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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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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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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下了七天七夜的雪。

朱公侯一直在煮雪。

朱公侯煮雪的方法倒也不复杂,他让仆人在大院里架起了一只巨鼎,朱公侯巨大无比的手在鼎里蒸腾。

热气就升腾起来。

南昌城的天空中飘的是鹅毛大雪。南昌的大街小巷里就淌着滔滔的雪水。

朱公侯—直不明白,七月炎炎,何以来了这么一场雪。

灭顶的雪。

管家仆手恭立。做下人的为主人分忧,分忧的办法就是在主人专心做一件事时,尽量不让主人有什么后顾之忧。

他知道主人在做一件大事,煮雪。这雪不煮,整个南昌要被雪压塌。南昌塌了,也就是朱公侯门塌了。朱门塌了,那天下三十六帮七十二会也就塌了。

三十六帮七十二会是天下大平的基础。

就象是一张精致的网断掉了一丝就破了一洞,不仅难看,也很危险。

朱公侯巨大的手热气蒸腾。倒底是公侯爷只手遮天。这一手朱公侯是极为自负的。他不仅能让三十六帮七十二会臣服,而且让整个天下井然有序,凭的就是这一手硬功。

就是作对的老天爷也不得不服。第七天,雪就停了。

天空中突然炸响了一声雷。雷当然不是劈朱公侯的。七天七夜的雪都没让朱公侯奈何,巨巨一声雷又奈何得了朱公侯。

但雷还是劈了一个人。

雪人。大院内有三个雪人。

三个雪人有一个是三夫人堆的。有两个是丫头堆的。

那天朱公侯在冷香楼喝酒,三夫人在旁伺候。七月的天大热,仆人在冷香楼放了三次冰块。三夫人的脸上还是微微出了汗。

七月的天不让人出汗是很难的,但汗又很容易坏了三夫人的妆。两个丫头急得不行也只能急在心里。

丫头小红说,要是下一场雪多好。另一个丫头小紫的反驳说,七月下雪可能吗。

小红的嘴吧挪了一下说,那书上写的六月飞雪也是假的。

朱公侯听两个丫头的伴嘴,哈哈一笑,说,那个六月飞雪不假,这事都传到了朝廷耳杂里去了。

朱公侯又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七月飞雪,至少三夫人的妆也是好的。

三夫人一怔,忙替朱侯爷斟了酒。说,侯爷,这话说不得的,六月飞雪是因为女子有冤。在侯爷的天下大平里,何来七月飞雪。

朱公侯凝视着三夫人一阵道,你不冤么。三夫人道,不冤。

朱公侯尽饮一杯,笑,说,你们看,外面在下什么?

一点洁白从空中悠然而下又飘过窗户。两个丫头不知是惊是喜,道,夫人,真的是下起了雪。

是雪。三夫人心里一滞。真的是雪。

朱侯爷对三夫人说,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么,现在就可以了。三夫人看了看朱公侯,说,侯爷,我的孩子真的要生在公侯家么?

为什么?朱侯爷轻声道。三夫人道,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另一个朱侯爷。

朱侯爷笑,随你。

朱侯爷又笑,朱家也不缺你那个孩子。

朱侯又朗声大笑,不过,我还是想看看你那孩子的模样。

三夫人缓缓下楼,三夫人在听雪楼下堆起了一个雪人。

那一声雷劈中了雪人。朱侯爷朗声笑,笑不绝耳,对三夫人笑,说,你不想让他生在公侯家,可他却不听你的话,他要生在公侯家,你看看,你看看,你那孩子经雷一劈就出来了。

三夫人脸色惨白。

果然,那个亲手堆起的雪人,竟然,竟然朝他挤眉弄眼,竟然笨手笨脚挪动手脚起来。

这一场雪下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夜里,三夫人诞下一子。

你干脆叫我雷振子好了。七夜看看自己手又看看自己的脚,对红妈妈又说,叫雷振子多有名,干嘛叫我七夜这个难听得要死的名字。

红妈妈摸了摸七夜的头说,这名字也不怎么难听,比雷振子至少好听一百倍,雷振子多丑呀,跟公鸡似的两只翅膀都是毛。

七夜想了一下,说,至少也该叫我雪儿吧,我还是觉得七夜这名字不好听,叫雪儿这名字至少比叫七夜好上两倍。

红妈妈说,七夜是三夫人取的名字。

七夜说,三夫人是谁。

红妈妈说,三夫人是你娘,你娘取的名字你总喜欢吧。

七夜说,按道理,我娘取的名字我不该不喜欢,可我娘从来没管过我,她也没喜欢过我,我也可以不喜欢她们给我取的名字。

红妈妈又摸了摸七夜的脸,七夜一脸的倔强。红妈妈说,天下那有母亲不喜欢儿子的,只是,只是…红妈妈没说下去。

七夜说,只是什么?

