明智,你在这儿等谁呀?”说着他回车上拿了一挂香蕉,递给秦明智一根。见到香蕉的明智傻笑起来,只答孙小牧一句“我没等谁,玩的!”,就把香蕉连皮咬了一口。还没嚼,就流下口水,喃喃说着:“好吃!真好吃!”孙小牧见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疑惑鄙视的目光,连忙拽起秦明智上了自己的车,离开了家乡的小街……

一路上,秦明智坐在副驾驶上,见孙小牧把车开得飞快,他吓得满头大汗,几次,孙小牧让他放松,他就是紧咬着嘴唇。无奈,孙小牧只好一根香蕉接一根香蕉给明智吃,且孙小牧停车示范着剥香蕉皮给秦明智看。可这孩子刚教会,再递一根香蕉给他,又连皮咬开了……

秦明智喝农药自杀!孙小牧不愿承认这是事实,不仅仅因为明智是他踩的生,他更觉得智障儿喝农药自杀的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孙小牧下午上班,因为秦明智自杀的事,对门太太的胸脯也提不起他的兴趣。整个下午,他在猜测秦明智喝农药的过程……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孙小牧见过喝农药自杀的场景,那满屋弥漫的“氧化乐果”农药的味道,令人作呕;喝农药者那乌紫的嘴唇和乱蹬的双腿,像一尾刚投入热锅里的虾,双手掏心,蜷缩扭曲,口吐白沫,瞳孔放大瞪着围观者,仿佛在后悔自己喝了农药,又像似在憎恨人间的一切……在忸动和痛苦中,在家人的痛哭声中,喝农药者在赤脚医生手忙脚乱一阵忙碌洗胃后的一片狼籍中,停止了最后一丝呼吸……喝农药自杀的凶死现场,在孙小牧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他少年成长中做过许多次恶梦,梦中喝农药自杀者,或是他的母亲,或是他的父亲……有着自己亲人喝农药自杀的梦,时常惊吓得他一身冷汗而醒……

午后的阳光依然温暖,同事们利用工作清闲,几个一团在聊着股市的行情,房价的涨跌……要在往日,孙小牧一定会参合其中,发表他滔滔的见解,可现时他满脑子是秦明智恍动痴傻的神情举措……

 

秦明智这孩子是孙小牧看着长大的,孙小牧为他踩生,是一个村送给这个孩子来到人世间最好的礼物。因为那时,孙小牧是全村公认的优秀孩子,懂事,成绩优秀,遇人礼貌……

想到那个为秦明智踩生的早晨,孙小牧在自己双眼的泪光中,仿佛又回到22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

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小牧,早早地起床,喂完猪,扫净院,便捧本书,走进庭院前临塘边的菜花丛中,开始一天的晨读。孙小牧喜欢在弥漫花香的油菜花丛中晨读,不但脑子记忆力特别灵,而且花丛边一条小路通向村部,路过的村人一听见花丛中如歌的读书声,便称赞起孙小牧。甚至个别性急的父亲,听到读书声,见自家的孩子仍赖在床上贪睡,便在院中吼叫起来:“杀千刀的!每天早上只知道睡,听听人家小牧的读书声,将来定是个大学生;兔崽子!你再不起床,穷老子把床劈了!……”往往这样的吼骂声,惊得贪睡的孩子,像恶梦醒来,一跃下床,心里嘀咕着:“孙小牧,全村就你好!”每每孙小牧听到这样吼叫声,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快意,把朗读声提高到最大音量……

晨读过后,孙小牧也未掸尽衣服上所粘的黄色花粉,拎着“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传老三”的旧书包,小跑着赶去学校。

路过秦福家的门前,身后传来了秦福压着嗓子的喊声:

“小牧,停一停!来福哥家吃块饼再上学!”

孙小牧停了一下,确信秦福让他止步只是为吃块饼,便头也没回,扔下一句:

“谢谢!我吃过早饭啦!”

孙小牧像一台机器刚刚启动起快跑的姿势,后面紧促的脚步声,像地震一样向他压来。

秦福一脸笑呵着追上孙小牧,也没征得他同意,连抱带扛把孙小牧逮着,怔得孙小牧本能地反抗:

“秦福哥,快放开我!我要迟到了,赶明晨再吃你家的饼!”

秦福任凭孙小牧在空中乱蹬腿反抗,自己依然扛着孙小牧像扛袋新收的稻子喜滋滋地大步流星往回走,而且嘴里不停地重复着:

“小牧,这饼你无论如何一定要赶今日吃!小牧,这饼你无论如何一定要赶今日吃!”

一进院门,秦福就冲家中房间里的余兰花欢快地喊起来:

“兰花,快准备好馓子,小牧被我守住了!”

馓子!孙小牧一听到这名词,嘴里条件反射地生起一股脆香!任由秦福摆布。

孙小牧被秦福带到余兰花的床前,余兰花的额前扎着一块包头布,一脸的疲倦,但布满了笑花。她一见孙小牧走来,本来平躺的身子,努力着支起,伸手拿起床头的一把馓子递给孙小牧,她的心里和秦福有着一个共同的期待——孙小牧不要拒绝馓子呀!

面对脆香生津馓子的诱惑,孙小牧以为自己在做梦,接过馓子,折一根放在嘴里,嚼得满嘴薄脆生香,才确信这不是梦。

见孙小牧吃起了馓子,秦福和余兰花片刻笑像六月的葵花怒放了,这时,余兰花拽拽孙小牧的衣角,示意他朝床里边看。

孙小牧这才发现床里头有一个襁褓在躺着,那小脸红得像山芋皮,上额满是皱皮,双眼闭着,还不停地打着呵气……

原来,秦福哥家添了孩子!他为人踩生了。

 

 

晚上下班,孙小牧回到家,不见母亲,只见自己的女人李彩依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看韩剧。一时孙小牧以为母亲又去楼下不知找谁家进城带小孩的老人拉呱去了。他直奔厨房,准备查看妻晚上准备了什么饭菜,毕竟母亲难得从乡下来。

厨房里冷冷清清,几乎和冬天的田野一样萧条,孙小牧有点气打一处来,像似男人的自尊受到了自己女人的伤害,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

“李彩依,你就不能给点我男人的自尊吗?我妈难得一次从乡下来,且还是为咱家送米来,你看你整天只知道看韩剧,到现在厨房里还是冷锅冷灶的,看了那么多韩剧,就咋不学点韩国女人的礼仪…… ”

孙小牧有吼训李彩依的资本,他一天到晚挣钱养家糊口,还操持着家中的一切家务,洗衣做饭卫生他每天都做得乐此不疲。一个家庭的家务就是这样,培养了一个勤劳的,自然也平添了一个庸懒的。有好多次孙小牧内心发狠,要改变家庭里外靠他的生活方式,可一次次还是败下阵来,不仅是因李彩依切菜划伤手指,烧菜放错了盐,还是因洗衣汰不尽肥皂水,最终孙小牧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上来,李彩依还是被他支离到电视机前。其实,孙小牧也时常内心掂量自己的温柔,自我安慰,或许我天生为李彩依而生,别人说夫妻相濡为沫,自己却认为这是为不老的爱情献身……

