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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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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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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西耶岛

陈小字

刚出发去西耶岛时,我对将要做的事并没有实感。只是根据郭岷给我的资料,这个岛上的韩冬莲的个人状况,跟我要寻找的那一个最吻合。

小岛长不足2公里,宽不足1.5公里,说是岛,更像是露出海面的一座山坡。船驶近了,能看到山坡的东南面,密密麻麻的房子;西北面则是一片疯长的野草和三三两两、不成气候的树木。从县城往返西耶岛的船,限载50人,事实上除了工作人员,连我在内只有两名乘客。这条航线一天一往返,早上9点从西耶岛出发,中午11点从县城返回,一旦有雾、有大风,就停航了。言下之意,外地人去西耶岛,即使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也起码得住上一夜。工作人员苦笑着说:“非亲非故,谁会到这里来啊!来来去去两三个乘客,时不时还要跑空,柴油钱都不够。这航班,全靠政府补贴。”

上了岸,经人指点,我在粉刷一新的村委会门口找到了村长,一个五十左右的瘦高男人,看上去就很精干。“韩冬莲?”他沉吟着,发黄的指尖夹了一支烟,“不会是阿莲婶吧?阿莲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们都阿莲、阿莲地叫。”

“村里没有人口档案吗?”

“人口档案有是有,你看,文书这两天正好不在,去外面办事了。”他指指一间锁着的办公室,“你为什么要找阿莲婶呢?”

“不是找阿莲婶,我找韩冬莲。”我纠正。

“你找韩冬莲。这位……”他打量了我一遍,“这位老师,你为什么要找韩冬莲呢?就算文书在,也不能随便看人口档案啊。”

“受人之托。韩冬莲是我朋友的母亲,失散很多年了。”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不想引来惊异的目光,或者是更多的问题。

“你朋友为什么自己不来?”他略带狐疑地看着我,马上自己给出了答案,“生病了吧?唉!”

他应该是自动脑补了一幅绝症病人千里寻母的场景,连连叹息。“倒是意想不到。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我也不清楚阿莲婶的底细。就是嘛!她都不太说自己以前的事。走,去看看阿莲婶在不在。”他风风火火地扭头就走,边跟我解释,“她有个女儿嫁在县城。她呢,县城住几天,这里住几天。

一条干净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盘旋着向上,路边是上世纪末海岛常见的房子,两层楼,或者盖着瓦片的平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院子,院子里大多有果树,橘子树、梨树或者桃树,在晚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闻得到洋溢着的青草和花的芬芳,偶尔有几只猫卧在路边,看到我警觉地竖起脑袋。这里比我老家的岛小一些,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西耶岛感觉更坚硬,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已经找不出柔软的地方。这种安静,跟我老家以及我到过的大多数小岛一样,容易让过惯了拥挤城市生活的人想停留下来,但不出三天又逃之夭夭。不再成长的地方,都有一种下坠之感,会让生有余力的人本能抵抗。

“这里还有多少人住着?”我问村长。

“两三百吧,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哪个年轻人愿意住在这里啊?别看我这样,在这里算是年轻的了。”他应该是很爱笑,一笑,还露出两颗惹人好感的虎牙。

“住这里不太方便吧?”我们拐了几个弯,走过一户水泥墙上用红漆写着“小店”的人家,敞开的门里有个老年人躺在帆布躺椅上,睡得鼾声如雷。

“别提了!要医院没医院,要药店没药店,老年人顶要紧的医疗设施,这里都没有。稍微看个毛病买点东西就得坐船,交通又不方便。可是能怎么办呢?都住上一辈子了,丢不下,也不想给城里的儿女添负担。”

“那个阿莲婶,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她一个了。男人死了有七、八年了吧,独生女又嫁到外地。她还好,手脚利索着呢,还能带带外孙。”正说着,村长指着路尽头一座水泥围墙外爬满木莲藤的院子,“就是那里。”

我的心忽然乱跳起来,阿莲婶会是我要找的人吗?如果是,我要怎么介绍自己?她能认出我吗?蜂拥而至的问题如一团乱麻,将胸腔堵得满满的。

我要找的韩冬莲,是我的生母。她离开家时,我还不到四周岁。奇怪的是,关于那段记忆我一点都想不起。父亲大概很快再婚了,新娶的女人,我喊她“妈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那个疼我爱我的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直到我上大学前。

那又怎样?我可以原谅她抛下了我——在最初的震惊、愤怒、迷茫过去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但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是不争事实。对母亲那份割舍不断的亲情,我早已给了养我的妈妈。

妈妈去世后,有好几次,父亲试着跟我谈论母亲,原因是我已经成年了,应该理解母亲。每次都是这样老套的开头,每次都被我很快打断:“我只有一个妈妈。我的妈妈也只有我一个孩子。现在她去世了,我的亲人只剩下你。”

父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担心我,希望我能跟世上最亲的亲人化解怨恨。但后来他再也没提,或许对父亲来说,应该也是一个艰难的话题,我也不再想起,人的记忆会自动选择想屏蔽的事物。

没有怨恨。没有爱过的人,怎么会恨?我不再是当年四岁的小孩,早就不需要母亲的照顾。

两个多月前,父亲去世。他死于肝癌晚期。自从去年确诊之后,我们都知道终将迎来这一天。聊可自慰的是,我陪他过完了最后的时光。父亲去世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雨,不要恨你母亲,也不要恨我”。我怎么会恨?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封了口的信封上写着“韩冬莲 亲启”。给我的那封信上说,作为他唯一的遗愿,希望我找到母亲,把另一封信交给她,“你跟母亲的疏远,是我的错。爸爸对不起你。事情的另一面,我没能告诉你的,就让你母亲跟你讲吧。”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写的信,从封口处的胶水痕迹来看,应该有段时日了。一个背叛了他,又分开几十年的女人,还有什么必须说的?

