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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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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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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矫健的身影

世事更迭,关山老林里的猎手消失已经十多年了,林海里的兽们无忧无虑地生儿育女,无拘无束地活跃在山岗沟壑,种群日益扩大。

       关山老林里曾经活跃着一批猎手,他们亦农亦猎,日子比一般农家滋润许多,更重要的是他们那超人的天赋令人叹服。

       石娃子是我至今见过的最攒劲的猎手。石娃子和我在一个村子里,他家在西头,是我的叔叔辈。石娃子身材瘦高,尤其一双长腿简直就是天生跑山的,平日里走路都是大步流星,进山打猎更是健步如飞,栗黑色的面孔很少有笑容,令人敬而远之。一年四季,石娃子忙中偷闲,几乎每天都要跑背着那杆土枪出去转悠一番,每次出去都有收获,或是一只兔子,或是两只野鸡,好像没有见过他无功而返。在饔飧不继的年月里,众人的生活大致相同,糊汤都没有稠的,唯独石娃子家的锅里有肉,糊汤里有油星,两个儿子明显比再的娃娃敦实,村子里有人说那两个胖小子是吃兔卵子多了才与众不同的,是否如此,没有人做过考证。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关山林海野兽众多,尤其是野猪成群结队,横行霸道,糟害庄稼肆无忌惮,大片大片的庄稼在一夜之间被毁坏殆尽,农人欲哭无泪。我们村小麦的主产地在沈家湾,那是一片一百多亩的阳坡地,全村二百多口人的主要口粮出产在那里,那里却成了野猪最为肆虐的所在,打小麦灌浆开始到麦粒硬瓤,野猪和人的斗争就没有间断。为了保护庄稼,猪口夺粮,乡亲们想出了不少办法:挖陷阱、设绳套,效果甚微,最后只好在沈家湾搭建了两个窝棚,晚上派精壮劳力看守,可日子长了也不是个办法,白天劳作,晚上熬夜,再精壮的人也招架不住,总有打盹的时候。虽然有人看守,每天凌晨时分野猪还是把麦田糟害了。大队把野猪糟害庄稼的情况报告给公社,公社非常重视,派武装部长携一杆七九快枪来猎杀野猪。全村的精壮劳力分成两拨,按照计划开始吆仗口,武装部长匍匐在有利地形,专等野猪被驱赶到他的射程之内。野猪被众人吆喝着惊吓出来了,恰好逃窜到部长埋伏的方向,不晓得是紧张还是害怕,部长竟然五发子弹连一根野猪毛都没伤着。一连三天,众人疲惫不堪,部长也觉着无趣,准备回公社复命。石娃子找到队长和部长,说他不需要别人吆仗,一个人就能打住野猪。部长半信半疑,石娃子胸脯拍得“叭叭”响,队长也极力保证,部长才留下快枪和两粒子弹,期限只有三天。

       石娃子独自在麦地边的窝棚里守了一晚上,野猪竟然销声匿迹了。第二晚上黎明时分,麦田里有了动静,借着朦胧的天光,隐约有四五头野猪在吞噬麦穗。石娃子屏息凝神,瞄准一头最大的野猪开了一土枪,硝烟散尽,其它野猪没有了踪影,那头翻下地埂的野猪竟然翻起身,摇摇摆摆地准备逃跑。说时迟那时快,石娃子用快枪瞄准野猪的前胛开了一枪,野猪一个踉跄之后,突然折回身向石娃子扑来。石娃子惊出一身冷汗,一猪二熊三老虎啊,不害怕是假的,急中生智,快速爬上身旁的一棵碗口粗的青杠树。他爬到两米多高,正好一个树杈让他坐稳,向下一看,獠牙外露的野猪已经扑到树下,开始撕咬树干,树身剧烈地摇摆着。石娃子毕竟是老猎手,用快枪瞄准野猪的天灵盖,扣动了扳机,“噗”一声,野猪头上喷出一股鲜血,瘫倒在地抽搐着,呻吟着。

       第二天清早,南面村子里的人隐约听见北山上有人吆喝,仔细听了几遍,才明白是石娃子在吆喝,说是打住了野猪。众人赶到跟前,石娃子已经把一头红毛老公猪从山下拖到了山上,实在是筋疲力尽了才吆喝人来帮忙。石娃子打死的是一头老公猪,足足二百多斤,四个壮小伙抬回来的,每家分到了三四斤野猪肉,整个村子笼罩在浓郁的肉香中。为了表彰石娃子,队上给他奖励100个工分,还把野猪皮给了他,公社武装部奖励他五发子弹,准许他持枪半个月。石娃子把野猪皮背到平凉皮革厂换了两双猪皮鞋,穿在脚上黑黝黝地闪亮,把人眼馋了好多年。