李彩依早已习惯了孙小牧的训话,孙小牧的训话有点像女人经期,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过后风平浪静,阳光灿烂。李彩依时常也自我安慰:福要自己享了,让自己的男人发几句牢骚,也好让他维护大男子主义……于是,她趿着拖鞋,眯着一副娃娃笑脸,知趣地来到客厅回答孙小牧的问话。

“妈没和你说吗?在你上班没多久,她就走了,任我挽留她小住几天,她就是不依!说完,李彩依露出一脸娘离家与她无关的表情。

孙小牧知道母亲的性格,说一不二,平时来他家也就是一宿两餐,这的确不是李彩依的过错。

一场几乎兵临城下的狂风暴雨,李彩依寥寥数语,如卤水点豆腐,顷刻风和日丽。

晚饭后,孙小牧开始起第二天家务的忙碌,他家的日常家务总是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李彩依也早已辅导起儿子的学习。看到家中温馨平静的一面,孙小牧也替自己刚才发火害怕,若是女人不吃乎他的那一套,和他顶吵起来,那局面绝定不会是现在的温馨,感谢女人容忍他男人特殊的“经期”。这样想着,孙小牧捧起很轻的一滩肥皂泡,偷笑起来,干家务的快乐,片刻涌遍全身……

一切忙妥后,孙小牧想看书,可心中始终若有所思,细想还是秦明智自杀的事,在一丝一缕影响他的情绪。

待儿子睡着后,孙小牧一边把胳膊当做李彩依的枕头,一边问:

“彩依,妈下午没给你讲乡下邻居一个孩子的事吗?”

“讲了!智障儿自杀喝农药的事,看妈哭得很伤心,我也跟着流了不少泪呢!可我作为一个没在乡下生活过的人认为,智障儿自杀的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认为很蹊跷!听妈说,那孩子还是你踩的生!”

说完这些,李彩依把身子紧贴住孙小牧的胸膛,一只手抚摸起孙小牧高耸的鼻子。

“我也认为这是件蹊跷事,可妈说得那样急促,那样伤悲地流泪,连饭也吃不下,孩子自杀的事肯定假不了!”孙小牧像是在对李彩依回答,又像似在给自己答案。

李彩依的手此时像一尾温柔的小花蛇,由鼻子游到了孙小牧的耳坠……若是在平日,孙小牧肯定会迎合妻子的细节举措,这是一种关关睢鸠的求爱信号。可今晚孙小牧的确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在思考,他在琢磨,他在分析……一个令他疑惑的问题——那就是秦明智自杀喝农药的事。

 

真如孙小牧所疑惑的,问题来了!

次日凌晨,孙小牧搂着李彩依仍在睡梦的缠绵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得他们厌烦地一句。

“谁这么早,令人讨厌,闹人家的早觉!”

电话是乡下母亲打来的。母亲就一句话,便撂下了电话——“小牧,家中出大事了,你快点回来啊!”

孙小牧顿时如冬眠的大地被一声春雷炸响得一跃而起,有些颤抖地自问——家中能出什么大事呢?!

 

请假回乡的路上,孙小牧的姐姐和弟媳分别声泪俱下无限恐惧地给他来了电话,说是秦明智自杀的事,与他10岁的外甥、8岁的侄子有关。

赶到老家,大老远就见老家的庭院挤满得人头攒动。

弟和姐夫早在路口守着孙小牧了,他俩像两尾圈入旋涡中的鱼,没有能力摆脱回旋力,团团打转,孙小牧一下自己的小车,无形给了他们一股力量。

听着弟和姐夫抢着告诉他事情的前因后果,孙小牧渐渐听出了事情的明脉。

秦明智自杀喝农药的事,的确和他家有点牵扯,和他的侄儿和外甥有着不可脱离的牵连!

秦明智喝农药自杀的那天早上,孙小牧的侄儿和外甥利用星期天回到乡下看望老人,便玩到秦明智家,本来秦明智就是一个看似大人却有着童稚思维的弱智儿,他把村里所有人家来的亲戚都当作自家来亲戚一样兴奋。两个从街上来的孩子肯到他家玩,自然平添了他无限的激动。可毕竟是孩子,玩玩就生出了分歧,分歧后自然少不了互相骂嘴,两个在街上长大见多识广的小儿早认识了乡下弱智的秦明智,不把他当作一般的大人惧怕,一场骂嘴开仗在乡村的庭院顿时风生云起。

弱智人也有着同样高贵的自尊,两个孩童击伤了他生命中最守护也最柔软的自尊——

“痴子!痴子!傻蛋!傻蛋!……”

兔子急了也咬人!秦明智在无力还击两个孩童语言子弹,流着口水、跺着脚,“穿”起了他的防弹衣——唤唆出他家的狗,冲向孩子……

一条几乎以生命捍卫主人尊严的狗,以强弩之势直扑孩子而去,而眼前即将发生惨剧的一幕,被正从田里喷洒农药而归的秦福发现得及时,才抑止了狗伤孩子的悲剧发生。

秦福踢了两脚狗,狗识趣地向秦明智呜咽着求助起来,秦明智无奈地流下了眼泪,蹲身抱着狗,抬高自己的屁股,等待秦福的训打。

然而,秦福错了,他一直把自己弱智的儿子当成人看,也选用了一种语言的利器再次在秦明智的心灵上还以致命的一剑——

“×养的,你看你都22岁的人了,还跟人家小孩子一天到晚瞎玩,都快找婆娘的人了,刚刚所做的事,是人做的吗?狗放出去咬人,咬出病来,你我看得起吗?你这个千刀万剐的祸害,你哪一天,能让老子清静,因你,你妹找了几个婆家,被人家吹了,因你,穷老子一天到晚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快去快去向人家赔个不是……”

秦明智在父亲秦福的训骂下,护着狗誓死不肯移半步,这下火烧眉毛的秦福更火了,甩下装有各种农药的手提方便袋,恶声恶语起来:

“你这个婊子生的,不道歉,还敢跟老子死犟!”

秦福说着把怒气冲向了与秦明智相依为命的狗……他的内心因秦明智的弱智所承受的负荷,几乎到了举步维艰摇摇崩溃的地步。

这一次,秦福没打秦明智一巴掌,狗却被他当作秦明智的面,一锹两段!一命呜呼!

两个顽皮的孩童所受狗的惊恐没多久,又投入到新的娱乐中,礼拜天一过,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而留给弱智儿秦明智的却是……

秦明智在当天午夜选择喝农药自杀了!

孙小牧详细了解事情的经过后,在亲情和良心的天平上,他摆摇不定,其实都是几个孩子闹着玩的,怎么就出现这么让人难以下结论的惨剧呢!可血脉亲情还是人唯一的寄托,他的情感天平倾斜了——

“小田、姐夫,你们先别慌,他们毕竟都是孩子,要追究明智自杀的事,要我想,他秦福负有很大的责任,他杀了秦明智的狗,是在诱导明智自杀!”