如果是为了我,对“事情的另一面”,我可没什么兴趣。但我无法违背父亲的遗愿。

父亲去世两个月后,我来到了西耶岛上。

我叫叶小雨,生活在一个群岛城市里,西耶岛在城市的北端,与许多被遗忘的偏远小岛一样,正在逐日荒芜。在此之前,我的视线从未投注到这里。

水泥灰的围墙有一人高,木莲藤抽出蓬勃嫩叶爬满了大部分围墙,春天该来时则来,即使是荒凉了的小岛。围墙一角,两扇没有油漆过的木门虚掩着,村长推开门朝里探看,“不像有人。”他自言自语着,又喊了两声,“阿莲婶,阿莲婶在家不?”

“不在。“他不无遗憾地对我说。

我终于吐出一口气,靠在门口打量。硕大的道地,一边辟了一块菜园,用渔网团团围着,此时连荒草都不长。院角栽着一棵橘子树,正开着满树洁白的花,树边是一大丛凤仙花。四间朝南的平房,漆成绿色的门窗紧闭着,和白色的外墙一样已经斑斑驳驳,屋檐下的两根水泥柱子之间,拉了一根绿色塑料绳,已经被太阳晒得变成灰绿色,两只塑料衣架忘了收进去,呆呆地挂着,风吹来,合着同一个节奏轻轻跳动。一幢没有特色、再普通不过的老房子,也感应不到主人和我有任何关联。

我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在一个岔路口他踌躇着停住了脚步,“要不去香兰嬷嬷家问问看,她俩要好,说不定知道她女儿家住哪里。”

“你知道她女儿的名字吗?或者我可以自己去找。”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随口问。

“她女儿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小雨。想当年,小雨可是我们岛上最漂亮的女孩。”

小雨?!像是一块黑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隐约听到记忆深处一个女人柔和的嗓音:“小雨,小雨,快到妈妈这儿来!”被闪电击中般,我僵住了,良久听到自己压扁的声线:“你说的小雨,有多大?“

“三十多?应该跟你差不多吧。”村长看看我。这个看似精干的汉子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嘿嘿笑着:“女人的年龄不好辨认,再说你们城里人不显年龄。我们去香兰嬷嬷家看看?”

我机械地点点头。

“她这里有点糊涂。”村长夹烟的手指指自己的脑袋,“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提她女儿就好。”

“她女儿怎么了?”

“很多年前去世了。回家来看她妈妈,路上出了车祸。嬷嬷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一直说她女儿嫁外地去了。可能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时,母女俩吵过一次,不知为什么吵得很凶,她女儿是生着气离家的。”他叹口气,“嬷嬷人倒是很好的,就是命苦。她是我们村里的孤寡老人,年轻时死了男人,接着一双养大的儿女全没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里苦命人多,独居老人更多。有子有女的,现在也跟孤寡老人差不多了。”

走上短短一段台阶,香樟树边,乱石墙上爬满丝瓜藤的院子里,就是香兰嬷嬷的家。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树冠直径足有两三米,一半在院子外,一半在院子里。穿藏青对襟衫、一头花白齐耳头发的清瘦老人坐在树荫下念经,膝盖上搁着一只老式描花的陶瓷茶盘,装着摊开的经书和佛珠。她看起来大概有六十多岁了,或者更老一些。村长喊一声,她茫然抬起皱纹密布的脸,眯缝着眼睛看看我们,脸色忽然和悦了:“这不是小雨吗?你几时回来的?”

村长看看她又看看我,冲我指指自己的脑袋,无奈地摇摇头,提高声音说:“嬷嬷你认错啦。这位老师是市里来的,要找阿莲婶婶。婶婶不在,我就带她上你这儿来了。”

老人用一块黄色的布绢仔细盖了茶盘,淡淡地说:“别喊那么大声,我又不聋。”她手搭凉棚遮住阳光端详我,“猛一看还以为是小雨呢。原来是市里来的老师。”

“嬷嬷,别叫老师,我姓叶,叫我小叶就可以了。”

她走近我,又看了看:“原来真不是小雨。看我这眼神。小叶姑娘你吃饭了吗?”

村长掏出手机一看:“哦哟!都快一点了,我得回家吃饭去。叶老师,你去我家随便吃点吧?我们这里也没有招待所,晚上住我家也可以。”

征得香兰嬷嬷同意后,谢绝了好心的村长,我决定借宿在这里。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说的阿莲就是我要寻找的人。虽然也有点担心“头脑糊涂”的主人会不会做出怪异举止,起码现在看来是正常的,真到那时候,我再逃也来得及。

“嬷嬷,我跟你说的那个小雨,真的很像吗?”坐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捧着香兰嬷嬷给我倒的热茶。短短几个小时,太多的疑惑涌上心头:如果阿莲就是我要找的韩冬莲,她为什么要给另一个女儿也起名“小雨”? 如果这代表对我的思念,为什么三十多年来,一直不去看我?父亲说的“事情的另一面”,到底是什么?

“像,仔细看也不像。小叶姑娘,你先喝口茶歇会儿。我先给你去做饭,你一定饿坏了。”嬷嬷拍拍我的肩,“吃了饭再说。”

阳光暖洋洋地晒着,小岛的风明显要强劲一些,吹得桂花树刷刷作响。闭上眼睛躺下,早饭只匆匆忙忙喝了一碗粥,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饿,倒是深深的倦意很快袭来。

这个老人,是我姆妈。海岛暮春的风,吹落了院子齐腰高的乱石墙上娇黄的丝瓜花,也吹乱了她花白短发,夕阳像一颗硕大蛋黄,停在她的左肩上。她逆光站着,刚爬完一大段上坡的石台阶,让她气喘吁吁。她盯着桂花树下那只刨土的芦花鸡问:“你今天下蛋了没?”

