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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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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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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

随着年龄的增长,五十出头的林业局第四副书记杨树生心里的那一片老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搅扰得他心神不定。无数个晚上的辗转反侧,导致杨树生神情恍惚,常常呆呆的发怔。为了慰藉不能安宁的心灵,杨树生终于在一个秋阳灿烂的日子走进了关山,赴一场没有人约定的约会。

 

树生十八岁多一点那年,从老家万泉来到了关山老林,成了一名林场的护林工人。还没有成年的树生之所以能够当上工人,是因为他大杨老蔫在一次追击盗伐林木的偷林贼的过程中,不慎掉下悬崖身亡,被追认为烈士,这才有了放羊娃树生当上工人的机会。

树生只上过小学五年级,因为家里穷就辍学给生产队放羊,一直到包产到户那年,跟着他妈种了一年地,还没学会务作庄农呢,却阴差阳错地当了工人。当了工人的树生啥也不会,林场就干脆安排他子承父职,依然在他大杨老蔫驻守过的老鹰嘴护林点护林。

老鹰嘴地处关山腹地,位于甘肃和宁夏的交界处,属于原始森林,树木的种类多达一百余种,其中的红桦、白桦、黑桦、椴、松、青等树种属于优质木材,也是偷林贼盗伐的首选。老鹰嘴护林点就设在老鹰嘴的“嘴”上,远离人家,距离最近的村子就是青边,也有七八里路程,距离场部三十多里路,赶一回集要走五十多里的路程,所需的生活用品,大多靠自己从山外往进背,有时候林场里的四轮拖拉机进山拉木头,也会捎带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

树生在老鹰嘴度日如年,白天在山林里转悠倒还罢了,难熬的是晚上:狂风呼啸,林涛如雷,两间土木结构的房子里,树生守着一盏没有灯罩子的煤油灯,那灯火忽闪忽闪的飘忽,令人毛骨悚然,根本就不敢合眼。树生勉强支撑了两天,就实在撑不住了,偷着跑回了老家。

树生跑回老家之后,他妈一见,突然间就哭天嚎地,寻死觅活,说她咋这么命苦,男人死了,丢下了她孤儿寡母,给人家领导好话说了几背篼,才有了这个机会,原本指望着儿子当了工人,将来出息了好享点福,谁料想养的儿就这么不争气,当了两天工人就跑回来了,她还能指望谁呢!看着他妈哭天抹泪,悲痛欲绝的样子,再看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跟着鼻一把泪一把的,树生心里后悔的要紧,就赶紧跪下给老妈下话,说他明天就回护林点去,哪怕叫豹子吃了也不怕!老妈看着乳臭未干,一脸憨相,嘴唇上刚长出茸髭的儿子,心里更加难过,抱住儿子又是一番天昏地暗的哭号。

 

树生回到护林点不到两三个月就出事了。

因为老鹰嘴地处两省交界,北面的荒山属于宁夏,南面的原始森林属于甘肃,宁夏那边的农民为了建造房子,经常成帮结伙地到甘肃这边的森林里来盗伐林木,并且有骡马运输,组织严密,分工明确。老鹰嘴这一块的林木盗伐尤为严重,为此山峡林场伤透了脑筋,抽调的护林人员多了,盗伐就停止了,恢复正常之后,盗伐又开始了,如此反复,长年累月,护林人和偷林贼就一直捉着迷藏。好在在前一段时间的护林严打活动中,一举打掉了三个盗伐队,捉住了四个头目移交到了公安局,据说要法办,这才使得盗伐林木的现象得以低迷,当然山峡林场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树生他大杨老蔫就是在那次护林严打活动中以身殉职的。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做着吃过早饭,树生就拿着他大老蔫留下的一根鸡骨头木的棍子到山上巡林。从小在老家黄土地上长大的树生,第一次进入原始森林,一切都感到很新鲜。时令正是中秋之末,也是关山最为美丽的时候,层林尽染,万山斑斓,宛如一幅硕大无比的油画展现在人们的眼前,令人激动不已却又无法准确地用语言赞美,只能惊叹大自然的神奇。中午时分,树生走得口渴,想找点水喝,就从山头上顺着一条沟往下走。走了不远,就出现了一条窄窄的小道,有人的足迹也有鸟兽的脚爪,树生沿着走过去,就寻到了一眼山泉。那泉水只有瓷盆大小,清澈透亮,有一两片红叶飘在上面,增添了几分靓丽。树生用手掬起泉水,美美地喝了几口,浑身一下子清爽了许多。他在老家吃的水有一股子咸味,远不及这泉水清凉甜美。就在树生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砍伐树木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他浑身一震,急忙循着声音找寻过去。

拐过一个山包,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七八个人正在加工砍伐的檩条,有的在用镰刀刮皮,有的把刮了皮的檩条架在火上烘烤,旁边的灌木树上,拴着三头骡子。树生看着这些偷林贼,怒向胆边生,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盗伐林木,难道没有王法了吗?”一边喊着,一边冲到了这些人跟前。

随着这一声吆喝,那些忙碌的人都一下子呆住了。当那些人看清楚眼前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惊慌稍定,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走到树生跟前,掏出一盒“三门峡”香烟,双手递给树生:“你是新来的护林员吧,眼生的很!吸支烟,放我们一马,绝对不亏对兄弟的!”

树生推开那汉子的手,看着白花花的木头和树皮,心疼的要命。“你们盗伐林木,违反了国家的森林政策,已经犯了法,要想了结此事,就乖乖地跟我到林场去。”

“兄弟,你一月也就是个三四十块钱的工资,这是点小意思,也顶你两三个月的工资。今天给我个面子,我们把这些木头拿走,以后再不到你的地界来砍木头了,这总行了吧!”络腮胡子脸上已经有了恼怒之色。

“不行,你说啥给啥都不行,我干的就是护林的事,眼睁着叫你们把木头偷走,我还叫护林员吗?”树生的倔脾气上来了。

“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别怪老子不客气!”那络腮胡子照着树生的额头就是一拳,顿时他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等树生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棵一抱粗的红桦树上了。那些偷林贼正忙着把烧烤好的檩条往骡子身上绑,准备离开了。树生低头一看,自己被那些家伙用藤条十字八花地缠绑着,双手被捆得死死的,一点都不能动。“偷林贼,我日你先人!你敢把国家的护林人员捆绑了!”树生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被绑着,依然吼叫着。

那络腮胡子提着一把斧头奔到树生面前,扬起手照树生的脸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狗日的,尻子上的屎痂子还没脱净呢,嘴硬的还不成!老子今天不想出人命,把你碎怂绑在这树上,就看你狗日的造化了,你命大自然会有人救你,若是你命该绝,等天黑了,豹子就有一顿美食了。”临走那络腮胡子把明晃晃的斧头在树生眼前晃了晃,凶狠地“哼”了一声。

树生挣扎了老半天,可是无济于事。看着太阳西斜,树林里光影斑驳,一片死寂。树生开始拼命地喊叫,可是除过回声之外,依然是一片死寂。树生想到了他大,浑身一阵颤抖,老大在这林子里丢了命,难道自己也要死在这里吗?大啊,你在天有灵的话,就保佑你儿子躲过这一劫吧!如果自己死了,老娘咋办啊?可怜的老娘虽然跟了一个拿工资的男人,可是四个儿女榨干了老娘,再加上长年累月地在地里劳作,风吹日晒雨林,受尽了恓惶,不到五十岁的人看着就像七老八十的样子了。好不容易看着儿子长大了,男人却死了,儿子虽然顶了老大的位子,成了拿工资的公家人,谁料想这工资咋这么不好拿呢!树生胡思乱想一会,就嘶哑着嗓子喊叫几声。

暮色降临,林子里开始黯淡了。树生几乎没有力气喊叫了,他绝望的看着黑魆魆的林子,似乎看见了死神在向招手。突然间,一声铃铛声传入了他的耳膜,树生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拼尽最后的力气喊叫了一声。

 

树生终于得救了,救他的人是山大王胡宝。

胡宝原本是陕西陇县人,因为是个孤儿就四处流浪,后来跟上一帮子扫帚客到关山里割扫帚,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巧遇,被胡猎户收留,最后招为上门女婿,跟上老岳父胡猎户走遍了关山的四沟八叉,熟知各类野兽的习性,会辨认各种野兽的足迹,也和各种野兽打过交道。关山森林里并没有太厉害的野兽,唯有豹子和野猪比较凶猛,但是再厉害的动物也惧怕人,何况豹子和野猪也并不多见,胡宝和老岳父主要以狩猎野猪、兔子野鸡为生(当时的林业政策比较宽松,允许山里的猎户持枪),再加上老岳父喂养着两条凶猛的猎狗,秋季里咬獾也是一笔好收入。

