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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素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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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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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落叶》

风吹落叶

文/杜素焕

又是好多天,陶叶没走出家门半步。同事秋云一天三次打来电话,每次都问她在哪儿?干嘛呢?每次,陶叶都懒洋洋地回答,在家,看电视。问得不耐烦了,就提了提嗓门说,我除了在家还能去哪儿?除了看电视,我还能干啥?

出去走走啊,去朋友家、亲戚家,也可以邀三两个好友去游玩,哦,对了,你还可以去咱扶贫过的点看看呀,看看老百姓的幸福指数高了还是低了,看看郭支书的工作热情升了还是降了。秋云说话向来是轻言轻语、不紧不慢的。

陶叶说,没必要吧,我都退休了,再下去就是六个手指头挠痒痒——多一道子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一想到扶贫点郭土楼村,心坎里就有一股微风吹来,清清的,凉凉的,爽爽的,又燥燥的,夹杂着一丝土腥子味儿。

三年了,陶叶顶烈日冒酷暑战高温地去郭土楼,没白天没黑夜地去郭土楼,风里雨里雪地里去郭土楼,她从郭土楼南边的土岗前下车,步行半里地到村委会,又从村委会西侧的竹林拐弯,穿行200米到行动不便的乔老太家,乔老太屋后住着一个老光棍,她每次路过都觉察到身后有双眼睛紧紧地追着她,她故装不知,视而不见地走来走去,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知踏平了多少泥坎,又踩下多少落叶。

陶叶一次又一次寻思,如果她不去郭土楼精准扶贫,就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接触到郭支书;如果不是郭支书,她就下不了决心与背叛她多年的男人离婚,如今,她退休在家,成了孤家寡人,内心的孤独与落寞时常遍袭全身……

她突然意识到是该出去走走了。

换上一身运动装,又从鞋柜找出去年和秋云去香山看红叶时买的安踏运动鞋,出门落锁,把钥匙和手机分别装在左右裤兜,然后抹了下额前的乱发,打起精神走出小区。

出小区往北走,没走几步就看到健身器材有规则地固定在路东旁。路东旁的树木长得好快,去年还是新栽的法国梧桐树桩,而今浓密的树叶繁茂得跟小帐篷似的。绿色的帐篷,隐约有微黄的叶片躲藏其中,给这片休闲健身之所平添了流动的色彩。

陶叶掏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把正在伸胳膊抬腿扭腰蹭背的几位老者,连同这一个个绿色的小帐篷都拍了进去。她没有写心情配图片发朋友圈的习惯,偶尔心血来潮随拍些树叶,多半是在百无聊赖时发给女儿。

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去了新疆,嫁给了大她十多岁的哈萨克人。平时,早早晚晚,能抱着小哈萨克与妈妈隔屏聊天便是日复一日的期待了。

陶叶后悔没把女儿留在身边。女儿同样后悔没有顾及妈妈的感受,甚至没有想到妈妈会一天天变老,当老得生活不能自理时,还需要她的照顾。

妈妈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在女儿的记忆里,她从来没看到过妈妈的眼泪,因而,女儿的内心从来没有被眼泪冲刷过的软弱。

可就在早几天,女儿跟妈妈视频聊天时说,她做梦了,梦到妈妈带她去郊游,走到荷塘边,给她掐荷叶、折莲蓬,妈妈不小心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荷塘里……她四下张望,再也找不到妈妈的身影儿,却在妈妈掉进的水面上看到许多许多飘起的小鱼小虾,她不知所措地呼喊着,快逮呀,快捞呀!逮上捞上了,妈妈就上岸了!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

陶叶哄劝女儿,别哭了别哭了,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妈妈好好的呢!哦,女儿是不是想吃小鱼小虾啦?妈给你买,买四斤五斤的焙干寄去,你可以按妈教你的法子做你最喜欢吃的仔鱼酱、蚂虾酱,适当放些辣椒或白胡椒,好吃得很哩!

就是冲着这梦境,陶叶决定去新华农贸市场买那欢蹦乱跳的小鱼小虾了,不欢不活的她坚决不买,早些时她去市场买女儿最喜欢吃的爬蚱猴,女儿提醒妈,一定要买活的,没从网上看到吗,一些失去人性道德的小商小贩为了多赚些钱,竟丧尽天良在爬蚱猴的尾部用针头注水,光注水还好说,无非是秤高秤低多花几个钱的事,万一注入胶水呢,说是食用胶,其实都是化学合成的,人吃了没半点儿益处的。

平日里,陶叶粗枝大叶惯了,听女儿这么一说,顿觉得自己除了对工作上的执着认真,生活细节也真是太不讲究了,好比吃饭,她总是听从姥娘说的那句“嘴是过道,吃啥都是过一遭”,想想,还真不是“过一遭“就那么简单的事情。