红妈妈说,只是老侯爷走了以后,这若大的侯府就三夫人一个人支撑,她很累。

七夜说,她真的很累么,这侯府真的他一个人支撑么。

红妈妈说,是的,要不然,她怎么舍得把你托给我呐。

那侯爷呐,侯爷为什么要走?七夜说

红妈妈说,老侯爷当然得走,因为小侯爷来了。

七夜说,因为我,老侯爷又得走?

红妈妈说,是的。

七夜的头低下,虽然一脸的倔强,但还是低下了头,象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七夜的脸上忽呈出一种痛苦的状态。

红妈妈问,小侯爷,痛了么?

七夜没做声,忽然恨声道,我恨那人,将一柄剑种在我心里,却让我无从拔起。

红妈妈知道,历代的朱公侯爷都有隐疾,七夜的疾是一柄无从拔起的剑。

朱公侯门口那只狮子,依旧高大威猛,两只富贵灯依旧没亮过。

朱三老了,背有佝偻。但在门房里依旧声音哄亮,对一个僧人呵斥。

去去,咱家小侯爷最讨厌僧人。那天小侯爷周岁生日,就来了一个僧人,也不知对小侯爷说了些什么鬼话念了什么鬼咒,以至小侯爷后来听到个生<僧>字都心痛头痛。

僧人双手合十道,老纳正是为侯爷的心疾而来。

朱老三哈哈一笑,骗人吧,你知道这些年有多少骗子进了这侯府,进门都是说天下名病名士,结果没一个能医好小侯爷的病。

僧人双手合十道,知道,老纳还知道他们连小侯爷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三夫人赏了银子打发走了。

朱老三笑,这么说你也是为骗银子而来。

僧人打了一声佛号,依旧双手合十道,老纳不骗银子只送画。

朱老三笑,画,若大的朱府就缺你一张画么。朱老三话没说完,却见眼前己没了那人,面前壁上只多了一张画,画里就画了一个和尚。

七夜就看着那和尚,和尚就在那画里看着七夜。怪了,不知为什么,七夜看着那画,脸上就没再出现过痛的样子。

红妈妈对三夫人说。

三夫人脸上忽显悲戚说,那日子也不远了。

红妈妈惊道,夫人,什么日子?

三夫人淡淡地说,七夜拔剑的日子。

红妈妈笑,七夜又不练剑,拔什么剑呀。

三夫人没做事,缓缓转身,听雪楼外,又有丫头堆起了一个雪人。红妈妈说,夫人,要不你也堆一个。

这年,南昌城下了一场雪,不过只在冬天,也不大,象棉花卷儿,下了一夜又停了。

三夫人堆了一个雪人,竟是一个和尚,红妈妈一怔,这和尚眉清目秀,竞和一个人相象,象谁呐,红妈妈一时竞想不起来。

红妈妈是三夫人做姑娘时的丫环,知道三夫人有许多故事。她想起了当年刘家少年时模样也是这么眉清目秀。

红妈妈心里笑,三夫人这么多年了,倒底还是没放下,难怪当年老侯爷会问她冤不冤。

三夫人似是看出了红妈妈心思,又说,红妈,你说这和尚像不像他。

红妈正要说像,三夫人又补了一句,我是说老侯爷。

红妈一惊,老侯爷了?

红妈说,老侯爷不是早死了么。

三夫人没做声。

三夫人看画,画中还是那人。只是那人已似红尘外人。三夫人心里突然对这人有了恨意。

那人既然当年绝然出关,又绝然穿上了这身灰衣,留下一个若大的负荷于一个柔弱女子,为何还要让这个女子又添了一把无从拔出的剑。

七夜的剑是从生命朶育开始就种下的。

而—个女子的剑却是从认识这人开始埋下的。

这红尘这俗世何人心中没一把剑,无从拔起又让人无奈何的剑。

三夫人看画,画中人动。三夫人心里知道,注定她心中那柄隐疾之剑拔不出来,拔不出来伤了自己,拔出来了还是要伤自已。

三夫人忽听到一声叹声,三夫人一惊,这叹息似从这画中出来,又似离这画很远,悠悠而去。

她看到了七夜,七夜也在看画。

七夜一直在看画,他看到的是另一幅画。这画他在梦里看过一次又一次。每次看到时,他就痛。开始他不知道痛在那里。

今天他才看到才明白痛在画里。

画里有一柄剑。

这剑他从满周岁时就开始想拔,却找不到拔剑的地方,这剑只有刃锋却没剑鞘剑柄。

现在他才看明白他自身就是剑鞘。

当年七夜生日那天,那个僧人就将一柄剑种在他身体里。就象种下一枚种子。

这种子发了芽长了刀刃,却让他痛苦不堪。

红妈妈告诉朱三,说是三夫人说,将朱漆大门打开,同时取下门口两只富贵灯。

朱家朱漆大门有近十年没打开吧。朱家门口那两只富贵灯也有近十年没亮过吧。这是老侯爷走时三夫人定的规矩。

朱三当年没敢问为什么,后来才渐渐体出味来。

朱门无任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早己今非昔比。朱门大院前两只富贵灯就是招牌。没有这两只富贵灯的招摇就是向朝堂示弱向江湖示弱。