胡宝的媳妇叫柳叶,是老猎户的独生女儿,在大女儿翠花十岁那年,胡宝的老婆在生第二个娃娃时,难产大出血,母子一同赴了黄泉路。从此胡宝既当大又当妈,好不容易才把翠花抓养大。真个是捧在手里怕吓着,含在嘴里又怕烧着,简直一个宝贝疙瘩。尤其是在翠花十岁那年老猎户去世之后,胡宝就和翠花父女俩相依为命。胡宝家住在老鹰嘴北面的野狐峡,独庄独户,距离大队部所在地青边要十来里路。在翠花十一岁那年,大队小学校里的老师来动员翠花入学识字,胡宝一辈子目不识丁,很希望女儿念书识字,就每天早晚接送女儿上学念书。翠花伶俐乖巧,在学校深得老师的喜爱,读书也很聪慧,虽然读的一年级,可是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里坐着,时间久了,耳濡目染,到了升二年级的时候,翠花已经更够做出一些三年级学生不会做的算术题了。可是家里到学校的路途毕竟太远了,尤其到了冬天,大雪封门,胡猎户背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十多里山路,到了学校已经成了雪人了。艰难一点倒也罢了,最大的难肠事是翠花没地方吃早饭,别人家的娃娃放了早学,都回家吃早饭了,唯有翠花一个人在教室里吃干馍馍。虽然老师们有时候也给翠花捎带一碗热饭吃,可是时间久了也不是个办法,老师们也不容易啊,一个人一个小锅锅,自己的饭都懒得做。就这样勉强支撑到翠花读完四年级,翠花也不想再读书了,胡宝也快五十岁了,早晚接送翠花也力不从心了,就干脆辍学不念书了。

胡宝家远离人家,生产队也约束不了他,就要求他每年给生产队缴纳二百元的副业费,生产队分给他父女俩一定的口粮。这样以来倒随了胡宝的心愿,他上山打猎,翠花在家里做两顿饭,空闲时间务作自家开垦出来的二亩地,种些洋芋、荞麦和菜蔬,基本上自给自足,而且隔三间五还能吃到野味,远比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那清汤寡水的日子强。后来虽然包产到户了,可是胡宝握惯了枪跑惯了山,根本不习惯扛头拿锄头,就那早先的二亩自留地也全靠翠花务作。生产队也几次要求胡宝搬到青边一带人家聚居的地方,可是胡猎户生性倔强,独来独往惯了,坚决不搬,生产队的队长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其自便了。从此村子里的人就给胡宝起了个“山大王”的绰号。

胡宝在头一天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獾洞,他反复查看,最后确认这是一头老公獾的窝子,心里喜欢的要紧,只是出来的时候没有领狗,只好作罢。今天中午之后,胡宝领上两只猎狗,背上猎囊,手里握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就直奔狼儿子湾掏獾。那洞里果然是一只红毛老公獾,那家伙厉害异常,竟然把一只猎狗的脖子咬伤了,两只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公獾从洞里拖出来,山大王照那尖尖的獾头狠狠地砸了两镰刀背,那只老公獾弹挣了两下就伸直了腿。

等到把獾装进猎囊,收拾停当,已经是暮色降临了。山大王招呼一声,两只猎狗就撒开腿往回跑,胡宝的意思是让猎狗先回去报信,好叫翠花知道,免得她心急。

猎狗发现了绑在树上的树生,山大王胡宝就救了树生一条小命。

 

那次恐怖的经历使得树生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山峡林场为了表彰树生的勇敢,给他配发了一支单管猎枪,既可以用来防身也同时对偷林贼造成震慑。经过山大王的长谈、开导,树生明白了如何做好工作又如何保护自己了。半年多过去了,树生慢慢地熟悉了森林,也逐渐适应了护林员的工作,当他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31块钱的时候,感觉到了工人和农民的区别,在老家万泉水,他娘种一年地,也就收入个三二百块钱啊!

那天暮色之中,他几乎绝望之际,猎狗发现了他,接着山大王赶来了。胡宝一看当时的情形,就知道是咋回事了,只是他不晓得树生是杨老蔫的儿子。他三下五除二地帮树生解开了身上的藤条,才仔细询问了情况,之后他拍了拍树生的肩膀“虽然人碎,性子还犟,有血性有骨气,比你老子强多了!”

当时已经夜幕笼罩了林子,树生根本就辨不来东西南北,再加上近乎一天没有吃饭了,又被绑在树上大半天,现在浑身发困,饥饿交加,双腿好像灌了铅,挪一步都十分艰难。

“小子哎,你能找到回护林点的路么?”山大王吆喝上狗,准备离开了。

“大叔啊,我到这林子里来时间不长,晚上根本辨不清方向,啊达能找着回去的路呢!您老人家帮人帮到底,就把我送一段路程吧!”树生拉着哭腔哀求着。

“唉唉,谁叫我遇上这事呢!这儿到你的护林点至少还有五六里路呢,你一个人肯定回不去,我送你,我家女子又等着急了,干脆你跟我到我家凑合一夜,明早你就回护林点吧。”

树生心里感激得恨不得把山大王叫个爷,这也是他到关山里的第一次感动。两只猎狗在前面跑着,山大王在前树生在后。可是坎坷的山道也欺生,树生一连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滚到沟里去了。为了保险起见,山大王用树生的鸡骨头棍子拉着他走,这样速度快了许多。差不多走了四十来分钟,转过一个弯,一星灯光出现了,两只猎狗兴奋地吠叫着。

“翠——”胡宝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随着胡宝的喊声,一声银铃般的嗓音搭了腔,微弱的灯光忽闪了一下,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门里出来迎接胡宝。

“大,把獾掏出来了么?咦,这是谁啊,大?”

“赶紧帮我把这骚货放下来,这家伙怕有五六十斤重呢,背了我一身汗。这是半道上捡来的一个碎怂娃,没人要了。”

等眼睛慢慢适应了之后,树生才看清楚了屋里的大概布局:这是三间简陋的木架子茅屋,迎门的墙下支着两个木柜,东面的墙角是一个灶台,西面的窗子下面就是一盘大土炕,屋子的中央,矗立着一根碗口粗的柱子,支撑着略显单薄的大梁。灶头黑魆魆的,没有柴火,但是炕头的一口破铁锅做成的火盆里,柴火烧得正旺,火上吊着一口双耳三足的铁锅,锅里不知道熬煮着什么,只是爆出很响的“噗噗”声,散发出一股股浓郁的肉香味。

“翠,给大做哈啥好吃的啊?”山大王草草洗了把脸,蹭掉鞋子就上了炕。

“烙了些洋麦面饼子,把昨天你打回来的那只兔子给炖上了。”

“好啊,难怪这么香呢!哎,碎怂,你还在那瓜不痴痴的站着做啥,赶紧洗洗脸,过来吃饭啊!”

树生赶紧洗了洗脸,胡乱擦了一把,就挪到炕边的火盆旁远远地坐着。

“把鞋子脱了上来坐好,扎个吃饭的势,你在那半个尻子悬空着,看着都不舒服。赶紧上炕!”

那叫翠的女子端来了饼子和碗筷,放在那张很是粗糙的炕桌上,接着用铁勺把吊锅里的兔子肉舀到碗里,先递给胡宝一碗,再给树生递过来一碗。树生慌张地接住,不敢抬头看那女子一眼。

“赶紧吃吧,你碎狗日的饿坏了吧!”

树生确实饿的心慌,顾不上烫嘴,也不管是饼子还是兔子肉,一气子猛刨猛吃,一老碗兔子肉泡洋麦面饼子三刨两扒就进到肚子里了,可是全然不知道是啥味道。

“给这碎怂再舀上一碗叫咥!”胡宝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兔子头,朝女儿喊了一声。那女子并没有吃,双手一边玩弄着自己的毛辫子一边偷偷地打量着树生。他大带回来的这个碎小伙子,圆盘大脸,浓眉下一双老鼠眼睛,贼亮贼亮,难怪身体这么壮实,吃饭就像往进倒似的!听到他大的喊声,她愣了一下神,忙接过树生的空碗,又给舀了一碗肉和汤。

“娃啊,你刚到关山里来,护林的外事要摸着窍道,万万不敢逞能耍英雄啊!偷林的害怕护林的,这就好像老鼠害怕猫。但是那些偷木头的,三五成群,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把人家咋样?可是林子叫人偷得劲大了,上面肯定不愿意,想把林子护好,还要叫自己尽量少招祸,外就要多个心眼,人常说吓住的多打住的少,就是这个意思,你娃娃再不敢像今天这么硬弄了,弄不好自己要吃大亏呢!”

