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开骂春风

原生态的情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绿色而没有污染。

“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明冯梦龙《序山歌》）世间的许多事情充满着沉默的悖谬。回忆像孩子一样，总会玩捉迷藏的游戏。如果要擦掉关于情爱的记忆，就如同铲除一尊石刻雕像总会留下痕迹，现实的没有恰恰证实了曾经的拥有与存在。由于有了距离与迷糊使之获得了此地无银的隐秘，反而更加激起人们的关注或者深深的探寻。尤其是深不可测的情爱。

不久以前，下乡调研时获赠一本《丁家乡志》，倍感有幸。其中《社会风土》章收入山歌数十首。编者介绍说，为了收集这些山歌，他们请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唱了一个多星期才记录完。岁月在流逝，一些民间的文化珍宝正在随着老人的离世而渐次泯灭。真的要感谢这些热爱乡村文化的记录者，他们从时光的深水区及时抢救出了这些正在沉没的弥足珍贵的瑰宝。这批山歌许多是以“劳动与爱情”为主题的乡村情恋的咏唱。

有假诗文，无假山歌。无论是土是俗，都有天生“无邪”的本性。山歌，是山里的歌曲，这里的山已经从山水的“山”而进化为表达性质的词语了。山，就是原生态的意义。群众说“山”得很，意义是与“雅”相对的。我相信，这些山歌中的短章一定是与《诗经》中的国风遥想呼应的。

从相识相遇相知到心照不宣而成为伴侣，是许多山歌的情境主题。“我和幺妹门对门，打伙用个洗脸盆。早上照见妹洗脸，晚上照见妹关门。”两小无猜，情同手足，物资匮乏，在自小的患难与共中已经萌发了情爱的种子。“我和幺妹门对门，看着幺妹长成人。花花娇儿来抬走，你说心疼不心疼。”幺，小也。两小无猜的相知相悦，到了情爱生长的青春期事与愿违没有结出果实，却在无形的压力下突变成了恒久的惆怅与失落。“情郎哥儿你不知，昨夜挨打只为你。前屋打到后屋里，眼泪一擦又想你。”父母的棍棒加臀是那么的无情、惨烈、久长，但肌体的剧痛却不能抹掉心中的刻骨恋想。封建礼教剪不断情爱的潜滋暗长。“正月望郎是新年，只望情哥来拜年。馍馍搁得皴了口，豆腐放得起了癣。”妹妹已定婚了，但不能与情郎经常见面，只有在过年的时节，哥儿来拜年才能见上一面。她度日如年，从三春到长夏到寒冬，苦苦地等待着，度日如年。终于过年了，她早早准备了好吃的留着，然而，哥儿却很长时间不见来，馍馍由于日久风干失去水分而皴裂，豆腐也放得变质了。相思真的难熬啊。却恰好反衬了情爱的炽烈。“清早起来把门开，一股凉风吹进来。这股凉风吹的怪，咋不吹个小郎来。”情窦初开的季节，对于情爱的向往时刻萦绕在心，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想到了。

两情相悦总是与审美情感融为一体的。美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活色生香。“贤妹长得像粉浆，见了如喝迷魂汤。五月端阳打个嗝，九月重阳还在香。”小伙子叙述贤妹给人摄魂着迷的感觉，没有直接描述她的外貌，而是巧妙地着力于她的气韵，用夸张地手法来表达。“贤妹长得白如银，想死团转年轻人。多少活的想死了，多少死的想还魂。”妹妹美如天仙，是四乡八里的小伙子追求的对象。她让好多人害相思，害得死去活来。“清早起来就上山，老起锄头去薅烟。转眼看上知心妹，锄头不往地里钻。”见到心上人的喜悦，专注而又让人忘情，简直就是汉罗敷的复活再世。“棬子叶儿棬子根，我劝情哥订门亲。年轻时候倒好耍，老了时候靠何人。”表白与示情是含蓄婉转的，爱你之心昭然若揭，羞赧中深藏着倾心相许的企慕。乡村山隔水断，相爱者不能经常相见，这让许多青年非常恼火。为看一眼心上人，他们善于创造条件与机遇。“清早起来就上梁，扯片叶儿吹响响。贤妹听见树叶响，假装出来凉衣裳。出门一看郎不见，抱着衣裳哭一场。娘问女儿哭啥子，没得米汤浆衣裳。”吹树叶的声响给屋里的妹妹发出了信号，她找了一个借口出门来，却又没有看见心爱的情郎，一边泣涕如雨，一边还要掩饰娘的追问，真的是难为了妹妹的芳心。“米汤浆衣裳”是一个结局的隐喻。“豌豆花儿滴溜圆，妹煮干饭等情郎。犒劳情歌吃饱饭，嘴巴笑成月亮弯。”妹妹煮了一顿好饭，主要是为了情郎高兴，关爱就在这无言的寻常之中。“粉布衫儿叉子高，一风吹起白裤腰。不是奴家耍牌子，本是裁缝手艺高。”姑娘穿上了漂亮的新装，她对自己腰部特别自信。微风吹开裙衫的叉子，露出了雪白的裤腰，让你看看这就是青春美妙的“小蛮腰”。裙开骂春风，言在此而意在彼。她的腰引起了流盼的涟漪，但她故作镇定推说是裁缝的手艺高呢。

