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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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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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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的安子湾

赵洪香

安子湾在哪儿?中国地图上当然找不到,它只是中国四川某市某县某镇某村的一个小旮沓地,全湾面积不超过一万平米,占据我们大队约五分之一的宅基地。人口密度也很有限,总共住着四户人家。这四户人家分别占据着东北、西南、东南、西北四角,就像人手牵着土地神被褥的一角,维系着湾里风水的平衡。

我家就在湾里的东北角,整个房屋坐落在一把扶手椅的地形里。左右地势稍高正是座椅天然的扶手,房屋背靠一座海拔几百米的小山,正好充当椅背。但由于小山不在屋的正后方,风水先生建议父亲在屋后种了一排笔挺的柏树。远远看过去,那排茁壮挺拔的柏树接上那海拔适中的山坡,竟是浑然一体的椅背。这把扶手椅形状的地形,据说风水特别好,是祖上能够冒青烟,庇佑后人的那种。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

母亲当年嫁到安子湾时,公婆已故,只剩一个瘫痪在床的阿公。据母亲说她是看中了父亲的才华,才肯嫁到这个小疙瘩地来,和父亲一起白手起家。其实母亲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她当时在生产队(不是生产大队)食堂烧饭的时候,父亲是人民公社的干部,虽说有文化(父亲念过高小,又自学了四书五经之类的古书),和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还隔着好几个级别呢。但细论起来,他们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母亲从小聪慧能干,是劳动的一把好手,田间地里,就没有她拿不下的农活。而父亲身体单薄,虽有文化、拿工资,可对付农活就是两眼一抹黑——抓瞎。父亲曾慕名到母亲烧饭的食堂去打探母亲,适逢母亲正挑着一担水回来,看着两只挑满水的大桶,父亲问:“挑得动吗?”,那语气里蕴含的几乎是仰慕,母亲却不明就里,甩甩粗黑的辫子,一双大眼睛快速扫了来人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挑得动,挑不动还能当农民?”父亲没再搭话,兀自点燃一支烟,闪到一边静静地看母亲干活,回家后便立即托了媒人来提亲。醒过味的母亲一激灵,找了个借口,让养父的叔叔把自己调到了父亲所在工作组的食堂烧饭,借以偷偷地观察工作中的父亲,悄悄地审视生活中的父亲。没过多久,父亲良好的口碑、儒雅的形象就已植入母亲的芳心,而自己却还被蒙在鼓里,巴巴地等着媒人的回话。母亲私底下开始了缝制嫁妆,也不过就是些枕头被褥鞋垫之类,但这些必须瞒着养父母进行,因而格外增加了风险和难度,也因此滋生出更多的甜蜜和念想。他们的结合孕育着早期自由恋爱的萌芽,也体现出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互补互动和完美融合。据母亲回忆,父亲有着书生特有的浪漫,其中我最羡慕的场景是这样的:父亲每次下班回家,看母亲还没有回来,就会去路上接母亲。母亲的背篓从来都是满负荷甚至“超载”的,父亲只能“望背篓而兴叹”,但他坚持要去接母亲,说他可以陪母亲说说话。在他们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母亲肩上的背篓似乎真的“轻”了。

安子湾是我的出生地,而我出生时,正是开国领袖毛主席与周恩来总理和朱德总司令同年逝世的那一年。那可是“天崩(吉林发生罕见的陨石雨)地裂(云南先后发生两次强烈地震,河北唐山大地震)”的年份,惊心动魄的岁月,也是历史大转折的节点。它仿佛是一场噩梦的尾声,噩梦醒来,我已以“九斤”姑娘的奇异姿态降生。听母亲说我降生的当天全湾浓雾弥漫,久久不散,屋后的机械李(水果李子的一种)突然红彤彤地挂满枝头,安子湾一派祥和。父亲上班不在家,母亲提前烧好热水,临了自己剪断脐带替自己接生。当她看到白白胖胖的我,一时又惊又喜,等她反应过来,在我背上猛地一拍,我便嘹亮地哭出声来。我一哭,鸡跟着叫了起来,鸡叫了,狗也跟着叫了起来,狗叫了,牛也跟着哞哞哞地乱叫起来,湾里一时热闹非凡。对于已经有两儿两女的父亲来说,我的出世带给他的却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一方面,多一个人意味着多一张嘴,多一个负担。国家刚刚经过特殊的十年,物资匮乏,粮食短缺,此时多一张嘴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另一方面,计划生育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父亲好歹也是村干部,违反政策自然影响不好。父亲曾提议母亲“丢掉”我,至于怎么个丢法我也不大清楚。是在肚子里就要母亲利用田间地里的穿梭来终结我的生命,还是生出来后遗弃或是抱养给他人,母亲没有说,我也无从知晓。但母亲坚决不肯。孩子是她的骨血,她就是再苦再难,也不肯“杀”自己的孩子。母亲已经“丢”(即夭折)过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孩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活着,应该比我大14岁,“丢”的时候已经三岁了。母亲说她既聪明又懂事,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几天屙不出来,就不行了。“都是条件太苦了,孩子遭罪了。”母亲总是这样结束关于孩子的话题,神色凄然,带着亲情毕现的忧伤,和平时急躁暴戾的样子判若两人。