孙小田和姐夫听孙小牧这么一点拨,也摩拳擦掌起来,他们因孙小牧的回家,有了底气,争抢着自言自语——

“就凭孩子们再闹,再互相对骂,没有大人的谩骂,杀死狗,秦明智再傻,也想不到喝农药呀!”

孙小牧没有附合弟和姐夫的所说——大人孩子到底谁更该负责任?他冷静地问:

“侄儿和外甥现在在哪?”

“都在上学呢!”

“那就好!千万别把此事告诉他们,会吓着他们的,如果告诉他们,很有可能给他们的心灵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孙小牧深思了一会儿,又命令弟和姐夫:

“这一两年时间,让两个孩子别回老家看老人了,以防秦福夫妇在失子之痛的支配下做出什么狠事来,且你们在街上接送孩子多留点心眼!”

弟和姐夫如啄米的鸡,不住地点头。

 

家里来了好多人,村干部在场,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在,口口哭腔“我的乖孙子,我的宝贝孙儿呀!”的秦明智的奶奶钱红英也在,可秦福和余兰花不见踪影。

孙小牧一边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一边朝村干部那边人走去。

握手、寒暄、递烟、惋惜!

钱红英一见孙小牧来到家中,陡然如断电哭丧的录音机没了声响,如一条蚂蚱蹦到孙小牧的身后,一把抓住孙小牧的手。

“小牧呀!这事摊在你我两家身上,我心里痛呀!多话我也不说了,就一句,明智还是你踩的生!”

孙小牧一边同情地应和着“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一边搜寻父母的身影。

父母早已因突来的恐惧瑟瑟发抖缩于家中的一角,只知道落泪,还是落泪……

在征得村干部妥善协商后,孙小牧近前安慰年老的父母,且小声地,有点埋怨地问:

“这件事,怎么到现在才通知我?”

父母无语,依然流泪,孙小牧又拉起母亲的手,问道:

“昨天你进城,怎么不告诉我事情的全部?”

母亲很受委屈,抽噎着答:

“明智死了三天,秦福家也没说此事与我的孙儿外孙有关,谁知我刚从你那回来,他们家就说出这一大堆子的事,钱红英也哭上门来……”

孙小牧拍拍母亲的肩,安慰道:

“事情总会过去的,如要赔偿,我先替小田和姐夫垫上。”

 

 

使孙小牧始料不及的是,当天午夜,秦福和余兰花传话过来,条件只有一个,说是在秦明智“六七”祭拜时,两个有牵连的孩子必须拎刀冥纸上门瞌个头,就算了事。姐和弟媳起初不同意,经孙小牧一劝说,不再言语。孙小牧的劝言也符合父母的意思。

“姐、弟妹,秦福余兰花养这么大的儿子都死了,两个孩子上门磕个头,也算对死者尊重,同时也是一次教育孩子的机会,再说秦明智论年龄也是两个孩子的哥哥呀!”

没想到话这么好说,村干部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位年轻刚分来实习蹲点村部的大学生竟拍起手来,有点感慨地说:

“还是农村人质朴呀!”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掌声肯定是多余,那位大学生自然少不了村主任的白眼,而变得安静下来。

而孙小牧的内心,却不知为何有点担忧,这样的办事结果,会不会给人留下漏洞?

凭着多年在外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他还是把事情做得对自己亲人万无一失。

孙小牧起草了一份不是协议又恰如协议的三句话五行字,在征得村干部的同意后,由村干部公证且签上村干部的名字,又传给了秦福和余兰花。

那边也爽快,没有签字,但按上了两人的拇指指纹。

事情有了圆满的解决,孙小牧紧张的心也变得松弛下来,他决定天明临返城前,以多年乡亲的身份前去安慰一下秦福、余兰花这对不幸的夫妇。

第二天一早,孙小牧来到秦福家,秦福和余兰花有点拘谨,流着泪问候一句。

“这事也烦到小牧回家,我,我们……”

说着余兰花哽咽起来,孙小牧很适时地说了句安慰话。

“明智这孩子要是正常些,还在读大学呢!世事难料啊!”

“明智死了也罢!对秦福、兰花也是一种解脱!”

孙小牧身后冷不防有人冒出这样一句不适时宜的话。

回头才发现,是村里公认的懒汉支三贵。

好在支三贵话音不高,像似有意说给孙小牧听的。孙小牧连忙递支烟封住支三贵的口。

 

从秦福家出来,支三贵一直跟着孙小牧,像老总身后的秘书,支三贵很想借孙小牧在村人面前风光一次。

孙小牧很有人情味地教训起支三贵。

“三贵,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在那样的场合竟当前秦福两口子说出那样令人心伤的话,再说,明智再痴再傻也是人家心头的肉!以后说话注意点分寸,不要开口就说,不加思考!”

支三贵听不进孙小牧的训话,反而肯定地说:

“我说的一点不错,秦福对秦明智的死伤心不假,余兰花的伤心全是装出来的,这女人心如蝎子毒!不信你等着瞧,否则,她的话怎么这么好说,这么大的便宜让给你家捡到!……”

支三贵越说越离谱,吓得孙小牧送他一包烟,拜托他别往人家伤口处撒盐。

嗅嗅烟的支三贵,说了一连串的“好烟!”后,对着孙小牧远去的车影,补加一句。

“小牧还是那么善良,学生气太浓,不知他在城里混了这么年,混出了个什么名堂,连个善人毒人都分辨不出来!”

孙小牧回家把牵连他侄儿外甥的秦明智自杀的事,解决得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兄妹,也对得起秦福两口子。他临离村时,丢下一万元丧葬费给秦福和余兰花,就算出于同情安慰,惊得村里许多人在背后议论:“小牧出手真大方,一个傻子的死也值得到这么多钱的补偿!”可孙小牧内心还是不安,要是他带回的钱再多点,他也会全留下的;带一万元钱回来,本以为是父亲突然病倒,以备急救而用的。

 

   

孙小牧又回到自己的城市生活中来,一连几日在阳台上晒太阳,他未发现对门太太买弄风情的身影,心生几许遗憾。

    后来,从李彩依的口中才得知,对门两口子正闹离婚,据说协议都签了,关键是因他们的孩子,一个天生患有畸形的孩子。

    李彩依讲此事,富有情感、悬念,像平日给孙小牧口授韩剧剧情一样投入。

    “小牧,知道吗?对门两口子原来是表亲,难怪他们生下了个患儿,都什么年代了,还近亲结婚。父辈们知识贫乏,可同辈人多少该懂得点这方面的知识呀!”

    说着李彩依露出一副替对门两口子惋惜的神情。

    “那患儿给谁啦?”孙小牧关心地问一句。

     听说判给了男方,女方什么也没要,独自走了!”