芦花鸡根本无暇搭理她。她又站了一会儿,终于喘匀了气,朝厨房走去。

你看到了,站在我家院子里,可以俯瞰整个渔村。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旧房子,零零散散几十户人家,沿着缓缓的山势依次排列。山坡的另一侧,是遍地的草,半人高的草被风吹得都往一个方向倒。风把整个村庄,吹得硬朗又干净。

山脚边,就是海。铺满了鹅卵石的海湾,有月牙形弧度,就像大海是张大圆桌,我们坐在岛上就可以无止境地吃吃喝喝。温柔的海水卷着细细泡沫,漫上来又褪下去。不管白天黑夜,整个岛上都能听到哗哗的海涛声。海对面不远处,是碧绿的山,洁白的云浮在天空中,天空呢,天蓝,蔚蓝,深蓝,蓝极了。

姆妈在厨房里准备她的晚餐了。不用看都知道,一定又是中午吃剩的饭菜热一热。以前出门,我每次都要跟她讲:“你要好好吃饭,要吃鱼吃肉。”她“哎哎”应着,每次都做不到,腌冬瓜,豆腐乳,紫菜汤,最多炒个蔬菜,就这些。

以前,是啊,以前。以前的桂花树下,总是热热闹闹的。奶奶在树下念经,姆妈在树下结网,爷爷在树下给我讲故事。爹爹和隔壁阿平叔叔在树下下象棋争得面红耳赤,要不就是和他船上的兄弟喝酒喝到烂醉。我家里,总是姆妈在忙进忙出,爹爹不在时她忙;爹爹一来,她更忙。

爹爹说,这棵桂花树,比我还大,是他和姆妈结婚那年,我爷爷亲手种的。桂子桂子,早生贵子呵。三代单传的老陆家,盼着抱孙子呢。果然,第二年开春,姆妈就怀上了哥哥,五年以后,又有了我。爹爹结婚前,爷爷盖的五间大瓦房,在以前啊,满满当当地都是人。

一到秋天,满树红艳艳的丹桂开得那叫一个茂盛,香得叫人直缩鼻子。以前呢,这样的傍晚,我和哥哥总是坐在桂花树下的小板凳上写作业,我写啊写啊,直写到太阳公公彻底沉到海里去。哥哥就坐不住了,他总是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一群打着哈欠东倒西歪的小人,写不到两行,要对着桂花树拳打脚踢一阵子发泄他莫须有的怒气,打得桂花树直哆嗦。如果爹爹在家看到了,保准又是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秋天开花的桂花树,哥哥是不踢的,他知道姆妈要做成糖桂花,到了冬天,好炒香喷喷的桂花糖年糕。哥哥最爱吃桂花年糕了。说起桂花年糕,在小时候,年糕要一年到头了才会有,姆妈也舍不得让我们多吃,浸在水里的一小缸的年糕要一直吃到开春。都快馊了,糯糯的年糕还是那么好吃。

有一次爹爹上岸,哥哥放学回家看到他坐在桌边吃炒年糕就跟姆妈发火了:“你这个狠心女人!年糕不给亲生儿子吃,给野男人吃!”把爹爹气的,一个大巴掌甩了过去,哥哥直接被扇翻在地上。

哥哥是个捣蛋鬼,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治得了他,只怕爹爹一个。爹爹出海的日子里,他动不动就让姆妈举着扁担扫把满院子地追打。哥哥古怪精灵又跑得快,姆妈哪里追得上他。

爷爷脾气最好了,坐在树下嗬嗬嗬地笑,眼看姆妈追得气急败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小刚,给爷爷打酒去。”哥哥刹住脚接过钱,冲姆妈做个鬼脸扬长而去。

“一个爹娘生的,大的与小的咋会差这么多呢!”这句话,姆妈从我们小时候懂事开始一直说的。

“姆妈莫气,灵儿最乖了,灵儿听姆妈的话。”小时候的我,每到这种时刻就张开双臂扑进气呼呼的姆妈怀里。

“灵儿最乖了,我们灵儿是姆妈的小棉袄。”姆妈抱着我展颜笑了。她那时还梳两条齐腰长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会发亮。她的颈窝里,有好闻的香皂味。这个世界上,我的爷爷奶奶是最慈爱的爷爷奶奶,姆妈是最好看的女人,爹爹是最厉害的船老大,哥哥是我最亲的哥哥。我们坐落在半山上的家,是最幸福的家。

我们的岛,叫西耶岛。我叫陆灵灵,今年二十六岁,好多好多年了,我一直二十六岁。如果活在你们的世界里,我现在应该是三十六岁。

仿佛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梦里叫灵灵的年轻女孩,她清脆的声音还在我耳边。梦中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就发生在这个院子里。在梦里,灵灵的姆妈还有一张秀气饱满的脸,睁开眼睛,面前却是她陡然老去几十年的焦急的脸。

“ 小叶姑娘,你可算醒了。”

伸手摸到一脑门的汗,现实回来了:我在西耶岛上,面前的老人是香兰嬷嬷,我在梦里见到的,是多年前她一家人的样子吗?

“嬷嬷,我睡了多久?”这梦因为太真实,而显得太蹊跷了,看着她,我久久回不过神来。

“睡了一下午呢!太阳都快落山了。看你睡得香,都不忍心叫你。你看你,饿着个肚子,午饭也没吃。”

香兰嬷嬷逆光站着,夕阳像一颗硕大蛋黄,停在她的左肩上。这一幕,我刚刚在梦中见过。那么年轻女子的声音是谁呢?陆灵灵?难道是香兰嬷嬷去世的女儿?

光天化日的,我是梦到鬼了吗?一个激灵,差点冲口问嬷嬷,又想起村长的叮嘱,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我梦中听到的声音,是幻觉?是鬼魂?或者是按照科学常有的解释,是某种磁场?但我能感觉到她是充满善意的,那么急切地想表达。

坐在灯光略显昏暗的狭长厨房间吃简单的晚餐,正想着怎么开口时,香兰嬷嬷突然说:“小叶姑娘,你找阿莲有事吗?”