第二碗肉,树生吃得慢多了,他在老家也吃过兔子肉,寡不唧唧的没啥味,可是这女子做的兔子肉,清香滑润,软烂而不失劲道,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还有那洋麦面,书生以前也没有吃过,柔韧的像皮子一般,咀嚼起来很费牙劲。听着山大王的话,看着这个满脸沟壑,老气横秋的老汉,树生觉着自己遇到贵人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半早晨了。树生睁开眼睛,炕上只有他一个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他扫视了一眼屋内,一个土灶台,一盘大炕,两个黑不溜秋的木柜子,靠炕这面的木板上搁着一支原木色的木箱子,别无他物,简陋的很,和他家里几乎一样寒酸。阳光透过窗棂,明亮一片,他急忙翻身下炕,听见屋外有人说话,便走出去看个究竟。

院子东边,山大王正在忙着烫那昨天掏的老公獾,女子不时地往那大铁盆里添开水。随着四处散逸的热气,一股子骚臭味几乎令树生呕吐。他强忍住胃里的不适,老远地喊了一声:“叔!”

“醒了?醒了就回护林点去。以后护林机灵着点,不要逞能胡骚情。有空了过来耍!”山大王头都没有抬,忙着拔毛。那两只猎狗虎视眈眈地瞅着树生,吓得他不敢动。

“你正心走,它们不会咬人的!你来过一回,它们就认哈你了。”翠笑眯眯地看着他,目送他走出院子。树生走到院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翠花也在看着,两双目光碰在一起了,慌得两个人都低下了头。

 

腊月二十三的中午,翠花给树生扛来了一条野猪腿,说是他大给树生过年的。前两天下了一层薄雪,胡宝跟了一个新鲜的野猪叉子,跟了三十多里路,翻了两座山,总算在在一个石洞里找到了野猪,只是一枪,就解决了那畜生的性命,只是猪不大,不到二百斤的样子。胡宝卸了一条大后腿,足足有三四十斤,野猪肉没有膘,纯瘦肉,给树生一条猪腿,也算是对他的回报。

林场在过年的时候是不放假的,如果冬季少雪,气候干燥,就要求护林人员不得脱离护林点半步,主要是害怕发生森林火灾,其次冬闲人生事,盗林事故就会反弹。其实这一点树生打小就知道,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面,几乎没有父亲和他们一起过年的印象。只是这是他离开老家在外面过的第一个年,心里难免寂寞想家。

自从那次被山大王解救,又在人家屋里过了一夜之后,树生就把山大王和翠花当成了他最亲近的人,闲暇无事就跑到山大王家坐坐,慢慢地,山大王和翠花也把树生不当外人看了。

老鹰嘴护林点刚好和胡宝家在一条线上,顺着沟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到胡宝家,但是要到青边去,最快也要近一个小时,这也是树生频繁到胡宝家的主要原因,因为胡宝家是护林点最近的邻居。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到胡宝家树生能够感受到回家的温暖。虽然那座茅屋是那么简陋。

国庆节的时候,林场里给每个护林员发了一盒“金丝猴”香烟和半斤白糖,树生把白糖捎给了家里,把烟送给了胡宝。这下可把胡宝高兴炸了,因为他知道这个牌子的香烟,老百姓一般是买不到的,不仅仅是价钱贵,主要是没有货,有钱人买都要走后门的。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已经五十多岁的胡宝,除过女儿的孝顺之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对他的重视,看着憨腾腾的树生,咋看都顺眼,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朴实憨厚的炒面客少年。树生呢,每次到翠花家去,碰到活干活,遇到饭吃饭,巡山的时候,遇到枯树干柴,也捎带着扛一根,扔在翠花家的院边,无意中帮了胡宝家的烧柴。每天巡山,最费的就是衣服鞋袜,经常被荆棘划烂,每次到翠花家去,细心的翠花都会给他缝补好,在他和胡宝抽烟、喝茶咣闲的时候,悄悄地做了这些本该他娘做的活计。

看着树生脏兮兮的被褥和枕巾,翠花挽起袖子,忙着生火,热水。“眼看就过年了,你这被褥还这么脏,准备把今年的垢痂带到明年去啊!还是工人呢,脏得和猪差不多!”看着翠花忙碌着,树生只是呵呵地傻笑着。在翠花的指示下,树生一会烧锅,一会掺水,等到翠花开始洗的时候,树生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山里女子。

“树生,还想家不?”翠花回过头来问。

“想啊,咋能不想呢!只是想有啥用呢,还不是要在这老林里呆着。”树生显得有些郁闷。

“老林咋了,不是老林你能当上工人么?当工人多好啊,你不用扛头,也不用起鸡叫睡半夜的干农活,一天就是背杆枪在山上转一圈,还嫌老林不好!”

“我没有说不好,只是想我娘和弟弟妹妹么。”

“有时间了,把你娘接到山里来看看,听我大说,你们那面的山都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喝的水也咸唧唧的,有啥好啊!”

“不管咋说,那是我的老家么!”树生听见翠花说他的老家不好,心里有点不高兴了。

“老家咋了,不好就是不好么!我大的老家还是陕西陇县的呢,不是在这关山里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么!你不问问,这老鹰嘴南北二面的村子里,哪有一户本地人呢,都是山南海北的外来户,关山老林不好的话,人为啥都跑到这推日子呢!”

“我说不过你,不说了。”

“嘻嘻嘻——”翠花笑起来就像摇响了一串铃铛。那两只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随着她双肩的运动一上一下地和着节拍抖动,看的树生心里直痒痒——真想摸一摸那黑粗油亮的辫子。

多半年的交往,树生对翠花家有了很强的依赖,远离家乡和亲人的他,在刚走进关山老林最寂寞难捱的时候,是胡宝一家给了他亲人的温暖,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真诚的爱护。其实,胡宝父女俩也从心底里喜欢这个憨朴的青年,尤其是翠花,由于远离村庄,她的伙伴很少,平日里多时间都是和孤独为伴,现在有了树生,她的孤独一下子消失了,这个十七岁的女子长了这么大,除了父亲,还没有和一个男人这样亲近地说话拉闲呢!尤其是看着树生憨不痴痴的样子,翠花心里感到无比的踏实。

简陋的护林点,被翠花一收拾,一下子整洁了许多。傍晚的时候,翠花给树生做好了晚饭——洋芋疙瘩,她少少的吃了半碗,就忙着赶回去给他大做饭。翠花临走的时候,树生把自己早就买好的一瓶雪花膏塞到她手里,“翠,你对我这么照顾,每个啥买的,就给你买了瓶油油。”

翠花的脸一下子像晚霞一样红艳,羞怯地跑开了。

 

大年三十的后晌,树生提着林场发给他的二斤羊肉,一斤花生,揣着两盒“金丝猴”,到胡宝家去给山大王拜年。

胡宝的门上,贴上了翠花用毛笔写的对联:“门对青山真好看,窗含绿水心喜欢。”门楣太窄,没有贴横批。字迹歪歪扭扭的,小娃娃刚写学字一般,只是那话语很别致,不晓得是谁给说的还是翠花自己想的。看到树生来了,胡宝父女俩都很高兴,翠花忙着给树生收拾吃的,胡宝吆喝着叫树生上炕,火盆上的木炭火烧得正旺,吊锅里的野猪肉煮得“噗噗”响,香气四溢。黑魆魆的屋里被翠花用报纸裱糊了一圈,贴了两张《智取威虎山》的剧照,使得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牛肋子窗子用白纸裱糊了,上面还有三幅翠花剪的窗花,一幅是鸡,一幅是狗,还有一幅不晓得是啥花,反正屋子里一下子有了过年的味道。

