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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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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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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同院

人和畜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是有几分尴尬的。

人的事牲畜没能耐讲出去,要不有些事,人自然在心里掩着不会讲,若畜会讲,人的脸都没处搁。至于畜的事,家家都一样,即便你卖力地宣扬,讲得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别人不会感兴趣,甚至还会怀疑你的脑袋是否被驴踢了。只有人和畜的事,虽然你只是随便讲讲,他人也会竖起耳朵听下去。

在远古时代,人和畜并无本质的区别。当时的类人猿和畜,大家都一丝不挂,光着身子,彼此之间没有礼义廉耻,只为填饱肚子而奔波,为弱肉强食的游戏,或去猎杀其他的动物,或被其他强势动物盯上,只得屁滚尿流地逃亡,命丧对手是常有的事。区别只是,畜拖了一根尾巴,类人猿却没有。后来,类人猿学会了直立行走,畜没有;类人猿解放了双手,畜没有;类人猿懂得了劳动,畜没有;类人猿会用火了,畜没有;类人猿逐渐会高级思维了,畜没有。于是,类人猿变成了人,畜仍然是畜。于是,人的脑海里盛得下一个世界,甚至是整个宇宙;畜的心目中只有填饱肚子的食料,顶多还有能满足肉欲的几丝奢望。

当然,畜也有畜的演变,只是更多地与人扯上了关系。自从人有了智慧以后,无可置疑地当了动物之王,你看再威猛的兽中之王老虎,如今也被人捉来关在园里或笼中供观赏。

人类的文明与进步,也是使人越来越懒惰的一个过程,懒于去山上打猎了,将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动物,只要不对人的安全有太大的威胁,就圈养或关在笼里作驯化,大功告成后,还美其名曰家畜家禽。当人类吃惯的五香嘴作祟时,伸手一捞,擒住猪鸡牛羊,这些畜禽的灵魂便瞬间去见了阎王爷,留下一肉身成为满足人类口福的美味佳肴。

人类还将聪明发挥得淋漓尽致,逐渐将自己从一部分劳动中解放出来,让牲畜干了人干的事。村里无保安,庭院安全由狗承包了,工资嘛用残汤剩饭解决,若狗不用心,出了点纰漏,不但要扣工资,还要伸出狗腿接受棍棒的惩罚。粮食安全由猫负责,人们还用骡马驴拉车驮物,用水牛黄牛耕田犁地,人类发明了一个响当当的物尽其用的说法,在家畜身上倒是体现得完美无缺。

造房建屋是人类生存史上的一壮举,这样才有了人畜同院的光景。人盖房是为了阻风挡雨,利于畜禽的管护,顺便也遮了人的羞。人在关心着畜禽,可下意识里又等级分明,就房屋的取名来说就可见一斑,人住的叫房,畜禽住的则叫圈或厩。讲卫生的人家还将大院分作两小院,一院是人居的乐园,另一院是名副其实的动物世界。

畜听话,在奴性里隐藏着些许无奈。人爱畜,只是光明堂皇的托词。畜禽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圈养,野性逐渐消失殆尽,好在能从主人那里现成地享受草料和食物,可要无二心地接受主人的奴役,还有小命就维系在主人的手心里了。子孙的繁衍,也要看主人的脸色,家畜早被主人计划生育了,特别是公畜一般自小就会受到阉割的洗礼,待长大时,只是空抬了一杆枪炮,添再多的火药也是哑的,不可能有发出声音的那一天。

畜禽对人,为二斗米而折腰,打内心却又有着几丝不服。它们不时用自己的方式,与主人周旋,甚至是抗争。庭院便多了些许生机,也添了几丝趣味。

鸡博弈的力量最微弱,但它也要奋起一拼。当人惹怒了老公鸡,它会将脖毛竖直,展开双翅,与你一搏。人被啄,只是不疼不痒的,老公鸡却得意着呢,它可在鸡界大肆炫耀一番敢于人斗的光辉历程,说不定还成为众星捧月的英雄。

母鸡呢,每户人家都会有一两只蛋鸡中的战斗机,那是周末也不休息,一天一块蛋,雷打不动。可有的人家贪图土鸡蛋能卖个好价钱,母鸡刚下完蛋,余热未散,就被主人收了去装在篾箩里。母鸡下蛋本意是为了孵小鸡,却被主人不断地改变用途,时间一长,母鸡也十分不满,肚里有蛋也强憋着不耐烦下,或者干脆下到一个主人难以发现的隐秘地方,待孵出小鸡才一群母子现身。面对蛋变成了鸡,主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就着。