母亲坚持生下我,又抱着刚出生的我到附近山里躲了几天。“风声”过后,不仅队里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我的存在,(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推行伊始,力度不大,要是晚两年,肯定要被重罚。)而且父亲也很快接受了“我”这个现实。而我像是认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样,从小就能吃能睡。母亲甚至有一段时间都不肯给我喂奶,说女孩子长太胖了不好看。我却丝毫不能体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只一味地贪吃胡闹。粥不肯喝只要吃干饭,饭里的五谷杂粮一概不吃,只要吃白米饭,吃饭不肯用旧碗缺口的碗,一定要用家里最漂亮的那只花碗。我仿佛一直在证明自己的“重要”,并不承认“包袱”一说。

也许是这方天地的神祗让我存活下来,反正安子湾就是我的乐园。我对它不仅安之若素,简直是甘之如饴了。湾里有三个和我同年出生的小孩,我们时常同出同进:爬树、打疙瘩柴、掏鸟蛋、抽陀螺、滚铁环、刨地瓜……我们还自制了很多玩具,在懵懂中实现了智力的早期开发。门口的公路上长满了浅草,正是丢沙包、翻跟头、斗机的好场所。往往在我疯得满头大汗时,母亲叫吃饭的声音便一浪高过一浪的传来。我不情不愿的回家,吃饭是匆匆忙忙的,上厕所也是慌慌张张的,只为多玩一时半刻。要是逢着天下雨,出不去,在家就烦躁得不行。

屋后的小山里生长着陀螺的原材料——青冈树,还有适合做弹弓的檀香树,更常见的是松树。松树的高处时时藏着鸟窝,而鸟窝里往往不止一个鸟蛋。树底下背阴潮湿的地方会有五颜六色的野蘑菇,但颜色越鲜的往往毒性也越大。最可爱的是松树底部你推我搡,长得挤挤挨挨的松杆菌,不仅长相清甜,而且味道鲜美,捡回家洗净晾干,可以烧汤也可以清炒。除了采蘑菇、掏鸟窝、寻找陀螺和弹弓的原材料,还有一样特别有技术含量又能在大人面前完美交差的活动,那就是掏疙瘩柴。我们带着小锄头,或镰刀或小洋铲,目标是那些已经枯死的老树根疙瘩或已被砍伐做了家具的树木老根。先顺着根须的生长方向把土刨开,等周围根须全部暴露出土后再掏主根底部的土。我们对待疙瘩柴的态度就是王永正对待根雕艺术的态度,当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完整的疙瘩柴时,就像吃核桃剥出一个“鸡公”一样快乐。我们如释重负,一如艺术家完工收手那一刻的心情,尽管这老树根疙瘩不过是背回家当柴烧掉。小山里还藏着一项野趣,那就是“烧烤”。山里柴火顺手可得,先用枯树叶引火,再点燃细小的枯树枝,最后架上几根粗一点的硬柴就成了。野火既可取暖,又能顺便烤山芋、烤土豆、烤鸟蛋、烤花生、烤黄豆……只要能从家里“顺”出原材料,我们的小山里就永远飘荡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

湾里旱田田埂坡上往往藏着野地瓜,刨开泥土,小心地掏出整个球形果实,每颗大约有荔枝大,红得很正,味道鲜美,汁水饱满。水田边上则生长着一种带刺的灌木,上面结着红彤彤的果实,因为它在插秧季节成熟,我们都叫它插秧萢儿。还有水红子、牛奶子、映山红、毛桃子、拐杖(鸡爪梨)、毛栗子……安子湾慷慨而生机勃勃,一年四季美味不断。那些大快朵颐的日子,蕴育了我对大自然的心灵图腾,完成了我启蒙阶段的审美和情感教育。

