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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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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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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落


/赖丽芳


当山后住着的那轮月亮,有了醉意,摇摇晃晃、忽明忽暗地钻出树隙,秋天就染上了我家酒娘的颜色。

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稻浪如温过的米酒般翻滚着。

风一吹,就醉倒了山脚下的农家人。

月光拓印出了村坊瓦房的轮廓。

屋后的溪水,给遇到的每一个石头,都勾画出优美的水纹线条。阿爸端出一壶茶,轻放在阳台的栏杆上,往条凳上一坐,点燃一支烟,几个烟圈就以曼妙的身线飘荡开了。目光落在对岸的两棵板栗树上,像个哲人般道出:栗子可以下树了!

板栗树原只是种在河边护坎,边上是菜园子。年复一年,伴着瓦屋下农家人的炊烟袅袅,土肥水润地生长着。如今树已高过三层小楼,树冠占了三家人的屋背,覆盖了整个菜园子不算,几乎荫蔽了整个河面。在我家近水的阳台上,伸手就能够着一枝。树下除了几丛小竹子,和一些喜荫的小植被,什么也长不了。倒是成了一个很好洗衣塅,妇人们长年在这浆洗着家长里短。易逝的岁月,只有溪水仍旧清澈如初。

除了板栗树,岸边还有柿子树、柚子树、桂花树……经不住这秋色一染,桂花就飘香了两岸人家,一棵棵果树都像待产的孕妇,粒粒饱满。一起风,就会有果子从树下掉到河里,咚……叮咚……咚……那声音美极了,像美妙的音符,敲打在枕水而居的孩童梦里,甜美的梦里还偷偷地数着有多少果子掉进了河里,有多少果子掉到了河岸上。清晨,天蒙蒙亮,你准能听到有人比更你早。在河里,河岸的草丛里搜索板栗,柿子一般是不捡的,运气好的可以捡到鸭蛋,那脸上就笑开花了,河岸也热闹起来了……

“下树了!……”阿富哥肩上扛了架木长梯,身后跟了一帮小屁孩,那架势有点丐帮出门的意思。

阿爸虽然长得机灵,可并不是爬树的高手,按奶奶的说法“一上树就双腿噼噼动!”每年栗子下树,我家都会请河对岸的阿富哥帮忙,他身手敏捷,猴精猴精的!除了爬树厉害,搜蛇摸蟹,只要田里、河里、山上能吃的没有他找不到的。因为有这身手,虽没有大富大贵,倒也不缺吃少穿!跟我们家不仅是族亲,还是奶奶娘家的亲戚。年年我们都会相约好“下树”。 他家屋背也有好大一棵板栗树,结油栗子。就邻着我家的树,那树个头、分枝可“霸道”得很。沿河岸走来,看到了三棵高大的板栗树,就可找到村里的家。

听阿公说这板栗树的由来可久远了,再古远点,可追溯到《诗经》里,《诗经》里就种有栗树,记“……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讲的是:有一大户人家,选了个好地方,建了一个大宅院,屋旁栽种榛树和栗树,还有梓漆与椅桐,成材伐作琴瑟用。家有桑田、农耕、良仆驾车,还有良马三千多如云。呀!我想着这是怎样的人家,有板栗树,还有琴瑟声声,好美……太古远了!阿公种板栗树可是为了给我们解馋的。栗子分油栗和毛栗,油栗树势强健,栗苞小,果壳薄,多独子儿,果皮油滑深棕褐色。毛栗树健根深,水土适应性强,栗苞大,果壳硬,多三子儿,棕褐色果皮上有一层细绒毛,口味清香。我家的就是毛栗子。

秋风可不管你是毛栗子,还是油栗子。如车谷子的风车一样,手把一摇,满树的栗苞就精实了。

阿富哥走到树下,木长梯往树上一靠,摇了摇梯身。吐了口唾沫在掌心,一个箭步就跳上了梯子,青云直上来到第一个主分枝,然后,把阿妈早已依在树下三根长竹篙往上传,分到几个不同方位的主分枝上。

老远就看到阿富妈、阿苗姐都带着斗笠,提着畚箕、竹钳沿河走来。

奶奶和阿妈、小姑姑还在收集篓箪、竹篮、箩筐、畚箕、竹钳,我拿了一个捞饭竹箕、弟弟拿一长把捞鱼的网篼,直奔河边。那群“丐帮孩”早就等不及了。

在阳台喝茶的阿爸,好像猜准了我们心思,偷偷取来晒衣服的竹篙,悄悄给对岸树上布阵的阿富哥递了个眼色。往下一看没有人在树下,安全!就近阳台那一枝猛敲一下,大喊一声“下树了!”只见板栗像下雨一样往下掉。我们这群“游兵散卒”听到动静,一嗡拥往河里冲,见栗子就抢。