陶叶遛达着来到了一个卖鱼虾的摊子前,摊子的主人好面熟。也不知为啥,自从她下乡扶贫,她看见谁都觉得面熟。她问那摊主可去过郭土楼?回答说,俺姐家就在那儿。再问,你姐夫姓啥叫啥?回答,郭支书是俺姐的小叔子。呵呵,那就不说了,且问你这鱼虾可是自然生自然长,确定没喂过添加剂撒过避孕药?当然确定,这是俺家男人从河滩打捞自家吃的,忒多了,吃不完才拿来卖。陶叶瞄眼看了看那张淳朴憨厚的脸庞,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容怀疑。

她蹲下身,本打算伸手挑挑拣拣,又一想手上是涂了护手霜的,女儿对味道特别敏感,她担心护手霜的味儿会散发到鱼虾的体腹上,有可能洗好多遍都无济于事,直接影响鱼虾的鲜味儿。

嗯,不挑了,这边的鱼和那边的虾,都要完,你报个最低价,反正我知道肉食类只有鱼虾没涨价了。陶叶不自觉地说。

才不是哩,猪肉涨价了,羊肉牛肉鸡肉涨价了,鸡啦鱼啦虾啦的会不涨?这阵儿你没有赶过集吧。女摊主说着,抿嘴一笑。

陶叶也跟着笑了笑,说,中中,咋都中,你先秤一下,看该多少钱?照岔口算。

女摊主说,好嘞,你请好吧,高高秤都有了,亏不了你。

想不到陶叶正起身站立时,眼前突然模糊不清,头也隐隐地疼痛起来,伴随短暂的干哕恶心……

   三

陶叶有点儿疑惑不解,甚至后怕了。

以往,她也有过类似症状。有次她从家里掂了桶花生油给乔老太送去,弯下身放下油桶,不觉胃口一顶,差点儿呕吐出来,她以为是来时喝了一包纯牛奶的缘故,她平时不能喝奶,一喝就反胃,一反胃就呕吐,一呕吐就眩晕,像怀女儿时妊辰反应一样。她发誓再也不喝牛奶了。可女儿说,奶还是要喝的,牛奶是最古老的天然饮料之一,被誉为“白色血液”,对人体的重要性可想而知。知道知道,不就是补钙嘛,不就是增强体质嘛。女儿说,喝奶还降血压呢,还预防中风呢。女儿告知妈妈一些喝奶的小窍门,可搭配燕麦片或鸡蛋液煮了喝,也可把纯奶发酵成酸奶凉了喝,喝酸奶不但不反胃,还养胃、提高免疫力呢。她相信女儿的话,从此便按女儿说的变着法儿喝奶了,喝着喝着竟不大排斥了。

她觉得这症状并非是喝奶造成的。又有一次在郭土楼,她和村委会的几个人正在加班加点地填写《贫困户精准扶贫明白卡》,忽然感到四肢无力,头疼头晕,眼花缭乱的,就放下笔,轻微地闭了闭眼睛,郭支书看在眼里,没吭,以为她在思考什么问题,可再扭头看时,却看到她眉头紧锁,嘴角也跟着咧了咧,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这时,郭支书才问,咋啦?累了还是饿啦?陶叶镇定了下神情,说,没事,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有点儿头晕。说着挺了挺脊背,强打精神掂起笔杆,又快速地写了起来,可就在加餐领取面包时,她的头跟裂了似的,再也忍耐不住,就请了假,打车回家了。回到家吃了两片安乃近,饭也没吃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早起,陶叶把这症状跟秋云粗略说了几句。秋云说,你肯定是过度疲劳,不可能有啥大病的。停了停又试探着问,他,现在还跟你置气吗?都这么大岁数了,女儿又不在跟前,就甭再吵闹了吧。陶叶说,不吵了,也不闹了,俩人一年半载都见不了几次面,还吵啥呀,也没劲儿吵闹了。说着,满脸的苦相。当着人的面她是没有这苦相的,即便在女儿面前也没有,她心胸宽阔,性格豁达,秋云说她是强女人,并补充说强女人跟女强人是不一样的,强女人专指要强的女人,是在性格和想法做法上比较坚定比较坚韧比较坚强的那种女人,而女强人是对专注事业并获得成就的女性的一种称呼。陶叶说,休说啥强女人、女强人的,我最近咋总觉得自己跟一个快要飘落的树叶一样呢?……秋云说,别瞎说了,就你这心态,就你这精气神,三十年四十年的也落不了。唉,谁知道呢,但愿没有啥意外,但愿我能托你的吉言健康地活着。陶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为了健康地活着,陶叶改变了生活方式。以往她爱熬夜,如今不熬了;以往她爱吃剩饭,如今也不吃了;以往她吃饭讲味道,如今也讲营养了。她给自己退休以后的生活定了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先报名参加模特队,再缴费上个书法班,哦,学古琴古筝也不错,她有个叫琴的初中女同学,弟弟就是开琴院的,她随女同学去过琴院两次,并从那里了解到古琴也称瑶琴、玉琴、七弦琴,她问琴的弟弟,古琴好学吗?弟弟说,好学,参加一个集训班,保你两天识琴谱,三天就让你会谈一曲《沧海一声笑》。呵呵,那好那好,赶明我和你姐一起来学。陶叶笑眯眯地说着,心里却在想,其实我是最适合学画画的,小时候我一笔就能画个小兔,长大了随便一画就能把荷花画得出神入化,多才多艺的二哥总夸我有艺术天赋,我要是学画画,说不定真能画出个名堂来,对,那就学画画,一定学,学画梅兰竹菊,等画好了,就装裱个四条屏挂在女儿书房,也可以考虑送给郭支书几幅。