距离产生美。不少的山歌中表达的情感由于有自然、社会伦理以致礼教等墙壁的阻隔而给人一种压抑或者忧伤。无形的巨手随时都有可能为情恋布下天罗地网而造成中途夭折。“桃子开花吊吊长，隔州隔县我想郎。写封书信没人带，望着青山哭一场。”春光撩人，美景如诗，但情郎却远在他乡异县，更可恨的是无法鸿雁传书，望断天涯路，消息不能达。孤芳自馨憋闷得只能望山泣泪。“叫声情哥你莫约，院子中间人口多。筛子底下眼眼多，你要约我去上坡。”妹妹告诉情郎约会要注意场合。院子里不是约会传情的地点，人多眼杂就像筛子眼那么多，那就到坡上去吧，一阵教训后她给出回应。“太阳出来笑辣辣，晒死奴家牡丹花。心想挑水来救你，天上又在下黄沙。”看着花儿经受折磨枯萎而不能浇灌，无助无奈，天上的黄沙显然是有所指的阻碍力量。“柏木板凳四只脚，你我有话坐到说。一要我们姻缘到，二看八字合不合。”对于小伙子的示情姑娘是懂的，也是理解的，但她是理性的，她机智地婉言拒绝了，姻缘与八字成了她的借口。

爱情无疑是一场复杂的心智劳动。劳动工具在乡村成为了爱情上演的道具。“郎也乖来妹也乖，郎拿簸箕妹拿筛。郎拿簸箕簸出去，妹拿筛子筛拢来。”劳动的过程就是情恋酝酿和发酵的过程。“五月麦子乱糟糟，咋个叫妹下镰刀。不当给你割麦子，就当给妹混心焦。一地麦子割出头，没得啥子丢想头。给你唱个山歌子，牢牢记在心里头。”在收割麦子的过程中睹物思人表达出对所爱的体贴、爱怜，末了还要唱支山歌给她留在心里头。“藤缠树来树缠藤，钥匙缠锁锁缠门。豇豆缠的玉米杆，情妹缠的有钱人。”负荷越重的爱情越贴近大地而有烟火气。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乡村的每一桩爱情都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与种采芟收炊烟袅袅融为一体的。情妹爱的是热爱劳动而可以依靠的人。“天上云起船拴索，船沿下头是江河。娶亲要取勤快妹，切莫娶那样子货。”样子货就是徒有其表而游手好闲者。光有外表是不行的，还要勤快才行。“草帽子儿顶顶麻，你没嫌我麦子色。你也把我瞧不起，我也把你看不热。”麦子色是劳动历练的健康色，但却遭到了别个的轻蔑，话不投缘各自找到了分手的台阶。“隔河望见妹穿蓝，手里拿个锯锯镰。心想给你割麦子，屋里又在拣老蚕。”劳动的繁忙让爱情无暇表达，只有心向往之了。“太阳出来半阴阳，妹做活路没心肠。人在这里做活路，心在那里陪小郎。太阳出来又晒人，只望青天起朵云。起朵乌云来遮到，上遮日头下遮人。”干活的小妹神不守舍，只为思恋情郎，幻想着与情郎的相会。

情爱是无价的。年轻男女相知相爱忠贞不渝一直受到人们的肯定。“生也缠来死不丢，哪怕眼睛落了扣。纵然哥是讨口子，妹也跟你背背篼。”爱情已然超脱了荣华富贵。“郎去讨口妹背蒌，一对鸳鸯不分割。苦藤上面结苦瓜，同苦命儿快乐活。”贫贱夫妻抱团取暖，共同的境遇缔结了同频共振的追随。“郎在苍溪妹在阆，苍阆两县都一样。只要二人合了心，哪怕走到天边上。”爱情已然升华到精神层面，与物理距离已没有必然的联系。“哪有毛铁烧不红，哪有棉花弹不绒。只要二人真心意，冷水泡茶慢慢浓。”坚信爱情的产生是须要时间来培育的，真心实意总有一天会渐入佳境。“山对山来湾对湾，马戴铜铃翻过山。郎心合了妹心意，哪怕陕西隔四川。”情郎外出谋生，妹子在家等待，时空再远也不不用担忧，爱情在互信中坚如磐石。“叫你不缠你要缠，妹子是个病团团。三天没有两天好，枉费精神枉花钱。叫我不缠偏要缠，不怕你是病团团。请个医生来医好，你我相好几百年。”疾病不是爱情的绊脚石。

“点燃一根火柴，只能发现为黑暗包围。”（威廉·福克纳）质地真淳的爱情向禁锢人性的礼教习俗提出大胆的挑战。“人之初来性本善，麻布揩脸初相见。没嫌我的年纪小，打个私交试试看。”大胆的直白回归到人性的本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隐退幕后。“我叫你来你就来，莫在那里紧到挨。你亲我爱怕啥子，脚正不怕鞋子歪。”紧，方言，长时间。一段有违传统的情恋艰难地生长着，铮铮许诺打消了对方的重重顾虑。“青冈叶儿二指宽，大路不走满林钻。要问大姐跑啥子，心里想郎两三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姐姐也顾不得了。“公鸡叫鸣把翅扇，情妹情郎把气叹。闰年闰月书上有，咱个不闰五更天。”欢娱嫌夜短，相聚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郎害相思害得恶，要妹头发冲酒喝。你要头发你来剪，你要心肝你来割。”为了真挚的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发肤甚至心肝。

来源于乡村的情感是质朴的。蕴含了不少民俗风情的因子，让这些纯真的情爱散发着幽幽的体香。胜利者总会保持沉默，受伤者才会大声呐喊。除了认识到乡村情爱的过往，我们还可以此为媒窥见那些乡野环境、乡土购物、作物、劳作、疾病、风物、伦理等方面的信息。如此，就不仅仅是山歌了。

（广元市昭化区政协任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