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该怎么接:“我向她打听一个人。如果没找错,她是我的亲戚。”

“阿莲嫁过来三十多年,很少提她的娘家亲戚。”她利索地把一盆炒鸡蛋调到我面前,“她的父母早就离世了。”

此刻的她,根本不像村长说的“脑子糊涂”。

“我想打听她的前夫。”

“这事不太有人知道呢。”她的脸色黯淡下来,“看来你没找错人,阿莲是有个前夫。”

天完全黑下来了,方格子的玻璃窗上映着一盏橘黄的灯,窗外一片漆黑。我等着她说下去,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打住了,起身收拾碗筷。

“嬷嬷,事实上,我想弄清楚她当年为什么离婚。”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再打听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在一起也没几年吧?再说离婚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背对着我在水槽里洗碗,用一只不锈钢的水勺,费劲地一次次弯腰从水泥砌成的水缸里舀水。

“另一个当事人,不久前去世了。”

她直起身子,僵立了一会:“好像年纪不大啊。阿莲也才六十出头。记得阿莲说他以前也在船上的。”

“是的。”可以确定我找对地方了,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对郭岷的感谢,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地方,“以前是海员,运输船上的。”

“不知道你跟阿莲前夫是什么关系,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讲。”她还是没有回头哪怕看我一眼,幽暗的白炽灯泡悬在饭桌上方,像一只幽怨的眼睛,“姑娘你看,海岛的夜特别黑是不是?也特别长。现在还有鸟叫声,听到了吗?鸟比人还多。”

“这里人越来越少了是吗?”

“现在是越来越少了,以前人多的时候也一样,一到夜晚特别安静,安静得瘆人。”

“为什么呢?”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墙壁,似乎这个问题让她不解:“你想想,男人都出海去了。做海上男人的女人,是接受菩萨的惩罚。”

“嬷嬷,你为什么这样说?”

“姑娘,你成家了吧?”

“成过,没两年离了。”我垂下眼皮,又是一个我不愿面对的问题。

她在抹布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也没安慰我:“去房间看看吧。晚上你可以睡在我女儿房里。我该睡了。老年人,没办法。”

“你女儿?”

“灵灵,现在不在这里。你放心,我们灵灵房间很干净的。”她疲惫的眉目又绽出了笑,像个最慈祥的母亲提到自己出远门的女儿。

灵灵的房间里,一张木床靠墙放着,平整的蓝白相间的条纹床单,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套了白色小碎花的蓝色被套,同色枕套。那张床,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暖的、阳光般的气息。床的对面靠窗处,一张带抽屉的写字台上有一盏小巧带流苏的粉红色台灯,叠放着几本书。写字台左边,是七成新的三门衣橱,在中间那面门上镶嵌的缺了左下角的大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浮肿又木然的脸。

难以置信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房间里整洁得就像她不过是出了个门,随时都会回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去简陋的卫生间洗漱完毕,跟香兰嬷嬷道了晚安,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闻着被子上淡淡的阳光和洗衣粉香味,翻来覆去睡不着。独居的香兰嬷嬷和灵灵,一直不愿提起的我的生身母亲,像一些纷乱的影像,理不出头绪。奇怪的是,在一个死去的陌生人的房间里,我竟然没有半点顾忌。伴着不远处低沉的涛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沉入广袤的黑暗。

天刚蒙蒙亮,姆妈就摸索着起床了。老太太真是让人越来越不省心呢。我趴在窗台的热水瓶上看着她,看她穿好衣服在床沿失神地坐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热水瓶上。她是发现我了吗?“姆妈,我在这儿呢。”我竭尽全力想喊出声来,屋子里一片寂静。你知道的,我没有形体,也没有声音。我是一缕烟,比烟还空虚。

睡了一夜,姆妈似乎又老了些,白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她的额头上,有了深深的皱纹。姆妈,你的眼角和唇边也满是皱纹了呢。还有你的脖子,年轻时有好闻的香皂味的颈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枯瘦?姆妈盯着热水瓶咳嗽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小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

“姆妈,是我啊!你的灵儿,你的小棉袄。是我啊!”姆妈茫然地将目光移开,我失望极了。许多年了,我一直想让姆妈发现我,可是毫无办法。我习惯了失望,可每一次还是忍不住要更失望。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就要成功了,她的手似乎迟疑着向我伸过来,但最后她不过是拂走一只虫子,或者拉开黎明的窗帘,或者给自己倒杯水。屋子里还是昏暗的,她会在通往厨房的房门口站一小会儿,手撑在门框上,仿佛要定定神。肯定又是头晕了吧。

姆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很吃力的样子,整个人都很吃力。我想,她是把力气都用在人前了。

有时候,她会在我生前的房门前呆立着,无声地喊“灵儿”。但那不过是她的习惯,就像她也会站在哥哥的房门前,喃喃地喊“小刚”。

我生前的屋子,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的条纹床单和绣花草席,小碎花的被套,四季更换,整整齐齐地在床上。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把被子垫被枕头一趟趟不厌其烦地抱出去晒,晒好坐在旁边守着,怕野猫踩上去弄脏,不时站起来这里拍拍那里拍拍,再翻个面晒,继续拍。一直晒晒拍拍,到日头西斜。你看我的屋子,像是随时等着我回来,像是以前我外出念书的日子,马上就要放假回来了。

从我上学的城市,回到西耶岛,以前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再坐一小时的船。每次,姆妈早早地备下一桌丰盛晚餐等着,我爱吃的大虾,芝麻螺,还有笋干和蘑菇。她坐在桌子边欣慰地看着我吃这个吃那个,看着看着,忽然抹眼泪:“我们灵儿都这么大了,要是你爹爹还在……”

“姆妈你又提爹爹,我们一家现在都好好的不是吗?”一口虾含在嘴里吞不下去了,我仰起头,把就要流出来的眼泪先吞下去。姆妈以为我想爹爹了呢,马上把话题岔开去。其实我是看着她的样子难过。很想抱抱她,可是我太大了,已经不习惯抱她。