咳,怎么想起他来呢?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跟他也没啥交情,不就是工作上的关系吗?可工作上有关系的人多了去了,为啥偏偏想起他?何况,从身份地位上来讲,他是我的下级,对于一个下级,我至于恁上心吗?陶叶问自己。

而此时,陶叶考虑的最多的还是她头疼头晕干哕恶心的症状,她准备去医院检查了,让秋云跟着,但不能对女儿说。

晚饭后女儿手机发出视频聊天,陶叶切换成语音通话。女儿问,怎么啦妈?妈说,不便,在卫生间呢。女儿噗嗤一笑,说,跟我还有啥好避违的,嘻嘻。下面的话妈就听不清了。

语音挂断。瞬间女儿发过来一个搞怪的表情包。妈发了个问号过去。一行小字蹦蹦哒哒地跑过来,妈,知道吗?吴老师成单身了。妈明白女儿的话意,早些时女儿跟妈说起她最尊敬的吴老师的老伴患了肺癌,已晚期了,不知哪一天吴老师就是孤家寡人了。妈责备女儿,别说些不该说的话啊,妈不爱听。女儿撒起娇来,说,人家不是关心妈嘛,妈反正是一个人了,正常的家庭组合,有什么呀,再说,我了解吴老师的为人,他耿直善良,温和慈祥,还烧得一手好菜……妈打断女儿的话,说,行了,别再贫嘴了,妈刚过几天安生日子,吃饱了撑的吗?女儿嘀咕,一个人,形只影单的,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多孤独多寂寞呀,真不让人省心。妈板起脸,神情非常严厉地说,行了,把你自家的小日子过好,让妈省心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话题转入另一个话题。

女儿说,妈,我有了。有了,有了啥?二胎,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打算要二胎的,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今天查出来的。妈心头一怔,好像有块木锤敲了她一下,她喃喃地说,有了,就有了,有了就有了呗,需要妈为你做些啥?女儿沉吟片刻说,我是这么想的,妈,你若计划开始新的婚姻生活,我再需要你都不指望,你若没有别的计划,我就要求你来帮我带孩子,最起码,你能天天陪着我,我也能天天伴着你,都省心了。

女儿的话说的也对。陶叶何尝不想跟女儿一起生活呢?

可她有了自己的小计划,计划走模特,练书法,学画画,古琴古筝就不说了,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计划。都说,长辈过的是晚辈的日子,晚辈过的是长辈的影子,家家户户过的日子都是踩着影子走。于是她说,给我两天的考虑时间,再回答你。

陶叶去市公疗医院体检去了,她本来要去市人民医院的,可秋云说去人民医院要挂号排队等候,一大早去,等着等着也得多半天,公疗医院就不同了,她婆妹是这里的头头,婆妹一出面,医生都迎着她的脸,到她那儿看病甭说不用排队,有可能连检查费都省了,不是一般二般的交情,我才不动这关系呢。陶叶说,咱俩,谁跟谁啊,可咱去检查不能图省钱,关键是要检查准了。那还用说?公疗医院也是正规医院,各种医疗设备都不比人民医院差,你看看那里住的都是啥人,多是有头有脸的。陶叶抿嘴一笑,说,别说是人,小猫小狗也有头有脸哩。

陶叶哪里知道,秋云坚持托关系看病,是有良苦用心的。来前,她就打电话跟婆妹说了,检查结果若无大碍也就罢了,万一是不治之症,千万别直接跟患者说,病历上也别写那么清。秋云知道好多病症不是病死的,而是吓死的,尽管她知道陶叶内心很强大,但再强大的内心也有自己的衰弱之处。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陶叶抢先一步接过单子。接过单子她也看不太懂,可她从走进ct室那刻起,就分明觉察出一种不祥的征兆,特别是从秋云她婆妹的眼神里,更是读到了同情、怜悯和无助。此时,她的头部又扎扎地疼了几下,好在没有眩晕。她拿着单子赶快找专家会诊,把秋云撇在身后。

陶叶不愧为是深入基层的,她会套话,也会掩话,经她一套一掩,真实病情便透露出来。纸是包不住火的。

脑胶质瘤,是个什么鬼?陶叶自言自语。

秋云上前拉住陶叶的手,小声说,你别往心里去 肯定是误诊,明个儿我请假,陪你去省医院检查好不好?省肿瘤医院有我最好的闺蜜,她是护士长,多年不见,最近才联系上的,我想她会给咱提供最便利的条件。

陶叶苦笑着,摇了摇头问,再便利的条件,能把绝症检查成没病吗?