上学后,我和二姐挤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作业。据说我是典型的“尖”脑袋,好表现。当初能提前入学,就是因为我在教室外跟着老师念唐诗,据说念得比教室的学生声音还大,老师因为受惊而不得不收下我。我想这一定是长期的放养造就的野性未泯。在父亲面前,我表现得勤学好问,父亲一股脑儿地表扬我。可二姐却老吃批评,因为她会与不会都不做声,像革命时期的地下党,父亲急了会用抹布揍她,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冤。我站在边上干着急,恨不得替她来说。

父亲去世时,我七岁,日子突然变得艰难。经济来源被切断,周围的“势利眼”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母亲除了要通过捡煤、砍柴、卖菜、养猪、捡桐子等一切能变现的方式来开源,还要通过省吃俭用的方式来节流。顺便还要抽出时间和周围敢于欺负我们,或往已故父亲身上泼脏水的人群宣战:或挑灯夜骂,或和大哥一起出战抗击威胁和打斗。

当时国家已实行包产到户,而我们家的庄稼在母亲的治理下也出落得有口皆碑,但我们依旧吃不饱,每年都会有一两月特别难熬。家里有一道应付困境的经典菜品——红锅炒酸菜:不放油(没油或为了省油),直接把炒菜的铁锅烧红,把烫的一种酸菜倒到锅里炒热,再放上适量的食盐后起锅,俗称红锅菜。这酸菜不同于泡菜或腌菜,也不同于现在酸菜鱼里的酸菜,它是用一种特别的青菜(俗称酸菜)切细后,在铁锅里焯水,然后在缸里放上一大瓢老酸水,再兑上适当的水和盐配就而成。酸菜豆腐、酸菜烧魔芋、酸菜汤,都是我回想起来就垂涎的美味,可惜我的老公和儿子总也吃不惯,还说酸菜是川菜里他们唯一接受不了的味道。唉,他们是无法理解我馋酸菜的体验的。我是家里老小,对困境的体认要比家里其他孩子来得迟钝。当母亲赶着家养的母猪到乡上去配种时,我是怀着欢欣鼓舞的心情跟在猪的后面的,只为到会场后可以吃上一块烧饼。等配好了种,母亲又吆着母猪回家,一路给人打招呼说,等母猪下了仔,就有钱还账了,不用担心。不知母亲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但这安慰让我感到踏实,我跟在母猪的后面快乐无比,仿佛母猪就是我家的“摇钱树”,而安子湾就是培育“摇钱树”的福地。每到开学前夕,家里四个子女的学费便成了头等大事(只有大哥已高中毕业,开始打工赚钱),而陪母亲到几个亲戚家去“化缘”是我的专利。也只有我去才合适,毕竟我还小,一来我可以去混顿好吃的,二来我可以成为揣钱的借口和道具,免去成人间客套的尴尬。回家的路上,母亲背篓里的大米、灰面、冬瓜、土豆、山芋等农产品已经兑换成姑舅老表家大人小孩穿旧的衣服鞋袜,而口袋里则扎扎实实地装着二三十甚至五十元的钞票。母亲向来“有的放矢”,大舅、二舅、姑父家都能保证我们“凯旋”,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喜气洋洋。我陪母亲到矿上菜场去卖菜的时候,也是这种喜气洋洋的状态。那种守株待兔,巴巴地等着别人来买自己菜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因为卖菜结束,可以有零花钱支配,或租连环画看,或买几颗水果糖吃,所以很有成就感。我的账算得又快又准,买菜的人总是不吝啬夸奖,母亲便偶尔也放我和小伙伴结伴去卖菜。零钱自己支配,整钱交给母亲,我便经常可以吃上零食,还能在矿上的会场看上好几本连环画。但下雨无疑令人厌烦,买菜的人少,安子湾到矿上菜场还隔着一条很窄的河,雨势稍大,河水便会暴涨,过也过不去,回也回不来。只有等到过路的大人,才能请他们捎带自己过去。

在这期间,我曾被送往5队一李姓人家(我家是3队),短暂离开安子湾。他家只有两个男孩,当时经营着日杂百货,经济条件比一般人家要好很多。可我三天两头往回跑,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次数多了,母亲心里不落忍,又把我要了回来,从此李姓人家也死了心。但见了面,他们还是会开玩笑:“做我家女儿好不好?长大了做我家媳妇。”说完便哈哈大笑。我一言不发,怒目以对,觉得他们不安好心。这次重回安子湾,我好像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的指引。我奇怪地坚信自己“天赋异禀”,并对眼前的“荣华”不屑一顾。我天天绕着屋后的小山晨跑,对着小山大声朗诵,心里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走出安子湾的必然信念。

