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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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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站在春天里的铁与匠


                        文/ 雪城

(一)

从相公庄采风回来,迟迟未敢动笔,怕的是自己笨拙的笔墨掩盖了章丘铁匠固有的光泽。但是有个声音,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我的心事,颇不宁静。

这敲打声已有月许。

声音来自相公庄的那一个叫牛祺圣的老铁匠。清脆,明快,很是正宗,很是娴熟。许是春天的缘故,这声音给人以奋进之感,且是耳熟能详,故而也敲打出来了童年星星点点的记忆。

“双木不为林,八刀不为分。”这是我儿时父亲给猜的字谜。猜不出,父亲就告诉我,是“相公”二字。并说,章丘有一个地方叫相公庄,打铁的特别多,还出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大官——丞相呢。

自此,心里对相公庄这个地方充满了想象,村里来了打铁的,就去问问人家是不是相公庄的,还仔细地瞅看打铁用的东西,也就是推车子、风箱、铁钳子、砧子和大小的锤子罢了。

童年印迹里的锤声,被眼前老铁匠手里的锤子敲打着,很自然地衔接了起来。如同季节的更替,很难分清哪一锤是在敲打冬天,哪一锤是在敲打春天。声音在章丘的上空碰撞着,回响着,似乎这声音就该出现在这里,在异地他乡出现的敲打声都是这声音的回声。

有人说,打铁的锤声是一首欢快的乐章,而我看到的却是欢快之外一种敲打的无奈。

我们的到来,打乱了老人的工作,他却异常的高兴。他虽是很善谈,言语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镜架上面和我们一同交流着,眼神胜过了他的语言。

为了给我们演示打铁的过程,老人重新烧上一块料铁。炉火中,铁在舞蹈,老人俨然成了指挥家。火苗“呼呼”地跃起,料铁被烧红了,“呲呲”地窜着火星。一双堆积着老茧的手,一只握着锤子,另一只用火钳夹住料铁,放在砧子上开始了他的表演。铁要趁热打,四溅的火星子就像是过年的烟花,而老人身上的衣服又多了一些小窟窿。

我没有找到童年记忆里的风箱,目光停留在老人那一张写着沧桑的脸上。他祖传的手艺能把料铁上的弯曲、凹凸捋顺捋平了,却没有抹平自己额头上的皱纹。大概皱纹里面藏着祖父在北京为宫廷打造铁器的故事,藏着父亲在胶东兵工厂打造快枪的故事,藏着自己为了吃饱在外打铁的故事。

有人说,铁匠手艺再好,能打出花来吗?

铁,可以开花,因为春天已经来了。墙外的花已是站满枝头,刚才还在探讨花的名字、颜色以及在什么时候开,若没有点常识,还真分不出来。铁开的花,就没有这么多的讲究,一棵牡丹花,枝杈、叶脉是黑的,花瓣、花蕊是黑的,花盆、花土也是黑的。

黑成了花的底色。

毋庸置疑黑牡丹花生命力的存在,栩栩如生。一片叶子的生成离不开光,它却不是在阳光里光合作用的产物,而是炉火中沐浴,五六百锤子精准地锤炼后,方生叶形一片。

有多少片叶子我没有去数过,枝杈、花瓣、花蕊也没数过,更没有去计算一下整棵花敲打了多少锤子。老铁匠也没有数过,他的心思是用惟妙惟肖的作品,证明自己铁匠身份的尊严。

朴实是老人最基本的语言。身上棉花做的对襟棉袄上有多少被火星刺破的小窟窿,谁也没有理会。正是有这数不清的小窟窿,才养活了一家老小。即使为了迎接我们的造访而换上的中山装也是朴实的很。

老人给了铁生命,铁回馈给老人的是风骨。

(二)

想起了老铁匠家的后墙,因为墙上有个门。

去老铁匠的家,从正大门进去还需要绕很长一段路,几步之遥就是他家的后墙。土坯墙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处处可见。就在这墙上有一道门,窄窄的,只容一人出入,稍胖着需侧身方能进入。

门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面对的却是墙外田野宽广的胸怀。麦田里返青的春意裹夹着泥土特有的气息,连同树梢的花香,弥漫开来,一直到远处的大山之上......

后墙上的门,应该叫后门了吧。那天,我也走了一次后门,确感受到了走后门的效率,难怪人们办事这么热衷于走后门。门,离地稍高一些,进去需攀爬,若上面有人拉一把,也不会太费劲;出来则需搀扶或是跳下来,若不小心还会崴了脚。

我想,走后门是会存在危险的,哪怕绕一下远,还是走正道的好。

从后门进去,是条捷径,老人除了自家的后门,没有走过其他人的后门,要不然不会如此的执着于打铁此道。

不管是从这道门出来,还是进去,都很难!这与选择做铁匠这行当倒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打铁,是养家糊口的手艺,在炼炉旁忍受炎热,挥汗如雨,算是人生当中三苦之一了。但凡有别的出入,就不会进打铁这道门。

老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讲究,很是知足,这与自己一辈子的铁匠生涯是分不开的。

想当学徒打铁,就跟着熟识的铁匠去走炉,抑或坐炉。走炉,也叫打跑铁,或是秋后到年底,或是一走一年,游走于他乡的生街陌巷,随遇而安。师父除了管上一口吃的,一年下来给学徒的百十斤粮食,也让那个吃饱就行的时代的家里人感到很好了。坐炉,相对于走炉条件会好一些,选一个大的集镇,就可以打铁立铺了。