阿富妈惊呼:“阿富仔,没点眼醒,还没有准备好呢!”转身赶紧去捞那些快被冲走的板栗。

因“恶作剧”得逞,楼上、树上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就差把茶笑喷了:“本将军是在检验你们战前准备工作!看我的……”

“游兵散卒”们可不管这些,抢到板栗的就到岸边分赃了,栗苞像个绿刺猬,成熟了的会自然张开嘴,可以看到里面有三个栗子抱在栗斗里。没张嘴的,想吃它,又耐不住性子,可要费点劲,河边石头是现成的,搬起就砸。心急,一不小心就可能被这绿刺猬咬一口。那回家可要赚骂了,要阿妈挑板栗刺,可不是件开心的事。栗子生吃可清甜了,没捡到的,就只能猴在一旁流口水。

阿爸左胳膊挎一担畚箕、竹钳,右肩挑一担箩筐走过来。放下担子,把阿富妈捡的栗子全部分给大家吃了。然后就像给象棋盘布子一样分工布阵。 河面宽约四五根扁担的长度,河水清浅,清凉怡人。阿妈、小姑姑、阿苗姐是主要劳动力,眼疾手快在最前面。奶奶、阿富妈稍木一点在第二排。“游兵散卒”们眼睛最利,站在最后排,主要是捡脱了壳的栗子,这些栗子颜色和石头颜色很相似,所以很需要眼力。

阿爸一本正经地说:“板栗虽香,栗苞是会打人的,记住眼‘醒’一点,不要跑到正在下栗子的树下去!捡到的板栗,先放到岸边的箩筐里,看谁捡到的最多,我就奖给谁最多战利品!”这可大大提高“游兵散卒”们战斗力。

打板栗,不仅是体力活、技术活,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更像是一场唯美的秋落。仰头望去,晴空无云!阿富哥牢牢站在最上面靠河边的主枝上,一团秋色将他团团包围。大吼一声“栗子下树了!哦喂……”,用喊一阵风的功夫,抡起大竹篙,照树枝上一阵弹敲,竹篙跳动出弹性的青黄相间的弧线,秋色就涟漪般地荡开了,“哗啦啦……”青黄色的树叶伴着青黄的板栗苞,穿梭于树枝间飞舞着、降落着,带着树枝的牵挂和凝视,带着对一棵树的留恋,炫着青黄色的光,落地,落地……不知时光为何物,是开花到结果?还是此刻的飞舞与降落?

“叮咚咚……”河面上惊起一片水花,最先落下来的是脱壳的栗子和带刺的栗苞,接着是空了子的栗苞壳,树叶像一只只青黄色的蝴蝶还在飞舞着,飞舞着……缓缓的飘落在水面上,河面如一双温柔的大手,接住了这一切的恩赐。

板栗顺着河水流下来,被一群头戴斗笠的农家人迎进了箩筐、畚箕、小箩箪。

此刻笑声、水声、争抢声在河里荡漾开了,水花一片片被惊起,那叫一个热闹!摔倒的孩子干脆一屁股坐到河里,等板栗进篼。“游兵散卒”们一阵手忙脚乱也收获不少,个个小箩箪都有料了。阿爸老爷一样在最后捡漏!按他的说法就是他的工作是最重要!是安保后盾,不能得意忘形!

可得意忘形者还是有的,瘦小的阿耕仔就忘记自己的裤头松紧带很松,只顾抢板栗,裤衩“咣当”掉河里,光着小屁股,提起一裤衩水,引得我们捂肚大笑。河水乘着笑声,把一个个栗苞偷偷送给了下游正在洗衫的老娭毑,瞧,老娭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等到一个个箩筐小山般高出筐沿,阿爸把箩绳一挽,扁担一穿,拾阶而上,转上了阁楼,一筐筐栗苞倒在木楼板上,铺开,铺满……就等待下一场的绽放。

暮色从山坡上铺下来,辛苦了一天的农家人,总会在餐桌上找到慰籍的美味,阿妈挑出一蒸篮最精实的栗子,洗净,一个个放砧板上,打好十字刀花,柴灶上大铁锅里水已冒出丝丝热气,阿妈放下木隔水架,蒸篮往上一放,盖上木蒸盖!剩下的就交给灶膛里的火了。