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陶叶当即回绝。她想起电影《唐山大地震》里的一句话,大地震跑不掉,小地震不用跑。由此联想到疾病,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大疾病治不好,小疾病不用治?

小时候,陶叶就听老年人说阎王爷定生死,一个人从出生那天,就被定下了死日,人该咋死是一就的,“生死簿”上写得一清二楚的,阎王爷执管着呢,阎王奶奶也改变不了,要不咋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陶叶知道这话有迷信色彩,是唯心论,是老思想,可恰恰是这些老思想,才让一个个快入土的人看得开看得淡,免去好多痛苦。

陶叶也看得开看得淡,她对秋云说,人生只是个过程,最终都有个终结,只是有早有晚而已,无所谓的,走,咱回去,赶快离开医院这地方。

有人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还有人说,医院是见证生老病死的地方。可在陶叶的意念里,医院是鬼魂出没的地方,那些以收受病人家属红包为能耐的所谓专家、名医们都是吸血鬼。陶叶讨厌这个鬼地方,不是万不得已,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来这地方的,她觉得好好的人在医院呆久了也会窝病,何况是有病的人呢?

走出医院,秋云牵着陶叶的手走向一辆出租车,陶叶抽开秋云的手说,我好好的呢,你别当我是病人行不行?秋云没有理会,反倒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这让陶叶很生气,她猛地甩开手臂,转身拐向一条岔道。

岔道很窄很小,还有点儿弯弯曲曲,像郭土楼村的羊肠小道,陶叶经常走在这样的小道上,看田野里的庄稼长高了没有,成熟了没有。去年比这个时候早些,秋季汛期,大雨下了两天一夜,整个豫东大平原都一片汪洋,有好多微友都配上图片发了朋友圈,走,去豫东看大海!陶叶对此很是不满,心里说,都是无聊之人无事犯神经,也不想想老百姓的日子可咋过,好多下乡扶贫干部几乎是彻夜无眠。无眠,不是躺在床上干瞪着眼睡不着觉,而是和村民、村委会众成员一起战斗在抗洪救灾第一线。第二天,陶叶感冒了,高烧不止,呕吐不止,连打两瓶吊针才见轻,就是在她打吊针时,她得知县文联主席张淑盈因心脏病突发,闭目在基层……陶叶心里咯噔一下,头也随之一懵一疼,淑盈主席才四十多岁呀,上有老下有少,正是领家过日子的时候,正是单位提拔重用的时候,她跟淑盈的关系很好的。

走在羊肠小道上,陶叶仰头问天、低头问地,如果没有那场大雨,如果淑盈不工作在扶贫点,她会轻易犯病吗?即便是犯病,难道抢救不过来吗?心脏病,跟它奶奶的脑胶质瘤,有没有可比性?

走在羊肠小道上,陶叶不时左右观望,观望那一棵棵白杨树,那飘絮成灾的白杨树,不是早就下文砍伐了吗?怎么还挺挺拔拔地长着,耀武扬威地长着?瞅那片片杨树叶,长得跟巴掌似的,不时地随风拍着巴掌,风大,它拍的急;风小,它拍的缓。拍什么呢,拍!陶叶忽然想起一句“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鬼拍手”指的就是这白杨树。哦,看那棵白杨树,树下怎么都有落叶啦?陶叶手指某个方向,跟身后的人影儿说了声。

秋云晃在后面,却沉默不语。

陶叶回家躺在沙发上直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反复思索着,脑胶质瘤,脑胶质瘤……

拿出手机,陶叶输入关键词百度搜索:脑胶质瘤,别名脑胶质细胞瘤、神经胶质瘤,是由于大脑和脊髓胶质细胞癌变所产生的、最常见的原发性颅脑肿瘤,也是由神经外胚叶演化而来的胶质细胞发生的肿瘤。病因可能遗传高危因素和环境的致癌因素相互作用所导致。临床症状为头痛、呕吐、视力障碍、感觉障碍、偏瘫、语言障碍、共济失调等。其危害可影响视觉、听觉、运动、语言、呼吸、神经系统等,恶性者可危及生命。并发症为肢体活动障碍、精神症状、颅内出血等。手术后的病理诊断可助于本病的确诊。饮食建议加强营养、食易消化、清淡饮食。治疗采取手术、放疗、化疗、X刀、γ刀等。术后复发快,预后差。

天哪,怎么会这样?