初中,我考取了镇中学,住宿,一个礼拜回一次家;高中,我考取了县中,住宿,一个月回一次家;大学,我到了四川最南端的西南师范学院,而安子湾差不多在四川的最北端,我一年回两次家,寒暑假各一次;大学毕业,我应聘到江苏溧阳工作,一年回一次家;结婚生子后,我一年娘家,一年婆家,两年回一次家……我离安子湾越来越远,安子湾离我却越来越近。它时不时地就要到我梦中报到,我就还是在草坪上打滚,在小山上奔跑,在那张三面围起来的大床上酣睡,在母亲再三的呼喊声中不情不愿地回家吃饭……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我已走出安子湾,并越走越远。但这种远,却又是一种真切的近。你会突然品咂到乡愁的滋味,触感到故土的魂脉。也许,我一直以来的“出走”,都不过是在积蓄那期盼回归的情愫吧。

2017年暑假,我带着儿子回到安子湾。大哥领着我们上了父亲的坟山。他先用手拔掉父亲坟头上的野草,又自然地把坟身上的土用手抚平,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放在坟头石上,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浇到坟头石前,再把三只蜡点燃插到坟前的土里。他做这些,表情安静,动作娴熟,就像来赴一个老友的约会。我突然眼眶发热,这么些年,也只有大哥才是父亲“真正”的孩子,他一直住在安子湾,陪父亲抽烟喝酒摆龙门阵,替父亲守着老宅,守着我们倦飞而返的老路。我局促地点燃三支香插到父亲的坟前,忐忑于自己对祭奠父亲的陌生,深怕这种疏离会伤了父亲的心,让他踯躅于今天的赴约。有的伤痛一直藏在心底,它不影响你正常地生活,甚至不影响你对生活的贪享,但它却不可触碰。我一直不愿承认父亲的身体早已腐烂枯朽,面目全非,也许还有几根枯骨,又或者早已化为尘土,灰飞烟灭?每次念头到了这个关口,我就强迫自己把记忆倒回去。回到那个背我去打针,有着宽厚背膀的父亲;回到那个下班回家一把将我抱起,有着淡淡烟草味的父亲;最多最多只能回到我嚎啕大哭,却躺在棺材里默不作声的父亲。不能再往前了,哪怕一步也不行,否则它会击溃我所有的平静,让我坠入无底深渊。我跟在大哥的身后,磕头作揖,儿子跟在我的身后,也磕头作揖。我和儿子一起烧纸给父亲,火呼啦啦地响,像是在欢呼。大哥说,火“笑”了,说明父亲是真开心。从来不信灵魂鬼神之说的我,在这一刻突然虔诚无比,我絮絮叨叨地开始与父亲摆开了龙门阵。我说我的经历,我的工作,我的婚姻;说他的外孙是如何品格端正,勤奋上进;说他的女婿是如何善良敦厚,爱护家庭。火苗像个跳舞的精灵,时而左右摇摆,时而扶摇直上,而那呼啦啦的声音像极了父亲的回应。我心底一阵释然,无论我身处何方,我始终都是父亲的孩子,看着我把日子过好才是他最大的心愿。父亲坟边上预留着母亲的位置,将来的一天,他们必然会重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我呢?我将来的位置会在哪里,这里没有女儿的位置。父亲会不会把我看作到访的客人?而我又将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上完坟回家,湾里的炊烟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午饭时间到了。我突然彻悟,也许将来,我就是安子湾栖息的一只小鸟,又或者是安子湾灶头的一缕炊烟,那么,我就永远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通往安子湾的公路已经由土路过渡到石子路到如今的水泥路,湾里的房屋全部翻新或重建过,每户家门口或停着山地摩托或泊着小轿车。但在记忆里,我还是那水一脚泥一脚的感觉;还是那下雨不肯戴斗笠,冒雨奔向学校的感觉;还是那背着花书包,像只蝴蝶穿梭在林间草地唱歌跳舞的感觉。那感觉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源动力,让我在往后的时光,每当有辛酸嗟叹,总想起我还有故乡,还有亲人,还有可以安身立命的安子湾。

(载于《一字街》2019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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