秋,藤蔓般爬上来……

草虫啁啾,南瓜架下几个金黄色的大肚南瓜,在秋风里荡着秋千。篱笆栏上枯黄的瓜藤上拎着一串丝瓜瓤,不知要去谁家串门子?河岸边那丛竹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剥落的竹壳,像木色的瓦片散落了一地。

流逝的时光里,食和诗是最耐人咀嚼的。古人葛绍体诗记:

上柏山前擘翠红,半筐沿壁挂秋风。

轻黄肉皱紫皮脱,细入微酣咀嚼中。

这首诗就很适合此时,在秋风里咀嚼。

厨房里飘出一阵一阵清蒸板栗的清香,孩子的鼻子是最灵的,很快就围过来了。阿妈掀开木盖,蒸汽携着栗香绕梁而上,小小的厨房立即有了油画的意境,桔黄的灯光下,阿妈圣母般立在灶前,一手一块丝瓜布,端起蒸篮放在灶台,只见一个个栗子开着花,喷着香。孩子们等不及了,仰着一个个小脑袋,雀跃地围绕着过来,阿妈把手放蒲勺子里清水一浸,抓起一把热气腾腾的栗子,吹着气,左右手翻两下。弯下腰贴着一群扯着她衣角的孩子们,一把一把的塞进了他们的小口袋,得了栗子的孩子捂着口袋开心地跑开了。掉了裤头的阿耕仔,倚在厨房门口,怯怯探出脑袋张望着。阿妈看见了,给他的衣服小口袋塞满了栗子,还夸他比我们能干听话,捡得栗子多。

奶奶,在屋前坪阶支个小木桌,一蒸篮热气腾腾的栗子往上一放,一把长条凳,几把小矮凳放好。不用招呼,不一会儿,左邻右舍的老娭毑、大娘、阿咪、阿嫂、蛮姑、阿姐、老妹叽哩哇啦地就凑过来了。一个个不是手里拿把蒲扇、小板凳,就是拿针毛线,快嘴的大娘看见小姑和阿苗姐在一旁打鞋垫,凑近瞅了眼她们打的花色。打趣:好靓的花色,你俩是不是把嫁妆都打齐了,等嫁呀?可别不声不响地就嫁了哈!其他姑嫂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羞得她俩恨不得打她们!阿妈上阁楼谷仓里取来炒烫皮、花生给大家打零嘴。大家你一把我一个吃起来,都夸我阿妈做的东西好吃。舍得放柴火,栗子更比别人家香!小小的场院热闹起来了,孩子们在祠堂门口游戏、打闹,时时蹿回来抓一把吃的,又跑开了。

不知道谁跟谁交头接耳地悄声说:“祠堂边上的阿花回来了……”一群女人很快挪凳提腿就围过来,难得的安静!

“真的?”

“怎么样了?”

“是吗?”

“现在呢?……”气氛神秘极了,像得了天大的秘密。

阿花姐和小姑、阿苗姐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在村里众多妹仔里,阿花姐并不算漂亮的,但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毛衣花色织得新颖,很多姐妹都喜欢跟她玩,以前她常来和小姑、阿苗姐在阁楼一起做针线,聊天聊到深夜,就留宿下来。

往年打板栗的季节,阿花姐都来帮我家捡板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看见她和小姑一起织针线活了,只有流言蜚语像秋天的落叶,飘落在村坊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说阿花姐勾引了隔壁阿山哥,有人说阿山哥把阿花姐拉进了柴棚,也有人说早就看他俩有勾搭,不是什么好货色!各种各样的说法,唯一确实的是“她怀孕了”,在相对保守的村落,无疑是见不得人的“爆炸新闻”,那时各村落讲究同姓不宜通婚,更何况是同姓同村同族,都是同一个祖太阿公枝下的几房人。为此两家大打出手,阿花姐从此沉默寡言,被悄悄地远嫁她乡。

祠堂边上的老娭毑说:不是什么果子都好吃的……

奶奶感慨阿花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大家沉默了,一种惆怅的感觉弥漫开来!

下了树的板栗树,像生完孩子的女人,枝叶零乱,落叶满地,但有一种成熟的美好。一阵风过,抚摸着受伤的草木,有如新生的思绪。

夜深了,阿苗姐和小姑悄悄地聊着秋水般的心思,一窗月色斜斜地印在阁楼里的板栗上,我好像听见板栗绽开的声音。

月光随着屋后的流水跳动着,就这样流逝在时光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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