是啊,那时我们都还挺好的。那时,爹爹已经走了快十年。哥哥成了一名船厂电焊工,娶了嫂子,有了侄儿丁丁。我们半山上的家里,还算是热闹的,哥哥和我都回来的日子里,三代人其乐融融。

姆妈抹眼泪时,丁丁就跑来抗议:“姑姑,你把奶奶气哭了!”姆妈顿时破涕为笑,抱起圆滚滚的侄子:“我们丁丁知道心疼奶奶了。”

我多喜欢看姆妈由衷开心的样子。可是那一刻,我也在幼小侄儿的脸上,看到了爹爹的影子。

爹爹走得突然,是一个刚刚刮完台风天的儿童节。台风过后总是这样,阳光出奇地明媚,海面出奇地平静,这样的天,这样的海,像是永远没有“台风”这个东西似的。那时山上的树丛里,已经有知了的叫声,树叶绿得闪闪发光,心急的合欢花已经开了呢。老师带我们坐船去县城表演节目,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呢,还在招待所里住了一夜,县城的街上满是人,来来去去开大会似的。舞台下也黑压压的满是人,我们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白色体操鞋,小脸蛋涂得姹紫嫣红,格外卖力地在大舞台上又唱又跳,得了个二等奖。比赛后回家的船上顶着大大的太阳,很多楼房很多人的县城和获奖都让我们兴奋极了,虽然汗水把我们化过妆的脸糊成了大花猫。

刚上西耶岛,我就隐隐感觉出事了,路上碰到的每个人都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冷漠的红杏婆婆也破天荒地来摸摸我的脑袋长叹一口气。我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某种变故,这变故,跟我密切相关。

“灵儿,你回来了?快去看你爹爹。”跟姆妈最要好的阿莲婶婶揉着红肿的眼睛,看到我,一串眼泪又下来了。上坡的石台阶上,年轻的许老师抓住我的手狂奔,到了到了!我看到我家院子里挤满了人,哭声连成一片。爹爹啊,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病了吗?受伤了吗?你可别吓我,灵儿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爹爹躺在院子的门板上,就在桂花树下。你大概不知道,按照岛上的习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屋。他变得那么黑,那么胖。最骇人的是,他的肚子鼓得像一座小山。这是我的爹爹吗?这还是世上最厉害的船老大吗?一定是搞错了。许老师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试图用另一只手来蒙住我的眼睛被我使劲推开。我没有哭,从那一刻起到爹爹下葬,我都没有哭。我不相信这具陌生的尸体就是我的爹爹,一定是搞错了。可是姆妈和姑妈,她们在门板前哭得一次次昏死过去。刚上初中的哥哥戴着难看极了的白帽子,跪在姆妈身边。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可怕,看到我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抱住我,把我的脑袋紧紧按在他胸口,“别看!”他用嘶哑的嗓音吼,“不要看!”

从睡梦中哭醒,胸口像垒了一堆乱石,闷得无法呼吸。

是早上八点半,我到底睡了几个小时呢?这一夜像被梦魇缠住,灵灵一直在跟我说她的往事。她在世的时候,一定是个特别开朗的女孩。

白色的印了褐色竹子的窗帘遮不住光线,院子里传来母鸡咯咯的叫声,“你今天下蛋了没?”是香兰嬷嬷的声音。拉开窗帘,香兰嬷嬷正在院子里喂那只芦花鸡。这个清瘦的老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昨晚她那些旁敲侧推的话,又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还有一再在我梦中出现的灵灵,如果真有鬼魂,她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肯离去?她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么多呢?

“你起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问。

丧夫丧子又丧女,经历了这样的痛,她怎么可以活得这么平静?

“嬷嬷,你一个人不寂寞吗?”我答非所问。

“习惯了。现在如果热热闹闹的一大堆人,我还不习惯呢。”她直起腰看看海面,抱歉地看着我,“这么冷清,你不习惯吧?不像你们城里,人多。”

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大,依旧有莫名的清澈。配上挺直的鼻梁,周正的嘴唇,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吧?灵灵说过,姆妈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只是现在老了,老到让人忽略她的长相。

“我也是小岛长大的。一直到上初中才搬到城里。”

“那你们岛上也都是捕鱼的?”

“是啊,很多捕鱼的。我小时候,父亲一直在海上,三五个月才回来一次,是妈妈独自带着我。就连爷爷去世,父亲也不在家。”

“你妈妈也不容易。”她叹口气,“要是不嫁渔民,就不用遭这份罪。”

“但是已经嫁了怎么办?难道扔下我离婚?”

“离婚也没什么。你看现在,三天两头离婚。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怕离婚,主要是怕名声不好听。现在想想名声算什么呢?日子是自己过的,嫁给渔民辛苦不说,有个风有个浪的,还每天提心吊胆。”

“那孩子呢?不要了?”

“傻姑娘,哪个女人舍得扔下自己的孩子。”她爱怜地看我一眼,“有时候是迫不得已。”

“嬷嬷,让你重新年轻一次,你会离婚吗?”

“再年轻一次,我不会嫁渔民。”她想都没想,给出了答案。

香兰嬷嬷去做饭的时候,郭岷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人有没有找到。我说人没见到,但应该就是我要找的。

“小雨,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找这人。问了你也未必会告诉我。但我感觉这人对你或者对你爸爸是重要的。希望不会因此影响你的心情。”他斟酌着说。

“不会影响心情。你几时变得这么关心我了?”我嘲讽他。

“你看你又这样。我几时不关心你了?有事随时找我。别总是什么都自己扛着,我们之间不至于只有普通朋友的情分吧?”

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情分呢?但此时此境听到这样的话,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感到温暖。我和郭岷,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我们也有过热烈的爱,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我不娶,短短几年,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在婚姻的殿堂里最终一败涂地?是不信任。不信任他,也不信任自己,不信任这种结伴而行的关系能走向久远。伴随着无尽的猜疑和日积月累的隔阂,至今回想起来还是深深的疲惫。离婚了,反而好一些,至少我和郭岷之间,偶尔可以轻轻松松地调侃。

不可否认的是,我的血管里,流着生身母亲的血,自私、冷漠的血,摸着自己的脉搏,指尖冰凉,就这件事,我一直无法与自己达成和解。

爹爹的船,在那天台风夜,翻在了离家二十海里外的洋面上。二十海里有多远?灯光烁烁的家是不是已经可以远眺了?

