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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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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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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记

差不多近一个月的时间,阴雨连绵,甚至某日清晨还惊雷大作,于是当时很自然地忆起那首汉乐府《上邪》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并不晓得是哪一位多情女子的真爱又感天动地,说起来,已不多见也。而雪始终是罕物,谈不上望眼欲穿,可没有雪的冬天终究怪怪的,哪怕是江北地带。直至此刻窗外的扑扑簌簌,遂觉恍然如梦。

雪来不来,丝毫不会影响年终岁尾的喧嚣氛围,菜市街愈加的人头攒动,以及超市、车站、机场、码头,到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自元旦前后,朋友圈里便一片“年终总结”状态,每个人都将自己最热火的纪念晒出,满满的幸福,或亚幸福。总比兵荒马乱好,尽管没有一个不是悲欢离合摸爬滚打,但所谓“正能量”即是擦擦汗(泪)水,勇敢眺望。去岁这个时候写《旧年生死书》,如今翻看,最末一段颇是提气,“冬后自然是春,尚在隆冬腊月里跋涉,怎么听这话也有些痴人说梦。可冬后真的就是春,生生死死的好不教人惆怅。那么,等到春天来了,山上的野花开了,便可以去森林公园的长椅上,坐上一阵子。”孰料眼前风物,即便春天来了,已不能健步如飞,最多去森林公园的长椅上,坐上一阵子。

“自己拿一拿主意,是注射B12,还是玻璃酸钠。二者的差别,便比方说,都抵饿,一个是窝头,一个馒头,价格差得好多……”福乐街按摩馆的Z大夫,行医大半生,中医按摩是拿手绝活儿。他一边推拿,一边绍介,钻心的酸麻在颈椎上漫延,实在怀疑这些按摩师们尽是武林高手。“那就……就……‘窝头’……吧,老派人嘛……吃啥不是吃……哎哟……”按摩馆在福乐街幽深的巷子里,下午的时光懒散而安逸,毕竟三月里什么都是来得及的,两侧的摊贩们有的关了门,有的虽然照常营业,因为行人寥寥,也多在假寐,这样的风景一直看到四月。四针B12每隔一周注射一次,寻常仅仅是按摩,颈肩综合征、腰肌劳损,膝关节炎……Z大夫一边按着,一边感喟,“以你这么年轻,不应当嘛!”能怪谁呢?只怪流年,碎了一地。

不得喘息呵,五月的手术再也躲不过。本来是到人民医院做其它检查,逐项检点,差强人意,最后关头,终于下了决心,“大夫,你再给我看看这儿……小腹这儿……挨着右腿……对,对,就这儿,肿块。”大夫三十出头,厚厚的眼镜,但貌似书生意气,实际上处理病症十分果断,“多久了……什么?四年?……疼,肿……天天吃止痛药消炎药……耽误了,耽误了。不是只有良性肿瘤与恶性肿瘤两个可能,你这多半是腹沟疝气,去做CT吧。”折腾一上午,拿到检测结果,大夫的结论是即日准备手术,他说再不做,疝环儿就要把脏器组织卡死了,很危险。大概四年,对于这个肿块的态度,并非一直是波澜不惊,彼时发作,便咨询过相关医者,人家讲,肿块嘛,就是瘤子,要么良,要么恶。潜台词,良的坏不了,恶的……大部分好不了。所以,四年前的抉择是放弃,生活的本来面目每每如此残酷,假设进一步检查,是恶种,都那么大了,哪还是早期,怎么办呢?倾家荡产,债台高垒,受尽非人折磨,然后……哪还有什么“然后”,留给亲人们一个穷毕生之力也无法补偿的烂摊子。放弃,不查。于是,近一千五百个日夜,吞药,吞药,吞药。同屋的小孩子手术时间半小时,轮到自己,上了台子,一针全麻,醒来再问,快四个小时……医生说,手术不错,仗着年轻(又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从血常规看呢,间接胆红素超了两倍,以后戒酒吧,没有侥幸,终生的,当然是建议。关于原因,一个可能与长期服止痛药有关,一个可能与饮酒过量有关。反正建议嘛,不听没办法,后果很严重。