陶叶顿时天旋地转,头晕眼黑,她双手抱住脑袋,双眼紧闭,双唇紧咬,她眼眶发酸了,有泪水从眼角溢出,流过面颊,浸过双唇,进入嘴里,她舌尖添了添,淡淡的咸,淡淡的苦,淡淡的忧愁油然而生。不错,她很坚强,很坚毅,她不怕死,可她也不想死,她留恋这个世界,留恋女儿。女儿怀孕二胎,单等着她的回话……可意外事情发生了,她该怎么办?

把病情告诉女儿,是绝对不行的,女儿双身子,身体重要,心情也重要。陶叶作为亲生母亲,关键时候不能帮衬女儿,反倒给女儿添麻烦,怎么可以?然而,生活中除了女儿,谁还是她的亲人?父亲早逝,母亲十年前也走了,她有两个哥哥,大哥在农村当了留守老人,二哥在市交通局工作,未退休就患下脑中风,偏瘫了。难怪她会患这种病,原来有脑部疾病的遗传史呀,想想父亲生前可能也是患的这病,记忆里父亲有段时间总是皱着眉头,呲着牙咧着嘴,她问父亲怎么啦,父亲总回答,没咋、没咋,就是头有点儿疼,忍一忍就过去了。那时家里穷,穷家破舍的却要供养着两个孩子读书,父亲抗着家庭的重担,需要忍受多大的苦痛呀!

陶叶也要忍,为了女儿,为了女儿未出世的孩子,她要独自忍受病魔的折磨。于是,她深思熟虑后给女儿发了段文字:女儿呀,妈跟你说,这两天妈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想了好多好多,想来想去终觉得女儿的话很有道理,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女儿的意思都是为了妈妈好,妈答应女儿,答应选择新的婚姻生活,但妈妈想、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这样吧女儿,妈生活圈子里也有个单身的,妈用心处一处,看是否合适,如果合适的话妈就向前走一步,当然,也要征得女儿的同意……只是亏待了女儿,不能眼下就去新疆,不过妈也放心,你跟婆婆相处那么好,你婆婆又那么疼你爱你,这样吧,等女儿快临产时,妈再过去伺候月子,好吗?

发出去两分钟不到,女儿就视频过来,欢快的声音说,好呀好呀,妈终于想明白了,女儿期待妈妈的好消息!

陶叶向女儿投去深情的一瞥,只是一瞥,眼帘就快速地拉了下来。她心虚,怕聪明的女儿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什么,她咬了下嘴唇,又重新抬起眼皮,郑重其事地交代起女儿必须要注意的事项来:第一,要好好吃饭,一天三顿准时吃,中间饿了就加餐,记住不要吃零食,更不要吃那些垃圾食品,像油炸类、烧烤类、罐头类,等等,更不要吃辣条子;第二,要好好睡觉,千万不要熬夜看电视、玩手机,熬夜是隐形杀手,你知道的,每晚十点前一定要入睡。知道了,妈,我都知道!女儿打断她的话。知道了妈也要说,三,早睡还要早起,起床后打开窗户,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活动活动筋骨,慢慢地,缓缓的,也就是轻来轻去的,妈告诉过你,干啥都不要毛里毛糙的。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妈要说的,女儿都知道。女儿不耐烦了,再次打断妈妈的话。妈继续说,知道也要再听一遍,你听好了,玩手机时不要插着充电器,电充满了一定要拔下……哦,还有,你一会儿把你婆婆的手机号发给我,也可以把她的微信名片推送给我,我加她。行了行了,我现在有别的事,要挂断了。妈急急地说,别别,还有最后一句,我手机最近出了些故障,你联系不到我时千万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哈!

耳边响起一片忙音,陶叶不知道女儿听到没听到她最后一句话。

陶叶向秋云提出两点要求,一是不经她的允许,绝对不能把她的病情公布于众;二是从今儿起,不要再跟她没完没了地通电话了,她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深度睡眠。

深度,有多深?秋云惊问。她担心太深了陶叶会醒不来。

陶叶说,傻样儿,不知道深度睡眠就是黄金睡眠啊,真是白痴。

秋云说,你才白痴呢,这两天因为你我头都大了,可你跟没事人似的,真是服了你了。

陶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服不服的不说,就说病跟病不同,你以为我按医生说的就能见得轻治得好?没用,就是我把家产都花光了也没用。

怎么能没用呢?治疗总比不治疗强吧,何况医学恁发达,多难治的病都有治好的可能……再说,有可能是误诊呢,我觉得还是去大医院确诊一下为好,让活着成为一种对生命的敬仰,而不是对光阴的一种敷衍。平时说话轻声慢语的秋云,此时竟然铿锵有力起来。

好好,再说吧,等我歇息几天,再做打算。陶叶似乎被秋云的话打动了,又似乎不是。她轻轻地挂断电话,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挪动脚步走向厨房。

