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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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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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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牛

冯华然

马家庄子的李麦燕明儿要去抓牛了。她是下午铲苜蓿时知道这个消息的。

今年雨水多,苜蓿长得好,高高密密的苜蓿把她掩埋在一片蓝色的花海里。苜蓿正在开花,一大片苜蓿地里蜂飞蝶舞。一阵轻风吹来,苜蓿花在风中摇曳,又一阵轻风吹来,苜蓿花前赴后继,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李麦燕在这蓝色的花海里,像是一叶小舟,在风浪里起伏,若隐若现。她在这苜蓿花香的迷醉里正挥动着镰刀割苜蓿。那时节,日头已经西斜,天气并不热,但李麦燕的头上还是滴落着汗珠。李麦燕已经割了一大块了,足够装一架子车了。好大一会儿,日头快要落了,蜜蜂和蝴蝶也回家了。这时候李麦燕觉得有些乏了,她站起身来,把头从高高密密的苜蓿花里探出来。她站直了身子看了看远处的南华山,又斜摆着身子伸出双臂抻了一个常常的懒腰,她觉得舒服极了。她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一大片蓝色的花海,迷醉的花香立刻包裹了她,芬芳的气息钻进了她鼻腔的深处,她好看的鼻翼禁不住扇动起来,一连串打了几个香香的喷嚏。李麦燕高兴起来,她看四下没人,就唱起花儿来: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不要割,

你叫它绿绿的长着。

哥是阳沟妹是水,

不要断,不要断,

你叫它慢慢地淌着。

哎吆……

李麦燕唱得兴奋起来了,这快一年来她还没有如此得高兴过,唱着唱着她的鼻腔里有些酸楚起来,她唱不下去了,她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小肚子,另一只手按着腰,蹲在苜蓿地里哭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咋那么多的泪水,哗啦啦的,像泉水似的从眼窝里涌出来。在这寂静的荒野里,在这芳香迷醉的苜蓿地里,她就那么放肆地哭着。好一会儿,她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回落了下来。就在李麦燕擦着肆意流淌的泪水,收拢凌乱的头发时,电话响了,是村主任打来的。李麦燕知道,这年头只要是上面打来电话准有好事情。李麦燕接通了电话,电话里村主任急急地说:“明儿个到华润牛去抓牛,一个户头三头牛,记着带上身份证和扶贫手册。”李麦燕还要问村主任几句话,可村主任把电话挂了。可要到华润牛去抓牛的话,李麦燕听得很真切。这时日头落山了,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天空,没有一丝风,潮气暗暗涌动着,苜蓿花香弥漫了大地。

养一头牛近来一直李麦燕心里的愿望。前两年家里的光阴还是殷实的,那时男人的身体还健康。男人身强力壮,在外打工,她呢,种着家里的庄稼,喂着牛和羊,娃娃们都上着学,日子过得还不错。可谁能料到,去年家里飞来了一横祸,把个幸福的家庭打碎了。想到去年发生的那灾祸,李麦燕的心里“咯噔”拧了一下,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像涨潮的大海哪样激情难抑,起伏不平。李麦燕揉着红红的眼圈,又一次落下泪水来。不过感谢合作医疗和亲友们的帮助,虽然花了很多钱,欠了很多账,但男人总算活下来了,两个孩子恢复得也很好,又在学校里上学了。这时天色的暗影已下来了,笼罩了这一大片苜蓿地。想到残疾了的男人还等着吃饭呢,李麦燕拉满满一架子车苜蓿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服侍男人吃了饭,李麦燕忙忙儿洗了锅就早早睡下了。明儿要去华润牛抓牛呢,要早起呢,要早早睡。可一睡下,李麦燕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去年出车祸和家里的难肠事。

