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冯兴桂的头像

冯兴桂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2/07
分享

悲伤逆流成河

悲伤逆流成河

 

                           是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莎士比亚

“扑通”一声,马子良跪倒在了地上。对父亲说:

“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拿去吧。”马子良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刀子锋利的尖刃对着他的胸膛。

那时父亲和母亲正坐在炕上说话,马子良突然的举动惊诧了父母,他们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圆了四只灯泡样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跪在炕底下的儿子。他们多么担心儿子把锋利的尖刃刺进自己的胸膛,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寂静一片。

马子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刺还是不刺,这时候他有些胆怯了,犹豫着,低着头不敢看父母那四只惊恐的眼睛。大哥二哥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里,被眼前地一幕惊呆了。二哥冲过去夺过马子良手中的宰牛刀,指着父亲说:“都是你逼的。”大哥站着没说话,母亲坐在炕角隐隐哭泣,父亲有些愠怒。马子良夺门而出。

马子良无望地走在原野上,他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他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是在空旷的原野上无望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风吹过原野,风声在马子良的耳边“呜呜”地响,地上的蓬蒿随风滚动,苍茫的塬地上几只孤零零的乌鸦在风中“嘎,嘎,嘎”地鸣叫。举目四望,远远的地方馒头似的群山静卧安眠,它们像是一直都是那样安静地睡眠,没有醒来过的样子,没人打扰它们宁静的生活。那些群山的上方走着孤单的日头,那清冷的日头睁着一只独眼冷冷地看着马子良,好像在说,看你今儿往那儿走。无望的马子良伤心地哭起来,他蹲在茫茫的塬地上哭得很忧伤,他哭得气似乎也上不来了。他想我要是一朵蓬蒿就好了,风刮到那儿就那儿,火一烧啥都没了,多好;我要是一只乌鸦多好,在天空中叫着,随便到哪儿去觅食,也没人管也没人认识。可我是一个人,我能到哪儿去呢?世界那么小,就像是一个圈儿,圈里就那么几个人,也就那几件事。你每天要提心吊胆地活着,你要看那几个人的脸色,有时候还要去巴结他们,小心翼翼地同他们周旋,陪着笑脸,生怕有一点闪失得罪了他们,心里始终警惕着,害怕有一点风吹草动。你每天竖着耳朵,狐疑地暗查着周围的人和事,看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还要估摸他们的言行,猜测他们的动静,以防止东窗事发,好有个补救挽回的法子。这几年马子良就这样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地被那件事纠缠着,心里不得安生,噩梦连连。

我这是活着吗?不错,还活着,还好好的,还没死去。看着四围空旷苍茫的原野,马子良又一次伤心地哭起来。他拍着胸脯,抓着头发,他想我为什么不结束了自己,我真是懦弱呀。一转念,他又想,我死不成呀,我真死不成。我才活了三十几,我死了,孩子怎么办?妻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再说,教门上也不允许啊。阿訇讲了,自杀的人真主是不要的,进不了天堂,他的灵魂要在火狱里永远地受打算。可死不成就要这样懦弱地活下去吗?现在怎么去面对父母,怎么面对兄长,怎么去见他们呢,见了说什么呢?谁知道呢,马子良觉得自己的头有个背兜那么大,马子良觉着活着是一件多么辛酸和尴尬的事呀。

马子良哭够了,情绪没那么激越了,心里没那么伤心了,他又开始在尘土飞扬的塬地上走起来。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他只是茫无头绪地走着,风吹乱了他的长发,风干了他的泪水,吹醒了记忆,往事涌上了心头。