还没等树生坐稳当,翠花就端来了一老碗野鸡肉和粉条,热气腾腾,香味浓郁,一碟子油饼,一碟子凉拌蕨菜,一老碗清炒山蘑菇,摆了满满一炕桌。

“炒面客娃,快吃吧!前个顺便打了一只野鸡,给你留着,我们都吃过了,你咥饱了咱爷俩再喝酒。”胡宝亲昵地在树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顺便掰了半个油饼放到肉汤里。他一直把树生叫做炒面客娃,树生也习惯了,感觉到亲切自然。

山大王跳下炕,不知道从哪里提来了一个狗头罐,往炕上一放,感觉炕面颤动了一下。翠花早把两只黑色的粗瓷小碗摆在了炕桌上,这会则忙着用那个圆鼓鼓的砂器茶罐子给他大熬茶。

一老碗野鸡肉和粉条,再加一个用獾油炸的油饼,只吃得树生饱嗝连连,盘腿都有点困难了。

“翠,把门顶了,你也上炕来坐,天冷的茬大,把我娃的脚冻了着!炒面娃也不是外人,咱一家就开始过年吧。”翠花顺从地上了炕,坐在他大的那一面,用一个半斤的量子从狗头罐里往黑碗里舀什么。随即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

“叔,罐里装的是啥酒?”树生疑惑的问。

“我大用酸梨做的酒。”翠花抢着回答。

“酸梨酒?酸梨还能做酒啊?”树生在关山多半年了,在巡山的时候,不止一次的吃过那种酸涩又不失甘甜的野果子,尤其是在深秋时节,酸梨经过霜杀之后,纷纷掉落在树下的枯叶里,不多几天,就变成黑色,发软去涩,酸甜可口,开胃健脾,越吃越爱吃。可是树生还不晓得酸梨能够做酒。

“酸梨能做酒,也好做着呢,明年叔教你做。来,先喝上一碗尝尝咋样!“

树生小心地抿了一小口,一股清凉酸甜,酒味醇厚的味道,很是可口也很是馋人,他便一口气喝光了。

“好,攒劲,像个儿子娃!再来一碗。”山大王抖落了披在身上的光板羊皮袄。

“大,你们慢点喝,小心把炒面娃喝醉了着。”翠花娇嗔了一句。

“不会的,这酸梨酒劲头小,我爷俩喝这一罐没啥问题。给炒面娃把酒舀上!”

树生和山大王又一连喝了两三碗,心里觉着烧呼呼的,脸也红突突的,虽然当工人多半年了,但是喝酒的机会并不多,只是在场部开总结会的时候,场长敬酒的时候喝了两杯,腊月里给青边大队的支书家孙子做满月喝过几杯,再就是今晚上了。树生觉着浑身热得焦躁,就抹下火车头帽子,解开了棉袄的钮子。

山大王又连喝了两三碗。“炒面娃,你是个好娃娃,也是个苦命娃啊!少年丧父,又远离娘亲,虽然当了工人,可这差事也不好干啊,弄不好就会出事啊!你大就是太老实才招了祸,那么多人追偷木头的,就他跑在前头追,结果被贼娃子一棍子拨到崖边里滚了,要是多个心眼,也不至于丢了命啊!可是话又说回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不走就没有你的工作,咱爷俩也就不会今晚上在一起过年了。”山大王吐出一口呛人的旱烟。

听着山大王的话,树生的心里难受的像猫抠,又端起碗喝了一碗。“叔,你说的对着呢!树生到这关山里来之后,多亏遇到了叔和翠花妹子,这份恩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喝酒,吃肉!不说外生分话了。我看你碎狗日的和我家翠花还般配,要是你娃愿意,等翠翠二十岁了,给你娃做......做媳妇。”山大王的眼角涌出了两粒白色的眼角屎,舌头已经不很灵便了。

“大,你喝醉了,胡说开了!”翠花满脸通红,和树生的脸一样红。

“大没醉,大说的是实......实话。翠,你不......不喜欢炒面娃么?”

“大,你咋当着人家的面说这话呢吗,羞死人了!”

“叔,我............我也喜......喜欢翠......”话没说完,树生就身子一斜,醉倒了。

 

山大王胡宝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开春时节,是猎人休闲的时候。这是老猎户告诉胡宝的,因为春天是大多野兽们交配的季节,猎人是忌讳进山打猎的,这道理和“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一样,只是猎户们不晓得还有这样一句诗句可以概括。因为不打猎,胡宝就整天忙着收拾二亩自留地,生产队分得承包地胡宝嫌远没有耕种,这二亩自己开垦的荒地肥的流油,种啥啥成,今年准备种些洋芋和菜蔬。翠花呢,整天忙着进林折刺椿头、蕨菜和五爪子,有时候遇到偷着收野菜的人了就在山上卖了,多时候拿回家开水略微一烫,晒成干菜,以备过冬。其实,胡宝也晓得,翠花进林一半是为了打菜,一半是为了见那炒面客娃,打去年三十晚上把那层窗户纸戳破之后,两个娃娃见了都羞羞答答,可是私下里一直偷着往一起跑,每次打点野味,翠花都会偷着留点,悄悄地拿给树生吃,山大王看着偷偷地笑——这两个娃娃瞅上了!山大王盘算着,再等两年,翠花就二十岁了,那时候把两个娃娃的事情办了,他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老眼昏花,不能再操枪了,该是歇缓的时候了。

就在山大王打如意算盘的时候,一天后晌,大队长白愣忽然造访他家的茅屋了。白愣提着一瓶子老白干,老远的就吆喝开了:“山大王啊,你狗日的躲在这好清闲啊,过的神仙日子啊!”

“哎幺幺,啥风把大队长吹来了啊!敢不是把路走错了么?”

“好你个山大王,老子专门来看你狗日的,你倒扭捏上了!”

山大王忙着开门生火,煨上茶罐子,招呼白愣上炕:“大队长今天咋就记起到我这冷背地方来了呢?”山大王把装旱烟的笸箩往白愣跟前推了一把,示意他吃烟。

白楞从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永红”牌香烟,拆开抽出一支递给山大王:“今天咱也开开荤,吃这个吧!”说着用火柴棒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连串的烟圈。“山大王,你狗日的没看着我拿的酒么,不寻个盅盅拿啥喝呢!”

山大王把一瓶酒倒在两只黑碗里,自己抿了一小口:“有事?”

“没事情就不能到你这来吗,我看你狗日的在这独庄独户的坐瓜了,不和村子里的人来往,一年难得见瞅见你的影子。你坐瓜了不要紧,把娃娃也坐瓜了咋办?”

“这是老先人留下的地方,再说了,不守在这,住在哪呢?”

“来,美美喝一口。翠花今年十九了吧,咋没在屋里?”白愣差不多已经喝完了大半碗酒。

“今年十八了,到梁背后打蕨菜去了。”

“老哥啊,我家虎子你也见过,比翠花大三四岁吧,我思谋着和老哥结个亲家呢,不晓得老哥心里啥想法。”

“唉,好我的大队长呢,咱那娃从小没了娘,针线茶饭样样不沾边,到你家里肯定使唤不过来,再说了,娃还小着呢,我先不考虑这事。”

“我家虎子看上你家翠了,啥都不会的外闲着呢,社会发展的好了,人家都买着穿衣裳呢,谁还做针线呢!年龄嘛,也不算小了,要是在旧社会,女子十三四就给人了。”

“外不行么,现在是新社会了,国家有法律呢!”

“对着呢,对着呢,现在是新社会了,咱要守法律。我今天来的意思就是给你先说一哈,过一段时间了选个日子把亲先定了,结婚的事等到娃娃年龄够了再说。”白愣一口气把剩下就喝光了。

“白队长啊,这事要慢慢来,娃娃一辈子的大事呢!再说了,新社会了,婚姻的事情要娃娃愿意呢,咱做父母的不能包办啊!”

“球,你养哈女子的还是女子养哈你的?婚姻大事就要父母做主才对,娃娃伙晓得个啥!要商量你和女子商量吧,反正我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想好了给我捎带着回个话。”白愣溜下炕。靸拉着两只布鞋一摇一晃地走了,炕桌上留下了半盒“永红”烟。

山大王也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酒,烧着烟锅里的旱烟,大口大口地吸着。这白愣在青边当大队长也有二十来年了,老支书性子瓤,大队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白愣说了算,这人脾性暴烈,为人蛮横,在村子里说一不二,谁和他作对,只有吃的亏没有沾的便宜。虽说是包产到户了,各过各家的日子了,公社也改成乡了,可是大队长的权力还是很大的,再说了,胡宝一个外来户,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呢!但是使山大王不能接受的是,白愣的儿子虎子,打十四五岁上就欺老骂小,偷鸡綹狗,在四年前,山上放牛的时候,和两个碎小伙子合伙把人家一个十五岁女子的裤子脱了,要不是被人看见吆喝着吓跑了,谁晓得要出啥事呢。自己的翠咋能给这种人做媳妇呢?再说了,翠和炒面娃是多么般配啊!