厨房里很乱,早几天她在市场买的小鱼小虾还泡在水盆里,昨天吃过的残羹剩饭剩还冷在盘子里,一连两顿用过的碗筷还泡在汤锅里……她随手把剩菜倒进垃圾斗,随手把该洗刷的都刷洗干净,耷眼看了看小鱼小虾已多半死去,活着的也是苟延残喘,她伸手捞了几个,又不知所措地放进盆里,此时,她多么需要有个人帮她做些事情。

人,好多时候是一个矛盾体。

陶叶突然有种远走高飞的冲动。去年,她听人说有这么个事,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医院体检,体检过后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结果错拿了单子,患大病的成了患小病的,患小病的成了患大病的,患大病的心里一轻松,拿着准备看病的钱就去海南疗养了,而患小病的心里一沉重,就按医生的吩咐住院治疗,两个月后,去海南疗养的回医院复检,结果病已痊愈,可患小病的已出院在家奄奄一息。这事奇是奇了,怪是怪了,奇怪的并不是事情的结局,而是事情的本身,环节上到底能出啥差错,才能导致拿错单子?除非重名重姓,除非姓名有一字之差,而这差错恰恰被写错了,两个人写成同一名字了。如今看病都是凭身份证,不可能出现后者的错误。可重名重姓、又素不相识两个人同去体检,其本身也真是奇怪非常了。陶叶寻思,这事是在向人披露一个真相:病情不重要,心情才重要!

因而,陶叶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她决定,过两天就去海南,去三亚,去有负氧离子的地方,去有天然温泉的地方,她要带上工资卡去休闲去养生,她要拿出所有的积蓄去享受去游玩,她才没那么傻呢,把钱和时光都挥霍到看病上……她也不打算给女儿留什么家产,该给的早给她了,到最后,房子无疑是女儿的,足够了,她只需对自己好些,再好些,她要用理性的消费换来良好的心情。

陶叶陷入深思……突然,一激灵,她想起有人欠她的钱,哦,是郭支书,郭土楼建养老院时,一时资金紧张,她不等人家张口就拿出三万元去应急,郭支书打了借条的,说是很快就还上,却一直没有还。这事,她对秋云说过。得,我得找他要去,撇内不撇外,不然我太傻了。

借条跟离婚证放在一起。陶叶找出三万元的借条,不自觉地瞅了一眼离婚证,只一眼,却让她揪心般隐痛。

揪心,不是当初的扎心,也不是后来的剜心。陶叶原以为离了婚就对男人失去了知觉,想不到每当她一个人独处失落时,或深夜辗转反侧失眠时,内心就隐隐作痛。她怨,她恨!她的怨恨无休无止,只是埋藏于心,且埋得很深很深,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她无数次地想起,离婚二字说起来轻松,其实对于女人来说损失太惨重了,且不说家庭财产至少分去一般,就说精神上的折磨、情感上的撕裂也不是容易承受的,除非女人有了视她为宝的男人,她可以选择再婚,那么,原来的男人就成为前夫,而后来的男人便是现任了。可在陶叶的思维意识里似乎不存在这个。她特指的男人只是丈夫。

此时,陶叶在想,要不要跟男人通个话?告诉他一些事情,女儿怀二胎了,我身体出问题了,或者说,我要出远门了,女儿那边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多照应。女儿是妈妈的女儿,也是爸爸的女儿,她要把女儿往爸爸那儿推,以前她没必要这样,可现在有必要了。

又一想,不行,现在还不到我生死攸关的时刻,让男人知道太早了反而没什么好处……陶叶方方面面地考虑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男人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离婚前她就说过,百年之后也不会跟他埋进一个坑里。男人说,这事你当不了家,我也当不了家,百年之后的事全让女儿当家了。既然这样,病情的事就让女儿亲口告诉她爸爸吧,只是我要好好活着,提着劲儿活着,活到女儿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过了满月,最好过三个月,满了百天。这样,我死也无憾了。不想了不想了, 眼前,最当紧的事情是要钱,钱到手,我立马就买动车票,等坐上车,再跟秋云发信息说,世界这么大,我还没看完。

陶叶把借条和病单一同装进手提包,又在屋里转悠一圈,换上一件藏青色双面绒大衣,临出门,蹬上一双半高跟拉链皮鞋,然后神情自若地把门锁上。邻居大嫂问她,干嘛去?她说,下乡看看。扶贫工作不是结束了吗,你不是也退休了吗?还看,我看你是吃饱没事干,瞎胡蹿。邻居大嫂逗笑。陶叶哪有心思与她逗?只是随口一说,转转,遛遛。

车行半路,陶叶划开手机,跟郭支书通话,在哪儿?对方回音,县城,你听乱糟糟的,也听不清。陶叶问,什么声音,干嘛呢?对方不回音了,想必是没有听见。于是,陶叶挂断手机,发信息:马上到郭土楼,有要事找你。