老人生活是简单的,所以我看到了昔日颠簸流离中别人无法理解的寂寞,还看到了他今天站在春天里他人无法仿效的幸福。

进了这道门,也是会很艰难的,信念一旦倒塌了,逃走者甚多。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可以打倒自己,摒弃初心,但是能够真正打到自己的是自己的心态。倒下了,以前的血汗就会付之东流,努力的脚步不会留下任何印迹。挺住了,就是一件精美的作品。

老人挺住了,是章丘铁匠中的剩者,更是胜者,成为了非遗的传承人。坚守成了他通关的密码。

老人不仅挺住了,还在铁匠这个行档站稳了。他就是章丘铁匠中一道奇秀的风景。貌似是对铁匠蔑视的话语,成了一种超越自我的动力。难道锄镰锨镢才是铁匠的熟能生巧的技能?他不信。老人有了自己的目标,在做正确的事,做正直的人。

老人姓牛,他的铁匠手艺也是姓“牛”,不仅打造了一棵富贵的牡丹花,具有章丘地域色彩的大葱等铁艺精品,还把章丘铁匠这道风景打造的尽善尽美,且传承了下去。

老人的形象高大了起来。他说认识我们这些作家、文化人很高兴。在我看来,老人才是真正的文化人。不是因为他上过央视的节目,不是因为他曾有清华的学子与其切磋铁艺的经历,而是根植于他内心的修养、诚实与善良,与学历无关,与阅历无关,与钱财无关。

老人是富有的,站在自家后墙的门口,不止拥有墙里的天地,还拥有门外旷野的春光。

(三)

铁打的牡丹,花无艳色,蕊无粉气。虽是如此,我却嗅闻到了那棵花传世的芬芳。

铁打的花是黑的,铁是黑的吗?从直观的习惯上可以这么说。铁能和黑色联系在一起,是因为铁表面的颜色。说到某人肤色黑时常用“长得和铁一个颜色”来比喻。好在铁的内心和表面颜色是不一样的,如同老铁匠黝黑的皮肤泛着光亮,包裹着的却是他一生的善良。

看着老人的一张脸,我想到了包拯,因为他们的脸都是黑的。包拯的脸应该是史上最黑的。这也许是为了舞台上的需要,因人物的特点而刻意描画的脸谱。黑脸的包公虽有些夸张,铁面无私的精神却深入人心。包公给“铁”字提升了品味,“铁”字给包公增添了威严。

铁,没有做到表里如一,冷静使得它处于一种成熟老练的状态。铁在炉火里烧红了,通体一色,就如同人被激怒了一样,失去了理智,很容易变型失态。此时的铁匠掌握了铁的命运,打成一把下地的锄头也行,打成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也行,扔进废铁里也行。

把铁打成什么样子,就会有什么样子的故事。

章丘铁匠打了一口铁锅,成了当下的网红爆款。“洛阳纸贵,章丘无锅”,铁锅成了章丘的一种信誉。不因无货而抬价,不为利益而造假。铁是好铁,匠是好匠,铁锅才是好锅。一块铁的心要是黑的,铁也不是什么好铁了。章丘铁匠的心不是黑的,诚信把章丘铁匠推到了大国工匠精神的巅峰。

由包拯,我想到了“房谋杜断”中的房玄龄,因为他们都是国之良相。心怀天下苍生,治国理政,名垂千史。房玄龄出生的地方称之为相公庄,地名与其有没有关系,我无从考证。丞相的左邻右舍或许就是铁匠,因为他的故里章丘,就是铁匠之乡。

章丘铁匠多,这不是一种偶然兴起的现象,铁匠之乡这一美誉有着历史的渊源。考古专家曾在章丘的东平陵城发现了众多铁器和一处规模较大的冶铁遗址,证明了汉代平陵城的冶铁业规模巨大,在全国占有重要的位置。打铁的手艺在章丘人的手里,已很是娴熟,且精通此道者众多,代代相传。

如此说来,国相与铁匠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情结。

相与匠为邻,就是读与耕相伴。一个用思想理正庙堂风气,一个用手艺具除农田杂草。于是相与匠支撑起了一个朝代繁荣昌盛的格局,读与耕续写了一个民族的繁衍生息的文脉。

铁是硬的,却没有硬过铁匠的意志。过硬的意志才使铁变成了器。铁锅是器,良相也是器。铁锅烹饪出的是色香味美的佳肴,良相烹饪出的是风清气正的朝纲。

器,若是没能发挥自身应有的最佳的作用,闲置久了就会锈迹斑斑,掩盖了原有的光泽与锋芒。一把锤子是最好的家伙,敲打敲打它,自然会露出原有的样相。若是不行就放在火里烧红了重新锻打。若能挣脱岁月的束缚,方可重新为材成器。锈迹重了,致使心也黑了的,敲打也成了徒劳,只能扔了......

铁匠不再是简单的打铁的手艺人,铁在匠人的手里千变万化皆是天机。

看似是打一锄镰锨镢,何尝不是在敲打老百姓的痛苦与欢乐;看似是打一弓箭矛盾,何尝不是在敲打一个王朝的兴起与衰替。看似是打一刀枪弹丸,何尝不是在敲打外寇入侵的野心与凶顽;看似是打一炒勺铁锅,何尝不是在敲打和煦春天的信誉与传承。

信念在铁匠的心里生了根,固守着周而复始的敲打,传承着炎黄子孙的大智大美,不知不觉的已贯穿于整个民族的融合与发展之中了。

此刻,站在春天里的章丘铁匠的敲打声还在,将来也会在。在这不绝于耳的锤炼声里,我萌生了一种念想,和着敲打的节奏在春天里飘荡:人,不做良相,就做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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