       我八岁那年深秋的一个傍晚,石娃子把我喊去,问我想不想吃肉,我急忙点头,他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想吃肉就跟上爸打架鸡走!”我不晓得架鸡是啥,想吃肉的欲望使我不由自主地跟在石娃子后面,亦步亦趋。暮色四合的林子里光线幽暗,一部分树的叶子落了,还有一部分树的叶子仍然眷恋在枝头。我凭着感觉跟着走,石娃子突然站住,示意我禁声,不等我明白过来,“嘭”一声枪响,树上就“扑啦啦”掉下东西,跟着石娃子手电筒的光柱,我冲上去捡拾猎物,他则忙着装枪。林子里越来越暗,我只好拽着石娃子的衣襟摸索着走,他却如履平地,验证了众人说的打猎的人都有夜眼。那晚上石娃子开了五枪,我捡回了三公一母野鸡,另外一只受伤了没有找见(第二天一早还是被捡回来了),半夜里回家的时候,石娃子给了我一公一母野鸡,说是给我的酬劳。我至今依然觉着不可思议,那么黑的林子,我行走都很困难,石娃子却能看见栖息在树杈上的野鸡,且弹无虚发!

       石娃子打猎四十多年,收获了多少猎物无据可查,关山林海里上百种动物,好像只有豹子没有被猎获过,猎获最多的除了野鸡兔子之外,还有野猪、香獐和鹿。十多年前,政府禁止私人持枪,石娃子的打猎生涯才画上了句号,其时他已经年过花甲了。

       四宝是我的发小,长我两岁,身材瘦死连筋的细长,尤其是腿长脚长,上学路上人家走我们则一溜小跑,成人之后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只有一百三十斤,狭脸,鹰钩鼻鹞子眼,简直就是天生打猎的相。高考落榜之后,我们整天游手好闲,浑浑噩噩,四宝却不知从哪里鼓捣了一杆土枪,像队伍上的兵练习一样,半蹲瞄准,匍匐瞄准,坚持不懈小半年,突然有一天他喊我们几个到他家里去,未曾进门先闻肉香,四宝第一次打猎,竟然击毙了一只豪猪!我们五个就着一盆猪獾肉,喝完了一瓶白酒,结果全醉了,横七竖八在他家炕上睡了一后晌,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獾肉第一次喝酒。

       四宝的枪法很快就超越了石娃子,后生可畏。平日里四宝专心务作庄稼,农闲时的傍晚在村子附近的山洼转悠转悠,拎回几只兔子野鸡解解馋,当然少不了我们几个发小。每年的冬季,大雪封门,是四宝他们狩猎的好时机,清早吃足喝饱之后,脚缠上毛帘子,穿上麻鞋,腰里扎一根细麻绳,背上土枪就进山了,他们一般两人结伴,最多不超过四五人,否则猎获的猎物少了分不过来。我曾跟上四宝吆过一回仗,天麻麻亮出门,翻山越岭跑了一百多里路,动物倒见了好几个,却没有收获,月到中天才回家,饥寒交迫,疲于奔命,整个人散了架一般,从此不再追随他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四宝几乎每天都进山狩猎,不明白瘦骨嶙峋的他咋就那么精力充沛。

       后来四宝因地制宜搞养殖,喂养了五十多只山羊。山羊繁殖很快,四宝又喂养得精心,一年多时间就有了可观的回报。羊群壮大了,四宝就赶到后沟垴的丛林里放牧。突然一天,四宝发现少了一只母羊,喊了几个人仔细寻找,终于在一棵李子树下发现了羊的残骸——被吃掉了大半。众人都说这是豹子把羊吃了,再不敢到后沟垴放羊了,四宝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人说把剩下的那半截拿回去,好歹还有点肉,给娃娃改个馋。四宝吼了一声:“不拿,我要吃它的肉!”