去年秋里洋芋成了,正赶上“十一”放假,李麦燕和两个女儿早出晚归挖洋芋。十来亩洋芋呢,今年洋芋长得好,个大,结得多,一铁锨下去,提上来一嘟噜一嘟噜都是洋芋蛋,根上结连缀着四五个大洋芋,看得人的心里蛮欢喜。李麦燕越挖越高兴,两个女儿跟着妈妈拾洋芋。一个一个的洋芋堆像个小山似的堆在地里,看过去让人踏实和高兴。要赶紧拉回去呢,这样堆在地里可不是个办法,要是来一霜冻,那可就坏了。李麦燕就把城里打工的男人喊回来拉洋芋。蹦蹦车的车厢里装了满满一车厢洋芋,男人又在车厢上码了十几袋子洋芋,高高的一蹦蹦车,看得让人有些害怕。李麦燕说,装得太多了,山路不好走,下掉些。男人说,不要紧,蹦蹦车是25马力的,劲儿大着呢,能拉动呢。李麦燕不让两个女儿坐蹦蹦车,说那么高,危险得很。可两个女儿不听,嘻嘻哈哈地爬上蹦蹦车已坐好了。李麦燕大声喊着说,下来,下来,可她的喊声太小了,蹦蹦车已启动了。蹦蹦车“呱嗒呱嗒”的叫声淹没了她微弱的喊声,蹦蹦车像一股烟尘样爬行在山路上,从李麦燕的眼前消失了。

李麦燕一个人在地里挖洋芋拾洋芋,日头快要落山了,还不见男人和两个女儿回来拉洋芋。李麦燕有些心神不宁了,她没心思挖洋芋了,她眼皮突突突地跳得厉害,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停下挖洋芋,回去看。果不然出事儿了。蹦蹦车翻到沟里去了,男人的一只腿被蹦蹦车压断了,两个女儿被蹦蹦车水箱里的开水烫伤了。小女儿烫伤的不严重,只在县医院住了几天院就好了,大女儿却被烫伤得很严重,在附属医院看了一个月,才稍微有了点好转。医生说,要想皮肤恢复得好,不留下明显的疤痕,要到北京的皮肤专科医院去做植皮手术呢。今年暑假,李麦燕领着大女儿到北京的皮肤专科医院为女儿去做植皮手术。真主呀,令人煎熬和心碎的一个多月,她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力量才坚持下来了。不过,好在植皮手术很成功,不亏是大医院,技术好,女儿又欢蹦乱跳地去上学了。男人呢,一只腿没了,现在拄着拐子在院子里能走了。唉!只要一家人还活着,就行了,借下的账嘛,只要我还活着,就慢慢还嘛。为了给男人和两个女儿看病,羊卖了、牛卖了,家里能换钱的都换了钱,现在就剩下了十来亩地了。

不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李麦燕想起十六岁那年刚嫁到马家庄子时,那才叫一个难啊,可还不是一天天过来了。那些艰难的日子像一个个纳在鞋底上的针脚清晰地印在李麦燕的记忆里,现在想起来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呀。这样想着时,李麦燕的脸上露出了难言的酸楚,一股辛酸的激流像汹涌的波浪击打着李麦燕的胸腔,使她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李麦燕嫁到婆家时,婆婆无常两三年了,五十多岁的公公拉扯着五个未成年的小叔子艰难度日。婆婆无常时,最小的小叔子还在吃奶呢,那时也就三岁大的样子吧,走路不稳当摇摇晃晃的,管李麦燕不喊嫂子,喊妈妈。李麦燕听小叔子这样喊,心里痒痒的,有些害羞,可看着小叔子那无人疼顾的孽障样,眼睛红了,抱在怀里直心疼。李麦燕的头任丈夫是家里的老大,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结婚几天后就到石炭井的煤矿上挖煤去了。据庄子里的人说,李麦燕嫁来的那天,吃宴席的兄长亲戚看到马老汉家里的寒苦样,宴席不吃了,要把李麦燕领回去。可不知为什么,李麦燕没跟哥哥回去而留了下来。李麦燕的兄长宴席没吃成,伤心着嚎着回去了。李麦燕留在了马家庄子,成了马家大儿子的媳妇,五个小叔子的嫂子,白天她在地里劳动,晚上回来给小叔子们洗洗刷刷缝缝补补。这个李麦燕不仅人长得攒劲,还是个乐天派。李麦燕有一副好嗓子,爱唱歌,尤其是花儿唱得好听。田间地头除草拔麦,春夏秋晚间回家的小路上都能听到李麦燕绵长优美的山花儿,常常惹得庄子里的姑娘小伙驻足倾听。在那辛苦劳累的年月里,李麦燕就是一台戏,给庄子里的人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热闹。有事儿没事儿,庄子里的姑娘媳妇都喜欢往李麦燕家跑。李麦燕心灵手巧,她绣出的花儿,就像画家画出来的一样,她做出来的鞋,四棱一条线,样样是样样,行行是行行,好看,精巧,穿上合脚舒服。庄子里的姑娘媳妇都拿着绣花的绷子去李麦燕家绣花,都拿着鞋帮子去做针线。李麦燕住的小窑洞里常常传出欢乐的笑声,姑娘媳妇们嘻嘻哈哈疯闹到半夜,直到密密的星子缀满了夜空,她们才顶着满天的星光踏着清冷的月辉满怀着喜悦回去了,走在路上幸福地盘算着要给她们的娃儿、丈夫,未来的女婿做出怎样精巧的鞋子,绣出怎样漂亮的花儿来。直到这时李麦燕家喧嚣热闹了一天的小窑洞才沉静下来,李麦燕伴着窗外半个孤独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她思念着石炭井深深黑黑的矿洞里背煤的男人。

