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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随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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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看蓝天

                     

小时候的天是蓝的,像水彩涂过一样的蓝,也像红蓝铅笔的那一头亮出来的蓝。小时候的山村是住着人和牲口家禽的地方,农具从不闲置,即使到了大冬天,挂在窑面子上的农具也不会生一点锈,阳光照在刃上就闪出几道光线。

小时候的生活方式是与土地有着密切关系的,不可分离,也无法分离。很多人说黄土地是贫瘠的,说这片土地的贫瘠养活不了这里的人;而事实是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尽管活的很难很苦,但是一辈一辈地活下来了。活下来的唯一依靠就是这片土地的深情馈赠。

种庄稼,干农活就成了这里所有人懂得的一项生存技艺。

学校在前村,放学后的家庭作业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能完成。剩下的时间就是跟着家人去庄稼地里干活。暑假是漫长的,也是一年中跟着父亲上山干农活最多的时候。陕北的夏天不下雨不刮风,太阳盯着晒。大地上的一切似乎停止运动,安静地忍受着太阳的烈焰。黄土很烫,赤脚走上去脚趾头缝里挤进去的土如同冒出的火苗,恨不得立即把双脚插进冬天的冰窟窿里。

最喜欢后湾里的那座叫黄米梁的高山,那座上山向南的坡上有我家的三亩地。坡地不适合种谷子,谷子的密度远比洋芋、黑豆密集很多了,谷苗之间的缝隙不到一寸,因为锄草的时候剐起来的土疙瘩顺落到下去,会将下面的谷苗埋掉,因此这样的坡地上只适合种洋芋和黑豆。而作为陕北最重要的农作物——谷子,只能选择比较平整的地来种植。谷子脱壳就是小米,小米跟陕北是捆绑在一起的一种庄稼,这种捆绑其实是一种文化的相辅相成。陕北是一个地域标志性的名称,而小米是养活陕北人的主要粮食。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方水土与这里的人和小米所建立的关系是一个终极生态链的最好结果。外来食物(大米、白面、鱼肉等)、文化等的融入,至今无法使这里的人把自己的胃腾空而接受新鲜的外来食物,如同每一个陕北人的每顿饭先用小米粥垫底,然后再吸收其它食物。当然就文化而言,不管你是古老的,还是先进的,不管你是外域的,还是漂洋过海的,都必须以黄土文化为载体,然后让各种文化的介入,必须要以黄土为底色,方可得以发展。如同做人的文化、非得诚实、厚道铺底。

陕北与小米的属性便明确了!

我家的那三亩坡地年年种着黑豆。黑豆产量高于黄豆,那个时候只追求产量,不追求粮食的口感和营养。那个时代是以填饱肚子为目的的生存方式,至于能够舒适地、幸福地、有品质地生活,那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而那个时代的肚皮从来都是扁的,是装着苦难积累起来的杂粮粗饭。坡地上种黑豆是大家共同的选择,右靠着我家地界的坡地上也是年年种着黑豆,而靠左的那边是山崖,足有二三百米高的山崖下面就是后湾里。

从后湾里上山到自己地里,要在一条羊肠小道上绕来绕去拐好多弯。陡峭的山路上常年有扛着农具和背着庄稼的人上上下下走着,即使到了大冬天,也会有人赶着羊群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山路被人的脚和动物的脚踩得犹如石头一样坚硬,原本是黄土的小路被踩得发白,站在对面的山上看,羊肠小道如同一条白色的绳子捆着大山,而这样像绳子一样的羊肠小道捆绑着陕北的每一座大山。羊肠小道,变成了把陕北人命运和大山紧紧捆绑在一次的最结实的绳子了。

跟父亲到后湾里上面的老雷峁山上种、锄、收黑豆的春夏秋三季,看到的蓝天是最好的蓝天。春天的蓝天是俯下身子的蓝,是春风吹不散的蓝。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在山坡上种下一片黑豆,黑豆会在一场春雨后长出两片叶子的小苗。夏天的蓝是盛开着白云的蓝,地里的黑豆长到半尺高,正是除草的时候,父亲会选一个日头火毒的日子带我去除草,这样被锄下的草会被晒干,而不易活下来。而到了秋天,蓝天是很高的,抬头望去,这片辽阔的蓝虽不能触及,但能嗅到它的味道,这味道是清风的味道,是透明的味道。父亲会选择一个雨后的日子带我去收割黑豆,雨后的黑豆没有了干枝棱角的扎手,拔的时候手掌不会被弄破。

暑假在盛夏,与父亲一起去老雷峁锄地。正午的日头被喷射出来的火焰迅速让光着上身的父亲和我的双臂与背部蜕了一层皮。父亲说到山崖边的那棵老椿树下歇一会。和父亲并排躺在树荫下休息,软棉棉的黄土是发热的,与背部的汗水接触后,那层发热的黄土吸干了身上的汗水,我们的身体渐渐舒服起来了。父亲开始抽他的旱烟锅,一股浓浓的烟味儿掠过我的面部,然后升到天上去。我双目看蓝天,看天空中飞过的鸟,一直看到那一缕缕与白云相近的旱烟散尽于广阔的视野中。

陕北的山是滚圆的山,像一个个捏好的泥团摆放在一起的玩具。这种摆放有序而不凌乱,山与山之间隔着的沟壑基本上宽窄度一样,沟底偶尔会有一条小溪流出,那么这条沟里就会草木茂盛。这里的山壑因缺水长期裸露着黄土的肤色,若能遇到水,就会十分夸张地长出一片青绿,其实土壤里的养分是充足的,只是没有水的滋润,而辜负了这片土地的厚待。

