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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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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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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的片段里寻找自己

(一)

 

多少次,我一个人走在老家的村外,这里离家近,并且多半不会遇到别人,我把自己放逐于空旷的田野之中,让自己与故乡尽可能地融在一处,并试图从自然风物里获取家乡的更多讯息,记忆与印象交织,惊奇、感叹、忧虑、唏嘘,所有的情感都可以率真流露,只有“却是旧时相识”,只有“相看两不厌”。这种时候,心是踏实从容的,原由很简单,踏实是因为父母就在不远处的家里,从容是因为熟悉至极的土地。还有其它的感觉吗?应该还有。

我与故乡发生联系是偶然的。30多年前,我对这片土地的印象还只是从这里寄的带壳的花生、“地瓜枣”、葡萄干之类的土特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吃的更有诱惑,花生米浓郁的香、“地瓜枣”和葡萄干筋道里咀嚼出的绵甜,是我对关里家乡的最初印象,加上母亲“老家什么都有”的绘声绘色描述,无疑加重了好奇,加深了期盼,期盼中更多的是食物的香色以及它们本来的模样。

小时候的故乡是简化的。

父母迁回老家,算是叶落归根,我的期盼也终于变为现实。新鲜与好奇的热乎劲没有持续多久,就遭遇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困难,最大的困难竟然是粮食。我们回到老家时是在冬天,吃的粮食都是亲戚四邻接济,分了地打了粮自然应该先还人家,加上家里三个男孩子又都处在长身体的年纪,特别能吃,此后就陷入了借——还——再借的循环。颇具意味的是,我对家乡的记忆是从吃开始,又以没的吃或缺少吃来反证。尴尬中又带着些许的苦涩。

该说说现实中的老家了。老家的小村属于青岛地区,从地理位置来看,在青岛的偏西部,我们那儿虽然沿海,但村子离海还是要远了一些。

我转回老家乡里上学时已经是初一下半学期。最初与同学们交流时,大家总会把我老家那个村子弄错,他们大多知道那个位于国道旁以制造鞭炮闻名的村子,虽然我们村西宋家莹与那个村东宋家莹名字只是一字之差,却是两个不同的方向,知名度也不可同日而语。周末放学从乡里回村,中间没有岔路,一路向西,走上十几里路,再穿过一个大一些的村子,到路变窄变得更加坎坷的时候,一身汗的我也就快到家了。

村外是高岗,村子仿佛是在谷底,特别是夏天,村里村外高大的榆树、槐树、杨树肩并着肩、叶连着叶,浓郁的绿密密实实地把村子遮掩起来,形成天然的伪装,只有地势相对高些的房屋才会若隐若现露出部分身段。站在村外的高处,如果你不是这里的村民,你没有来过这里,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村子。也许是位置偏僻的缘故,村里的“蘑菇蛋子”(石头)明显要比别的村子里的要大、要多,当年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最初我的祖先们为何会选在这样的地方安身立命,虽然无从考究,但生生不息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母亲曾跟我说过,父亲年轻时,曾经和几个脾气志趣相投的朋友商量,设想着把我们这个村子整体搬迁到南面的平坦地方去。

我虽然觉得村子在这样的位置很不方便也不合适,但却从未想过它应该有什么改变、怎么改变。

村子不大,村子中间因为地势最低,并且这里几乎全是石头,旱季是一条浅浅的沟,雨季就变成了一条小河,它横亘在那里,贯通南北。那句“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的歌词,用来形容这条河沟,现状与意境都非常贴切。

独轮车是那时运化肥运庄稼的常用工具,十五六岁时,我已经能够帮家里干些田里的活计,相比种花生、栽地瓜、割麦子、拔草等耗时费劲的农活,我还是比较喜欢推小车——这个简单,有点蛮力、稍稍注意一下平衡就行,比较适合没有长性的大孩子们干。有一次,在弟弟们的协助下,我连着从田里往家里推了六七趟麦子,腰酸背痛的不行,一下午竟给累病了。那个时候,如果一个成年人或者是半大孩子在农忙时不干农活,会被村人认为是一种罪过,或者说是家教不好。母亲援引小舅的话:“庄户孙庄户孙,十辈子不断根”。在母亲与小舅那代人的眼里,农民和农民的后代种地天经地义,更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这话我也有共鸣。学校、小村,一天和一年的所见所闻没有多大的不同,我没有听大人们说四里八乡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我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的想法。偶尔有一次去城里,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学生,悠闲地坐在家门前的树荫下看书时,我羡慕的不行——他居然不用去地里干活!