    “噢!……”

     这“噢”声背后,隐藏着丝丝孙小牧对对门太太的失落,又滋生着缕缕对对门太太的牵挂……

     近亲结婚,畸形患儿,傻子,呆子……孙小牧许久没听人说了,想不到,现在文明的城市里也有着这样的婚姻现象存在,而且竟然发生在他家的对门。

    孙小牧突然脑中如划过一条光亮的闪电——秦福和余兰花也是23年前近亲结的婚呀!秦福和余兰花的母亲是亲姊妹。他们生下秦明智,前不久发生自杀的事,其实早在23年前他们近亲结婚就埋下了祸根。他们婚前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情,婚姻完全是两个老姊妹所包办,在当时很顺应“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说法。

    想到此,孙小牧也为自己下乡所办的事寻找到丝丝宽慰。可他又进一步大胆地猜想,失去秦明智这个患儿的秦福、余兰花两口子,会不会接下来也发生像对门两口子那样的事——闹离婚!如果发生,四十有余的人在乡村发生此事,是喜?是悲?孙小牧自己也说不出答案。要说对门的离婚事件,孙小牧还是同情对门太太,女人是弱者,如果拖个患儿,到哪里去寻找新的幸福生活。孙小牧的偏心,其实内心也是有几许因“阳台温情”所致;若是秦福和余兰花发生离婚事件,孙小牧肯定会同情秦福的,不仅因秦福和他是一个村庄里长大的人,更因孙小牧的学生时代,秦福带着他争取到许多挣学费的机会,如夜间带着他捉田鸡,捕黄鳝……他和秦福共处的时间,几乎占满了他学生时代的暑假,自然一个成人和一个学生,走在乡下寂静的田埂捕捉着蛙鸣鳝影,时间一长,他们成了朋友、知音,一个讲校园里的趣话,一个讲成人男女之间的情事,以打发无聊漫长的黑夜……

  

 回到原有生活轨道上的孙小牧,因对门太太的离婚事件,很替秦福一生的生活痛惜,他想了不少于20种假设:假设秦福当初和余兰花不发生近亲结婚,他的儿子或女儿肯定也在外读大学,他的脸上肯定一天到晚洋溢着做父亲的幸福;假设秦福和余兰花结婚后生下了健康的秦明智,虽说孩子脑袋瓜不灵,但有一身蛮力,他一定会带着孩子外出打工,挣钱讨一房新媳妇……

    自然这样的假设永远不会存在,也永远不会回到以前再让秦福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孙小牧想到痛苦时,自我安慰,还是珍惜现有的最重要!

    一段时间后,乡下来电话,说外甥和侄儿祭拜过秦明智“六七”了,秦福、余兰花也未对他们提出更多苛刻的要求,只是按照一种仪式做完以后就了事。

   

秦明智“六七”一过,渐渐人们谈论他的话题也淡了下来,他的妹妹秦明娟在他死后半年很快找到了对象,多少给家人带来点喜气。

    秦明娟找到婆家,成了人们谈论的新话题:

    “若是明智傻儿不死,明娟这门亲肯定还定不下来!”

    明智死了,对老秦家也算是一种解脱!”

     “……”

     这样的新闻、话题、议论都是乡下母亲进城带来的,对于孙小牧谈不上半点猎奇,只是偶尔想想,要是自己生活在老家,会不会也是掺和在其中的一员呢?诚然,李彩依姣好的面容和长发披肩的身影在眼前一过,他又滋生了城里人生活的优越感。

     可两年后的某一天,秦福找到孙小牧所在的单位,被门卫拦住通知他是否放行时,孙小牧猛然感到乡下又有事发生了,但他敢肯定这事跟他家无关,与秦福本人有关……

 

 

秦福满脸沧桑头发蓬乱出现在孙小牧的面前,有点局促不安,他身上的装束和表情除了一件比较新的上衣外,左看右看像个盲流,难怪门卫鄙视的眼神直到孙小牧到来才显得鲜活起来。

秦福左右张望时,孙小牧热情地唤了句:

“秦福哥,快请进!”

秦福有点紧张得不知如何答他,嘴唇嗫嚅了许久,才发出声响:

“小牧,我找你有点事!就不进去了,在外面说反正也是一样!”

“这哪能行,你第一次来我单位,哪有不进去喝杯茶的道理!”

秦福还是举步不前,因为他在传达室所走过的地板上已留下了醒目的泥脚印,门卫及时的拖扫,已是一种警告——像他这样的农民,识趣的,就不该进这家知名的中外合资企业。

孙小牧走出几步远,未发现秦福跟来,又返回,见门卫在拖秦福所留下的脚印,他细心地懂得维护一个农民的自尊,低声地训斥了句门卫:

“不能等我客人走了再拖吗!”

门卫戛然而止收拾起拖把的动作,很令秦福扬眉吐气,心里暗暗佩服孙小牧,这孩子不忘本,还留有农民儿子的秉性。

他跟着孙小牧走进公司大门,有一种挺直胸,昂起头行走的快感。

走进孙小牧的办公室,秦福又犯难了,是进?还上止?他站着晃着身踌躇不定。

这时漂亮的女员工端来了一杯茶,一边走来一边吃惊地看着秦福。

秦福正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孙小牧又发出了邀请:

“秦福哥,快请进呀!”

秦福几乎悬着一颗心坐在孙小牧办公桌对面旋转的老板椅上。

孙小牧递他一支“中华”烟,孙小牧替他点火,他讪笑着从口袋里摸出火柴说:“我这有!”,可他半天抖着手也划不亮一根火柴。烟,最终还是孙小牧帮他点上。

看着孙小牧办公室一切现代化办公设备,秦福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自然他把自己请孙小牧帮忙的事一时给忘了!还是孙小牧的提醒,他才想起这次找孙小牧的目的。

“秦福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小牧,你能否帮我找个律师!”

孙小牧一听秦福要找律师,心一紧,急问:

“找律师?!你与人发生官司啦 ?”

“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想跟……余兰花离婚!”

秦福找律师只是为了跟自己的妻子闹离婚,孙小牧有点不理解,反而半开玩笑地劝他:

“秦福哥,你都这把年纪啦,夫妻俩过了二十几年的生活,你咋也赶起潮流来了!还是将就着过吧!再说你的女儿看你们这样大年纪还闹离婚,她心里会怎么想!”

秦福像似早料到孙小牧会这样劝他,语气坚定地说:

“我就是因怕女儿伤心,才拖到现在,不然在明智死后半年我就想跟他离了!小牧,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

孙小牧见秦福乌龟吃秤砣铁了心,就略一思索,回应他:

“秦福哥,你再回去想几天给我答复,到时我帮你找个律师,也不迟。但依我想,你们夫妻不看同床共枕20多年的情,也该看在姨兄妹的身份呀!再说女儿也大了,用不了几年,也是做妈妈的人了,你们的事让孩子怎样去面对呀!”

孙小牧这样掏心窝地劝说,没有引起秦福的感激,反而像拨动了某根情绪的神经,他双眼浑浊,略带颤抖地说:

“小牧……你甭劝我了!我跟余兰花过日子的心早已死了,明娟办完婚事,我肯定跟余兰花离婚!”