李麦燕的男人从煤矿上回来了的时节,是庄子里孩子们最快乐的日子,他们都跑到李麦燕的家里去,把小窑洞挤得密不透风。李麦燕的男人长得高大英俊,强壮有力,真像是一个煤矿工人,他正笑呵呵地给孩子们给糖呢。一人一个香甜的水果糖,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孩子们欢呼雀跃,小心翼翼地剥开攥在手里的水果糖,用舌头贪婪地舔几下,又包进糖纸里。这时候李麦燕笑吟吟站在旁边看,满脸的幸福和自足,有时候还会用那细腻灵巧的手指抚摸孩子们的头,好像庄子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儿女。煤矿工人口袋里的糖分散完了,孩子们还不愿离去,李麦燕两口子互相看着笑,这时候,李麦燕会把窑洞里一个老柜子上的录音机打开,录音机里李谷一甜美的歌声飘散在村子的上空。

李麦燕幸福的家庭成了高台乡方圆几十个村庄的传说,为此李麦燕年年从乡政府抱回来“五好家庭”的奖状,以至于那小小窑洞的墙壁上都贴不下了。世上的事情都有个说不来,厄运好像都跟心底善良的人过不去。十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李麦燕的男人血肉模糊地被煤矿上的车拉回了马家庄子。这个残酷的事实把马家庄子娃娃大人几百口人吓倒了。人们都说,这一回李麦燕可咋活呢?唉,寡妇拉娃娃,日子难过的很哪。有的人还说,也许李麦燕会带上煤矿上赔偿的几万元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马家庄子了。可人们哪里料得到,一年后李麦燕和小她十几岁的四小叔子成亲了。成亲后,李麦燕拿出煤矿上的赔偿金和小叔子盖了新房子,剩下的钱供养三个娃娃上学。几年后李麦燕像个辛勤的母牛一样又为小叔子生了两个娃。这些年来,李麦燕似乎忘记了丧夫之痛,他和小叔子共同支撑起两家孩子的天空,两家的孩子倒也和和睦睦,没有家庭矛盾,这常常成为马家庄子人茶余饭后教育自家孩子的生动故事。

不过两次家庭的变故,使年轻好看的李麦燕,一下子像是苍老了二十岁,她一个现在四十几岁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了,她鬓边的银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李麦燕常常精干麻利地走过庄子,去地里劳动,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满脸带着笑容,见了庄子里的娃娃大人都会问长道短,说说笑笑。