农村生活也有轻松愉快的时候,记忆最深的就是和面筋粘知了。把面加水和成面团,然后一遍遍地用水淘洗,直到一个面团变成一个紧绷绷的面疙瘩,把面疙瘩在手背上蘸一下,看看能否粘住,试好黏度,就可以在一根长棍顶端抹上一小块去,仰着头去粘那些在树上拼命“喊热”的知了。

 

(二)

 

晚饭前,我再次来到村中间那条河沟。离开了不少年头,这里是有变化的,原来河沟边有一些空地,如今都被栽上了杨树,近处的旁边原来一个挺大的菜园,也因为主人的离开全部载上了树。河边、坡上都载上了树。以前,这里视野开阔,站在这边,一眼就可以看到那头,如今视线都被树们遮挡住了。树遮挡了视线,也让小河变得更窄,树根却锁住了水分,使小河得以长久留驻。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如此景致对于城里生活的人们来说,会涌动出不少惊喜,这些惊喜来源于绿色的屏障给人的天然亲近,来自于钢筋水泥压抑下的片刻放松,徜徉其间,或踩在灰黄色树叶铺就的绵软地毯上,或目光追随风儿卷过绿叶的波浪,鸟儿在树尖儿鸣叫,空气是新的,阳光是新的,感觉是新的,就连其中的所思所想也是新的。所谓的物我不忘,所谓的天人合一,也不过如此吧。

对于外人或是这片土地的旁观者,走过路过,如诗如画的感受是有些空灵的美好,但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对土地的认知是具体真切的,这种认知缺乏浪漫缺乏情调,但是与农村的日子息息相关,也往往被一些五谷不分的人们认为是短视和愚昧。

曾经,当我看到家乡漫山遍野、甚至不少原来的耕地都被栽上了杨树的时候,不禁有些困惑:我们这个小村子由于位置偏僻,不存在土地开发征用的问题,在田间地边种树算是好事,可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耕地也占用了呢?不独这些,原先成片的松林、柿子树也被伐掉了,在原来的位置同样栽上了杨树,除了村子里,除了原有的老树,很多地方看上去树木丰茂,其实多半是杨树一家的“独角戏”,不免有些孤清。

大面积栽杨树的答案不难寻找,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在外工作、安家,地还是那么多的地,种地的人基本上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人少了地还是那些,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地就那么荒芜,于是种树应时而生。在乡亲们的眼里,杨树长大了可以换钱,是一种长远而又稳妥地投资,其他树就没有长的快经济价值高的优势。虽然周期长些、回报也不那么丰厚。也觉得挺知足。至于这种随意伐树的做法是违法的,乡亲们心里清楚,但家家户户都栽了不少,到了一定时候,你卖你的,我卖我的,相安无事成为了一种新的默契。

这是一种多少有些让人无奈的淳朴。

初春的时节,我回了趟老家,当我又准备拐上河旁边的小路时,忽然觉得刚才目光所及之处有什么不同以往的地方。犹疑中转回身,才发现那一片还未真正成才的杨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大拇指粗细的小树……

 

(三)

 

我扳着指头数了数,从我随父母在这小村生活起,30年来,我的族亲已经去世了9位。我们的村子小,我们这个家族在这个村庄里也不算是大门户,一个家族情况基本也概括了小村老一辈人口的脉络和现状。

其中,我的一个没有出“五福”的爷爷,在小村里算是头脑比较灵活的,改革开放初期,他审时度势,带领全家做起了香油生意。在老爷子的带领下,从种芝麻到加工到售卖,一家人分工协作,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富裕人家。老爷爷有句口头禅:“人挣钱不如钱挣钱”,“钱挣钱”意为做生意,自信心与自豪感可见一斑。但这个眼光长远的老爷子却有一个固执的做法——存粮食,准确的说是存麦子。家里种地打出的麦子一粒不卖不说,每逢麦子成熟季节,还要出去买麦子。四间大厢房,其中两间专门用来存放麦子。就这样新粮压旧粮,一年年下来,不少的麦子都发了芽、长了毛……老爷子在村里的威望很高,却一辈子没有走出他年轻时代饥饿留下的阴影。

我们家东院的男主人,也许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虽然也是种地,但从衣着到外貌,却总能保持基本的整洁,甚至是笔挺。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外面上班呢。他很少与外界交往,耕种之余的最大乐趣就是种菜和养鸟,他家的菜园就在小河的西侧,我小时候放羊,经常看见两只鸟笼挂在菜园中间的石榴树上,黑白相间的几只画眉在其中蹦来蹦去,婉转悠扬的叫声传出很远。他呢,或是给果树剪枝,或是埋头打理菜地。一派洋溢着惬意的田园之乐。他去世以后,在城里早已买了房子的儿子把母亲接到城里,菜园变成了杨树林。菜园中间的一间小屋还立在那,门窗早已朽坏,屋内也只剩下散落的几块砖头,看来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打理了。

