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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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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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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草鞋

爷爷的草鞋

 

爷爷总是在下雨天才打草鞋。昏暗的厢房里,一根长长的腰钩钩住爷爷和一只缺了脚的长板凳,把爷爷固定成一个飞行模式,下半身不动,两只手灵活地在板凳脚上穿梭,泥黄色稻草在爷爷的手指里,编织成一只深沉的草鞋,往后,这只鞋将踏着重重光阴,丈量着山高水长的人生岁月。

 

“草鞋打得不紧就要硌脚,”这是爷爷经常说的一句话。而选稻草才是关键,每年稻谷收割后,爷爷就去选稻草,稻草要修长、韧性好。晒干、撸去叶壳,摊在地面上,喷上少许水,褐色的木槌反复均匀地捶打,“托托托”似在反复吟咏着一首亘古的绝调——也许有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许有柴米油盐的促狭,谁也说不清。

一直把稻草捶得软如布条,爷爷也就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动作。爷爷闻着稻草,如同在嗅着成熟的庄稼,眼光柔软。稻草捶打好后,爷爷就端坐在长板凳前,开始了编织草鞋。那些承载了梦想、秘密、期望的稻草,被爷爷一一编进草鞋里,爷爷的草鞋里有很多故事,比如《三国演义》,比如《薛刚反唐》。我最喜欢听的,是爷爷说唱《梁祝》:“锣鼓紧紧筛……”,听得人浑身一紧,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筛下来,细小,浓稠,闪跳着光晕。

我搬个小板凳,坐在爷爷身边,一边给他递着稻草,一边听他讲这些故事,听得如痴如醉。亮瓦的光线折在爷爷脸上,镀了一层古黄色的光晕,门前一株桂花树,开得热烈而闲散,恍然间,也觉得爷爷如故事里的英雄人物般,豪情万丈,挥洒自如。爷爷将他的满腔故事编进草鞋里,织进了礼道义信,可能还有唐诗宋词,于是,爷爷的草鞋里,就有了一半岁月,一半山河。

爷爷讲的故事我听不大懂,并且也没耐心看爷爷打完整双的草鞋,稻草终是反反复复穿来穿去,对于我那迫不急待的童年,总感觉耗费的时间太多,使人着急。爷爷倒是不急,一双草鞋可以织三天、五天,如果雨天很短,织好草鞋的时间就越长。似是在漫长的时日里,有所期待。于是,那些沉褐色的草鞋,也就有了欲说还休的心事。我总觉得那些挂在墙角上的草鞋,似乎都有它们的秘密。每次从那过,总能听到声音,细微如游丝般、却又是乱纷纷的,待我凑近,又听不见了。它们可能正在讨论庄稼的长势,嘲笑墙角那堆破布烂裳,讨论昨天那犁头划了一下它,甚至可能正在密谋来一次逃跑——那些草鞋总是从墙上掉落下来,成为它们逃跑的证据。可它们不想让我听见——小孩子家家的,玩你的去吧。

这些草鞋,我觉得秉承了爷爷的个性——叛。怎么说呢,爷爷的个性是叛经离道。村人是这么说的。其实也不严重,只是相比那些终日埋头闷脑、口笨拙舌忙农活的男人们,满肚子历史典故、口若悬河的爷爷确实是有点叛,饱读十八年长学的爷爷不知是因为家贫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秀才都没考上,最后还落到给人打长工的地步,在质朴的庄稼人眼里,确实不像话。爷爷喜欢“摆经”,一摆一青天,故事不重复,在忙得两头冒烟的村人眼中,那更不像话了,谁有闲心去听他那些遥远的历史传说呢?又不能当饭吃哩,村人们都说。

无法在村人眼中找到存在感的爷爷,只好将他的满腹经纶转到打草鞋上,那些流淌着故事的草鞋,成了爷爷最忠实的听众。我甚至怀疑它们都能听懂爷爷的故事了。要不然,为什么爷爷终年要织草鞋呢?那些挂在墙上的草鞋,为什么要偷偷的落下来呢?

爷爷一度要给我织双草鞋穿,因为我有很重的“沙虫”(脚气)。痒起来钻心,用力搓后脚丫就裂口,又疼又痒。爷爷说,穿了草鞋不长“沙虫”。我一听跳起来就跑,我宁愿长“沙虫”,也不愿穿爷爷那歪鼻子斜眼睛的草鞋,实在太难看。

但爷爷的草鞋用处实在太多。爷爷穿着草鞋犁田打耙,薅草锄地。甚至还有父亲,都要穿爷爷打的草鞋。父亲喜农事,但不善手工,比如农村男人普遍都会的织背篓、扎扫帚、齐刷帚等,父亲均不会。所以,爷爷每次打草鞋,都要给父亲带一双。爷爷的草鞋前端有一节编织的草绳,像牛鼻,我们叫它牛鼻子草鞋。爷爷说,不对,这是偏耳草鞋。

打好的偏耳草鞋就挂在爷爷的土墙上。爷爷总是在说他的土墙屋,喏,三板土墙,养大了四个娃。爷爷靠给地主打长工,挣来了土墙屋,给父亲四兄妹有一个安身之处。所谓的长工,就是一年四季都在地主家干活。我那小脚的奶奶怪爷爷不管家,只糊走了自己的口食,并为此耿耿于怀一生。

