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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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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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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

                                冯华然(回族)  

冯先生是我的太爷,是个读书人。我们这个地方把读书人叫先生,先生是读书人最高的称呼。

在我小的时候,我放着一群羊。一天在我放羊的时候,我就碰到了一个放羊的汉民老汉。这个汉民老汉手捧书卷,坐在暖暖的阳光下,看得很是认真,有几次羊都跑到别人家的粮食地里去了,他也不曾发觉,我帮他追了回来。我对这个读书入了迷的老头儿很是好奇,就走上前去想探个究竟。这个汉民老汉就和我攀谈了起来。他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就报了我的姓和名。这时这个汉民老汉就有些狐疑,上下打量起了我,又追问了我父亲和我爷爷的名字,我都一一报给他听。突然,我明显感觉到到那个汉民老汉的脸色有些肃然起敬了。他有些感动且神往地说,哦,原来是冯先生的子孙。你知道吗,你的太爷那时在我们这方圆十里八村的地方可是一位先生呢,他为人们写地契,写婚约,写婚联,写状子…,来者不拒。真是一个大好人呀。

从此在我幼小的心中,我就牢牢记住了我的这个太爷,一位会读书会写字的,被方圆十里八村的人称为先生的人。

后来我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我太爷—冯先生的一些细枝末节。

我的父亲说,我的太爷是个白识字,为了能认得书上的字,你的太爷可真是千辛万苦,一言难尽那。其实,在解放前我们这个家族祖祖辈辈世代为农,除了会念经《古兰经》,没有人能够会读会写中国的方块字。可是我的太爷在清朝末年,在没有上过一天私塾的境况下,愣是学会了汉字,还为百里的乡邻写地契,写婚约,写状子,为我们这个家族赢得了一个冯先生的美誉。

我的父亲说,他听村子里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说,我的太爷就是在套着牛犁地的时候都抱着一本书看。我的太爷一只手扶着犁把,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任着牛的性子在地里走。就这样我的太爷把地犁得七扭八歪,犁沟似一条蠕行的长虫那样歪歪扭扭七零八落横躺竖卧在田地里。这时,在别家地里犁地的人或过路的人都就吆停了牛 停了脚,站在田间地头上好奇地看,嘻嘻哈哈地笑,指指点点地说,临了无趣地散去,宽阔的塬地上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牛声。对这些,我的太爷似乎是不管不顾,他只管埋着头看着书,任由他的牛在地里胡乱地走。更有趣的是,很多回人们都会看见,那对把地犁得七扭的牛静静地默立在田间地头安静地反刍,却不见了我太爷的身影。晌午了,别人都歇了牛回去了,可我们家的那对牛还在地里静静地站着。我的太太在家里就等得有些心慌了,就跑到地里去看,可空旷寂静的塬地上,只有一对默默站立的安详的牛,哪里还见太爷的影子。我的太太就赶回了牛。一直到了下午,日头快要挨着山尖的时候,我灰头土脸的太爷急急忙忙地回来了,着急地问着我的太太,牛哪儿去了。我的太太问我的太爷你哪儿去了。我的太爷说,他去县城里问曹老爷问了一个字。

县城里的曹老爷是个大读书人,我太爷读书时不会的字,都是要到县城里去问曹老爷的。从我们村到县城,来回得走二三十里的山路。就这样,我的太爷在很多个农闲和农忙的时节,在很多个春夏秋冬,他来回走在那条孤独寂寞的山路上,他学会了很多个汉字,他成了清朝末期我们这里方圆百里的先生。

当我太爷的乡邻,他们立于田间地头看我太爷失笑的时候;或着回去给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别的闲人说笑的时候,我的太爷仍是一如既往地看书习字,他并没有因为别人的看失笑而放弃自己的追求。当有一天他们要写地契婚约时,他们就想到了读书人,想到了那个把地犁得七扭八歪不像样子的那个读书人。于是他们就提着礼信包包儿,拿着发黄的或是发红的毛边纸来找我太爷了。他们是一脸的肃穆,一改往日讥谑的神情,恭敬地把纸张递给我太爷。我的太爷慈目善眉一脸的和蔼安详,端坐在我家的那方破木桌前,屏息凝神,挥动手臂静静磨墨。待时机成熟,手捉毛笔饱蘸翰墨,悬腕挥臂,洋洋洒洒挥写起来。顿时,满屋笔墨清香,来人啧啧赞叹,霎时一张地契或是婚联呈现于桌上。我的太爷放好毛笔,拿起桌上的帖子端详半天,然后交给来人。此时我的太爷似饮了甘露香茶,一副神满意足悠然自得的样子。

后来在我念了几天书,识了几个字的时候,我对身边的书籍也留意了起来。一天,我就在我们家的一个破房子里,发现了一个破旧的老皮箱,皮箱里装着满满一皮箱书。我随意地翻看着,就看见了一些或薄或厚发黄的线装的书籍,待我翻开那泛黄薄薄的书纸,我就看见了宋体刊印的或是毛笔楷体书写的繁体字。最令我兴味大增的是,在一些泛黄的薄薄的书籍的前面几页有着几页图画,骑马的唐僧,拿棍子的悟空,扛着钉耙的八戒,挑着担儿的沙僧,还有吹胡子瞪眼耍马歪刀的妖怪。这些画儿,一律是红线条儿的描绘。每每在我孤寂无聊时,我都会跑到那个破房子里,打开那个老皮箱,如醉如痴地看着那些画儿。那些粗糙但又着实新奇的画儿,伴我度过了寂寞枯燥的童年。后来我就在电视上知道了那些画上都画着是谁,也知道了那些泛黄书籍的名字叫《西游记》。据我现在的记忆和学得的知识来理解,那个老皮箱里应该还有四书五经,《三国演义》,《本草纲目》及其太爷手抄的一些书籍。只因那时我年少,识得字不多,更何况那些书上的字都是一些繁体字,我对此兴趣不是很大,只有那些画儿至今清晰地印在脑子里,不能忘却。

时至今日,我已年过而立之年,渐渐地觉察到书籍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时我就想起了我太爷的那一皮箱书。我回到老家,可哪里还有皮箱的影踪。我问父亲,父亲说皮箱的书籍都让家人换着吃了大豆。我又问父亲,皮箱呢?父亲说卖给贩古物的商贩了。看到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里空荡荡的,就像我空荡荡的内心一样,我的心里痛惜着,痛惜着,痛惜了好长时日,不能自己。

令我欣喜的是,一次我到一位做老师的兄长家里去,见到了我太爷留下的几本书,其中就有画着画儿的《西游记》。我问我的兄长说,怎么没有全部保存下来,我的兄长有些遗憾地说,当时只是觉得好玩,没想那么多,就随便拿了几本,可谁知道后来那些书的命运竟让人换了吃了大豆。我和我的那位哥哥又无限遗憾痛惜了好一阵子。

冯先生,经名盘舍尔,学名冯占祥,生于1888年,归真于1954年。算起来我的太爷离开人世已六十年了,愿他在天堂安息,能够读到更多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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