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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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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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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娃的冬天

满娃的冬天(小说)

巴城

1936年冬天,四川盆地,川东北的一个乡村。

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里的脚印一串串地通向远方,但很快被紧接着而来的雪给覆盖了。

老栓望着白茫茫的天空,豁着牙的嘴巴大张着。活了四十多年,老栓还没看到盆地有如此大的雪。村路上三三两两走过逃荒要饭的人,从那些仓皇的人们嘴里,老栓得知,整个四川闹饥荒,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唉,他娘的,要是天上下的不是雪,是白花花的大米多好啊。老栓叹了口气。此时,与陕西相邻的巴中县,也到处都是饥饿的阴影。家里存的粮食吃光了,连野外荒郊的树叶、树皮、树根、野菜都被吃光了。一棵棵树露出白白的身体,像裸露瘦瘦身体的女人。有的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吃观音土,结果吃进去拉不出来,肚子胀得像鼓一样。每天晚上都有人在给另一人掏屁股,被掏的人哭爹喊娘,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死了。新的坟墓一个接一个地赫然出现在村子里。

爹,爹,爹,肚子饿。满娃跑到老栓面前喊。满娃五岁,因为饥饿而发育不良,像一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两只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

老栓的眼泪一下子汩汩冒出来。该吃的,都差不多吃光了。大冬天的,所有的树都是光秃秃的,连树叶都没得吃了。家里还剩了一点点小麦,一家几口人还盼着这点粮食过冬呢。

满娃看见爹哭了,忙伸出脏脏的瘦瘦的手去帮老栓擦眼泪。说,爹爹不哭,满娃不饿了。

这下,老栓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在寒冷的风中传了很远。

翠兰,煮一点小麦糊吧。满娃饿了。老栓喊了一声。

翠兰是满娃的妈,病怏怏地从床上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走向灶台。每天只吃一顿小麦糊,甚至两三天才吃一顿,翠兰已经是皮包骨了,眼睛深陷下去,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摇摇晃晃的骷髅。

吃了一点小麦糊,满娃又开始蹦蹦跳跳了。他想找姐姐香香玩,但他不知道,姐姐前几天已经被爹娘送出去了,去了一户有粮食的地主家当丫鬟。少一个人吃饭,撑下去的日子就要长一些啊。老栓无奈地说。

满娃一个人在村子里到处跑,把积雪踩得嘎吱嘎吱的响。一个逃荒要饭的人摇摇晃晃地从满娃面前经过,他还对着满娃笑了一下,嘴里嘟哝着说了几句什么话,满娃听不懂。就在满娃一脸困惑的时候,那个人晃了几下,倒了。

满娃一路奔跑,边跑边喊,爹,爹,有个人倒了。

老栓连忙从草屋里钻出来,跑到那个人跟前。老栓用手在那个人鼻子下探了一下,摇摇头。满娃问,爹,他咋的了?

死了。老栓面无表情地说。

死亡像一只盘旋的老鹰一样,不断地在满娃面前挥着巨大的翅膀,飞来飞去。爹,我怕。满娃一下子扑进了老栓的怀里。

日子就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慢慢滑过。装小麦的袋子一天比一天还要轻了,而这个冬天,似乎还很漫长,就像是这茫茫的雪野,看不到尽头。

恐慌,像黑夜的蝙蝠,不断地在老栓和翠兰的身体里碰撞。渐渐地,眼里有了绝望的光芒。他们也想逃荒要饭,但往哪里逃,到处都是饥饿的阴影,到处都是饿死的人。

晚上,睡在四面漏风的房间里。听着狂风的脚步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黑暗之中,老栓摸了摸翠兰的身体,她的乳房干瘪了,像两张皮耷拉在胸前。大腿上也没有肉,摸上去像摸到了冰冷的柴棍一样。

老栓叹了口气。想当年,翠兰可是村子里众多小伙子垂涎的大美女,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那时,翠兰的胸部很鼓,走路总是一抖一抖的。结婚那天晚上,老栓爽完了之后,捏着两只大大的乳房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翠兰也睡不着。老栓当年也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俊美小伙子,可是在这饥荒之年,老栓一夜之间白了头,牙齿也一颗一颗地掉。高大的身材也佝偻得像河虾一样。

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做那事了。饱暖思淫欲,现在吃饭都是问题了,没心思也没力气那个。