还有我的三婶,她的去世毫无征兆。就是中午在小河边洗衣服,倒在了河边,还是我家东院那个男主人发现了不对劲,急急火火地跑去叫人,等到我三叔赶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三婶没有儿子,她猝死时,两个女儿都已嫁到外村,又过了几年,我那个三叔招赘到邻村,除了回来摘枣、摘柿子和春节回来贴贴春联,这个家基本上不会再有人来了。

我大爷和我二娘属于半路夫妻,老两口一直生活在祖上留下的老屋里,他们过世后,那间屋子成了我堂哥存放没有什么用、丢了又可惜物件的仓库。堂哥这几年做起了花生油加工生意,忙得很,一个月也去不上一回。

……

我回老家,走过这些曾经热闹一时的房子,再看看它们附近那些高大气派的新房,总会不自禁在心里划过一丝岁月的沧桑,那里曾盛满老一辈的苦辣酸甜,串联起他们一生的柴米油盐,我曾经也以晚辈的身份进进出出过那些屋子院子,那里有我熟稔的味道,那里也有我的少年记忆。当然,也有紧锁的双眉和贫困的叹息。音容宛在。如今,门上那带着锈迹的铁锁把两扇门锁在一处,似乎锁住了时光,似乎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村委会门前的小广场上,几个孩子正欢笑玩耍,按照户籍来看,他们不是小村的主人,但毫无疑问,他们是小村实打实的后人。“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两句诗包含了小村的人事更迭,也让我一时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不对,应该是找到了寄托。

 

 

(四)

 

老家村子的位置虽然没有变,但外在的变化还是很大。最为明显的就是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门口,几个路口也安上了路灯,除了路窄些弯多些,即使晚上行走,也不必担心被石头绊脚。

自来水、垃圾箱、有线电视、互联网,这些城市文明渐次进入小村,如盐入水,在交融与渗透中,这片土地上原本的一些坚持也在发生着改变,种地多不再受到羡慕与推崇,事实上,即使还住在村里居住的年轻一代,他们也不再种地,而是靠出去打工来营生,生活方式与城市里没什么不同。

小村变得处处便利,也越来越适宜居住了。

仍旧在村里生活已经步入中年的新的一代,他们虽然还说着家乡的土话,但对土地的感情却不再是“牲畜不嫌地面苦”式的眷恋,他们没有离开这里,更多的是一种迫不得已。

那些考上大学的小村龙凤呢,他们是老家的骄傲,但却没有变成老家的名片。当年几乎和我们同时从东北搬回老家一户人家,三个孩子,老二、老三考上子大学,把父母接到城市。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里,留下老大一人守着四间房子。其他的虽然没有他们这样决绝,但也如候鸟般来往。等候,成为了老辈人的一种生活常态;小村则成为一个歇脚和休闲的所在。

谁也不能否认,我们是城市化进程宏大叙事的一个细节,也是老家百态人生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老家的小村是个多面体,每一个面都是岁月的沉淀,都是一种接力式创造,都需要细细揣摩,也都含义深远,只不过,主动或都被动浮躁的我们,只是在意她的某一个和自己有关的一面,并把她当成了小村的全部。

不再回到这里,甚至不再想起这里来也好,如我这般略带矫情的审视也罢,对于这个村子而言,我们现在都变成了老家曾经熟悉的外乡人。

我常想,当这些家庭的老人不在时,儿女们还会回来吗?反过来说,他们对父母的孝敬,算不算是对哺育自己小村的一种反哺呢?延伸一点,再过十几年、几十年,小村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她会不会重又简化为一种思念,一处菜园,几间老屋,亦或是响成一片的蝉鸣以及树下翘首以盼的小小少年。只不过这样想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和老家的联系想来想去也只是父母在那里生活的关系。所有的思恋都指向一个主题——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我费尽心思地在故乡寻找自己,感觉那些或肤浅或深刻的剥离,而故乡的土地、故乡的小河、故乡的石头、那些作为历史见证的老房子和老物件,以及宽敞平坦的水泥路、路灯、高大气派的新房子,都平静地注视着我——给我以温暖,给我以力量,也给我以略显艰难沉重的反思。特别是那些曾经遮掩老家小村的树们,它们依然挺立着,风走过,簌簌的天籁之音穿越时空,给我,给每一个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未尝不是一种叮嘱。

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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