那一年,马子良从师范学校毕业,待在家里分配工作。马子良知道,这样的等待是没啥好结果的。在漫长的暑假里马子良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父亲去教育局找找关系,说说情,走个后门把自己分到县城附近的学校,最好分到自己所在的乡镇。一连很多个时日过去了,父亲就是按兵不动,毫无声响,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眼看就要到新生毕业分配的日子了,马子良心里就像着了火,终于有些按耐不住了,就去找父亲。那时父亲正在扬场。父亲手持一把木锨,铲起一锨麦子,迎着风头高高扬起。麦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籽粒饱实的麦子像密集的雨点纷纷落下,麦衣随风飘散。不多时,麦场里就堆起了高高喜人耀眼的一堆麦子。风小了,父亲也有些累了,靠在麦堆上擦汗。在这个间隙,马子良端了茶水递给父亲,对父亲说:

“你去找一哈我那个当局长的姑舅爸,把我分到县城附近的学校。”

父亲沉思良久,缓缓地说:“我们只是个跨搭子亲戚,不远不近的,平常也没有个走动。人家当人家的官儿,我当我的老百姓,我们泾渭分明,两不相干。我是不会求情下话,看他的脸色的。再说,到啥地方还不是个教书嘛,教书比老百姓种庄稼还苦?”

那倒没有,马子良心里嘀咕着。父亲好像看来了儿子的心思。接着说“分到啥地方就到啥地方,好好把书教,不要哄人家娃娃就行了。不要指望我巴结人舔沟子,那样干的话,我早就成大富汉了。”

这倒是实话,马子良想起一件父亲经常讲的事。包产到户某一年父亲到信用社去贷款。贷款的人是跟父亲是一个大队的,父亲对那人说,给我贷几个款。那人说,给你贷了,你拿什么还呢?父亲说,我两把手苦着还呢。那人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说靠两把手是还不上贷款的,我们给你不借款。父亲一听火气上来了,当场就开骂了:

“他妈的,当年老子当大队会计时,把谁的工分少记下了,把谁亏欠过?现在老子不当会计了,你这狗日的,狗眼看人低,说老子还不上。一个贷款的,牛逼啥呢。我看你等着送钱吃回扣呢。门儿都没有,老子今儿这款不贷了。”骂罢,把手里的贷款合同撕了个粉碎,就扬长而去了。从此父亲再也没贷过款。

这件事,父亲逢人就说,说的时候很是洋洋自得。重要的是后面的内容很令父亲解气痛快。那贷款的,两年就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这在八十年代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几家庄子的人都跑去看稀罕。可父亲就没去看过。父亲说,那贷款的后来就被摩托车摔断了腰椎,瘫痪在炕了。屙屎拉尿地在炕上哼哼唧唧了几年就一命呜呼了。说到这儿,父亲分外提高了声音说,这是什么,这就是报应,活该。你想想,吃了人家的,那是不好消化的,迟早是要还给人家的。

马子良是知道父亲的脾气的,再没敢说什么。如果再说,父亲发起火来,那可吃不了兜着走,马子良赶紧溜走了。父亲不是个溜尻子怕马屁的人,这一点马子良心里是清楚的。父亲如果是一个找关系走后门拍马溜须的人,那早就转正提干了,还能是一个土里刨食的老百姓。这就不说了,还是说分配的的事儿。马子良又去找母亲说。母亲坐在麦场上双手端着簸箕播秕麦子。

马子良说:“妈,你去城里找一下你那个当局长的姑舅兄弟,把我分到一个好一点的学校。”

母亲干了一天的活儿,疲乏地抬了抬眼睛,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土里吧唧的,不会说话呀,还是你自己去吧。一会儿你把咱们家里那只芦花公鸡让阿訇宰了,给你姑舅爸拿上。”

马子良说:“好。”

第二天马子良提着煮熟了的芦花公鸡去县城找局长姑舅爸了。村子里是不通班车的,去城里要坐跟集的蹦蹦车。蹦蹦车“突突突”吼叫着行进在乡村的土路上,颠簸地很厉害。马子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芦花公鸡肉,但那诱人的香味还是弥漫了整个车厢。一车的人都撮着鼻子闻鸡肉的香味儿,最后一车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马子良怀里抱着的东西。

一个人说:“小伙子,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是啥?”