黑暗中,翠兰睁大着眼睛,幽幽地说,粮食快要完了。

还有多少?老栓心里一阵发慌,说话时,嘴唇有些哆嗦。

只有三五天的口粮了。而且还要熬很稀很稀的糊才行。

唉。老栓又叹了口气。他的叹气,使这个冬夜更加寒冷,绝望。

睡在一边的满娃听见了老栓的叹气,睡眼朦胧地说,爹,莫叹气嘛。然后就又睡着了,在睡梦中,满娃梦见了天空下的不是雪,而是满天的馒头。他和姐姐香香两个人又闹又笑,捡起白白的馒头,吃啊,吃啊,一直吃得肚皮鼓得老高。

在梦里,满娃笑了,口水都流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不远处传来阵阵嚎啕大哭。老栓听得出来,声音是邻居秀兰的。当年,秀兰也是一个大美人,还是老栓和村子里的一伙年轻人用大花桥把她抬来的。此时,她骨瘦如柴,披头散发地扑在丈夫的尸体上哭泣。她的丈夫老贵吃观音土,吃进去拉不出来,给撑死了。

看着秀兰越哭越虚弱的样子,老栓想起了她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春花。此时,春花正躺在床上,肚子里空空如也,她没力气下床了。躺在床上,听见娘在撕心裂肺地哭,她知道,爹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爹了。于是,她的嘴巴撇了两下,呜呜地哭了。

老栓摇了摇头,秀兰家原来是六个人,两个老人,秀兰两口子,下面一儿一女,现在只剩下可怜的娘俩了,其他人都去了鬼城丰都,饿死的,要不就是被观音土撑死的。

老栓一摇一晃地从家里装了几把小麦,交到秀兰手上。他沙哑着声音说,我家里也不多了,这点口粮,你娘俩先吃着,能撑多久就是多久。听政府的消息说,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有粮食吃了。

拿着一小袋小麦,秀兰在雪地里给老栓磕了几个响头。老栓连忙扶起她,说,妹子,要不得,要不得。

下午,老栓和村子里几个男人把老贵埋了。没有棺材,没有送葬的队伍,也没有乐器奏响,老贵就这样冷冷清清的入土了。

回到家里,老栓对翠兰说,老贵死了。

嗯,我知道。翠兰眼神空洞。

可能撑不了多久,我们也要死。老栓说。

死就死,怕啥子?那么多人都去见了阎王。翠兰说。

可满娃咋办?

你说咋办?

想到满娃,两个人的心里一下抽搐起来。满娃才五岁,聪明机灵,不应该那么早就被饿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那天晚上,一夜无眠。积雪压得草棚吱吱呀呀的响,似乎,草棚也要坍塌了。

第二天,老栓红着眼睛对翠兰说,要不,把满娃也送出去算了。总比留在家里饿死强啊。我前些日子上街给老才说了,把满娃送给他,只是没告诉你。

翠兰点点头,眼泪无声地留下来。除此之外,的确是没有办法了。

其实,满娃躲在一边,听见了爹和娘的对话。他哭着一头扎入翠兰的怀里,说,娘,爹,不要把我送出去。满娃以后不叫肚子饿了,满娃以后听话了。好不好嘛?

老栓把头扭到一边,强忍住不让眼泪留下来。

老栓把满娃抱在怀里说,娃啊,不是把你送人,是送你去远方亲戚家玩。

满娃点点头,说,那好,爹,爹,你到时可要接我回来哟。

爹当然要接你回来的啊。老栓说。

那里有大馒头吃吗?满娃问。

当然有啊,顿顿都有大馒头吃。呵呵。老栓笑着说。他的心里却像是在被尖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剜。

老栓想把满娃送到县城亲戚老才家。老才跟老栓算是同家族的兄弟,因为祖上都是生意人,家境到老才手里虽然不怎样,但比起老栓,却好了几百倍。老才两口子膝下无儿无女,以前跟老栓说过,想抱养一个孩子。老栓当时说把满娃送给他家,他们还以为老栓是开玩笑的呢。

现在,只能这样了。哪怕是自己饿死,也得给满娃找一个有吃的家庭,让满娃活下去。

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老栓带上一点干粮,背着满娃出门了。翠兰倚在门框上,看着父子俩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在茫茫雪野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影。

路上,积雪被老栓踩得咯吱咯吱的响。身后的脚印,不多时又被鹅毛般的雪盖住了。

满娃穿的是打满补丁的棉袄,还是冷得两腮通红,亮晶晶的鼻涕直往下掉。

爹啊,还要多久才到啊?满娃问。

快了啊,应该是在吃中午饭之前到呢。老栓说。

去了他们家,会给我们吃中午饭吗?