出门前,陶叶本想直接打电话说钱的事,可觉得这事不是电话里好说的,万一他推脱一句,没有,别来了,钱暂时没有,再等一段时间。咋说?她只有把病情说出来,或者干脆拍张图片,发出去让他看,再补上一句,专等着这钱住院呢。这样,郭支书有钱没钱都得想办法,可她患病的事有可能一下就传来了,即便是吩咐不让对外人说也没用。外人是她的外人,不见得是他的外人。

郭支书回复信息:嗯,到了先歇歇,我尽快赶回。陶叶相信郭支书是讲信誉的,他的人品在那儿摆着呢,他的人格在那儿放着呢,他当支书这几年一心为村民办好事办实事,他为人刚正没有私心,他家大厅悬挂着自己书写的“无欲则刚有容乃大”,他是一个有信仰有担当有情怀的好男人。陶叶尽往好处想,她觉得稍微往不好处想他都是一种罪过,都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郭支书,小名风儿,大名郭东风。郭东风上高中时跟陶叶在同一所学校,但彼此互不认识,后来说起一个老师的名字,才知道是同届不同班的校友。

本土本地的人,同为校友的不计其数,姑且不提。

且说陶叶到了郭土楼,一进村就被支书老婆接待去了“幸福养老院”。支书老婆不善言语,多余的话从来不说,不该问的话从来不问,从表面上来看,绝对是温存贤淑的好内助,可通过多次接触,陶叶发现她是一个很有个性很有独立思想意识的女人。“幸福养老院”由她负责,郭支书是很省心的。

支书老婆给陶叶倒杯茶水递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您坐,请喝茶。陶叶接过茶水暖在手心,却没有落座,她颔首一笑对支书老婆说,你该忙忙,我找郭支书有点儿事,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支书老婆说,好吧,我去伙房帮厨师揉面,今儿蒸酵子馍,大烩菜,鸡蛋汤,说不定会对你的胃口。说完眯眼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陶叶呷了口热茶,感觉有点儿烫,就坐下来吹了吹,再呷一口,还是烫,索性起身去兑些饮水机里的冷水,尔后一饮而尽,然后接了杯温的,又喝下,她不知道此时咋恁渴,都怪自己忘记带水杯了,平时她出门都是把杯子倒满装进包里的。

坐等一个多小时,还不见郭支书回来,陶叶又发信息:到哪儿啦?怎么还不回?

手机铃声响起,郭支书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已经安排好,中午一起吃饭,咱见面聊,好吧,现在开着车呢,不多说了。

唉,这事弄得……陶叶心里突然很不得劲儿,是歉意?是内疚?还是惭愧?她说不清,却似乎影响了村委会的工作,阻碍了新农村建设,这跟她的身份很不相符。

起身走走,跟老人们打个招呼说说话,看看乔老太是否也进了养老院,她生活半自理,吃喝拉撒睡不知习不习惯,还有后村的母子俩,儿子年近八十,娘九十六岁,算上闰年闰月都一百多啦,还眼不花耳不聋的,说话头头是道,去年陶叶带记者采访过她老人家,问她最喜欢吃啥,她说,鸡蛋蒜,一天三顿地吃,从没断过顿,连感冒发烧都很少得。记者称呼她“老寿星”,想必她现在身体还硬朗吧,陶叶想给她拍几张照片,还想跟老人们合个影儿,她忽然对“幸福养老院”产生太多太多的依恋。她想,年老了,有个健康的身体,有个幸福的去处比什么都好。

开饭了,刚出锅的蒸馒头端来,屋里屋外都弥漫着浓浓的酵子味儿,丝丝的甜,丝丝的香,还有丝丝的酒味儿,醉人也醉心的。支书老婆告诉她,这回用的是酒曲酵子,是郭东风通过朋友在木兰酒厂弄来的,走时送你一些,保准你吃了酒曲馒头再不想吃别的了。说着,从馍囤里拿出一个热馒头递给她尝尝。

嗯,真好吃。陶叶伸手掰开馒头,一半放鼻子下面闻了又闻,一半张嘴咬了一口。嗯嗯,是好吃,真的很好吃,不用菜就能吃下两个。

菜来了,菜来了!义工们说着端来两盆大烩菜。陶叶偎到跟前细看,菜里有肉片,有粉条,有豆腐,有白菜,有丸子,喷香喷香的,有记忆中的年味儿。她咂了咂嘴巴说,肯定好吃,来,给我盛半碗。支书老婆不等义工盛出来,就端了个满碗放到一张桌子上,招呼陶叶坐下来趁热吃。

快吃完了,郭支书才大步流星赶来,一见陶叶的面就歉意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让你等这儿久,我先是去了建材市场,又去了银行,为建村史馆跑贷款的事,唉,都快把我急疯了,走走,咱出去吃。