这次事故,庄子里人,亲戚路人有钱的帮钱,没钱的跑腿儿看护,爱心人士在网上发起倡议钱,政府也给男人和两个女儿给了低保,给他们家给了“双到户”。天无绝人之路,在大家的帮凑下,一家人在困难处走过来了。时间过得也真快呀,出事儿已经快一年了,现在只要我还健康的活着,欠的账我一定会还上的,只是欠了那么多人的恩情,啥时候还上呢。现在还钱有希望了,政府扶贫给牛呢。家里这十来亩苜蓿,喂两头牛还是能行的,到了冬天再拉来些包谷秸,粉碎了,搭上料,我还不相信喂不壮两头牛,等来年再下两个牛儿子,那就是四头牛了,好好喂着繁殖,过个几年欠的账就还清了。李麦燕睡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一年发生的事情,眼角挂着泪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大清早,院子里刚有了点亮色的时候,村主任就在“贫困户”的微信群里开始用语音喊了:“自己联系坐车,早点到曹洼的华润牛厂抓牛,不要忘了带上身份证和扶贫手册。”李麦燕点开微信群的语音,村主任在手机里瓮声瓮气地说。李麦燕赶紧起来,抢着洗漱了几把,把身份证和扶贫手册装好,就坐上村头高尔利的车向曹洼的华润牛扬尘而去。车子行进在202省道上,车里的几个“双到户”都显得很兴奋,高声谈论着这次政府扶贫养牛的事。消息灵通的高尔利说,曹洼的华润牛他去过,在南华山脚底下,是个很大很大的养牛,估计有五六千头牛呢。华润牛厂是个现代化的养牛,通过和政府合作,给当地老百姓贷款养牛。比如说,你和华润牛厂签订合同养了一头母牛,你出一半钱,华润牛厂给你赊欠一半,第二年母牛下了牛儿子,华润牛厂收购去,那么你赊欠华润牛的欠款就没了,母牛就成你的了。王扁头说,我在大队支书哪儿听来的信,说这次我们大队里给“双到户”的扶贫牛,是市里的帮扶单位住建局给的一百多万扶贫资金,给每个贫困户每头牛补贴两千元。李大头梗着脖子说,不对不对,我听说补贴四千元呢。其他人瞪着眼睛说,补贴四千元,那还不把人美死咧。高尔利说,基本情况就是这么个,具体情况到了华润牛就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我可是知道的,今天去抓牛,先要给华润公司一半的钱,一半的钱银行贷款,政府把牛验了,才补贴呢。……

李麦燕一直坐在车后座的角落里听车里的几个人高声谈论着,听到高尔利这样说,她心里紧起来,像是有一道麻绳捆绑了自己一样。她走时没拿钱,家里没有钱呀,不要说几千块钱,就是几百块钱也拿不出来。妈呀!李麦燕一想到一头牛几千块,她心里重得头都抬不起头来了,她想不去了,她不抓牛了。可是车子高速飞奔着,南华山已近在眼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钱怕什么,到了牛厂看看情况再说,李麦燕这样安慰着自己时,前边的人开始大喊着说,已经看到华润牛的大门了。

快到牛跟前了,车里的人都纷纷贴着玻璃窗向牛的大门望去。华润牛的大门口围着很大一群人,门口前边的空地里停着很多辆车。华润牛的大门紧闭着,人们围在门前蹲着的、站着的、走来走去的,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车子停了,李麦燕犹豫着是否要下去。高尔利跳下车,高声喊着说,快下车,快下车,我要锁车门了。李麦燕这才慢吞吞地走下来。高尔利锁好了车门,就和王扁头李大头几个风风火火地到人伙里打听抓牛的情况去了。李麦燕有些尿急,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大块玉米地,她就到玉米地里小解去了。李麦燕小解时把牛从外面细细观察了一番。这牛真大呀,足足有五百亩地大,不不,也许有一千亩地大呢。牛的高墙上拉着电网,远远的看去,牛厂里有高楼,有厂房,有几十间几十间的大牛棚,高楼和厂房后面还有什么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了。整个牛在南华山脚下,像在一个大盆子一样的平地里,牛的四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待看完了牛,李麦燕就来到高尔利的车跟前,看围在门口的人。牛门口的两边停着两辆农用车,车门打开着。左边的一辆卖吃的,车上摆着矿泉水,馍馍、方便面、麻辣条一些东西。右边的一辆卖牛笼头,装大半车。那卖牛笼头的人一边挽着牛笼头,一边吆喝着往出卖,嘴里喊着说,牛笼头便宜了,一条十块钱。李麦燕看时,很多人的手里都拿着牛笼头,有拿一条的,有拿两三条的。李麦燕想,这些人真会做生意,我要是这个地方的人,也做这么个小本生意多好。可我哪有这么好的命呢,李麦燕靠着车看着门口乱哄哄的人群,苦笑着想,可一转念想到没有抓牛的钱,她的心里像是被谁重重地击了一拳,心里沉重的脸和眉毛都棸到一起了。