马子良平静地说:“鸡肉。”

   另一个人说:“拿去城里干啥?莫不是要去走后门?这年代一只鸡能干个啥?球事不顶。”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马子良涨红了脸,窘迫极了,赶忙跳下蹦蹦车去了。蹦蹦车上的人哈哈大笑着在风尘中走远了。

听了那人的话,马子良的心里凉了半截,他不想去了。马子良坐在土坎子上,打开了纸包。油亮脆嫩的芦花公鸡肉使人垂涎欲滴,马子良真想狠狠地咬上一口,解解馋气。可是不行呀,马子良心里说,我分配的命运全靠这只芦花鸡呢。想到这儿,马子良咽下了口水,迎着一点一点升高的日头向县城走去。待马子良走到县城的时候已快下班了。马子良到教育局的门口探了探,旋了几圈,硬是没敢进去。他觉着自己有些胆小,更有些害羞。他怀里抱着一个纸包,很是显眼,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很是别扭。马子良心里说,这样让别人看见不好吧,就到商店里找了一个塑料袋把鸡肉装起来,坐在教育局门口的台阶上等。

终于下班了,办公的人们陆续走了出来,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局长。

马子良给局长姑舅爸施了礼,问了好。

局长问:“你有啥事儿,快说。”

马子良嗫嚅了半天说:“姑舅爸,我师范毕业了,你看,能不能把我分到离县城近一点的学校?”

局长微笑着说:“宁做鸡首,不做牛尾。按原则说,今年新毕业的学生县城附近一个也不分的,全都要分到乡村边远学校去。你回去等下文吧。”说着局长已走远了。

马子良站着想,啥是“宁做鸡首,不做牛尾。”忘了手里提着的芦花鸡。待跑着要去送时,已不见了局长的人影。

在回去的路上,马子良细细回味着局长姑舅爸说的话,不禁心里暗暗的一阵窃喜。“宁做鸡首,不做牛尾。”这不是说要给我给个校长当吗?不是这个意思还是啥意思呢?一定是这个意思,想到这一层,马子良心里又是一阵狂喜。这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嘿,还没吃午饭呢,高兴着竟把吃饭的事儿给忘了。马子良坐在土坎子上,从塑料袋来掏出芦花鸡,打开纸包,狼吞虎咽起来。很快半只鸡不见了,马子良还想吃,心想还是给父亲留下吧。这是马子良有生以来吃得最美最香的一顿鸡肉。吃饱喝足了的马子良提着半只鸡优哉游哉地回家去了。

生活总是按自己潜定的规则运行,它不会因臆想和猜测而发生改变。果不其然,马子良被分到了离家六十公里远的罗川学区。知道这个不幸消息的那一天,马子良十分沮丧。他一整天不说话,坐在门台子上想,那罗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有没有报纸,杂志看?父亲走过来说:“看你那个球姿势,让你去教书,又不是去死人,囊怂货。”

第二天,马子良卷了铺盖,拿了生活用品去罗川学区报道了。

马子良到罗川学区已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了,黄土旱海里一座清真寺里正传送出悠扬的邦克声。一身土尘的马子良站在校园里仔细打量着这个群山合围的校园:几排墙面坑坑洼洼的房子,屋瓦陈年老旧,青苔丛生,屋后长着几棵高大的钻天杨,校园的中间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的旁边歪斜着一副没有篮环的篮板,沧桑地掉着漆渣。马子良在一间房门前放好铺盖,去校长室报道。学区校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刚睡醒的样子。马子良自报了姓名,那胖校长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懒洋洋地对马子良说:“经学区研究,你被分到狼叫沟小学任教。”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给马子良看。又说:“你等会儿,有人来接你。”马子良坐在铺盖上等来人。一会儿,一个干瘦干瘦的偏脖子人骑着一辆摩托车冲进了校园,瞬间校园里尘土飞扬。来人叫王学贵,是狼叫沟小学的校长。马子良绑好了铺盖,坐上偏脖子校长的“座驾”—“幸福125离开了罗川学区的校园。“幸福125“嗷嗷”地吼叫着行驶在黄土山浪的山间土路上,后面一个土遁。偏脖子校长歪着脖子拧着车把,鼓上吃奶的劲儿,脖颈上青筋暴露,像是给爬山过沟的摩托加油。马子良坐在后面捏着一把汗,真担心那偏脖子人把摩托车骑到山沟里去。待繁星满天的时候,马子良到了狼叫沟小学。