猫是所有院里跑的野性未能彻底根除的动物,它同人一道随着伙食的改善,已对耗子肉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它们甚至与鼠为伍,气坏的主人以拒绝供食作惩处,猫们却甘愿沦落为野猫,以遍世界流浪作回报,不着家了。

一到夜晚,老鼠们也兴起了跳广场舞,楼板或天花板就是它们宽阔的舞场。要命的是人跳广场舞还有优美的音乐和欢快的节奏,耗子却跳得杂乱无章,主人只得随着毫无节点的舞步声勉强入睡,更多的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满脑子在猜想老鼠的舞姿是否动人。浮想联翩中不觉忆起老鼠嫁女的故事,又在揣度老鼠女儿漂亮的程度。直到第二天下地干活,眼前晃动的全是昨夜的鼠影。

黑洞洞的夜,人遇见了都有些害怕,就交给狗掌管,让狗去怕。可狗却不怕,还管理得井井有条,该咬的坚决咬了,不该咬的也咬得津津有味。夜,不再完整,被狗叫声撕扯得斑驳陆离。狗叫声时紧时松,随风穿透,另一村也被感染,那一村的狗叫得更凶了。平时,这村的狗与那村的狗几乎没有交道,到了夜深人静,便是一个交流的好机会,或许几言不合,也会互相叫骂,你看本空无一物,狗也会越咬越起劲。狗叫声也传进主人的耳朵里,倒成了镇静剂,有狗叫声预示着狗没有玩忽职守,一般大事往往发生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狗劳累了一夜,嘴都咬酸了,第二天本应该呼呼大睡,可狗是闲不住的主,眯几分钟眼便又精神抖擞了。人们不怕白昼,狗却怕,怕的是寂寞。天亮后,人们出门不用带着狗,狗便暂被遗弃。为避免给主人惹事,狗一般被禁闭在自家庭院里。现在,大多数人家都安了铁门,锁门挺省事,门一关就锁上了,里边的人按门把可把门打开,外边的人要进去却不行,必须用钥匙。狗不算愚笨,这一切,它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白天的活计狗干不了,人也不会安排狗干点什么。没活可干其实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百无聊赖的狗闲着且煎熬着,先是带着哭腔地发泄了两声,却驱不走心中的无奈。又找鸡玩耍,鸡正忙着呢,公鸡要打鸣,母鸡要下蛋,哪有工夫与狗闲扯。再说,稍不留神就会掉脑袋的游戏,鸡也玩不起。

内心孤独到极点的狗,学习起了开门和关门。在以后的日子里,主人一出门,狗也悄悄地开门出去溜达去了,待主人回来时,它已早先一步呆在院子里。也许是出于内疚,见主人回来时,尾巴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

院里的家畜,牛看似是最老实的了,不过它也时时将主人推入难堪的境地。大部分的山村草场广阔,一直以来有放牧的习惯。牛生了一张吃不饱的嘴,长着爱跑的腿,到了该出圈的时刻还不见主人,就会以大叫作抗议。

有时上午来了客人或朋友,主人定宰鸡煮火腿热情款待,时间自然拖得久一些。待一桌子好菜上齐了,主人客人按席次入座,主人满面春风将酒杯举起,正要发表热情洋溢的开杯祝辞,领头牛冷不丁地发出抗议第一声,接着大牛小牛全上阵,一声接一声,紧锣密鼓,撕心裂肺,比杜鹃啼血更悲戚。杂乱无章的牛叫声若被不知情的人听到,还以为这户人家在虐待牛呢。仿佛牛是看到人大吃大喝,自己却饥肠辘辘,心理极度不平衡才发作的。牛也知道,在这种情形下造反,主人一般伸不出镇压的手。在牛的大呼小叫声中吃饭酌饮,显然多少有点败兴。主人只得悻悻地放下酒杯,爬上圈楼,满脸怨气地掀一些稻草或包谷壳下来,愤愤地将在眼里属不识时务、胡搅蛮缠的那些破嘴一一堵上。