高尔利从人群里走来了,走到自己的车跟前对李麦燕说,现在还早,才七点多,牛的人八点才上班呢。昨儿个,贾塘乡的“双到户”抓了牛,今儿个是我们高台乡“双到户”抓牛,要几个大队的人呢。说着就问李麦燕,你抓几头牛呢?抓牛的钱拿了吗?最多只能抓三头。李麦燕苦笑着说,我们家里那个情况你是清楚的,看病早把家里的钱花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两肋骨的账,从何处来个钱呢?高尔利蹲在地上说,那咋办呢?抓三头牛得个一万几,抓两头牛也得个八九千,虽说国家补贴一半呢,可眼下得给华润牛一半的钱呀。听高尔利这样一说,李麦燕心里堵得很,就说,我没钱,我就不抓牛了,我跟着你们来看看世面,见见光景,你们抓好了牛跟你们一起回家。高尔利抬头扫了一眼李麦燕,见李麦燕满脸的无奈和失落。

忽然,人群潮水一般涌动起来,原来华润牛厂的大门开了。李麦燕看时,两个华润牛厂的工人拿着喷雾器向鱼贯而入的人群喷洒消毒药水。那些人像饿了几天的狼群一样向牛厂院子里冲去,高尔利看到群情激奋向牛厂里蜂拥的人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撇下犹豫着的李麦燕向牛厂跑去了,生怕去得迟了,牛让别人抓完了。其实牛厂里的牛多得很呢,光一个大棚里就圈着几百头牛呢,这样的大棚就十来个呢。这抓牛也是有规矩的,牛耳朵上有蓝色号码牌的,才是牛厂允许抓的牛。那些日急慌忙的人不知道,看到一头自己中意的牛,赶紧用绳子套住,然后到牛厂的办公室里去办抓牛的手续,然而却对不上号,原来忙活了半天,白忙了。其他的人知道了,都禁不住笑起来,牛厂里顿时嘈杂沸天,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反倒那些不慌不忙,慢慢走来的人却抓到了好牛。

李麦燕犹豫再三,还是走进了牛厂的大门,她心里说,好不容易来了,我今儿个就是抓不上牛,我看看牛还不行吗?看看又不会要钱的。这样想着,李麦燕就来到了圈牛的大棚跟前,李麦燕看见那些牛在牛棚里被抓牛的人追着跑来跑去,惊慌失措的样子。其中一个人追着一头紫色的乳牛跑,牛棚里泥水一片,牛蹄子溅起的泥水溅了那个抓牛的人一脸。那人的脸花花绿绿的,成了一块西瓜皮,棚外看着的人指着那人大笑着吆喝。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到底是把牛没抓住,懊恼地蹲在牛棚里拿衣服擦脸上的泥。李麦燕看了却没笑,今天没心情笑,要搁在以前,她准会笑个肚子疼。李麦燕心里说,牛厂里的工人咋这么懒呢,咋把牛棚里的泥水不收拾干净呢?这样泥泥水水的,牛咋睡觉呢?我要是抓两头牛回去,我要把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在牛圈里垫上干土,让牛舒舒服服地卧倒睡觉。可李麦燕没有底气去抓牛,她只是眼馋地看着别人在牛棚里跑来跑去的抓牛。其实李麦燕刚才看牛时,已经相端好了两头牛,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她敢肯定那两头母牛一定会在一年后生下牛儿子。忽然,李麦燕心里一阵窃喜,那样好的两头母牛竟然没人抓,还好好的在牛棚里的一角里静立着反刍。男人们就是这样,没眼光,挑花眼了看着那个都一样。李麦燕走上前又一次端相起了那两头母牛,紫色的皮毛,粗壮的颈项,健壮的牛腿,硕大的盆骨,啊,这是生牛儿子的两头好牛啊,就是个头有点小有点瘦。这也许是那些男人们不抓这两头牛的原因吧。李麦燕察看着这两头牛时,那两头牛也深情地看着李麦燕,其中一头望着李麦燕“哞”地叫了一声。李麦燕心里一阵波动,她认定这两头牛已经是她的了,谁也不能抓去,她一定想办法把这两头牛拉回去。李麦燕就守着这两头牛哪里也不去了,她害怕她一走开牛让别人抓去。有几个人向这两头牛走来了,李麦燕的心里紧张极了。那几个人走到李麦燕跟前问这牛抓了没有。李麦燕赶紧说,别人已经抓了,办手续去了,让她看着呢。那几个人站在牛棚外指点着牛说了一阵,不舍地离去了,这更坚定了李麦燕抓下这两头牛的决心。