山大王遇到从未有过的烦恼,他一锅接一锅地吃着旱烟,整个人笼罩在浓浓的烟雾里,这个刚强的猎户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苦闷和无助。

 

过了八月十五不多几天,树生的娘领着一个女子突然来到了老鹰嘴。

树生的娘领来的这个女子是树生的姨表妹,小树生两岁。

娘来了,树生自然高兴,可是高兴劲持续的时间不长,就被郁闷的神情替代了,整个人乏不塌塌的没有精神。

听说树生的娘和妹妹来了,翠花高兴的啥一样。她把屋子里扫了又扫,被褥都换成新的了,因为她知道树生的护林点只有一个仅容得下一个人睡的炕,树生的娘和妹妹就睡在她家,他大到村子里随便借住几晚上都行。屋子里收拾妥帖了,翠花又忙着炸油饼,炒野猪肉,热土蜂蜜,把个野狐峡弄得香气袅袅。

后晌,树生陪着他娘和妹子到野狐峡翠花家来了。树生娘不止一次的听儿子说起山代王一家人对儿子的好处,这次来关山,专门给山大王父女俩带了老家的土特产:小米、鸡头旱烟、小豆,还给翠花做了一双红绒鞋。山大王早就笑呵呵地在家里等着,火盆里的疙瘩火烧得正旺,一只野鸡正在吊锅里炖着,这是山大王跑了多半天才找寻到的。

树生娘虽然不到六十岁,可是艰辛的生活和心里的伤痛使她显得很苍老,头发已经灰白,满脸的皱褶,尤其是腰背,已经明显地驼背了。跟着来的那女子,脸红突突的惹人喜爱,一双长辫子和翠花的一般长短,只是没有翠花的黑,个头没有翠花高,显得矮胖敦实,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增添了几分可爱。

没等树生娘和妹子坐安稳,翠花在炕桌上摆满了吃食。山大王吆喝着树生把酒罐端过来,说是有贵客来,一定要喝上几盅的。翠花一会给树生娘搛菜,一会给那女子舀汤,倒是树生显得落寞、多余了。

“她胡家爸,你家女子长得真俊啊!你好福气吆!”树生娘看着灵巧的翠花由衷地夸奖着。

“额呵呵,弟妹啊,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家翠花在野狐峡、青边一带,那是数的着的,不光是长得俊,还有那针线茶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虽然娃早早没了娘,但是心里灵巧着呢,学啥会啥。”说起自家的女子,山大王那满脸如枯树皮一样的皱褶,刹那间就像熨斗熨烫过一样舒展了。“弟妹,尝尝咱自家酿的五味子酒。”山大王用茶盅给树生娘倒了半盅红亮的酒水,一缕香气随即弥散开来。树生娘小心地尝了一口,随即又喝了一大口:“胡大哥,你真是个能人啊,自己做的酒这么香!秀,你也尝尝你胡家爸的手艺。”

“弟妹啊,你家树生也是个好娃娃,性子是犟了点,可是男人么,总得有点火气才好!再说了,刚二十出头么,正是性子犟的时候。”

“他胡家爸,娃娃在这面多亏了你呢,早先瓜不楞腾的不晓得啥,不是你们的照料,他能有这么顺当么!这一回到关山来,就是看看娃娃守林子的地方,也把你老人家谢呈一哈。”

“我说弟妹啊,这话就说的生分了,树生他爹在这面的时候,和我也是熟人么,再说了,娃娃刚到这山里来,我操点心也是应该的啊!”

“他胡家爸,娃娃还要在这面挣工资呢,要你照管的时间长着呢!我这一回过来,除了谢呈你们,主要是把他媳妇领上来他们见个面,打树生过来两个娃娃快两年没有见面了,我思谋着准备到今年后半年把娃娃的婚事给办了。”

“媳妇?不是说是树生的妹子么?”山大王吃了一惊。翠花手里的碗也哆嗦了一下,汤洒在了手上,烫得她“哎哟”一声。树生急忙从翠花手里接过碗,递给一条湿毛巾叫翠花擦擦。

“是妹子也是媳妇。”树生娘看了那叫秀的女子一眼,那女子羞涩地垂下了眼睑。“他胡家爸,这女子是我妹子的娃,在十五岁上就和树生定了亲,我那可怜的妹子在两年前得了个猛症,没有搭救哈,人不在世了,可说哈的话不能变,树生今年过了二十了,秀也十八岁多了,我想着到腊月里给两个娃娃把事办了,我也了却一匹子心愿了。”

“娘,赶紧吃饭,菜都凉了。”树生看着翠花和山大王的神色大变,心里忐忑起来。

“弟妹啊,咱这山里没个啥,家常便饭的,甭嫌弃了,和娃娃多吃点。翠啊,给大再倒点酒喝。”虽然山大王心里已经清楚,树生和翠花之间几乎没有可能了,因为他也不愿意人家母子失和,更不愿意叫树生娘背信弃义。可是客人来到了家里,只能好好招呼,再的事,听天由命吧。

 

刚交上腊月,山大王就出事了。

树生娘的一番话打乱了山大王心里的盘算,也给整天笑呵呵的翠花添加了苦闷,因为他们父女俩之前根本就不晓得树生定了媳妇,树生也从来没有说起过,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既是妹子又是媳妇的女子,弄得父女俩不知道咋办才好了。虽然心里乱糟糟的,但是翠花和山大王还是十分热情地款待了树生娘和秀,只是树生娘说家里的农活忙的要紧,只在野狐峡翠花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领着秀急火潦草地赶班车回老家去了。

就在山大王心乱如麻的时候,白愣又托人来提亲了。来提亲的人是牛拉稀的老婆二八拖拉机,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花儿柳叶的骚情,头发梳得像牛舔哈的一样,一走三扭,脸上的皱褶里填满了白生生的脂粉,老远地就飘来一股香不香臭不臭的怪味,令人恶心。因为这女人在年轻的时候很不检点,男人牛拉稀又是个踢三脚不响一个屁的货。只要是个男人,不管是扫帚客还是药贩子,也不管年纪大小,只要多少有点好处,都能钻进她的被窝,那时候的二十八个马力的拖拉机算是最劲大的了,所以众人就给起了这么个绰号。当然,这二八拖拉机主要依靠的男人还是白愣,因为白愣不仅仅是大队干部,还是个出名的嫖客,勾引女人自有一手。

不等二八拖拉机天花乱坠地说完白愣家的好处,翠花就把她提来的两瓶桔子罐头塞给她,不冷不热的说:“姨,你回去告诉他白愣,我翠花年龄还小,不想嫁人,就是嫁人,也不会嫁到他屋里,除非太阳从东面出来。”

二八拖拉机灰溜溜地走了,山大王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了不多几天,两个林业派出所的警察到野狐峡山大王家带走了胡宝,说是他私藏枪支并且猎杀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锦鸡。其实山大王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他不答应白愣家的提亲就已经结下了梁子,林业派出所的苟所长结婚四五年了,老婆的肚子就是不得圆,听人说吃鹿胎有奇效,就托白愣送来一条烟,要山大王给他猎杀一只母鹿,弄个鹿胎给媳妇吃。可是山大王打了多半辈子猎,从来不打鹿,因为他的岳父临终曾告诫他,山里的鹿和香獐是不能打的,它们生性绵善,就吃一把草,也不糟蹋人的庄稼。胡宝牢记着岳父的告诫,每次见到鹿都是收起猎枪,很高兴地端详一番罢了,甚至在十多年前还在山林里捡了一只受伤的鹿羔子,带回家里治好了伤,翠花养了大半年之后才放养山林了。胡宝拒绝了苟所长的要求也扫了白愣的兴,不招致报复才怪呢!