同船十二名兄弟,活了七个,没了五个,爹爹是唯一捞上来的一个,因为爹爹舍不得船。阿平叔叔说别人都弃船了,爹爹一直呆在船舵边不肯走,“他是仗着自己好水性。再说眼看就要到家了,谁想得到。”

劈头劈脸的浪,一个接一个打过来,阿平叔叔很快被打晕了。等他清醒一点,看到他们的船亮着灯还在不远处漂着。他心里一阵激动:船还在!还在就好。黑漆漆的海面看不到一个人,兄弟们都不知在哪里了。阿平叔叔辨了辨方向,这应该是一块没有暗礁的开阔洋地。海水和冷雨冻得他直发颤,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听得到自己的上下牙不停碰撞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浪小了些,台风是不是已经过去了呢?想起我爹爹,他朝船的方向奋力游去。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远处逼过来,像是一座移动的大山,一堵前进的高墙,等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巨浪时,已经来不及了,近在咫尺的船就像一只轻飘飘的拖鞋,被瞬间抛上半空。微弱的渔火像一只点燃的烟头被飞向半空,又迅速湮灭。他大声呼喊我爹爹的名字,紧接着,巨浪将他整个吞噬。

“你们爹爹,一定是撞到船上什么地方昏过去了。他如果下了船就好了,我都能挺过来,照他的水性,也不至于……”

没有找到的人,最终还是没有回来。人们在海滩边整日整夜地等,一叠一叠地烧纸钱,拜托菩萨把人引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一天又一天,外出寻找的人耷拉着肩膀陆续回来了。爹爹头七那天,人们终于放弃了希望,老人和妇女相互搀扶着,在海滩边哭成一片。四个家庭的顶梁柱啊,漂在海里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都是爹爹的兄弟,跟爹爹差不多的年纪。他们的孩子的年纪,也与我们不相上下。

事情过后,看起来似乎跟平时差不多,跟船出海时没有两样。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妇女,还是挑着满担的水去山上浇菜。失去了儿子的老人,还是坐在家里念经晒太阳。孩子们呢,还是上学放学。该吃饭时就吃饭,该睡觉时就睡觉。除了黄昏时,还有就是黎明时,某家突然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姆妈是关在房间里,蒙着被子哭,她怕爷爷奶奶听了更伤心。哭完出来继续喂鸡喂猪,去地里种土豆种番薯。如果不是眼睛肿肿的,看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

我哥哥,是爹爹死后一下子懂事的。初中还没毕业他就去学电焊,代替爹爹撑起了整个家。自从爹爹去世后,奶奶再也没有下过床,爷爷也越来越沉默。第二年,我们永远地送走了奶奶。然后是爷爷。

爷爷都没有生过病,只是某一天早上,所有的人都睡醒了,唯独他没有醒过来,一直没有醒来。他大概是不愿意再醒过来了。

像是被下了魔咒,那是一段无比阴郁的日子。整个村庄都很阴郁。乌云总会散去,而我只知道我们家的乌云,一直持续到哥哥结婚,才露出一小角阳光。

我们小孩子还好,一年一年过去,慢慢接受了失去爹爹的事实。最可怜的是我姆妈,自从爹爹去世后,姆妈再也没有真正笑过。有时候她明明在跟着别人一起笑,总有这样的时候的,但是那笑只是牵动嘴角,姆妈的眼里是一片化不开的忧愁,像西耶岛上春天的浓雾,风吹啊吹,还是吹不开。还以为慢慢会过去,当她抱着丁丁,将婴儿鲜嫩鲜嫩的脸蛋贴在她失去了柔和的脸上时,我以为她就要过去,但是老天不许……

(“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说话?现在不需要我睡着也可以讲话了吗?”我惊愕地对着空气问。

“因为你是第一个在我家过夜的人。我憋太久了。”

“为什么不在你妈妈的梦里说呢?”

“她拒绝相信我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没法说,也怕说。”她幽幽地说,“你打断我了。”)

老天不许她过去。丁丁五岁那年的盛夏,我的小刚哥哥浑身滴着水被抬回来。他是在从船厂回家的渡船上,为了救一个不慎落水的孩子死去的。孩子救上来了,小刚哥哥的腿抽筋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船人,慢慢灭顶,喊不出一句求救的话。船上人还跟他开玩笑呢,“小刚,你是打算游回家啊!”“水里比较凉快吧?不等你了,你慢慢游。”

在比爹爹的船更近的家门口,都已经看得清港口的人影了。直到渡船靠岸,所有人都走光了,船老大才觉得不对:“小刚怎么还没游到?”

渡船迅速调头回去寻找,就这么两支烟的工夫……

姆妈说,这都是命,早就注定的,命里注定她年纪轻轻死丈夫,命里注定她没有儿子。“孩子你闭眼吧。放心走,姆妈认命。命里没儿子,就是养大了,成家了,也会收走。”这是哥哥入殓时,姆妈跟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都没有流眼泪。

哥哥死后百日,做完庚饭,姆妈又赶走了嫂子:“囡,你不用守着了,留在这里伤心。你还是回娘家去,有合适的就嫁了吧。”要知道,姆妈一直把嫂子当亲生女儿的。

嫂子不肯走,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人人都说姆妈狠心,我知道姆妈是为嫂子好,嫂子应该也知道。她卖鸡蛋,卖猪,卖捡来的螺和海苔,五元十元地储起来,每个月五百八百地托人给嫂子带钱,嫂子早就嫁人了,她至今还在带。因为丁丁姓陆,是我们陆家的孩子。