示弱就意味着无论朝堂还是江湖不会再向一个孤儿寡母发难。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和道义。正是这种道义让曾经对朱门恨入骨的人也不好正面和朱门发生冲突。

可现在三夫人突然叫不仅敞开朱漆厚门,而且还要重新点亮那两只招摇的富贵灯。

朱三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背也佝偻。也就是朱门的少主不再是那个坐地撒泼的后生了。

七夜站在朱公侯大院门口。七夜手里削着一把剑。竹剑。

红妈妈让人又往听雪楼添了几箱大块的冰。七月的南昌还是很热。

那人看画。缓缓转身。却看不清面目。面上戴了一个森然的面具。

三夫人也在看画。似乎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三夫人转身问红妈。削第几柄了?

红妈递过一个盒子,盒子里全是竹子木头,有的象棍象刀,唯独没有一根象剑。

红妈说这是七夜削的所有的剑。

那人嘿嘿一笑。说泼皮就是泼皮,当年进侯府是泼皮,如今还是泼皮。三夫人也叹了口气。说,侯爷,当年我就是不想让他生在侯府。

不想,我又何曾想过托生于这豪门大户。这豪门大户又岂是你我能主宰得了的。想生就生想走就走得了的?

那人忽然指着画中那人道,即使是他,穿上了这身灰衣,他也又几时放得下过,他又几时走得脱过。二十年前他来,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还得来。

三夫人没做声,因为她忽然看到那幅画中多了一柄剑。那人也不做声。因为他也看到。

画中那剑,是人用什么画出的剑痕。三夫人的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那人,忽然笑了起来,到底还是画出了剑。

只是可惜仅仅画剑。

画出的剑也可以杀人。听雪楼下一人道。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朱门煮雪泼天侯。

那人微微一笑,这些今天都不重要。

知道,我还知道你是天下一家刘的仇人。

那人还是微微一笑,这还不重要。

七夜说话的时候手还在动。他的手还在削一根竹子。他的手总在削竹子,削得很慢。有时一年才削一根竹子有时两三个月才削一根。

他想削一把剑,只是,从来没有削成过一把象样的剑。

还不重要么?对我来说,己经够重要了。七夜又说,只是我知道,我还拔不出那剑。

那人道,你当然拔不出那剑,虽然你己成剑在胸,当年那个文士假扮僧人在你身上种上了那把剑刃,却没有种下剑柄。所以你再被剑刃割得遍体磷伤,却还是无从拔出那剑。

七夜忽然大笑说,你错了,十年前这剑我就从心里拔了出来。

七夜说完将上身的衣服脱下,赫然一身剑刃。七夜的肩背肚皮手臂甚至连人体最隐秘处都赫然有剑痕。

七夜说,我每一次出剑都知道中剑的嗞味,你还说我的剑无从拔出么。

七夜忽然抖剑,手中竹剑已经成形,他的出剑全如他身上的剑谁也看不出他出剑的方位。

瞬时,听雪楼满楼剑影。

那人沉默不语,只是将那幅画抖了抖。听雪楼又静了下来。那人叹了口气,忽然转身对三夫人说,你花了十年时间夜里在他身上刻了十三柄剑。但你还是没用,你杀不了你的仇人。

三夫人忽然凄声道,为什么?因为他将剑柄种在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那人忽然伸手夺过七夜手里的竹剑,反手一剑。三夫人大惊,想夺剑,却哪来得及,竹剑却己刺穿那人胸腔。

三夫人拔剑,那竹剑也怪,忽然闪出一道剑焰,十三道剑光从七夜身上电闪而出,聚然迸裂在三夫人竹剑上,一道又一道光芒,良久才静了暗了寂了。

三夫人胸腔也中了一剑。是她拔出后反刺了自己。

红妈呆了,所有人都呆了。只有画中那人没呆,那和尚叹了口气,画中人就没了。

只是没人明白,当年那人种剑,为何要刃柄分开,为何又要将柄种在三夫人手上,连三夫人自己都不知道。

七月十三日,朱三喝醉了酒。醉眼中看到朱公大院门口,又来了那僧人,朱三刚要呵斥,怪那和尚不该送了幅画,让老侯爷和三夫人都送了命。

谁知那僧人话也不说,留下一柄竹剑转身就走了。走了很远,却又回头,对朱三说,告诉你家主人,当年那把种在他心里的剑已拔出来了,自此这剑不再在心里。只在手里,放下也好,放不下也好,都是一柄竹剑。

朱三喝醉了酒,骂骂咧咧,说,臭和尚,你说得简单,这剑就是仇,就象当年天下一家刘和朱门煮雪泼天侯一样,那个能说放得下就真的放下了。

有人说这是一柄剑的故事,那柄剑叫隐疾。

我说这是一个男人成年礼的故事,那个男人叫七夜,也有人叫他小痕,他的成年礼很晚,那年他二十四岁,生日七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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