不要说报刊杂志,狼叫沟小学单是连看的女人都没一个。学校里清一色的五个大男人。两个五十多岁快要掉牙的老头儿,一个红脸的中年人,都是雇佣工,只有偏脖子王校长和马子良是正式的。

在教书的同时,马子良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做一名诗人。其实,马子良在上学的时候就在学校的校报上发表了几首小诗,已初露头角,赢得校园诗人的称号。在夜黑人静的夜晚,马子良锁了房门,拉了窗帘,趴在桌子上写诗。马子良苦思冥想,脑子里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除了荒凉还是荒凉,思维干巴巴的,灵感就是不来。有一天,马子良终于想出了一句诗,他大声地吟诵道:“大山啊,你是我的三姨夫。”偏脖子校长听到了,大声笑起来,把原来歪在右边的脖子歪到了左边。这使马子良受到了无端的打击和侮辱,他把这写不出诗来的原因归罪到这荒凉山沟里信息闭塞看不到报纸杂志,没有补充到新鲜血液,更重要的是看不到女人。对,就是女人,女人是激发他写诗欲望的源泉和动力。于是马子良决定要调动了,他决定要走出这大山。待在这荒山野岭里,不仅写不出诗,就是男人的另一半也找不上。

这年的寒假里马子良又去教育局找他的局长姑舅爸了。那时局长正坐在高大的皮椅上谈笑风生,宽大的局长办公室里摆着的一圈儿沙发,沙发里坐着校长,股长,主任等乱七八糟的一干人,谄媚地笑着,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局长。局长办公室里笑声不断,气氛甚是热烈。看到这个场景,走进门口的马子良有些怯步了,但已没有退路了,他只好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向局长的办公桌走去。在他走向局长办公桌的时间,坐在沙发上的人都停止了说话,他感觉到背后齐刷刷盯着他的眼睛像芒刺一样扎着他。从门口到桌子,马子良像是走了几里路一样远,终于到桌子跟前了,他站下来有些气喘吁吁。马子良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怎么称呼好,是局长好呢,还是姑舅爸好呢。

屋子里静极了,终于马子良颤动着嘴唇说:“局长——姑舅爸——,下学期把我调动一下。”说完了这句话,马子良如释重负。

局长说:“狼叫沟人民需要你,你好好待着吧!”说着,站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对坐在沙发上的人说,“这是我的一个姑舅侄儿,我把他分在了乡下。”马子良看到众人显出赞许或疑惑的神情。局长接着说:“你回去吧,干够三年再说。”马子良还想说什么,局长已经挥着手臂,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马子良灰溜溜的,像个没讨到钱币的乞丐逃出了局长办公室。在过道里,马子良听到局长办公室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父亲给马子良张罗着找媳妇。之前马子良自己找过,可都没得成,父亲就骂马子良说:“囊怂货,连个婆姨都找不上。”面对父亲的责骂,马子良无言以对,只是埋着头蹲在墙根里,不敢看强势的父亲。

父亲、大哥、二哥在开会,他们在讨论着给马子良说一个怎样的媳妇。大哥说,女方家里要有钱,这样呢以后过日子就会轻松些。二哥说,女方要有正式工作,两个人拿工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父亲坐在炕上没说话,其实父亲心里已有了方向和目标,只是想听听家人的意见。最后父亲说话了,他说什么女方家里要有钱,什么女方要有正式工作,依我看只要姑娘身体健康,能劳动,会生娃就行了。听了父亲的话,大哥二哥也没啥好说的了,都转身走了。父亲问蹲在墙角的马子良有啥意见。马子良点着头说,没啥意见,就按父亲说的办。