山大王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月色朦胧,翠花一个人蜷缩在炕上,哭得眼泪长流。这个好强的女子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悲伤。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门板被擂的山响,她惊慌地坐起来,喊了一声:“谁?”,可是瞬间又悄无声息了。翠花惊恐地用被子裹着自己,蜷曲在炕角落里。安静了不多一会,窗子外面又是几声怪里怪气的吼叫,吓得翠花哆嗦成一个疙瘩。听那声音忽高忽低,好像是人又好像是鬼,翠花差点被吓死。

第二天一早,白虎子就来了,嬉皮笑脸地叫翠花到他家去住,免得一个人在这害怕。翠花这时才明白了,昨晚的胡闹腾肯定是白虎子干的,她不由得怒气升腾:“你白家父子都是一丘之貉,你狗日的心里没油还想的汪,就你那球势,谁家女子瞎了眼才跟你呢!我就是在家里被吓死,也不会叫你狗日的得逞。”白虎子哼哼唧唧地笑了几声走了。

可是,天快黑了的时候,翠花心里又害怕的要紧。虽说是猎户的女儿,性子刚烈,敢作敢为,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娃娃,一个人守在那座黑屋子里总是胆怯,何况还有白虎子阴阳怪气地闹腾呢!思来想去,翠花决定到树生的护林点去。她主意一定,就拿起一根拿棍子,举着山大王打猎用的小矿灯,向老鹰嘴走去。

翠花走了不到一里路,拐过一个山包,前面出现了一条黑影,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颤抖着吆喝了一声:“谁?”

“翠,是我,树生。”

听到树生的声音,翠花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委屈,她幽怨地在他的肩膀上捶打了一下:“炒面娃,这两天你死哪去了?”

“翠,我昨天到场里开冬季护林防火会,今天下午一毕,我没顾上吃饭就赶紧往回跑,就害怕你没人管。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树生心疼的看着这个往日里不知忧愁的女子。

“昨晚上狗日的白虎子把我差点吓死,今晚上我不敢在家里住了,想着到你那去。”

“我那地方太窄,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给你做伴,看他白虎子还敢来胡闹么!”

“那,好吧。炒面娃,你一定要留下给我做伴啊!”

“一定!来,你走前面。”树生轻轻的扭转了翠花的肩膀。

回到家里,翠花把火盆生着,给树生烤了两块荞面粑子,叫他先吃点,又忙着取腌在缸里的野猪肉,给树生做野猪肉炒洋芋片。树生用山大王的茶罐子给自己煮上一罐子茶,吃着烤热的苦荞面粑子,浑身的热汗慢慢消散。看着在灶头上忙活的翠花,他的心里滋生出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炒面娃,你在场里听说我大的事情了么?”

“听说了。不要紧的,就是以后怕不能打猎了。现在国家不允许私人持枪了,还有这林子里的野物都属于保护动物,不允许打了。”

“不打就不打了,种地照样能生活么。林业派出所的人没有难为我大吧?”

“应该不会的,他就是没有持枪证么,把枪没收了就没有啥事情了。”

“那,我大啥时候能回来呢?”

“我听林业所的小高说,苟所长叫你大清理派出所院子里的垃圾着呢,估计明后天就回来了吧。”

两个人一人一碗野猪肉炒洋芋片,吃得满嘴油亮。吃饱喝足之后,已经是大半夜了,树生叫翠花睡觉,他守着火盆喝茶。可能是昨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翠花说着不瞌睡,可是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想起了轻微的鼾声。树生吹熄了煤油灯,静静地靠着墙坐着。

不晓得是啥时候了,一阵激烈的擂门声惊醒了懵懂中的树生,他悄悄地下了炕,猛地拉开门,朦胧的月光下隐约看见在院子东边的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影。“谁?”树生大喊了一声,“狗日的,欺负一个碎女子算啥本事!”吼完,举起他那单管猎枪朝天“喷”地放了一枪,那黑影倏忽一下不见了。枪声惊得树上的宿鸟“嘎”一声飞走了。

枪声也惊醒了翠花。她猛地坐起身,仔细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点燃煤油灯,三两下脱了棉袄,又脱了棉裤,身上只剩下一身薄薄的线衣了,她浑身微微颤抖着,决定要做一件大事。就在树生顶好门,刚走到炕边,尻子在炕边还没坐瓷实的时候,翠花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双手一用劲,就把树生拽上了炕,还没等树生反应过来,一个滚烫的身子已经把他拥住了......

 

山大王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住了他家三辈人的茅屋,拽了一把翠花,父女俩离开了野狐峡。

不走不行了。打树生给翠花做了伴之后,青边的人都晓得了山大王的女子偷汉子,而且这闲言碎语越传越远,甚至传到了将军台那面和宁夏的火烧寨那面,这让刚烈的山大王无脸见人。而且翠花几乎整天都和炒面娃黏糊在一起,根本不管别人的闲话。山大王的猎枪被没收了,从此再不能打猎了,山大王觉着他不打猎,坐在这老山林里简直是个多余,整天处在烦躁之中。更让山大王绝望的是,树生在今年正月里被他妈以死相要挟,终于回老家和他那个秀表妹结了婚,翠花不吃不喝睡了两天之后,终于也愿意和山大王一起回陇县老家了。

林业派出所的苟所长原本想着好好惩处一下这个桀骜不驯的老猎户,可是这件事被林场的王场长知道了,一了解山大王并没有犯多大的过错,仅仅是没有持枪证而已,至于猎杀锦鸡一事,纯粹是白愣的编造。王场长和山大王也算是熟人了,早些年王场长他妈的老寒腿年年犯病,疼得老人家不能下炕,是山大王给了王场长一包陈年的老獾油,治好了他老妈的病,为此王场长一直感念于心,所以当他知道山大王被派出所羁押之后,马上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责令派出所马上放了山大王,这才使山大王少受了几天罪。

树生和翠花的事情也被林场知道了,因为他是烈士子女,场里并没有深究,只是把他调离了老鹰嘴,发配到了四道坪,那是一个比老鹰嘴还要偏僻的地方,在关山的肚子里。虽然树生和秀结了婚,可是心里一直记着的是翠花,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他和翠花的那一夜,他们拥抱着,缠绕着,恨不得把自己和对方融为一体。丸缠累了就相拥在一起,醒了又继续丸缠......在他们的意念里,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人了。他从心底里是爱着翠花的,这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可是娘在老家已经筹措好了给他结婚的一切,单等着他回去和秀成亲,他不回去的话,娘就会死的,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在娘和翠花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整整一天一夜,他彻夜未眠,只是不停地吸烟,喝翠花送给他的酸梨酒,一直到酩酊大醉,醉了就嚎啕大哭,震得崖娃娃都跟上哭嚎。翠花知道了树生的难肠,专门跑到护林点来看他,当翠花看到树生两眼血红,头发蓬乱,像个野人似的,心都疼烂了。他们相拥而哭,最后翠花给树生说:“炒面娃,你回去结婚吧,不要伤了娘的心,他没了男人已经够伤心了,你再不听她的,她真的会想不开的。我闲着呢,你甭惦记我,看来咱俩这辈子没缘分。”

“翠,我心里舍不下你啊!”树生抱着翠花沙哑着嗓子干嚎着。

“哥,把翠舍了吧!”翠花挣开身子,哭泣着跑走了。

白愣心里的怨恨也没有消化。隔三间五的,翠花家的院子里就会出现死猫死狗之类的,又一次屋顶的毛竹都被点着了,这事人都晓得是谁干的,可是有没有当场抓住谁,又能咋样呢?