 

秦福离开孙小牧的公司依然那样卑微,虽说他也感谢了孙小牧过几天帮他找个律师解决他的决定,但有谁能猜揣出这个45岁汉子内心的世界呢……

几天过后,秦福没再来找孙小牧,也没有一个电话打来,孙小牧一时还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自然也就把帮他找律师的事给忘了。

半年后过春节,孙小牧拖家带口回老家给父母拜年,春喜酒宴上,人们所议论的话题都是关于秦福和余兰花两口子的事。听得孙小牧一惊一乍。

秦福未等到女儿出嫁,就跟邻村的一个小寡妇私奔了,私奔时间快有半年了,孙小牧一推算,正是秦福找过他后所发生的事。

从人们闲言碎语中,孙小牧也听出了一些关于小寡妇的事情来。

一年前,小寡妇的丈夫在工地上打工,不慎从高楼下跌下身亡;半年后,18岁的儿子因车祸又亡,秦福是参于乡村乐队作为一个唢呐手举行哀乐时认识小寡妇的;至于两人如何进一步交往,人们不得详情,只由众人天马行空地猜想。

孙小牧又听说秦福的女儿正月初三出嫁,秦福来过电话,他要为女儿举行嫁女仪式。

至于从乡村春喜酒宴上,孙小牧所听来的议论,众人半是同情余兰花,半是同情秦福,同情余兰花的多般是女人,赞成秦福的做法的多是男人……秦福和余兰花的事情成了乡村人酒桌上最有味的噱头。

回来过春节,孙小牧发现一个人始终对他欲言又止,他就是支三贵!支三贵在孙小牧的老家门前徘徊了很久,终于弊不住把他所得知关于秦福的一些信息告诉了孙小牧,孙小牧起初还以为他只是又想讨包烟,或想跟他讨个近乎。

“小牧,知道嘛,秦福与小寡妇的事……其实小寡妇你是认识的,你还曾吃过小寡妇做的一顿饭呢!”

支三贵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孙小牧云里雾迷,可他感到很好奇,自已怎么可能认识小寡妇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递了一包烟给支三贵 ,支三贵嗅着烟夸完“好烟”,只留下三个字——王秀莲。孙小牧震惊不已 !

 

 

“王秀莲”这个名字听起来,孙小牧真的耳熟,仔细一想,她是支三贵丈人家所在村的人,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孙小牧还是一个乡村捕鱼少年,他几乎每个夏天的夜晚和秦福结伴外出捉田鸡挣学费。捉田鸡无聊的夜晚,秦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女人的名字就是“王秀莲”,尽管那时秦福早已与余兰花成家生下了秦明智,但在凉风习习,萤虫忽闪的夜晚,谈起王秀莲这个女人,秦福始终津津乐道,懵懂爱情的少年孙小牧从秦福一次次饶有兴趣的述说中,认为秦福与王秀莲曾经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虽说秦福有时讲解得不过瘾,特向孙小牧灌述一些男女情事的细节,听得孙小牧浑身燥热,很想早一天见到这个令秦福神魂颠倒的女人——王秀莲。

夏夜,孙小牧和秦福捉田鸡,他有几次听完秦福讲他与王秀莲的故事,显得心不在焉,佯装出一种口气:

“福哥,你那说了上千次的故事,要是不让我见到真人,鬼才相信你们之间有故事!”

“小牧,你还是毛孩子,哪里懂什么爱情?等你某一天长大找到意中人,说不准比我还喜欢谈论女人呢!”

“女人有什么稀罕,还不是一天三餐,有鼻有眼的,你从今后别再谈女人好吗?谈女人还不如多捉几只田鸡呢!你吹牛的本领我早已识破了!”

或许因孙小牧这样的激将法,秦福有点发急了:

“小牧……小牧,你真不相信我们之间的事呀,这样吧,等我们某一天捉田鸡到秀莲的村子,我让她给你烧顿好吃的,到时候,我看你信不信!”

 

孙小牧见到王秀莲是在一个捉田鸡而归的早晨。一夜的辛劳,他们背着满载田鸡的背篓,踏着晨曦,路过王秀莲的村子,秦福突然像个孩子和孙小牧开起了玩笑:

“小牧,一夜下来累不累?”

早已发困得步伐蹒跚的孙小牧一连串冒出:

“累!困死我了!真想躺在路边睡一觉再回家!”

“想不想见我的秀莲?”

“王秀莲吗!”孙小牧顿时来了精神。

“对呀!我们正走在她所在村的路上,你真想见她,哥就厚着脸皮带你前去,让你大开眼界一回!”

走过一条满是露水的草丛小路,不远处的几户人家隐约可见,秦福此时变得犹豫不决起来,用商量的口气对孙小牧说:

“小牧,我们还是回去吧,若是我们被秀莲的男人发现,那多……”

“既然来了,就见她一面嘛,省得你整晚整夜对着月亮、田野说她的好!”

孙小牧的执意劝言,给了秦福一股年轻时的力量,他们丢下捉田鸡的工具,躲躲闪闪走近了王秀莲的家。

或许天赐良机,有意成全一对有情人相见一面。

秦福刚欲蹲身在王秀莲庭院的棉花丛中学起他们以前约会时所发出的求爱猫叫,却被早起的王秀莲发现。

孙小牧隐约看见十几米外的那个女人,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上衣,身体饱满,正歪着头梳理自己的长发,她的面容孙小牧看得有点模糊……

“秦福,你一大早来我村有什么事吗?”女人停住了梳头的手,一边朝秦福这边走来,一边有点惊讶地问。

女人近了,孙小牧眼前一亮,一夜的疲劳片刻消除。这个女人的确比他天天见到的余兰花漂亮多了,脸上找不到一颗雀斑,皓白的脸蛋随着前行的脚步,慢慢变得微红起来……

秦福站在原地,腿脚有点不听使唤,不住地拿眼向王透莲家瞄。

“快到我家坐坐呀!别傻站着呀!”王秀莲的口气有点急促。

孙小牧推了一下秦福,秦福像立地的桩,丝毫不动。

孙小牧有点急了,催促道:

“快去呀,说几句话,我们还要往回赶十几里路呢!”

女人或许看出秦福的担忧,低声俏皮一句:

“快来我家坐坐吧!我那男人几天前外出了!”

这句话像一声发令枪的声响,秦福像个百米冲剌的运动员直冲王秀莲的家门。

王秀莲给秦福和孙小牧油煎了几颗鸡蛋,吃得孙小牧觉得是天底下最香口的美味,他边吃边对王秀莲说:

“秀莲姐,福哥每晚捉田鸡都跟我谈起你!”

女人“唉”一声叹气后,转身留给孙小牧一个沉重的背影,急得秦福一巴掌拍向孙小牧。

“你快吃,少说话,我们还要赶路呢!”

 

临走时,秦福吩咐孙小牧去拣几只大田鸡留给王秀莲。

拣田鸡的当儿,孙小牧不见了秦福和王秀莲在堂屋里的身影……

待孙小牧拣捉好田鸡进门,轻喊了句:

“秦福哥 ,田鸡拣好了!”

无人应声。

一阵沉寂后,秦福掀起房门布帘而出,一脸慌乱,紧接着王秀莲低着头也走了出来,孙小牧分明看到她双眼含泪……

 

那一天早晨回家,秦福几乎一言不发,害得孙小牧好几次发困瞌睡差点摔到路边的小渠里。直到快近他们的村庄,秦福才发出一声警告:

“回家,别对他人乱说我见王秀莲的事!”

