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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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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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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约的娘

 

娘木木地坐着,全身透出的气息足以驱散我所有的乐观,灰白的发稍挂不住一丝光泽,突出的颧骨撑出熟透的柿子色,透着高血糖的指数,厚厚的羽绒服守不住她身体的热,她缩着身子,本该踩在地上的脚也向上缩着,仿佛把全身的肉缩到一处,堆出热量,可我握住她的手掌,感觉依然冰冷。

我把她曾经跟我说的话,送还给她。娘!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很难受,带你去看医生。“不用!没有什么症状,就是觉得很累,没力道。”说完抿上嘴,来了泪水。我掏出纸巾帮她擦拭着,娘抬起手要推我离开。可是动作轻到我没有觉察,因为我看到,才知道是推,催我去上班。

娘的言行这样简约,万万不该,她的童年已经简约到少亲寡爱,七岁时她的母亲就撒手而去,她成了一个没有母爱的人。她结婚的妆奁简约到只有一口木箱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木橱,我父亲嫁给我娘,带来的是一串捕鼠器具。想象这生存处境让我看到了一株岩壁上的孤草。这无奈的简约,告白着我娘生存的艰辛。万万不该只是一种情愿。简约出台,必然也是简约谢幕。

是的,就是如此!几十年来,娘一直抗争,七岁时她垫着石块拿起勺子,让这家灶头的烟囱冒起了吹烟,在这家简约到没多少光亮的舞台上她唱起了主角。虽说是独角戏,可越演越有谱,越演越成功。十七岁学做母亲,接着拼命地生儿育女,一共生下十胎,养育了六女两男。面对着餐桌上露头桌下无脚的一大班小仔,她成了导演,成了善跑龙套的大戏袋。她言语多了,手脚灵活了,脑子好使了。这时的娘演技不再简约,而是声情并茂,丰富多变。当时我家常出现青黄不接,僧多粥少的情形,特别到了酷暑七月,娘和父亲要合计又合计,米缸里的几斗大米,仓里百来斤地爪米,如何能让全家人挨到秋收。娘有办法,她发明了米糊羹,一升大米,几片薄荷和紫苏叶,炒稣磨粉,和上锅里煮沸的葫芦汤,一家人呼噜呼噜喝着薄荷和紫苏的香味。黑黑的地爪米,娘把它做成了饼,我捧着在村弄里嚼着娘给的甜蜜,村弄里孩子们羡慕的目光让我娘精神十足,没有了疲惫。婶啊!姨啊!一个个咨询,让我娘成了明星,她不再孤独。娘的生活不再简约。

孤独是智者才能享用的奇境。娘太平凡了,她用上近于讨好的谦卑礼待村里的每一位人,按照辈份叫个顺口,她不仅自己这样做,把我们这班小仔一个个教乖。虽然我没有外公、舅舅等可叫,但叔公、伯伯一样叫得亲切。别的孩子嘴甜着,我也一样甜着,没有觉得比别人少掉什么。大概简约有更大的包容空间,弱小的藤萝与大树走得更贴身。在娘宗亲当嫡亲,乡亲当宗亲的引领下,村里,我们不乏亲情友情。简约的娘,在乡村这个大舞台里唱得不比任何一个媳妇逊色。

娘与她父亲在相依为命中,成了我爷爷(外公)身体中最重要的一条血脉,扎了指尖痛在爷身上,流的是我娘心里的血,晒在阳光下热着是爷的身子,舒畅的是娘的活脱。爷爷的饭经常煮在灶头那个炭火的炉子上,粗糙的瓦罐在温火里煮着白米或糯米。我到乡镇念中学每个周末回家,娘总叮嘱炒上两碗面带回。瓦罐的饭香和炒面的油香,我即便流了口水,也只能嗅嗅。不端行为娘下手绝对不轻,我在姐姐身上见过娘的执法。在娘的精心照料下,爷爷的破胃一直使用到八十五岁。给爷爷大火笼压火种是娘每天早上一道重要作业,冬天娘在灶头燃起火,接着就是给大火笼压火,然后送到爷爷房里把爷爷的长衫盖在上面温着。爷爷常年提着大火笼,就是夏天还不放下,他的理由是抽烟省了火柴。林林种种,娘把它简约为“应当”二字,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娘并不觉得累赘,爷爷也习惯,也不觉得给人添麻烦。然而娘生病了,爷爷就会长叹,望着我们的饭食,提着火笼无所适从。只有爷爷才知这个习惯的珍贵。娘教姐姐、教我接着她的作业。于是我爷爷坐在凉亭里聊天,比起别的老人更加安祥。

简约的娘,手灵活,脚灵动。我们的日子被她翻炒的得热乎,缝补得结实。乡村山野田园处处被她踩出人的气息。她触草染绿,面水见影,看云识天气,见闪听雷声。她的脑子没有存储虚幻,就是梦也当真。她没出过村,村外的世界对她来说全是故事,然而她把故事也当真。凡是乞讨的进村,娘有一升给一盏,有一斗给半升,因为在她的故事里,施舍都能得福,更可笑的是她把行乞的人都当作是神仙化身。说是神仙用行乞考验凡人,行善就能得到普渡。一次,来了一个疯丐婆,娘居然把盖在黑萝卜碗上蒸点油香那块猪肉挟给了她。村里的人围着笑,娘也在笑,进了家门对我说,说不定这疯丐婆是荷仙姑化身。简约的娘,头脑也就是这样简约。简约到想用小善积大德,小施得大福报。

娘焚过不少香,给过行乞者不少饭食,但依然摆脱不了草命,回归成一棵孤零零的芦苇。老和病锻打的剪刀,依旧无情地剪去了她的健康和灵活,剪去我们兄弟姐妹这些丛生小草赋予她的春意,娘虽舍不得这无情的裁剪,但她依然用一个最简约的字——命——包容剪子的取舍,拒决住院,静如将枯的芦苇,把一年的四季简约成一个深秋。

简约的娘,我想带她到大城市走走,娘说大地方车多人多晕头,想让她上馆子吃个厌,她说糖尿病不宜多吃,所有的情愫都被简约了,只余下了一个字,爱!爱我这简约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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