前一天家里来了个媒人,已经和父亲说得差不多了,父亲对媒人介绍的姑娘还是很中意的。随后马子良和那姑娘在媒人的牵线下也见了面,马子良看那姑娘没瞎没秃,就同意了。

两家人为防止夜长梦多,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给马子良和那姑娘把婚姻给办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马子良的媳妇虽然没工作,没拿着国家的钱,可马子良的媳妇有个二姨夫。马子良媳妇的二姨夫可是个大人物,在县上当副县长,主管文教体育工作。马子良把调动工作的想法给岳父说了,岳父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岳父和马子良商量着怎么去见那个当副县长的大人物。岳父说,你准备上五百块钱,我给你办调动。马子良一听要五百块钱,吓了一大跳,嘟囔着说,五百块钱,我一个月的工资啊,太多了,二百就行了。岳父摇着头说,二百?二百太少了,太寒碜了,人家打不到眼里去,事情是办不成的。马子良思虑良久,就痛痛地拿出了五百块钱交给了岳父。

很快,马子良就被当姑舅爸的局长叫去了。姑舅爸笑眯眯地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到本乡的学校去教书,一有机会,再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工作岗位。机会有的是,但要耐心等待,局长意味深长地说。马子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尴尬地笑着说,多谢姑舅爸了。局长挥着大手说,都是自家人,别见外,别见外。马子良坐在局长家高大的沙发上局促不安,脸上都要渗出汗水了,他觉得再坐下去会难受死的,就从局长家逃跑了出来。

来到大街上,马子良一下子觉得畅快多了,他像小鸟一样灵活自由了。马子良走在大街上默想着局长的话“机会有的是,但要耐心等待”是什么意思?其实,马子良在来局长家前,岳父已给马子良出谋划策,特意叮嘱安排了一番。到局长家去要拿多少钱,见了局长要怎么说。岳父说,你拿上两万块钱,问局长要个会计当,你要是拿上五万块钱,就问局长要个学区校长当。岳父还对马子良说,你见了局长不咧羞,要胆子大,脸皮厚,嘴巴甜,局长家里要去得勤,见了活抢着干,机灵麻利点,这样局长就会喜欢上你,就会给你弄个一官半职的。马子良对岳父说,两万块钱,那可是我不吃不喝五年的工资啊!再说,我刚结婚,手里一个钢镚都没有,哪儿来那么多钱拿去送人?岳父指着马子良的头说,你是个死脑筋吗?钱,我们先找着借上,等弄上了会计或是校长,就可以捞回来了嘛。马子良梗着脖子惊奇地看着岳父说,怎么捞回来?那可是违背天地良心,违法犯罪的事儿。马子良的岳父蹲在地上神秘地说,你榆木脑袋啊,怎么捞回来,还要人教吗?这几年那些校长、会计不都是偷偷摸摸,弄虚作假往自己的口袋里捞钱嘛。我一个老百姓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我真是想不通你那大学是怎么考上的。说到这里,岳父为这个瓜女婿的不开窍鼻子简直都要气歪了,气狠狠心里说怎么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不开窍的死脑筋。岳父有些后悔了。

思前想后了几天,马子良决定不当什么会计和校长,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教自己的书,写文章。但工作还是要调动的,想好了,马子良就去局长家了。可是马子良刚走到局长家门前的时候,心就突突突地跳起来了,脸也红起来了,头也肿胀起来了,像个背篼一样大,不像是自己的头了。马子良站在楼道的门前,喘了几口气,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这些不争气的缺点。可是由不得马子良自己,他越是压制,他越是感到难受不自在,他简直不敢转过头去看楼道的周围,好像楼道的其他门里都伸出了眼睛看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背若芒刺,浑身上下汗水淋漓了。马子良硬着头皮温柔地敲了几下门。好一会儿,门不开,马子良越发紧张不安了,就大着胆子用力敲了几下门。这时候有个人从楼道里走过,马子良低着头不敢看那人,他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门终于开了,马子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马子良见了局长,却把岳父教的话给忘掉了,只是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儿的挠头,流汗。