过罢年,山大王老家的侄子来关山看往伯父和妹子,一看他们还住在木架结构的茅草屋里,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很是感慨,说老家那面的情况比这好着天上去了,还是回老家吧,在这有啥守头呢!山大王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回老家,换个地方,翠花以后的日子或许能好过点,再说自己也六十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死了也好埋在老家。

走到一个向阳的坡洼处,一个大石头下面绽开着一朵黄灿灿的苦菜花,在这料峭的关山,显得是那么耀眼。翠花小心翼翼地把那朵苦菜花摘下来,簪在了自己的辫梢上,最后看了一眼黑魆魆的关山,随着他大离开了她生活了快二十年的老林。

 

十一

春秋代序,岁月更迭。转眼又是二十年时间过去了。

这二十年时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啊:杨树生已经不再是当年乳毛未脱的炒面娃了,现在已经是山峡林场的场长了。憨厚这个词是对杨树生命运的最好诠释,因为他的憨,才造就了他的现在。他在关山深处的四道坪护林的第六年,因为村民的举报,他配合林业派出所破获了一起长期盗卖木材的团伙案,有效地遏制了林区木材的盗伐,被林管局提拔为龙王山林场的副场长,主管护林防火工作。

后来杨树生就辗转在几个林场工作,把老婆娃娃接了过来,在县城安了家。大女儿读书不用功,初中毕业时候上了个林校,毕业回来在林管局内部招了工,在局机关做了打字员。小女儿聪慧,已经上高一了,秀也发福了,幸福地做着家庭主妇和场长夫人。美中不足的是,杨树生还不到五十,头发却几乎掉光了,尖尖的脑袋亮晃晃的,简直一个大灯泡,额头的皱纹就像老树皮之间的沟壑,并且寡言少语,时时显得郁郁寡欢的,别人都以为那是当了官了摆的架子,只有秀心里清楚的很,因为杨树生在梦中不止一次地哭醒来,并且喊着一个她也熟悉的名字,但是她从来没有在杨树生面前说过这种情形,更没有为此大哭大闹,有时候只是默默地淌眼泪。

八年前,杨树生在山峡林场当副场长的时候,专门到老鹰嘴一带的青边,将军台和野狐峡走了一趟,名义上说是到老鹰嘴护林点检查工作,实际上是故地重游。

老鹰嘴一带的变化很大,几个村子里几乎没有多少人啦,近乎一半的房子关门锁窗,院子里长满了蒿草,剩下的也多是些老弱病残,年轻人很少见到了。杨树生先到青边走了一圈,找到一户熟识的人家去坐了半天,听说了村子里的不少事情。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已经迁到山外面去了,还有些在外面打工的,一年半载回来一回,村子里就剩下跑不动的了。白愣还在,只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从二八拖拉机家出来,不晓得熟门熟路的他怎么就一脚踏空,从院子边一丈多高的石头垓棱跌了下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送到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口眼歪斜,口水掉线,胸膛前面一直围着一块塑料布,见了人只是呵呵地傻笑,说不出一句能听懂的话语,整天在村子里寻魂似的胡转悠。杨树生为白愣硬气了大半辈子,最终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唏嘘不已。白愣的儿子虎子最终和牛老四家的岁女子结了婚,虽说那女子是个半语子人,有时候还犯疯病,却有一个好身体,腰壮尻子大,捏杏核子一样一气子养了三个儿子,个个虎头虎脑的壮实。倒是二八拖拉机出息的令人意想不到,她先是出去在银川当保姆,每年的年末回来过年,正月十五过后又上银川。那二八拖拉机本身就风骚,在银川呆了一年之后,情形更是让青边男女老少个个睁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一头弯弯曲曲的烫发是黄颜色,和山大王以前的那只猎狗的毛一个颜色,滴水成冰的腊月天,人家竟然穿着裙子,而且是大红颜色。最吸引娃娃伙的是二八拖拉机的走路,一双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扭来扭去,趔趔趄趄,和巫神表演一般滑稽。做了几年保姆之后,二八竟然和男人牛拉稀闹着离了婚,全然不顾儿和女的反对,硬是在银川不回来了,听人说跟了个半身不遂的老汉,打扮的越是风骚了。

从青边出来之后,杨树生又到将军台去转了一圈,原本想见见他在老鹰嘴护林点时,经常在一起谝传嬉闹的顺娃,可是关门锁窗。他走了一圈没有见到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有几家人,可是都锁着门,大概是到地里忙农活或者是进林采野药去了吧。最后,他一路小跑来到了野狐峡,跑到翠花家的茅屋前他站住了,仔细地端详着这座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茅屋。屋子顶上的毛竹和茅草已经朽坏的差不多了,但是房子的架子还依旧端正,窗户上的塑料纸早已经风化了,像两只空洞的眼睛在瞅着他。他走到窗子外面朝里张望,一切还是那么熟悉:火炕、火盆、灶台,还有那两个乌黑的柜子,只是上面都蒙上厚厚的尘土,屋子里成了蜘蛛的领地,蛛网纵横,平添了几分阴森。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起他和翠花在一起的欢快,现在又不晓得翠花生活的咋样,虽然他曾经打问过几次翠花回老家之后的情况,可是都没有结果。掐指一算,翠花和他大离开野狐峡已经十二年多了,他们生活的到底咋样呢?杨树生感到心里一阵阵绞疼,呼吸困难,急忙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歇缓,两行清泪在他的脸颊上缓缓流淌。

现在,杨树生又调回了山峡林场工作,由于大多工人都是熟人,两个副手也都是曾经的同事,开展工作也是熟门熟路。在安顿好办公室之后和住处之后,杨树生又萌生了到野狐峡去看看的念头。那次一别,已有八年时间了,不晓得那茅屋塌垮了没有,是不是应该在上面再覆点茅草呢。

可是杨树生还没有来得及去野狐峡,与野狐峡有关的一件毁林案子摆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十二

杨树生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二十多年之后,他和翠花能够在野狐峡再次相见。

野狐峡的毁林案子,主人公就是翠花,这是杨树生做梦他也没有想到的。当他看完林业派出所的调查报告,才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他的心真正地如刀绞着了。

翠花和他大回到老家之后,很快的就和一个煤贩子结了婚,现在有一儿一女,三四年前,丈夫在一次贩煤途中遭遇车祸,失去了一条左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几万元的外债,最终保住了一条命,可是成了个废人。刚满二十岁的儿子给人家跑车,一个月也就挣个一千来块钱,勉强够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十五岁的女儿还在上中学。家里的房子是已经住了三辈人,七八十年的土坯房了,东扭西歪的,每逢雨天,四处乱响,人在屋里害怕的不敢住,再说儿子眼看着要娶媳妇了,这样的房子谁家的女子愿意来呢!买木料修房子吧,一座房子的木料少说也要上万块,到哪里寻这么多的钱呢!思前想后熬煎了多半个月,翠花想起了关山,想起了野狐峡。

翠花辗转地打听到了白虎子家的电话,她给他说了她的难处和打算,白虎子一听满口答应,说是只要你一句话,你要老鹰嘴的老鹰我都能给你抓来。在三天前,翠花回到阔别了二十余年的野狐峡。看着即将坍塌的茅屋,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愿望:他想见一面炒面娃,他想把自己埋在野狐峡。可是父亲愿望没能实现,炒面娃是不能见得到了,把老父亲埋在野狐峡,翠花也没有这个能力,两地相隔近千里路程,谈何容易啊!父亲临终时眼角涌出了两滴泪滴,那肯定是他心中的遗憾啊!

走进茅屋,一股子霉气令人窒息,纵横交织的蜘蛛网上悬吊着灰白的灰絮,显得恐怖阴森。看着那盘宽大的火炕,翠花一阵眩晕,眼前仿佛出现了她和炒面娃在炕上丸缠了一夜的情景,也好像看见父亲翘着山羊胡子笑呵呵地瞅着她......恍恍惚惚,如梦似幻。

她和白虎子约定,由白虎子出面给她弄够三间房的大梁和檩子,椽能弄多少就弄多少,反正她只有三千块钱,还要雇车偷运到陇县去呢。白虎子把胸腔一拍:“翠啊,咱姊妹俩还说钱干嘛,钱是个球啊,咱姊妹俩从小一起长大,说钱你不是看不起我嘛!给你弄木头盖房,是哥哥的荣幸啊!你在村子里转着浪着,哥哥看着给弄得好好的。”白虎子虽然不到五十,可是头发已经灰白,眼角有了纹沟,只是那双眼角还是那么贼亮,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看着这个昔日里自己厌恶的男人,却对自己的事情如此上心,翠花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感激。

第四天凌晨时分,一四轮拖拉机木头装得整整齐齐,就在他们准备乘着凌晨的曙色偷偷出发的时候,林业派出所的人突然出现了,他们查扣了车辆和木材,因为当时只有白虎子领着两个人装车,翠花还没有从村子里出来,所以派出所只带走了那三个装车的男人。白虎子在派出所里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盗伐木材的经过和缘由,由于此案涉及盗伐木材数量巨大,况且所盗木材均为优质木材青、红桦、白桦还有黑桦,情节严重,派出所才把案情汇报给杨树生,请他过目之后准备向上一级主管部门汇报。

杨树生看完案情卷宗之后,吩咐派出所所长先不要扩散消息,把那三个涉案人员继续羁押,等他到实地再了解一番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十三