孙小牧点点头,拍着胸脯说:“这点事,我知道!”

孙小牧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苦涩的味道爬满了他的舌苔,他真不想立刻从回忆中醒来……

 

孙小牧回老家过年,也懒得去走亲访友,一味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孙小牧吃过王秀莲的油煎蛋后,他和秦福再结伴捉田鸡,秦福所讲关于他们的故事,常常听得如饥似渴。自然秦福也把孙小牧早已当作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告诉他童年、少年的一些事情,乃至他成婚后的一些生活细节……

秦福小学读到三年级便因家庭贫困辍学务农了,但他悟性很高,什么东西在他眼前过一遍,他就能模仿着做出来,一次村里来了个补锅匠,师傅补完一只锅,在一旁闲玩观看的秦福便央求补锅匠,也让他试着补只锅,师傅见他闹着玩,真依了他,没想到十几分钟后,秦福补的锅不亚于师傅,惊得师傅直夸他是个奇才……从那后,再遇到乡村人家,谁家收音机坏了,锅破了……人们纷纷找上门来,秦福的帮忙也是乐此不疲。秦福长到十七八岁时,他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生,打算自己学一门手艺,父母的建议是学瓦匠或木匠,而秦福执意要拜村里老唢呐手为师。父母犟不过秦福,他真拜起了老唢呐手为师。

天资聪慧的青年秦福,学唢呐不足半月就出师了,随师傅成了乡村婚嫁丧娶乐队中的一员,虽说他不识谱,但只要他听过的歌曲都能用唢呐吹起来……也就是在那时,他在一次乡村婚宴吹奏欢快乐曲中,认识了姑娘王秀莲,两人几乎一见钟情。

秦福和王秀莲的交往都是明目含情,如革命时期搞的地下党工作。相处两年后,秦福正准备向家人宣布他的婚姻大事,住在街上的二姨娘却常来他家串门,且二姨娘看秦福时常笑得合不拢嘴……

秦福还未向家人摊牌自己的婚姻大事,父母倒找他谈话了。

“小福呀,你也二十的人了,我和你妈正商量着为你找个姑娘,也好成个家!”父亲秦良田不紧不慢抽着烟对秦福说,且一脸的欢喜。

秦福沉默无语。母亲又补充一句:

“姑娘你是认识的,就是二姨娘家的三丫头——兰花!”

秦福一听到“兰花”这个名字,头炸开了,因为小时候去二姨家,兰花对他最不友好,处处显示出一种街上孩子的霸道,完全应了乡村人所言的“三能尖子!”,甚至儿时一次在兰花家,兰花就曾倒掉过他碗里的饭,嫌他挂鼻涕……

秦福那时候很惧怕父亲,只是低声嘀咕一声:

“我不要兰花!”

母亲耳尖,连忙反驳道:

“兰花哪儿不好啦!你二姨娘肯把兰花嫁给你,你可是攀了高门,兰花是街上的姑娘,她哪点不如你,你跟我说清楚……”显然钱红英有点发急了,随即又对丈夫埋怨一句:

“你说句话呀……亲上加亲,要多好有多好呀!还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秦良田只是用一种牛眼瞪着秦福,一言不发。

秦福后来趁夜色偷偷跑去王秀莲那儿,告诉她一切。两个相爱的人,除了流泪,一筹莫展。虽说,秦福咬牙对王秀莲说:

“要不,咱们私奔!”

可在那个年代,私奔需要多大的勇气呀!王秀莲没有答应秦福私奔的决定,泪水如秋雨缠绵不断,任其事情顺其自然………

 

秦福和余兰花结婚半年,也没有说过十句话。直到余兰花怀上秦明智,才认了自己的命,把余兰花当作妻子待之。

本来秦福和余兰花想尽一切办法借孙小牧为他们的新生儿踩生,以备孩子将来和孙小牧一样上学聪明,待人诚恳……

可秦明智出生后,到了四五岁,还不如其他孩子能够牙牙学语,当初父母还劝他们,有的孩子说话就是有点迟,迟说话的孩子更聪明,明智肯定不会是哑巴!

明智的确不是哑巴,但比哑巴更恐惧的还在后面……

一次秦福在和人玩牌,五岁的秦明智跟着他在桌前玩耍,当秦福把一枚枚赢来的硬币交给秦明智玩时,没多久一个子儿也没了。玩牌结束,一问秦明智,才知都被他吃进肚子里了,吓得秦懊恨自己不该玩牌。虽说回家让明智吃了大量的韭菜,一枚枚硬币拉了出来,但冥冥中,秦福有一种莫名的担忧。

担忧使秦福得以验证,秦明智接下来生螺丝、青菜,甚至泥土都往嘴里塞……明智是个傻子!秦福和余兰花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到了秦明智上学的年龄,秦福送他去学校,没过一周,老师就送人回来,令秦福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后来,秦福和余兰花商量,再生一个,以便他们百老归天,好有个亲人照顾明智。

女儿的健康出生,且聪慧漂亮,人见人爱,多少给了秦福两口子几丝安慰!

 

秦福自从发觉明智是个弱智儿,这之前他已把王秀莲给忘了,他自己把此归属于命。可只要一见到明智傻态,他心中就有一股强烈的假设,假如我和王秀莲成家,怎么可能生个傻子呢!

因而乡村捉田鸡的夜晚,秦福一个成人的苦楚,只有向孙小牧倾诉,以释怀心中的压抑,可孙小牧一个少年,他怎么可能疗伤好一个成人内心的痛苦……

余兰花的性格因弱智儿明智的出生,变得越来越暴戾,她把一切怨气怪在秦福身上——我好端端一个街上姑娘嫁到一个穷乡僻壤,生了个祸害,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只要秦明智不按她的要求以一个正常孩子约束自己,余兰花像传说中的外娘一样对他拳打脚踢,边打还边诅咒:“你这个活宝,活在人世,丢人现眼,早死早好!”每每秦福见此情景,都上前护住小小的明智,这更令余兰花发疯发狂,连同秦福一齐棍棒交加……秦福怀护受伤的明智,一次次冲余兰花吼出男人本能的火气:

“你把孩子打成这样,你还是个妈吗?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呢!”

可发狂成颠的余兰花,哪里听得进秦福的话,打不到孩子,便摔碗砸盘……

这样的家庭冲突,直到明智十二三岁,能帮家里烧火煮水才稍微平息,但只要明智犯常规性的生活错误,余兰花依然变本加利跟秦明智算帐……

乡村的夏夜,秦福讲到关于秦明智被余兰花毒打时的细节,时常哭得像个孩子;自然再谈起王秀莲,也成了他最大的心灵满足……

 

 

孙小牧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像观看一场黑白电影。这时,母亲悄悄地过来,推了他一下,说:

“小牧,初三秦福女儿明娟出嫁,看在你以前和秦福捉田鸡的份上,也出个人情钱吧,不看大人闹的事,就看看那孩子吧,多可怜!”