肚腹之上三个微创刀口恢复起来很慢,浑浑噩噩的,数着数着,五月六月,七月喆儿来淮时,已大好,不过好像是撤了点力气,再跟他爬山涉水,怕过度牵动伤口,不免有些小心翼翼。喆儿将近一米七五了,十五岁,壮得一言难尽。父子俩一张板床,他睡着了翻身,别过来的一腿,力道“千钧”。四十几日里,例行地做功课,读小说,攀爬与环湖,小孩子没有忧愁的心思,即便年年南来,什么东西依旧是新鲜。辨一辨山里的草木,听一听纷繁的鸟鸣,到小溪边,到芦苇旁……他总忘不了提示,“爸,你慢点儿,伤口……”他已是小小少年,不再是那个片刻不见便要四处喊一喊的小毛头。自然,有时候也使一使小性子,一个人闷头在前边走,树木参差,灯火飘渺,走得远了,慌得回头瞅一瞅,被屁上两句,马上“扑哧”笑出声来。有一次,在地摊上觅得一柄小指环刀,他满心热望,生怕不被允许,“买!只要你能在高铁上带回家。”“能的,刀刃长度不到九厘米呢!”他爱不释手地抓到手里,后来真就带回了乡,小子颇是得意。

贸易战的直接影响是,上游公司的订单大幅缩水,不似以往,单子大,时间紧,询了价就得忙着排产。日日等单子,等单子,自春徂秋,茫茫然便眼看着入冬,十一月,十一月,膝关节又隐隐地痛起来,仿佛里边圈禁了一匹洪荒巨兽,偶尔地伸一伸爪,耸一耸毛,便令人默然不适。于是拜托W兄与X兄引路,去蚌埠地面上的一家久负盛名的骨科医院拿药,坐堂大夫举着片子看了半晌,很负责任地讲,“你这还真不是关节炎,是半月板磨损,爬山太多了吧?开些膏药、中药,如果膏药过敏,不要紧,中药是主要的。以后少登山,多平地运动。”运动过量?半月板磨损?什么鬼哟。然而,人家的判断是没有问题的,想江淮这七八年,一个人过活,日日攀山,一上一下,马马虎虎七公里,架不住天长日久。回程时,二位老兄给拉到上窑山上逛一圈,记得他们当时指着西北角的一座掘挖过度的山体说,那就是有名的蚌埠刘氏兄弟造的孽,差点把整座山挖走了。不知道就怎么回了老兄们一句,“我这一年,像是唱堂会,锣鼓家伙齐上阵,热闹归热闹,可都啥对啥嘛!都年底了,这回安生了吧。”人道风马牛不相及,只怕如是。

安生不安生,自己哪管得了。《安生与七月》是部文艺流量小电影,不经意间听到过其中一句台词,“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之所以言及“文艺”,就是指其为了赚一把同情泪,什么事儿吧,尽爱往反处演。“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么?或许吧,再辨下去,将会是面目可憎的哲学问题,但“放下”之语,浑如梦呓。十二月,母亲的精神又状况频出,以至于需要住院治疗了。

夏秋之际,母亲因为胃病住过一次院,然后失眠恍惚,带她去精神病院,找到当年的主治大夫,说是回家服药即可,抑郁没有复发。两个月过去,疗效不太明显,十二月返乡,陪了她十来天,最后决定去住院。母亲的抑郁病史二十五年,之前三次住院,距离最近的一次,已有十年。母亲老了,住院的半个多月,夜里要起来几回,为了怕她跌倒,总是把门闩死,这样她就得喊醒熟睡的儿子。走廊里灯光昏暗,母亲走得颤颤巍巍,这种病症的给药,虽不像早年的副作用之大,但对于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而言,仍然明显。医院里伙食尚可,早上馒头油条,米粥咸菜,中午晚上精工细作,有时给母亲要份馄饨,水饺也吃过几次,她吃得津津有味,病情见好,笑容便多起来。每天例行给母亲拍一点视频,至于为什么,就是想嘛。

“儿呵,你在家待了一个月,也出院了,回吧。”母亲看出儿子平时的忙碌,医院里没有WIFI,电脑只好分享手机流量,好在电子商务已经很发达,大部分工作,能应付得过去。回吧,回吧。再回到江淮,辽阔的旷野中,密布着稻田的茬口,万木萧萧,心下亦萧萧。

几乎没见过天空的蔚蓝,近一个月的时间,阴雨连绵。朋友圈里,每个人都将自己最热火的纪念晒出,辞旧迎新,如果可以,谁不是擦擦汗(泪)水,勇敢眺望。流年似水,碎了一地,忍不住反问自己,四十年如梦,虚度了多少光阴? 

暮色复深沉,窗外雪花纷飞,盼呐,盼呐,只盼一场雪来,咂一咂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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