爷爷对此也不多说,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和草鞋里。冬天的土墙屋里,爷爷敞开对襟衣,翻来覆去烤着肚皮火,一边给我们摆着天南地北的“经”。火苗吐着蓝红色的舌头,忽东忽西地闪着。火塘脚踏处,草鞋也在烤火。爷爷没有袜子穿,用了两卷长长的裹脚布,每到夜晚,爷爷就把裹脚布和草鞋摆在火塘旁,在经历过白天的风雨和雪霜过后,爷爷和他的草鞋、裹脚布在火塘享受着这短暂的温暖。爷爷眯着眼睛,双手在火塘上翻来翻去,如同在翻阅自己的半世人生,在火苗的烘烤下,双手如同一只烤熟的红薯,青筋毕现,涨成酱紫。

一直要烤到深夜,火塘的火渐渐熄灭,爷爷才起身,举着一小片篾片,边走边划拉着,画成一窜窜我看不懂的符号。火光在爷爷频繁的划拉里忽亮忽暗,扭曲而跳跃,似是泯灭而又挣扎的希望,很快,消失在暗夜之中。

第二天天未亮,爷爷穿上烤得干喷喷的草鞋,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爷爷的草鞋,踏在田间的旮旯,那些脚印在松软的泥土地里,有一个浅浅的痕迹。爷爷总是瞧不上我薅草,我在前面挖土,后面总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爷爷就在后面给我盖脚印,一边教我:“薅草时先把土翻拨到脚背上,然后再拔脚,脚背上的土就把脚迹盖住了,这才好看。”可我真是不敢把土翻到脚背上,一锄挖下去,要么翻出来的是土趴虫,要么是拱去拱来的蚯蚓,它们那黏液的软体爬在脚背上,让人毛骨悚然。更有甚者,挖到蚂蚁窝,那些小小的黄蚂蚁蜂涌而上,顺着脚背飞速爬到腿上,我惊叫一声,扔掉锄头,手忙脚乱,噼哩叭啦一顿乱拍,再也不敢回到原先薅草的地方了。爷爷笑眯眯地让出他薅草的那一行“来来来,我们换”。爷爷踩在蚁窝里纹丝不动,任由蚂蚁爬,只是跺两下脚后照常锄草,轮到下次再出现蚂蚁窝,爷爷又会和我交换地方。就这样,爷爷的锄印盖着我的锄印,像两条波纹,在田野上交错延伸,引人无限遐想。

我怀疑是不是爷爷的草鞋有什么特效,爷爷不怕蚁窝、不怕毒蜂虫蛇,也不怕风霜雪雨,终年穿着草鞋,甚至是冬天,穿着草鞋也不长冻疮。但爷爷从来不洗草鞋,爷爷说,草鞋不能洗,只能晾。于是,爷爷的草鞋不管有多脏、不管有多湿,从来不洗,只是往墙上一挂,三天两天又穿脚上了。所以,到现在我都不能确定草鞋到底是什么颜色。

爷爷的草鞋不光只是做农活,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爷爷总是在打草鞋时喃喃自语,并且一打就是好几双,这个秘密我知道,爷爷的哥哥——我的三爷爷,多年前离家外出,从此杳无音讯,爷爷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找到他。

爷爷终于探到三爷爷的去处。那一年,爷爷攒够了外出的盘缠,带着干粮、几双草鞋,出发去寻找三爷爷,一路艰辛,人也是找着了,兄弟俩抱头痛哭,聊到情浓处,爷爷让三爷爷跟他回家,三爷爷抹着眼泪,说弟弟你先走,我把屋里安排一下后就跟你回家——三爷爷又在外面重新安了家。兄弟俩相约好地方,到时在那会合,爷爷走到那,等了两天,不见三爷爷来,爷爷只好一个人失望地回了家。此行爷爷走烂三双草鞋,耗光了爷爷积蓄大半生的力量和念想。此后,爷爷再无精力去寻三爷爷。但爷爷嘱咐我的大伯,一定要把三爷爷寻回来,而爷爷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就由父辈传至我们,绵延着亲情血浓于水的挂念。

对于那走烂三双草鞋的过程,爷爷却不曾讲起,但我相信,爷爷是把它们埋在了记忆深处。因为爷爷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埋头打草鞋,似是在弥补什么,又似是在积攒着什么,抑或也在纪念着什么。

多年后,大伯带回了和爷爷当年一样的答案,我还记得那天,爷爷听闻外出的大伯回来,正忙农活的他放下锄头,吩咐奶奶炒了几个小菜,买回一瓶烧苞谷酒,和大伯推杯换盏,在桌上聊了很久,大伯讲着他一路的见闻,一路的辛苦,讲着和三爷爷见面的场景,而一向善谈的爷爷这次在桌上很沉默,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苞谷酒。已是秋末,屋外的风呼呼地刮,渗入骨头的寒意,爷爷和大伯的眼睛都很红。末了,爷爷一声长叹,从此不再提及。

爷爷依然在雨天打着他的草鞋,却越来越慢,也不再给我讲故事——我上学了,在历史书上看到了他曾讲过的故事,再也不用花费很长的时间,来听爷爷的故事了。但是爷爷却喜欢上了我的历史书,那几年,我的历史书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后来在爷爷的枕头下发现了它们,母亲要我再好好保管自己的书,爷爷央求我再借给他看看,于是,每个星期,我总是在认真地看排课表,估算着什么时间能给爷爷借书。

爷爷打的草鞋越来越少,草鞋也没了往日的亮丽,我已经很长时间听不到它们窃窃私语了,它们变得异常安静,松松垮垮地堆在墙角,歪嘴咧眼,疲态毕露。穿着草鞋的爷爷走路越来越慢,有一回,爷爷穿着草鞋甚至摔了一跤,那些草鞋也老了,它们再也不能保护爷爷在田野健步如飞。

后来的一天,爷爷不再打草鞋,他和他的草鞋,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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