太阳快要沉入海里的时候,岛上升起几缕炊烟。这里的老人和香兰嬷嬷一样,还是习惯用土灶做饭。明明有煤气灶的。“那东西费钱。山上到处都是柴,去地里了顺便带点来。”嬷嬷坐在灶后生火,“你花这个钱干啥呢。现在菜来得个贵,动不动几十元。”她在说我买来的菜。

本来早上告别了香兰嬷嬷离开了西耶岛,可总是感觉不踏实,应该做点什么。在县城路过菜场时,心里一动,想为香兰嬷嬷买点菜。灵灵说过,姆妈老是不肯好好吃饭。

坐当天返回的航船,再次去西耶岛,跟两天前初次登岛时间相比,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岛上晒太阳闲聊的老人,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苦难的印记和坚强的忍耐;那条小小的海滩,似乎还弥漫一次次离别和诀别的悲伤;那些空无一人、看起来濒临倒塌的房屋,都曾有过生机勃勃的天伦之乐。岛小,来自海洋的馈赠和威胁都格外真实。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可以选择吗?多年前,母亲的离开或许是一次鼓足了勇气的选择,就像我本能地放弃一段不再安全的婚姻。

“嬷嬷,跟我讲讲阿莲婶婶吧,她是个怎样的人呢?”她在灶后烧火,我在灶前掌勺,当我不用再面对她的眼神时,说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她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的人。”

“她后来嫁的,也是渔民吗?”

“不是呢。她老公是个木匠,可惜后来得坏毛病死了。那年阿莲才48岁,小雨还在上大学。我一直劝她再找一个做伴,她跟我们这些男人在海里的女人不一样,我们习惯了重活苦活都自己干,她干不来。”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她从灶后探出脑袋看了我一眼,“她说不找了,该认命了。她说再不肯认命会被雷打。”

“她以前生过一个孩子跟你提起过吗?”

“提起过,是个女儿,也叫小雨。我跟阿莲,打她嫁过来就要好。这么多年的老姐妹了。年轻时,她每次想她女儿了,就来我这里哭一顿。不敢在家里哭,怕男人多心。男人倒是个好人,他活着时,岛上没一个不夸他好,谁家里要钉个窗户修个凳子什么的,他都会帮忙。喏,我家那张吃饭的桌子还是他打的呢。嫁过来后生了孩子,又叫小雨。她家男人也同意的。小雨也知道自己有个同名的姐姐呢。”

“既然想女儿,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这么狠心说抛就抛下了。”

“说是对方不让看。不然哪个做娘的,能放得下自己亲生骨肉?”

红烧肉的汤汁在锅里里翻滚,蒸汽瞬间迷糊了我的眼睛。“事情的另一面”,竟然是这样!又是为什么呢?生活到底给我设置了多少谜语?

香兰嬷嬷出来看看锅,“熟了。”她说,“说不让看,怎么忍得住呢。后来好不容易打听到大女儿住的地方,说是要在那里找了个活干。这一说得有五六年了吧。”

“你是说阿莲婶婶……”

“是啊。虽然那个女儿不认识她,可她好歹能经常见上一面,这样就很满足了。”

会是谁呢?我在脑海里使劲搜索经常见面的六十左右的女人,是那个每次见到我就笑眯眯、亲切打招呼的小区保洁阿姨?是家里那个格外尽心尽职,三天两头额外替我做饭的钟点工阿姨?还是隔壁人家的保姆,每次楼道里碰到都一副复杂神情的那位?都像,又都不像。

只是,想到她默默地在我身边,毫无预警地,泪水流了一脸。

站在灶前痛痛快快地哭完,香兰嬷嬷递给我一块毛巾:“哭出来了就好。”

“你知道我是谁?”我抽抽搭搭着问,不免为自己的隐瞒感到难为情。

“猜出来了。仔细看,你跟你妈年轻时长得很像。”

“她现在过得好吗?”

“挺好的。小雨跟她很贴心,哦,是那个小雨。自从见到你后,她大概也宽慰了一点。大部分日子都住在城里,偶尔到这里来住两天,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来陪陪我。”

小雨:

原谅爸爸一直没能告诉你真相。一直是爸爸的错,让你们母女疏远了这么多年。

你妈妈当初要跟我离婚的时候,我很难接受,认为她这样做是对家庭的背叛。我甚至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怀疑她跟村里一个男人有奸情。当时不许她探视你,是出于愤怒。我跟你妈说:如果敢在小雨面前出现,我就告诉她你是个水性杨花抛弃孩子的女人,让小雨恨你一辈子。

小雨,爸爸错了。这么多年,你妈妈肯定也很牵挂你,希望你能在看完这封信之后原谅她。

后来,我跟翠儿结婚了,因为你需要一个母亲,家里也需要一个女人。好在翠儿很善良,对你好,也会持家。稳定的家庭生活,渐渐抚平了我对你妈妈的恨。

小雨,平静之后,我想起小时候的你,体弱多病,我又很少在家里。其实这之前你妈妈跟我说过好几次,希望我换个工作,留在岸上。我当时的资历,换个工作是不难的,只不过要少点收入。为此,我总责怪她娇气,我们海岛上,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的呢?想你妈妈一个弱女子,从小又娇生惯养的(以前你外公家条件很好),她是太辛苦了才会想离婚。我从来没有站在她的立场上体谅过她。这事不能怪她。

本来我们想着,等你再大点就告诉你真相,可是因为一次意外流产,翠儿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虽说她一向视你为己出,但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这个还是打击太大了。看着翠儿一天天憔悴下去,出于私心,我做了个决定:把你的身世隐瞒了下来。就让你一辈子以为自己是翠儿的孩子,何况你跟翠儿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爸爸这样说,你不会反对吧?)。也因此,到家里有了一定的积蓄时,我们搬离了小岛,远远地离开了那些知道你身世的邻居,到陌生的县城重新开始生活。那时你刚上初中,搬到县城让你兴奋不已,还记得吗?