不是每一座大山都有名字,相邻与庄子和被耕作的山才会有名字。这些看似相同的山总会被这里的人发现不同之处,发现的不同点就是被命名的理由,比如山顶如圆规画过的半圆一样的山,取名为圆头峁、山形有点像老鹰的嘴,取名为江嘴沟,山体有点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取名为石沟梁,山形稍微有点长的叫跑马梁,山体的一侧有塌陷的山叫塌崖沟,山上适合种小米的叫黄米梁等等,陕北人给这些大山是赋予象形字的意义来取名的。

与父亲在椿树下睡一觉,也叫歇晌午。歇晌午就是午休。这样的午休对于父亲而言就是侧躺在地上抽几杆旱烟锅后,然后小眯一会。而对于我来说,闻着父亲的旱烟味怔怔地盯着蓝天,看看天空中出现的所有东西,想想天空最高处究竟藏着什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每一次凝望都会带着这样的好奇心而慢慢入睡,山风从沟底徐徐吹来,整个人在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中,享受大自然带来的惬意和舒畅。

这个晌午很漫长,根本就不会离去。于是父亲叫醒熟睡的我,继续锄地。酷热的天气里,我们的身体再次大汗淋漓地忍受着太阳的暴晒,水分迅速流失的身体一再提醒我们需要补充水分,口干舌撬的父亲打发我提着一个陶罐到山下的麻花沟提水。麻花沟有一汪山泉水,泉水清澈清凉,是周围山上劳作者取水的唯一水源。我撂下锄头兴奋地冲下山沟来到水边,水里长出像马兰花一样的芊芊水草,有好几个人正在舀水,我正要蹲下舀水,看见一条花红蛇在水草间里游动。侯然而起的我被吓得不敢再去舀水,旁边的老王笑着说,娃娃,没事。有蛇的水更解渴。说毕,他双手掬起一捧水喝下去。

父亲喝到我提的水了,他抬头望了望天说,老天爷不下一滴雨,是要咱们的命啊!

十年九旱的魔咒似乎成为这片土地的宿命。田地里的禾苗经不住太阳的烧烤,看上去像丢了魂似的耷拉着脑袋。好在有夜晚可以使这些禾苗恢复元气,庄稼在昼夜更替的兴旺与衰败中一张一弛地在富有弹性的生存空间中活到秋天的那场雨中,然后献上饱经风霜的果实。如同这里祖祖辈辈的人,在自然环境中就这样生生不息地挺过来。

夏季的陕北是难熬的季节。父亲的感慨发出了那个时代所有陕北人无奈的痛苦之情。一滴雨也不下,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断流,龟背一样的河床揭发了太阳的罪证,包括山上的草木和在清晨去吸吮草叶上露水的鸟。

麻花沟的这汪清水没有干枯,村里人认为是老天爷给大家留下的最后一把口粮。

到山顶去看,正对面是圆头峁山,后面是江嘴沟,沟里有大坝,向西是石沟梁山,向左是老雷峁山。老雷峁山是一座有故事的山。传说山上有一条成精的狐狸,它不偷吃鸡,也不吃肉,只吃野果和草根。有人看到它在一片谷子地里跳舞,也有人看见它在一个山头像猴子一样搭手瞭望。村里有一个猎人,拿着自己自制的土枪去老雷峁打野兔和山鸡,当他瞄准一对野兔母子,就要扣动扳机,这条狐狸急速从眼前跑过,受到惊吓的野兔逃窜了。气急败坏的猎人端起枪就向狐狸开火,狐狸一闪而过影子都没留下,没有击中狐狸的猎人一把将枪扔到地上,望着狐狸消失的山垭口大骂要迟早消灭了这条狐狸。猎人连续几天到老雷峁找狐狸的踪迹,他给土枪里装足火药和子弹,只要发现狐狸就会一枪致命。村里有人说那狐狸已经修成精了,你不会拿下的。猎人说就是成精了,我也要想办法拿下,不信你等着看。有年长者说,狐狸是神灵派来的,不要歪好不识,干这种短事。猎人听不进去,他心想这狐狸坏了自己的好事,就是庸俗之物,不会成精的。

第三天的时候,猎人枪走火,把自己打死了。年长者痛心地说,你是一条命,那对兔子母子是两条命啊。活在世上,人跟兔子是一样的,你要吃饭要活命,它们也要吃草要活命;凭什么你能活下来,它们不能?凭什么你去杀它们,它们就不能受到狐狸的保护呢?

狐狸成精的事儿传得更远,几十年来老雷峁山上的狐狸没人敢动。至于狐狸是不是真的吃草吃野果,大家宁愿相信,也不会有半点质疑。而村里的鸡隔三差五地被不明动物在夜间叼走,有些人心想是狐狸作为,但是没有人愿意说出来。

我在山上望蓝天的时候,多次看见一些白云像狐狸,在天上游动。一次我指着一朵像狐狸的云彩让父亲看。父亲抬头望了望说,这是咱老雷峁的那条狐狸上天了,它成精成仙变成了白狐。

父亲的话太具有文学色彩了,非凡的想象力使这里的人有了艺术的特性,他们不仅仅在山上唱信天游,更爱在抬头望蓝天时把内心的一些诉求,以浪漫的手法付之于天空中游动的云彩、飞鸟和树叶等。

我和村里的人都爱上山看蓝天。每当站在一座山的高处抬起头,就会感觉到四周群山滚滚而来聚在自己的周围,与自己一起抬头望蓝天,望蓝天上偶尔慢悠悠地飞过的飞机和偶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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