孙小牧一下子清醒过来,回答母亲:

“妈,不用你提醒,我也会前去参加秦福女儿的婚礼!”

母亲含泪地点点头,又像似在自言自语:

“你说说,秦福余兰花都快奔五十的人了,在村里还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真不应该呀!先死了孩子不算,再闹离婚,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那个秦福也是的,偏偏选个小寡妇私奔……”

孙小牧安慰母亲:

“清官难断家务事,或许秦福也有自己的苦衷!”

其实孙小牧心里明白,秦福和王秀莲的事,按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该顺理成章地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没想到,两个相爱的人,被命运开了个大玩笑——直等到二十几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完成“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福真的应允承诺——他出现在女儿的婚宴上,见到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他总是平静地一笑;余兰花也强压着内心的愤怒,脸上尽现佯装笑脸,但她一遇到秦福形同陌路人,甚至有点仇人相见眼红。虽说女儿也拉着秦福和余兰花的手,逐桌敬酒,看到女儿双眼含泪,众人都背地里摸脸,仿佛这一切的罪过都是秦福惹起的,秦福倒也平静,一个劲地喝酒……

新娘子秦明娟被父亲秦福驮上了花车,迎亲的乐队奏响了“喜洋洋”,转眼女儿开始奔赴新的生活征程。看着渐渐远去的花车,秦福久久地注视着,泪流着……

 

家中的客人还未散尽,余兰花完全一副女强人的架势,当着众亲戚的面,开始了压抑许久的谩骂。

秦福的兄弟姐妹听不惯余兰花的谩骂,纷纷劝起秦福。

“哥,你图小寡妇什么?放在好好的日子不过!”

“福弟呀,你还是向兰花姐认个错吧!”

“……”

“……”

兄弟姐妹,你一言他一语劝着秦福,可他就是面无表情,咬着牙,坚定地说了句。

“这婚——肯——定——离!肯——定——离!”

一听到这样的口气,余兰花的娘家人咆哮了,几个姊妹上前抓住秦福,又是骂,又是打,甚至咬……秦福的姐妹见这局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一边护着秦福,一边哭开了。

身体受伤,秦福不在乎;心灵受伤,秦福却很在乎,他依然一字一顿地说:

“我——这——婚,肯——定——离!”

余兰花突然收住了乱抓乱锤的双手,当着大伙的面,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这个婊子养的,我哪天在乎你啦!离就离!既然是你提出来要离婚,那你光人离开这个家!这个家你一个子儿也甭想!”

有好心人不堪忍受眼前一幕,不死心又劝起了秦福:

“秦福,你这样闹下去图个什么,小寡妇真的那么好吗?她家连死了丈夫和儿子,命这么凶,你还敢靠人家!”

一听人说王秀莲的不是,秦福跟劝话的人急了起来:

“我……我的事,不容你们管,我……我图的就是人家对我有份真感情……”

秦福说得青筋突起,像是意犹未尽:

“我图的就是再生个儿子,你们问问余兰花,她哪一天把我的明智儿当人看了,明智虽说死了,你们问问余兰花,心里有没有愧对明智!”

余兰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谩骂……

众人见一时难调,有人开始离去,剩下的仅是些近亲或左邻右舍,人们也无法收拾这场残局。

孙小牧本想也近前劝说几句秦福,可见他们夫妻俩这架势,还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起身回家……

 

十一

 

孙小牧在不得知秦福两口子最终离婚是否闹成,过完春节返城,开始他新一年的生活。

一个月后,母亲来了电话,那急促的语气,像发现什么天大的新闻:

“小牧,知道嘛……余兰花被公安带走了!听人说,可能要坐牢!”

孙小牧吓傻了,刚过春节一个月,老家咋又发生大事了!母亲没告诉他余兰花被抓的原因,孙小牧预感,秦福出事了,否则就是王秀莲出事了,依余兰花的性格,若是秦福离婚闹成,她决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重新成立的家庭……

孙小牧想着秦福以前对他的好,回忆着乃至半年前秦福上公司找他帮忙请个律师的事,他决定回老家一趟,了解事情的原委,也好帮秦福寻求法律的程序来解决他和余兰花的婚姻纠纷。

孙小牧的小车还没驶进村,眼尖的支三贵像个喇叭向他广播起来:

“小牧,快停车,你说这个余兰花有多歹毒,毒捂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算,离婚时还不分一分家产给秦福,这个女人活该被公安抓了!”

孙小牧听得脑中一阵轰鸣,他不敢相信支三贵的一派胡言,一踩油门,加快了回家的速度。

到家,听过左邻右舍他一言你一语的抢答,孙小牧还是怀疑人们传言的真实性……

原来,半年前私奔而归的秦福办完女儿的婚礼,被余兰花骂过,余兰花姊妹打过,还是一脸平静地拿出离婚协议,请余兰花签字。众亲戚见秦福铁定了心,也不好再掺合多少,只好任由他们两口子收拾接下来的残局。

客人散去,余兰花骂累了,哭累了,在同意签字的刹那,她咬牙切齿地对秦福发出狠话:

“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别以为我签了字,就有你和小寡妇的好日子过,难道你不记得明智是怎么死的啦!我能亲手杀死自己的亲骨肉,难道还怕你和小寡妇什么不成……”

秦福拿着签有余兰花名字的离婚协议书,他一想到儿子明智的死,心有余悸,他怎么能忘记儿子的死呢?

 

三年前那个晚上,儿子“喝农药”的事,历历在目……

白天,秦明智唤狗咬两个孩子的事,被秦福臭骂过一顿后,秦明智帮秦福拎着喷药农具,耷拉着头,像个孩子往回走。

回到家,秦福把此事告诉余兰花,余兰花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怪他说:

“你自己生的儿子,他惹事,你这个做老子的就该跟着向人家赔不是!”

说着余兰花近前踢了一脚秦明智,痛得秦明智像狗一样逃离。秦福见儿子逃离的身影,重重地叹息一声,余兰花却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呢!你不要看不起你儿子弱智,看他人长着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样子,可那玩艺儿可行着呢!有一天晚上,你外出吹唢呐,我在洗澡,明智竟然赤裸着身偷看我洗澡,被我发现时,我上前抽打他,他竟然抱住我往地上按,而且他裆里的东西挺得像根玉米棒……好在我当时倒地抓到一根棒子,才免遭罪孽呀!那一次我狠狠抽打了他一顿,没敢告诉你,你要有心里准备呀,明智迟早要坏事,我最担心的是明娟……”

秦明娟是秦福的心头肉,听到余兰花的骇惊天闻的述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唤狗咬人这还是小事,若明智真对长成大姑娘的明娟……

秦福吓出一身汗,几乎哭腔着说:

“兰花,你说明智,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办,除非明智自己去死,我们才有心安的一天!”

秦福被余兰花快速的回答,又惊出一身冷汗。

晚上,秦福因白天农活的辛劳,早早疲倦地上床睡了。临睡前,他见余兰花忙前跑后前去秦明智所在的小屋,再三关照她:

“兰花,把明智那儿的门锁锁牢,别让他夜晚跑出来再闹事啦!”