更多的时候,人畜共院的场景是令人羡慕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羡慕。

人没了畜禽,院子便空荡了,一切寂静,会静得人的心惶惶无处着落。只有风吹来时,制造出一些响动,不过产生的声音,苍白,无力,绝对不会有青春撞腰的感动。

畜禽离开人,野性难归,又没人的照顾,再加上有野兽、老鹰一类的袭扰,也小命难长。

只有人畜共处,才其乐融融,院落也便由此一直活着,不会缺了人或畜禽过早地死去。

在我的眼里,院落和房子是有生命的。有人畜住着,它会容光焕发,精神饱满,人畜不住了,房屋也心生失落,不久便起霉,且极快地腐朽和垮塌。

人畜同院的日子里,有时人会晕乎乎地走进驴圈,却忘了进驴圈要干什么,像傻蛋一样愣在那里。毛驴见人手里没拿草料,也无开圈门的迹象,狠狠地斜瞅了主人一眼。在毛驴眼里,主人的脑袋没被自己踢过,一定是不小心进了水。主人也发现了毛驴看人的不一样,便使劲地瞪还毛驴一眼,然后坏坏地微笑。这样,两相扯平,互不相欠。

人住的屋,也时常有畜禽的光顾。猫本来就住在屋里,在别的畜禽面前,摆出的是与人平起平坐的姿态,有些畜禽没当回事,有些畜禽是愤青,只要猫显摆,便看不惯,就要一通狂撵,好在猫会上树,一般是受到的惊吓不小,但小命还能保住。狗待人比同伴还亲,最想与人经常亲密接触,不过又分不清孰轻孰重,趁人不留意偷一陀肉的事时有发生,对狗人是不放心的,一般人不会让狗待在屋里。鸡的脑小,忘性大,储存不下多少记忆,记得的只有屋里特别是厨房有好下肚的可口食物,即便上一次差点被主人打断腿,一见门开着,就按奈不住要进去的冲动。小牛犊总是对尘世充满好奇,进屋是出于探个究竟。山羊和猪没任何居心,纯粹是走错路。驴有些不同,似乎眼神透着坏意,心怀鬼胎,斜眼斜眼地瞅,很像在找寻人的秘密,然后捏住把柄让人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好意思下死手。

一圈房子把人和畜围在一个院里,家便是院,院便是家,人认同家,畜认同院。人和畜走出大门,有的人遇到山外世界的精彩,就会沉迷,就会上瘾,不愿着家了。畜却永远不会嫌弃,不管走多远,都忘不了自己的家,即使主人不在眼前,也终会独自走归自己的家园。

以往,城是城,乡是乡,鸭子和鹅搅不到一块去。如今,随着公路四通八达,城乡被人为地撮合在一起。若市场是心脏,公路就是血脉,心脏每跳动一下,城乡都被感知。可不,城里一拨拨的小贩,骑着摩托或开着汽车,经常光顾小院,院里的畜禽成了他们的青睐。

山里人热情,视来者都是客,往往都是搬一张方桌到院里,泡上茶,摆上瓜子、葵花之类的,主客对面相坐,气氛友好,不似城里双方坐上谈判桌那般的严肃,至少不需有半丝的拘泥。主人主要针对小贩看上的畜禽,陈述自家的畜禽品种如何好,重点强调生态饲养。小贩的话题却不在畜禽上,都是打人情牌,说某某人和某某人的辈分,说不准我们祖上还是亲戚哩,又说与主人来往密切的某某人和自己关系非同一般。平常不过的话语,其实主客双方在暗暗地较劲呢。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最终的价钱做铺垫。该说价钱了,主客又会推来搡去让对方先说。有一方推让不脱还是开了口,当然若主人先开口就往高处的价钱说,若客人先开口就往低处的价钱说。然后双方以试探的口气,主人一步一步地往下降一点,客人则逐渐往上升一些。一桩桩的生意,都是以一个折中的价钱谈成。

人畜共存,在乡村历史上有着深刻的烙印,在现实生活中依旧是没有丝毫多余的必然。村庄周边的桃树、梨树,基本种满地块的核桃树,没有畜粪在根部作鼓励,便缺少向上蓬勃生发的力气。田地里的庄稼,也会由此长得萎靡不振,少了收成。城里人也期望这样的光景年复一年一直不改不变,因为在不知道该吃什么的今天,至少还有乡村里纯天然放养的畜禽肉,能勾起人们的一丝胃口。

在畜禽满圈的庭院,人和畜都吃饱了肚子,人反背双手,悠哉悠哉地在院里察看畜禽,畜禽看人一眼,人看畜禽一眼,畜禽发声给人一个友善的招呼语,人发挥手的功能给畜禽作轻抚。这一切都渗透出几缕温馨,且尽在自然中。

人畜同院,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意象。我想,只要乡村不灭,便意象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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