虽然天气阴着,可天闷热闷热的,李麦燕感觉日头已到头顶了,她感到又渴又饿。李麦燕想到高尔利的车上取早晨来时带来的水和馍馍吃,可是又不敢离开,她生怕一离开牛让别人抓去。这时节,大部分人都抓好了牛,办好了手续,纷纷拉着牛离开了,偌大一个刚才像水锅一样沸腾的牛厂霎时有些安静下来,李麦燕的心里火急火燎的,焦急万分。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两头牛拉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以为只要她守在这里,这两头牛就是她的了,她以为只要她一离开,牛就没了,不是她的了。李麦燕就这样死死地守着这两头牛,从早晨一直到下午。那时节,日头已经西斜了,快挨到南华山的山顶上了,天色更阴沉了,李麦燕又渴又饿又着急。不多时,来抓牛的人都走得一干二净了,牛厂里静得可怕,只有那些抓剩下的牛静立在牛棚里安静地反刍,不时地看一眼站在牛棚外一个隐隐哭泣的女人。李麦燕心碎欲裂地哭着,她是那么伤心,那么无助。她的两个男人,一个打坏了,一个残废了,那时节她也没有这么伤心无助地哭过。

牛厂里的工人要喂牛了,他们发现了一个守在两头牛跟前哭泣的女人。他们就把李麦燕领到了牛厂的马厂长跟前。

牛厂的马厂长是个歇了顶的南方人,说着生硬的普通话。他让李麦燕坐下,拿来水和食物。李麦燕不吃也不喝,她只是嘶哑着嗓双手捂着脸说:

“我的牛啊!我的牛,我要抓牛。”

马厂长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和蔼可亲地说:“不着急,不着急,牛厂里有你抓的牛,只是说说你的情况,你哭着咋回事?”

李麦燕不哭了,她冷静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对她和善的男人,解除了心里仅有的那点顾虑和矜持,心想现在都啥时候了,还要那点所谓的面子干什么,只要能抓到牛,就是给牛厂打扫三个月的牛圈都是值得的。这样一想,李麦燕就把家里的难肠事对笑容可亲的马厂长说了。马厂长早年也是个受过苦的人,走南闯北啥活都干过,听李麦燕这样一说,有些同情起来,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脸色有些沉重起来。马厂长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对李麦燕说:“你把你们村里人叫来吧,如果他们为你肯担保,我们就给你赊牛。”听马厂长这样说,李麦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赶紧掏出手机给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在电话里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高尔利都给我说了,我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你不要着急,我们很快就到了。村主任是个热闹人,他对李麦燕开着玩笑说,我们马家庄子这条开向脱贫致富的客船上,一个都不能少,再说你李麦燕这么好的人怎能少了你的船票呢。李麦燕听了村主任的电话,心里亮堂了许多,性格开朗的她霎时破涕为笑了。这时候,她拿起马厂长办公桌上的水和馍馍,吃也吃开了,喝也喝开了,嘴里还哼着花儿的小曲,显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多时,马家庄子的村主任,高尔利、李大头、王扁头等几十个村民来了。那高尔利见了李麦燕似乎有些很不好意思,脸红得像个大铁炉,嗫嚅着对李麦燕说,你看,我当时只想着自个抓牛,把你给忘了。李麦燕说,闲着呢,闲着呢,那时候,人都忙着给自己抓牛呢,哪里顾得上我,这是人之常情嘛,现在来了给我担保担保也不迟。高尔利说,那没麻哒。村主任和村里的人把李麦燕家里的实际情况对马厂长说了,并说全村人都愿意为李麦燕担保抓牛。马厂长对村民们说,这样的事牛厂里还没有过先例,他需要开个会。村主任紧紧地握住了马厂长的手,眼巴巴地看着马厂长,像是要从马厂长的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会议是在牛场的一副巨型宣传牌下举行的,宣传牌上画着几个农民面露幸福的笑容,正赶着牛回家的画面。很快会开完了,马厂长的秘书拿来了一张《华润母牛繁殖扶贫担保协议书》,村主任和马家庄子里的村民们郑重地在上面写下了他们歪歪扭扭的名字,不会写字的就在协议书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回去的时候,日头从云层里出来了,大地一片明朗,山影与霞光叠印在夏天的黄昏里,美丽极了。在这繁盛壮阔的夏日风景里,李麦燕受到了感染,她唱起了绵长优美的海原山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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