       母羊被吃了的第二天傍晚,人们吃罢晚饭,聚集在村西头的“牙叉骨台”闲聊着,突然就看见四宝扛着一个什么回村了。等到近前,四宝如释重负地将那东西摔在地上,众人围上去观看,一只毛色灰麻,猫头形,嘴角外露獠牙的动物,嘴里还不住地流血,大家都不认识,最后还是蔫大爷见多识广,说这就是豹子,土豹子。四宝的确吃了豹子的肉!要知道,土豹子的凶猛不亚于熊和老虎的,好多猎人唯恐避之不及,四宝硬是将它毙命,就这份胆量,啧啧!

       沾四宝的光,我吃过不少猎物的肉,有些知道名字,多数不晓得名字,直到四宝的猎枪被上缴。

       进才子不晓得算不算猎人,他没有枪,却靠狗捕获了不少猎物。进才子是个上门汉,头发稀疏,脸色黄表纸一般,身材单薄,寡言少语,他喂着两只凶猛的土狗,就是大人也轻易不敢涉足他家那个独庄院子。村子里人说看不出的木匠修楼房呢,进才子那么个人,喂哈的狗却凶神恶煞的。一只狗毛色黑白相间,唤做花虎;一只狗全身麻栗色,叫麻狼。两只狗被进才子训练得不仅懂人言,还明白人的肢体语言,脖子上绑着皮项圈,挂着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铜铃,狗未至声先到,每次进山捕猎,两只铜铃响彻整个村庄,狗在前面奔扑跳跃,人在后面背个麻绳网兜,手握一把铁镰尾随而行,遇到老人娃娃,进才子一声呵斥,两只狗立马蹲坐在地,垂眉敛目,那吊着的长长的狗舌头,依然令人望而生畏。

       进才子带着狗专门咬獾。关山里的獾有两种,长着狗头一般的叫狗獾;长着猪头一样的叫猪獾,以猪獾居多。獾的活动多在秋季,庄稼成熟,獾们倾巢出动,不分白天黑夜,肆意妄为,尤其喜食洋芋,一块洋芋地,一夜之间就会被獾糟害得一干二净。狗嗅到獾的气息,可以追踪到洞口。进才子在獾的洞口生一堆火,枯枝败叶,乌烟瘴气,獾在洞里熏得藏不住了就会冲出洞口逃命,进才子会恰到好处地把镰刀背砸在獾头上,猎狗及时配合撕咬,獾就装进了绳囊。多时候是猎狗发现獾之后,围追堵截,撕扯不放,进才子及时赶到,在獾头上砸几镰刀背,獾就一命呜呼了。

       进才子领狗咬獾差不多二十年时间。进才子虽然平日里有点邋遢,一旦进入状态简直是判若两人。有一次猎狗把一只猪獾追赶到村子南面的悬崖上,猪獾跃上一米多高的一个平台,两只猎狗跳跃了几次都没能上去,只是望着猪獾狂吠,不少人站在院子里看热闹。不等人们看清楚,进才子纵身一跃,身轻如燕,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爬上了平台,举起镰刀将猪獾砸于悬崖之下。每年的秋季,进才子都带着猎狗咬獾,收获的獾少数自家享用了,多的偷着卖了,獾肉性热,能治多种沉疴,偷着买卖者众多。尤其是獾油,据说能够治疗多年的风湿关节炎,打探者更是众多。进才子一家老小七口人,多亏两只猎狗的帮衬,才度过了那段吃了早上没晚上的日子。

       我在进才子家吃过一顿獾肉,獾肉烩萝卜洋芋,一碗烩菜吃了大半天,差点吃不完了,虽然我很馋肉,但是獾肉的那股腥臊味太浓,几乎令人窒息。进才子一家老小,端起烩菜只听得吞咽声咀嚼声混杂一起,似乎享用着天下美味。不过用獾油炸的油饼确实不错,酥软没有怪味。后来才晓得,獾肉加热后有浓烈的腥臊味,凉吃没有怪味,可那几乎全是脂肪的獾肉,又如何凉吃呢?

       进才子的麻狼在一次追逐一只老獾时失足坠崖,被摔死了,接着花虎也莫名其妙地疯了,跑出去没有了踪影。两只狗没有了,进才子似乎失了魂,整天自言自语,看医生请神汉都没有明显效果,刚奔上六十岁那年就死了。

       大雪飞扬,关山肃穆。随着关山林缘地带移民搬迁,数以千计的民众离开了山林,那些近乎灭绝的野兽又出没于山林,甚至成群结队了。石娃子、四宝和进才子的坟头早已经蒿草成林,和茂盛的草木融为一体了。

       说到底,关山林海最终还是属于兽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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