马子良回来了,岳父问事情办得怎们样。马子良说,我只想好好教书,好好写诗歌,对什么会计和校长不感兴趣。听了这话,把个马子良的岳父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在地上跺脚、转圈儿,嘴里骂着说:“唉,你个没出息的货,没出息的货啊!你这辈子就是个瞎教书的了,就这么大地个麻洋芋了。”

不出一年,马子良的老婆就生下了一个小孩,是个丫头。

不到两年,马子良老婆的肚子又大了。这使马子良吃惊不小。这婆娘干事儿的时候不让戴套子,说是戴上套子干着不爽,这下却把麻哒做下了。堕胎了去吧,那也是一个生命呀,不堕吧,生育间隔期不够,小孩子上不了户口不说,还要罚款的。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儿,马子良心里暗暗叫苦,心里思谋着想出一个办法来。马子良为这事儿一天愁眉苦脸的,心里破烦得很。

生下第一个孩子,老婆出了月子后大姨妈就来了。马子良对老婆说:“过几年再要个小孩吧,我们要相应国家的号召优生优育,不仅对大人好,对小孩也好。”可老婆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也不懂什么是优生优育。老婆说,趁着生孩子的年龄,就一下子生够,隔几年生一个,那时上了年龄,还要拉扯孩子,多累人。马子良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以后也就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想爽的时候就和老婆爽一下。

后来就有事儿了。那时马子良正在上课,学区校长找来了,说是乡政府找着有事儿。听了学区校长的话,马子良站在讲台上懵了,他觉得头有些大,努力地想着会是什么事儿,政府官员找来肯定事儿不小,但究竟啥事儿,马子良一下想不来。这时候马子良脊背里冷汗直冒,头嗡嗡作响,愣在讲台上不知干什么了。学区校长说,发啥楞,赶紧看去。听校长这么一说,马子良才醒过神来,忙不迭迭地去乡政府了。

原来父亲和村里的田扎牙干起来了。这田扎牙是村里转关计划生的计生员,谁家婆娘生了娃,田扎牙是第一个知道的。每年的春季村里要完成乡政府下达的计划生育指标,育龄妇女多少呀,上环妇女多少呀,结扎妇女多少呀,田扎牙上报给乡政府,乡政府就开始给育龄妇女该上环的上环,该结扎的结扎。因田扎牙干着这个专管妇女生娃的事,村里人很害怕这个田扎牙,尤其是那些要生孩子的妇女们。但马子良的父亲是不怕田扎牙的,田扎牙领着上环的人来给马子良老婆上环的时候,马子良的父亲就和田扎牙干起来了。

马子良回来时,父亲已经和田扎牙干罢了。父亲站在麦场上气呼呼地骂着田扎牙,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别人家养了三四个娃不管,我们家养了一个娃,就来管来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拔了你的大獠牙……。马子良不敢上前劝父亲,只是远远地看着父亲捋胳膊挽袖子,在麦场上走来走去地乱骂。马子良偷偷去看老婆,老婆沮丧着脸坐在炕头上,脸势很难看。马子良看老婆没啥事,松了一口气,就去学校上课了。

学区校长又来找马子良了,说乡政府说了,你老婆不上环,就停你的课,给你给处分。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下把马子良吓坏了,就因为一个上环就要听课给处分,这也太厉害了。马子良就回家去领老婆去上环。可老婆不依,老婆说为啥要给女人上环,为啥不给男人上环。马子良听了哭笑不得,就劝着老婆说,国家就这么个政策嘛,再说,我辛辛苦苦十几年就弄了这么个工作,挣着国家的几个钱养家呢。你想想哪头轻哪头重?当然是工作重要嘛。老婆说,这不公平,为啥光给女人上环,不给男人上,这不公平。马子良千说万说,最后老婆同意了,就偷偷领着老婆去乡政府上了环。