原以为可以这样过下去,可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母女血缘是割不断的,不能因为我们的一己之私,让你和你亲生母亲一辈子不得相认。你考上大学后,我们决定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是担心你会怨恨我们,考虑再三还是隐瞒了妈妈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你的事实。翠儿去世后,我好几次想跟你说出口,都被你打断了。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难以说出口,事情过得越久,越难以说出口。我怕你真的会恨我。

我知道你怨你妈妈,可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妈妈不来看你,也是对你的保护:谁愿意自己被母亲抛弃?谁愿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呢?现在的你应该可以理解了吧?前几年,看着你跟郭岷结婚又离婚,郭岷我是认可的,他重视你,也是个忠厚的孩子。你不愿意讲离婚原因,爸爸也侧面了解了一些。其实比起你对我可能会有的怨恨,我更担心因为你对妈妈的误解,导致对婚姻不信任。希望爸爸的推断是错的。

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希望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妈妈。如果没有找到,相信你读完这封信后,也可以冰释前嫌了吧?

小雨,对不起,原谅爸爸的自私。

写着母亲名字,不出所料是写给我的。在灵灵的房间里,看完这封随身带着的信,没有愤怒,也没有抱怨,我意外地平静。这两天郁积的情绪,还有内心什么地方固执存在的、像冰一样冷硬的东西,不觉间消融了。

想了想,我给郭岷打了个电话:“只是想告诉你,我要找的那个人,是我爸爸的前妻,也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大概是意外极了,沉默好久,终于说:“你从来都没说起过。”

“是啊,一直没能告诉你。对不起。”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

晚上早早上床,我盼着能再梦见灵灵,解开最后一个谜: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遗憾的是一夜无梦,不知是我睡得太熟,还是平静下来的我再也接收不到灵灵的信息。也可能是,灵灵不愿意回忆她的死亡。

在香兰嬷嬷的窗台,我看到了那只老旧的画着牡丹的红色铁壳热水瓶。灵灵说过,有时候她会趴在热水瓶上。她现在在不在呢?窗台的对面,一张窄窄的铁架床,一只暗沉沉的双门木衣橱。屋子里,一个等待死神召唤的白发老人,在等待她再也不会回来的女儿。或者,这个等不来的希望,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香兰嬷嬷,她只是把自己藏在了不愿意醒来的梦里。

“嬷嬷,你的热水瓶真好看。”

“好看什么呀!这么旧了。”她伸手抚摸热水瓶,“还是我出嫁时的嫁妆。”这时,她放在热水瓶上的手颤抖了一下,枯涩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清亮泪花。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她用另一只手使劲擦拭眼泪,呆呆地看着热水瓶,又哭又笑。

抱住她羸弱的身体,一种陌生又耳熟的声音从我喉咙里脱口而出:“姆妈,灵儿很想你。姆妈,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姆妈,灵儿陪着你呢……”香兰嬷嬷抱住我哭得像个脆弱的孩子。当时的我不知道的是,汹涌的泪水,同样奔腾在我的脸上。

离开船还早,陪香兰嬷嬷去山上看她种的花生。说是地,其实是野草丛里辟出的一小块。山坡上,这样东一块西一块巴掌大的地连成一片,种了各色各样的农作物。

农地上方,一排排的坟墓,大部分用水泥简单涂抹,竖着花岗石墓碑。那些用石头堆砌,竖着石板墓碑的,应该是有些年代了。

“你知道这些坟里,有多少是空的吗?”看我在留意坟墓,香兰嬷嬷说,“以前的不知道,从我嫁到这里时算起,一共做了十八座空坟。”

“空坟?”

“衣帽冢。死在海上,连尸体都没有回来过。”

我沉默了,想起梦里看到的那一幕。

“嬷嬷,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我吗?是在守罪过。哪天菩萨肯把我收走了,罪就没了。”她蹲在地上拔草,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向着大海,“只是我想等到我们灵灵回来。”

“你真的相信灵灵还会回来?”我注意着她的脸色,小心地问。

“灵灵最孝顺了,不会忘了我的。”

“灵灵离家几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快有十年了吧?小刚走后第三年——小刚是我儿子。”她托着腰直起身来,认真回忆,“那天灵灵从城里回来告诉我说处了一个对象。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我挺高兴的。你不知道,自从小刚走后,我们家就没好事了,像是好运气都被收起来了。我就问对象是干啥的。灵灵说是船员。我不响了。我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为什么呢?现在不像过去,海上事故不太有了啊。”

“就算这样,做船员的,一年到头能有几个月在家呢?有了孩子怎么办?自己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了相互照顾啊。尤其是女人,到时候谁来照顾你?我受过的苦,不能让我们灵灵再去受一遍。”

我沉默了。错了吗?没错。

“就算灵灵不来,她也一定记挂着你,可能她的心时刻陪在你身边。”

“是啊,有时候我感觉得到……”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很遥远,脸上浮起一丝和煦的笑意。

告别了嬷嬷,我又去了一趟那个空无一人的院子,很难想象,是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的那个人,给了我生命。两只麻雀在地上踱步,不时冲翅飞起,又稳稳地落在地上。在屋檐下的水泥柱子上,我找到了一些模糊的线条,每一条横线后面都用粗铅笔标注着依稀可辨的名字和日期:张小雨,1996.8.6;张小雨,1995.8.6;张小雨,1994.8.6……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一直到。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一个孩子的成长史——我的翠儿妈妈也一次次替我量过身高——这个同样叫小雨的孩子,我的同母异父妹妹,在父母的呵护下年年长高,花一样绽放。看着她的名字,胸口涌出异样的温情。

我的目光往下移,蓦然找到了自己——在线条的下半部分,夹在第一个和第二个“小雨”之间,特别清晰的一行,像是被反复刻了一遍又一遍:叶小雨,1985.12.14。我的名字,我的生日。那一年,我四岁。摸着粗糙的水泥柱子,估摸着自己的身高,心里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耳边又响起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小雨,小雨,快到妈妈这儿来!

我看到婴儿时代的自己,蹒跚着兴奋地奔向一个张开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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