当然会了,还有好多好多的馒头给你吃呢。

嘿嘿嘿。满娃笑了。鼻涕一下子又掉下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栓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这时,已经进了老才的家门。

看到满娃,老才两口子眼睛都笑眯了。老才只有一只眼睛,那一只眼睛当年打猎从山上滚下来,被地上的石头磕破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黑洞。看起来有些吓人。

老才张开双手去抱满娃,满娃害怕地退了几步,一下子又扑进老栓的怀里。爹,爹,我们回去。满娃带着哭腔说。

难道你不想吃大馒头了?老栓说。

想,满娃想吃大馒头。满娃咬着指头说。

想吃馒头就留下来。爹过段时间来接你回家。老栓说。

嗯嗯。满娃点点头。

那就快叫爹和娘。老栓指着老才两口子,对满娃说。

爹,娘。满娃小声地叫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似的。

哎,满娃乖。老才两口子笑得像弥勒佛一样。

吃过中午饭,老栓就告辞要走了。老才两口子给他装了一小袋粮食,大约五六斤的样子,叫他拿回去,把这个冬天慢慢熬下去。在饥荒的阴影下,一点点粮食真的比黄金还要贵重得多。

看到老栓要走了,满娃哭了,他有些反悔,不想留在这里了。爹,爹,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回去做啥?爹不是说了吗?过段时间来接你。在爹和娘这里,你要乖乖的听话啊。老栓一边说,一边迈出了门槛外。

嗯,满娃会很乖,会听话的。满娃泪眼朦胧,看着爹越走越远了。

吱呀一声,大门关上了。从此,出现在满娃面前是一个全新而又陌生的世界。

看着老才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老栓一步一回头地走着。他的心在滴血,他张大着豁牙的嘴,无力地吼了几声。他微弱的声音很在呼呼的风声里,好像不存在似的。鹅毛般的雪花一粒一粒地落进他的脖子里,他感觉浑身上下很凉,很凉。在路上,他已经看见了好几个倒在路边的人,他们僵硬的手指向远方。老栓感觉自己是在地狱里行走,他绝望地想象着,自己死了后会是什么样子?自己的尸体会不会被野狗吃掉?甚至被那些饿得发慌的人吃掉?想着想着,他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起来。

回到村子里,老栓先是去了秀兰家。一进门,只见娘俩紧紧抱在一起,坐在那里,秀兰两眼无神地看着外面飘洒的雪花。春花脸色苍白,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看到老栓进来,秀兰的嘴唇嗡动了两下,说,你来了。

嗯。老栓说。老栓从怀里掏出老才送给他的那点粮食,从里面抓出了差不多一半,放进秀兰家灶台上的盆里。

我去县城亲戚家要了一点粮食,给你一些。看看能熬到啥时候了?老栓说。

哥啊,你把粮食给我们,你们家咋办啊?秀兰说。

没事的,我们家现在就我和翠兰两个人。日子可以慢慢熬下去。

满娃呢?秀兰的声音大了一点,她的心里哆嗦了一下。

满娃······送人了。没办法,不想让他和我们一起饿死。老栓淡淡地说。

秀兰哭了,眼泪无声地在她瘦削的脸上流淌。

我要和满娃弟弟玩。可现在找不到他了。春花也哭了。

抹了一把眼泪,老栓回到了自己的草屋。翠兰躺在床上,瘦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团,像鸡窝一样。

老婆,我回来了。带回来了一点粮食呢。老栓说。把那一点粮食从怀里掏出来,在翠兰的眼前晃了两下。

翠兰看了一眼,没出声。她知道,这点粮食是吃不了多久的。

冬天应该会很快就过去了。春天来了,我们至少还可以挖野草,吃树叶。老栓说。

嗯。翠兰点点头。但他们都不知道,这冬天到底还有多漫长?

每天晚上,满娃都会梦见自己和爹娘、姐姐在一起。娘会蒸大馒头,蒸出来的大馒头又大又白,他和姐姐一边吃馒头,一边在雪地里欢快地奔跑。爹的牙齿又全部长回去了,一笑,整整齐齐的两排。娘的身材丰满了,娘挑水的时候,腰肢扭得很好看,两只丰满的乳房不停地颤抖啊,颤抖。

每个白天,满娃坐在院子里,朝着爹和自己走来的方向看。他在盼望,爹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来接自己回家,回去在娘的怀里撒娇,和香香姐姐、春花姐姐一起玩耍。

雪花依然在下,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满娃的这个冬天,不是在做梦,就是在眼巴巴的盼着他的父亲老栓来接他。

满娃不知道,他的爹爹老栓在回去半个多月之后,饿死了,死的时候,老栓的双手朝着满娃所在的地方绝望、无力地挥舞了几下。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嘴巴也大大地张开。

之后,满娃的娘翠兰也消失了,不知是死还是活。茫茫的雪野,无情地掩埋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雪,还在继续地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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