余兰花答他的话,有些声颤:

“知……知道呢!我这就去给明智锁门!”

 

半夜里,秦福被一泡尿弊醒,不见余兰花,便轻声地喊了几句。不见回音,他却发现秦明智的屋里有灯光。

近前,他发现余兰花正哄喂秦明智喝茶水,显然有点发困的秦明智不愿意,喃喃地像个孩子在说:

“我困,我困!”

秦明智休息的屋子是家中摆放农具的一间,农药味,老鼠尿味,还有明智的尿味,从门缝里冒出来,冲得秦福皱起了眉。

秦福正欲推门进去,余兰花一倒碗口,半碗白色的液体强行倒入秦明智的口中,余兰花说时迟那时快,推倒明智,明智片刻在床上捂起胸口挣扎起来,嘴中刚冒出一两声痛苦的干嚎,被余兰花抱起一床被子盖住了的头,死死地压着……

秦福感觉大事不好,推门!门却被反锁上了,秦福叫了起来:

“兰花,你这是想捂死明智!”

秦福一时的叫声,惊得村里一两声狗吠,接着是一片……

秦福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双腿软软地瘫在明智的屋前,灯光下明智乱蹬的双腿,踢得床“咚咚”响,被余兰花用被死抱住头的秦明智,在被窝里发哀怨低呜的求救声……惊得秦福尿湿了裤子……渐渐“咚咚”声慢了下来,像一台电动机停机前有规律地慢慢、慢慢地发出一声、一声可数的声响;哀怨低呜声渐渐微弱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又回归到午夜死一般的寂静……

半个小时后,明智的门开了,余兰花蓬乱着头发,拽起瘫坐在门口的秦福,连拖带拉走向自己的屋里。

一进屋,余兰花双腿跪向秦福:

“秦福啊,明智死了,为了我们的明娟,为了我们不在人前人后丢人显眼,我……”

秦福狠狠地推开余兰花,干嚎一声:

“你……你……这女人怎如此毒心!”

余兰花像似早已有所安排,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像一具僵尸,发出阴冷的话:

“秦福,我告诉你,你若是把此事说出去,明娟得死,你也得死,咱们同归于尽……”秦福掉下了十八层地狱。

天未明,明智的屋里传出了余兰花悲天怆地的哭喊声:

“我的明智儿呀!你咱选择这种死法!我的心肝宝贝……”

这样的哭声在沉寂的乡村晨曦中,盖过了打鸣的公鸡,无疑如一声炸雷!左邻右舍陆续亮起了灯光,狗吠得更是一浪高比一浪……

 

孙小牧遇到秦福确证人们的传言所属真实时,秦福让已怀孕的王秀莲回家,自己陪着孙小牧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讲起这段如刀绞的心灵煎熬。

秦明智的死,余兰花毒捂死秦明智的场面,时刻像恶梦萦绕在他的心头。一段时间,他任由余兰花摆布,生活一下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变得没有方向感地在空中飘呀飘……虽说余兰花在事发后半夜里,她也与秦福签了一份保密协议,大意是:如若秦福说出此事,他们的女儿秦明娟和明智一个下场;如若守口如瓶,他们的生活还是风平浪静……

秦福让了余兰花,可他梦中的明智却不饶他,他想逃离这个梦,可日子还是一天天照旧生活在余兰花阴毒的背影中……就在这恶梦困心的半年时间里,秦福在一次去为王秀莲家丈夫送葬的哀乐中,再次遇到这个如同他生活惨淡的女人。两个被命运摧残,曾经相爱的人,顿时旧情复燃……

 

秦福向余兰花说明要离婚,余兰花当时一口就否决:

“你在外找女人可以,但决不能离开这个家!你现在要离婚不比明智的死置我于死地差,你要记住,你签的保密协议还在我手上……我这人,说到做到!”

秦福犹豫了,自我安慰,等女儿明娟出嫁后,再找这个歹毒的女人谈吧!

他选择了自己先离开余兰花,和王秀莲私奔……

 

和王秀莲私奔的日子,余兰花没放过他们,直追到王秀莲的父母那儿,又哭又闹,差点让两个无辜的老人一命呜呼。甚至在王秀莲偷偷回村,被余兰花不知从哪里捕捉到信息,逮个正着,余兰花少不了对王秀莲一顿毒打,也就是那次谩骂拳脚相加,秦福和王秀莲第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孩子,流产了……

第二个孩子患上,女儿也出嫁了。心无旁骛的秦福,果断地提出了法律程序离婚,余兰花再次纠缠蛮闹,以杀死王秀莲为警告,秦福被逼急了!也就是女儿出嫁后半个月里,他天天晚上守着曾经自己的家,直等余兰花外出……

余兰花夹藏在卫生巾里的那页保密协议被秦福偷拿到了。秦福报了案,尔后去了明智的坟墓前长跪不起……

 

余兰花被抓,秦福出庭为秦明智的死作了第一证人,余兰花供认不讳,很快裁决书就下来了……

在人们真相大白后,只有秦明娟偶尔回来看望一下奶奶,对自己已不存在家,哭得令人揪心……

 

十二

 

孙小牧在余兰花被捕后,见过秦福一面,以后再也没遇见过,听人说,他的小寡妇在为他生儿子时,难产死了。本来王秀莲想建议去市里大医院生产,可秦福实在拿不出钱来,便找了个乡村老接生婆,误了事……失去自己一辈子想要的儿子和自已所爱的人,秦福离开了自己所在的那个乡村,据说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家前,他先后四个晚上,去了母亲的屋后和女儿家院前,呜咽到深夜才归;趁着夜色,他也去了秦明智的坟前,傻坐至凌晨;去王秀莲母子的坟墓前,秦福泪流得发不出声来……离家出走的秦福,对于他老家的人,是个谜;对于王秀莲村的人,更是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后来听人说,在宁夏银川打工的老乡见过他一次,也有人说在深圳的街头拾垃圾的某个人像极了他……

孙小牧以后再回到老家,总是止不住在秦福家门口停留一段时间。院前屋后长满了杂草,成了野猫狗的乐园,那一畦专为秦明智吃杂物而拉屎用的韭菜,也失去了根,变成一畦荒草;门窗早已斑驳掉了色,老屋也出现了裂缝……秦福的母亲钱红英也曾向村人说要卖掉儿子的房屋,可人们总是远而避之……秦福家唯一还有生机的,就是那口老井和一株银杏树了——老井是秦明智出生那年打的,银杏树也是秦明智出生时栽的。老井隔三岔五被钱红英捺上几桶水生活所用,已70多岁的老人时常一边打井水,一边回身观望秦福的家门,她深陷的眼窝像两口快枯瘠的井,断断续续滴落出几滴浑浊的泪……银杏树,还是夏绿冬枯,夏天,枝头飞满了不知名的鸟儿在此憩脚觅虫;冬天,树叶没了,远远地看见银杏树上挂着秦明智曾做的竹制鸟笼,鸟笼虽被风吹日晒得变了色,但在风中,它始终悬挂着,晃悠着,像一眼灯笼照耀着,等待有人回家……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