二十余年之后,野狐峡的茅屋前,一个头发谢顶的林场场长和一个鬓发灰白的农妇互相凝视着对方。

“翠——”杨树生看着眼前这个未老先衰,满脸憔悴的女人,这个自己无数次在梦中和自己相见的女人,这个他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的女人,眼角湿润了,他感到喉咙发堵,胸闷气短,沙哑地叫了一声。

翠花看着眼前这个刻在自己心里的男人,这个还不到五十却过早谢了顶的男人,这个当着官却一脸抑郁的男人,想叫一声,可是叫不出来,两股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淌,流进嘴里的,味道是那样的苦涩。

杨树生拉着翠花在茅屋的门槛上坐下,怜爱地理了理她被山风吹乱的头发。二十年时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干瘪的女人,那圆乎乎的鹅蛋脸已经是颧骨突出,两颊无肉了。早先嫩得水灵灵的皮肤也变得灰暗无光,松弛累赘了,黑油油生亮的辫子早已经没有了,只是一头稀疏蓬乱的短发了,那清亮如山泉的双眸,已经笼罩上一层薄雾,显得浑浊。可以想象得到,翠花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啊!流逝的岁月,过早地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烙上了无情的印记。杨树生看着羸弱憔悴的翠花,心里一阵阵酸楚。他想摸摸她的脸,可是又觉着不妥。

“翠,胡伯伯他——”杨树生嗫嚅着。

“殁了都已经六七年了。”翠花泪眼婆娑地瞅着他。

“呵——”杨树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要买木头修房,为啥不找我,要叫白虎子偷盗呢?”

“找你?我到哪里找你啊!不找白虎子偷,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木头呢?”

“可是,偷盗林木是犯法的啊!”

“我知道是犯法的,可是这么多年来谁把偷木头的管住了?凭运气么,偷脱了占个便宜,偷不脱了自认倒霉么!”

“可是你这次弄得太大了,数量多而且都是禁木。”

“该咋办就咋办吧,不要为难白虎子,他只是给我帮忙的。也甭为难你,不要为了这事影响了你的前程。我说了,偷不脱是我倒霉,该法办就法办,该枪毙就枪毙吧。”翠花擦干了眼泪,冷冷地瞅着眼前这个自己半辈子都没能忘记的男人。

“翠,你不要急躁,容我想想。这事反映上去,虎子肯定要坐牢的,你也脱不了干系。国家的法律谁能扭得过呢!”杨树生点燃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吞吐着。

“炒......炒面娃,我晓得这事弄大了,受罚的应该是我,我只求你们不要难为虎子他们,也不要为难你,我知道你也不容易......”翠花的眼泪不争气的又流了出来,恣意纵横,满脸都是。

杨树生掏出自己的手帕,细心地擦干了翠花脸上的泪水,又一次理了理翠花被山风吹乱的头发。“翠,你不要着急,在村子里等着。我的赶紧回去想办法,因为虎子他们还在派出所里羁押着呢!这事要赶紧了断,一旦上面知道了,我就没有办法了。”

看着杨树生略显佝偻的身影,翠花紧紧地咬着下嘴皮,无声地哭泣着,泪水又恣肆纵横了。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男人,却是在这样的场合相见,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十四

杨树生被调离山峡林场了,是因为他徇私枉法。

为了弥补心中的欠缺,也为了翠花不受官司之累,杨树生在处理野狐峡毁林案中采取避重就轻,大事化小的办法。因为白虎子他们盗伐的林木地界在护村林和国有林的交界地带,可轻可重,这就给了杨树生一个机会。在林场班子会议上,杨树生提出对盗伐林木的白虎子三人,每人罚款五百元,对翠花罚款五千元,木材没收归公的处理决定。几个副手一看场长这样说,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举手通过。

之后,杨树生托顺娃带给翠花七千元,叫她赶紧交了罚款走人。翠花原本不想要杨树生的钱,可是罚款的期限只有三天,她只得拿了这钱,到林业派出所交了罚款,最后给白虎子他们每人称了一斤茶叶作为歉意和补偿。从白虎子家出来,已经是后晌了,这时候走出山外也就是下午了,回不到老家的,可是翠花没有一点兴致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就婉拒了白虎子和其他街坊邻居的善意,坚持出山,准备坐车到县城,第二天一早就返回老家。

当翠花走出山林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太阳已经担山畔了,眼瞅着就要黑天了。她在公路边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了,依然不见班车的踪影。就在他着急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吉普车停在了她身旁,开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姨,你就是翠花阿姨吧!”小伙子嘴甜得很。

“是啊。你?”

“我是山峡林场的,我们杨场长要我来送你。”

“他人呢?”

“早上到总场开会去了,还没回来。”

翠花不大愿意地上了吉普车。小伙子把车子开得飞快,四十公里的路程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车子到县城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小伙子调转车头,准备离开时,突然间喊道:“阿姨,等一下,我们场长还有东西给你。”说着隔窗递出一个纸包,“日”一声油门开走了。翠花借着路灯一看,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圆鼓鼓的饱满。她叹了口气,把信封塞进怀里,向旅馆走去。

锁好了旅馆的房子门,翠花掏出信封来,里面装着一厚沓子钱,还有一张纸,她展开纸,上面有几行话句:

翠:没有想到在二十年后我们又见面了!阴差阳错的变故使得我们有缘无分,心中一直悲哀。更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参与了林木盗伐,违反了森林法,好在有我在,一切事情都已经了结,你不必再惦记。看你的情形,知道生活艰难,这五千元是一点心意,就算是我孝敬胡伯伯的,买木料修房子吧,再不敢干违法的事情。

炒面娃     即日

翠花把信封捂在胸口,嘤嘤呜呜地哭着,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她哭自己多舛的命运,哭她和杨树生的缘悭......哭够了,就下了决心,从此以后,再不与杨树生相见,至死也不告诉他她儿子望生就是他们俩那晚在野狐峡的土炕上丸缠之后有了的,儿子的模样简直就是杨树生的翻版。山大王在临终前要翠花把望生的身世告诉杨树生,人家的大是吃国家饭的,看能不能把娃娃帮携一哈,有个好的出路。可是翠花心里早已经拿定了主意: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再不要节外生枝了,她大一殁,这事只有她一人知道了。望生他大是个老实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言语,日子虽然苦焦一点,但是望生已经长大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穷就穷点,再不敢叫娃娃和他大伤心伤肺的了,自己做的孽就自己承受吧。

 

十五

派司机送翠花的那天,杨树生站在远处看着,根本就没有到总场去开会。他实在没有勇气在面对翠花了,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上了车。

就在送走翠花的第四天,总场纪检组进驻山峡林场,就野狐峡毁林案进行重新调查。纪检组最后得出结论:在野狐峡毁林案中,场长杨树生避重就轻,敷衍塞责,以人情代表法律,明显存在徇私行为。最后总场找杨树生谈话,要么野狐峡毁林案重新调查处理,要么他就要接受处罚。杨树生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后者,最后总场党委决定撤销杨树生山峡林场场长职务,记大过处分一次,调到林业局下属的一个小苗圃任第三副主任。

面对自己遭遇的处罚,杨树生一点都不后悔,他心里一直纠结的是,自从再一次见到翠花之后,无论白天黑夜,一闭上眼就是她那羸弱憔悴的影子,挥不去抹不掉,使得他备受煎熬。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起过此事,职工和领导都疑惑不解,明明显显的事情,杨树生干嘛要徇私违纪呢,好端端的一个场长就这样糟蹋了!

杨树生几次三番想去看看翠花到底生活的咋样,可是又几次三番地打消了念头。他不能给别人留下话把,让自己的女人娃娃在人前面抬不起头来,更不想打乱翠花平静的生活,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再次为他受伤。

 

十六

每年的秋季,是杨树生最想念关山的时候。虽然没有喝酸梨酒、五味子酒差不多已经快三十年了,没有吃野猪肉也快三十年了,但是在野狐峡吃肉喝酒的情形,随着年龄增长却是越加清晰,愈加强烈,纠结得他寝食难安。

工作上他早已经心灰意冷,无论调到哪个单位,都是一杯茶一张报虚度光阴,推日下山。

这不,今年的秋天正热烈的时候,杨树生终于出了县城,走进了关山,只是谁也不晓得他到关山里去寻找什么呢!那里早已经没有了人烟,村民在多年前都迁出了山外,剩下的只是衰败的土坯房和没人深得蒿草了,倒是野猪和獾,兔子野雉之类的兽门,兴旺异常,整个儿关山,已经是它们的乐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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