可是不到一年老婆的肚子慢慢大起来了,这可把马子良吓坏了。原来老婆几个月前偷偷到县城把环取了,说是趁着年轻,把孩子生够,等老了生孩子就拉扯不动了。这愚蠢的娘们,可把我给害苦了,像村里人一样领着老婆出去躲一躲,可是不行啊,有个工作拴着呢。不走吧,你看这事儿,纸里是包不住火的,非叫田扎牙知道不可的。那田扎牙像是长着狗鼻子,女人怀娃的气息像是能闻来。思来想去,有一个办法能解燃眉之急,到城里租个房子,掩人耳目,偷偷把娃生下来再说。

马子良就偷偷在县城里租了房子,把大肚子老婆安顿下来,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过着地下党的生活。看着老婆一天天像锅一样大起来的肚子,马子良悬着的心也一天天大起来,他害怕东窗事发,让那田扎牙闻着气息,那可把天祸闯下了。为了使田扎牙放松警惕,马子良就讨好巴结田扎牙。隔个一两个月,马子良就请田扎牙到县城的饭馆里吃一顿。田扎牙露出嘴巴的两个大獠牙吃起羊羔肉来,那真是风卷残云,两只大獠牙左一下右一下,半个羊腱子不见了。田扎牙吃得满嘴流油,额头流汗。马子良看着田扎牙狼吞虎咽地大吃。马子良心里那个气呀,胸腔里七来八回地冒,眼泪花呀满眼眶转,可脸上陪着笑脸,嘴里一个劲儿让着说,田专干,吃好喝好,吃好喝好,田专干。两个人吃着饭,心照不宣,都知道像是为着什么事儿。吃完了饭,马子良给田扎牙供上好烟好酒。那田扎牙也不客气,呵呵冷笑着装在公文袋里,打着酒气冲天的饱嗝扬长而去了。

马子良心里那个气呀,但是有啥办法呢,为了生下孩子,就得讨好田扎牙呀,这是没办法的事。

孩子生下来了,但马子良悬着的心没有落地,他仍然紧绷着神经,他总是担心着田扎牙是要来找麻烦的。

村里要竞选村主任了,田扎牙来找马子良。田扎牙说,我给你帮了忙,现在你给我也帮个忙。马子良说,我一个乏教师能给你帮个啥忙呢?田扎牙说,这个忙你能帮的,你给你父亲说,给我投票选我当村主任。马子良说,这个没问题,我给我父亲说选你当村主任。

马子良把田扎牙要投选票当村主任的事给父亲说了。父亲说,要我选田扎牙,那不可能。马子良哭丧着脸对父亲说,我念了十几年书,干上这么一份工作也不容易呀,孰轻孰重要分得清啊,可不要因为一个小小的村主任因小失大呀!马子良的父亲气呼呼地说,你说得轻巧,小小的村主任!那是政治权利,你一个乏教师,有啥权利?你那个乏教师不干也罢,打工种地不也活得好好的。这件事我注意已定,谁说都不行,我就是不选他田扎牙。

听父亲这样说,马子良真是又气又恨,但没有一点办法。他知道父亲和田扎牙都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父亲,父亲会把他打出马家的门去的,还会落下个嚢怂的臭名。得罪了田扎牙,那会把教师的工作丢了的。马子良真是为难啊,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只好焦虑着度日,天天祈祷着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

竞选村主任的日子像一团乌云样临近了,马子良的父亲也异常活跃起来。马子良紧张得要命,他紧绷着神经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更要命的是,马子良的父亲东奔西走,东家进西家出,为自己中意的人选活动选票,这使马子良苦闷不堪。马子良又一次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去劝说父亲改变主意。可父亲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地说,这是我的政治权利,谁也干涉不得。听父亲这样说,马子良熄灭了心底里最后一点希望,他觉着他心底里燃起了莫名的愤怒之火,他要找一把刀去杀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