陶叶瞪了他一眼,说,吃什么吃,两个馍,一碗菜,都快把我吃撑了。说着,拿出手机,让郭支书给她拍几张与老人们一起吃饭的合影。

支书老婆问老人们,知道不知道她是谁?乔老太捣着手里的拐杖说,知道知道,咋会不知道,俺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到俺家去过。“老寿星”手翘大拇指,夸赞,好人啊,好人!她是专门下来扶咱的贫的,咱吃的这饭,就是她掏的钱……

陶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郭支书问她有啥事,她迟疑了一下说,没、没事,就是退了休没事干,闲着无聊,出来散散心,正好也想来看看这养老院,太温暖了,太幸福了,我竟然觉得跟回娘家一样。

那就常来,要不,留下来当养老院的院长?郭支书的表情是认真的。

陶叶呵呵一笑,说,院长不院长地就免了,反正我当义工是蛮够格的,这样吧,等下月我要是没别的事,就来享几天清福。

好好,欢迎欢迎!郭支书说着又摸了摸后脑勺,补充道,估计下月资金松闲了,我才能把钱还你。

陶叶说,不急不急,看情况来再说吧。

回家途中,起风了,天骤然变冷,并有雨滴纷纷落下。陶叶打开手机看天气预报,一条微信倏然而至:一层秋雨一层凉,风吹落叶满地黄;瑟瑟寒秋已将至,学友莫忘添衣裳。

陶叶不觉吸了口冷气,沉吟道:风吹落叶,风吹落叶……

次日晚,陶叶一夜梦魇——

梦中她坐秋云的车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丛林茂盛,沟壑纵横,险象环生。她问秋云,我们不是来看红叶的吗?怎么还看不到?秋云说,快了快了,过了前面那座山,就看见了。

那山,是什么山?陶叶再问。

腊山,另有个名字叫红叶山,那山上的红叶呀,就跟蜡染的一样……

秋云往下还说了些什么,陶叶记不清了,好像是说像明晃晃火苗,跳动的火苗,飞舞的火苗,火苗一样的红,应该是火红吧。

可她万万想不到,还没看到红叶,就出了车祸,小轿车跟一辆迎面开来的小货卡相撞了,偏偏那卡车上坐着郭支书的老婆,支书老婆从车上摔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眼睁睁地看着有血液从乱发中溢出……她想喊,嗓子痒痒的哑;她想动,浑身就跟绳索捆绑住一样,动弹不得。秋云呢,秋云去了哪里?驾驶座位空空的,方向盘也歪向了一边,她担心秋云也摔了下去,可车门紧紧地关着呢,奇怪了,真是奇怪了!

急忙拨打110报警,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报警电话也限制服务区吗?她不知道。正急不可耐时,一彪形大汉过来,手持一把斧头把车玻璃击碎,而后瞪大眼睛吆喝她赶快爬出来,她可怜巴巴地说,我、我的腿,我的脚。那大汉猛地用脚踹开了车门,他伸手拽下她,死扯硬拉把她拉到山脚下。

山脚下落叶遍地,有黄的,有红的,也有褐色的,陶叶知道褐色的树叶是早早落下的,也有可能是早早地干枯在树叶上随风飘落的,她用脚趟了下落叶,哗哗作响,突然,落叶打着璇儿飞舞起来,迷乱了双眼,迷离了神经……

哦,起风了,疾风劲吹!

那大汉瞬间不见,不知被风吹到了哪里。陶叶奇怪地听到风在唱歌,风在哀号,风在哭泣,她的头突然很痛,痛到几乎失去知觉。天,顿时黑了下来,黑暗中的她不停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梦醒。醒后的陶叶躺在医院重监室。

重监室门口,秋云、邻居大嫂、老同学琴、郭支书和支书老婆焦灼地等待着。

秋云说,她体检身体没几天,说是脑胶质瘤,医生建议她住院她不同意,还要求我为她暂时保密,不要跟她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打扰她休息,哪想到这么快就……唉!

邻居大嫂说,她这怪脾气我是知道的,平时不大言语,一张嘴就严肃认真的,你说生活咋能恁严肃?昨晚后半夜我听见她家里有动静,就起身趴在窗口听,听她一声连一声地呻吟,我才喊的人。

老同学琴说,亏你喊了人,不然,不知道现在她家里是啥样子呢。

支书老婆打断琴的话,说,别说了,啥都别说了,指不定有奇迹发生呢,咱都往好处想,多往好处想吧!

郭支书一直沉默不语,一直来回踱着脚步,一直心想着钱能办成的事不算事,钱能看好的病不算病……

陶叶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来了,见秋云第一句就问,要不要通知女儿回来?秋云剜了他一眼,反问一句,你说呢?

重监室内,陶叶挂着吊水吸着氧气,她不时地皱了皱眉头,又不时地翕动着嘴唇,她口渴,她眩晕,她干哕恶心,她浑身都不是个味儿,她似乎又昏迷了,昏迷中,身子失去了平衡,像风吹落的树叶,打着璇儿扑向大地……

(完稿于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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