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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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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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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则

上官华韵

怀念沙陀

前不久,忽闻书法家、诗人沙陀先生去世,一股悲切痛惜之情溢满胸膛,想起去年中秋节我与爱人登门拜访,沙老与我们执腕相谈,宛如昨天,而今老先生却驾鹤西去了。沙老的一生,命运多舛,可他的精神世界丰富而辽阔,他的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影响了无数人。

沙陀,九十有一,擅书法、诗词,曾获全国书法大赛金奖。他出身耕读之家,祖父是进士,父亲是读书人、书法家。

自他出生后,家道开始中落,幼时开蒙,正赶上日本侵华,学校只学日语和新课本(日本人编的),父母就不让他去学校,在家中教他读四书五经,后来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管他,他就靠自学精通了诗词歌赋,所以老先生说,自己没上过一天学,没文化。13岁,离家去打童工,受尽磨难,两年后得一场大病,伤寒,当地郎中无力回天,父母只好把他接回家去,求人访得一名老中医,开了几副药,死马权当活马医,侥幸逃过鬼门关。20岁时当上教员,四年后又被打成胡风分子,收监受审,一口牙全被打掉,但秉性刚直的他宁死也不承认自己有罪,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可在那个年代,他还是被定性为反革命当啷入狱,一关就是28年。等他冤案平反,走出监狱时青年才俊已成白发苍苍的老者,儿子死了,家没了,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自己一无所长,没有生计,本应绝望,可他不向命运低头,靠在监狱里习得的书法(用树枝在土地上练习)成就,卖字为生,还靠“百寿图,百福图”两幅作品获全国书法大赛金奖,一时间名声鹊起,求墨宝的人排成长龙,老先生老当益壮,笔耕不辍,所有润格(收入)都用来出版《昆仑诗集》(当时他已有了离休干部的退休金,生活不成问题。和鲁藜等几个爱好诗词的老友结成昆仑诗社,合办一本诗刊,定期出版,印刷费全部来自沙老的书法润格。)一直坚持办了十年,发表了全国各地诗词爱好者作品无数,昆仑诗刊成为天津文化圈里叫得响的品牌,出了几位很有影响的大诗人。日渐体衰后,沙老退出了文学社会活动,不再编辑书刊,开始闭门研习书法,他想利于残年,出一本书法集,亲自撰写一万个寿字(每个寿字都不相同,当时沙老传承家学,自己又有所突破,已能书写四五万个形神各异的寿字,他想把三代人的学术成果精髓集结出版),以此书法长卷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抱着这个宏伟目标,老人开始昼夜伏案,乐此不疲,日复一日,书写7000余寿字,眼看胜利在望,老天不遂人愿,沙老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年,时好时坏,连提笔都困难,等稍攒了一丝气力,举起千斤重的毛笔,才发现那批老宣纸已经用完,再买同样的纸已无处寻觅,若再买新纸,就得重新把这7000余字重写一遍,这浩瀚工程可不是他这年望九旬之躯所能胜任的了,夙愿未歹,老人心不甘呀。

中秋佳节,我们夫妇受父亲之托,把《七彩虹》杂志(里面有沙老尚能提笔前的最后一幅书法作品)和《伉俪情深》影集送到他的府上,并拜访了这位饱经沧桑却不向命运低头的老人,他已经力衰眼蒙(白内障),不能自理,可还是紧紧拉住我先生的手一个劲地诉说,我要治好眼睛,把万寿图完成,出上下两册,传给后人,我不能留遗憾呀!说得我和爱人眼眶发红,只得安慰老人,现在医学发达了,您的病会治好的,等您身体好啦,心愿一定会实现!

没承想,时隔一年多,老人竟然抱憾离世,人世间再难见到“万寿图”,天堂里多了一位德才兼备的老人,祝沙老天堂幸福。

二、 蝈爷

马大师(我对爱人的戏称)有一日与众邻居凉亭闲坐,一人自外匆匆而来,手持一竹编精致小笼,送予马大师把玩,马大师持笼观赏,口中念念有词,笼儿虽好,可惜无虫。旁坐一人立即自告奋勇应之觅虫。太阳还未偏西,虫儿就到了马大师的竹笼。旦见这个虫儿虎头虎脑,身强力壮,浑身碧绿,头须直竖,双翅精美,威武得像京剧舞台上的大将军。马大师脱口赞叹,好一个青春年少的蝈蝈。

笼儿精美,虫儿健硕,马大师甩开八字脚,笑容可掬地班师回府。推开家门,声若洪钟~~夫人,快快来,这里有稀罕物。我凑前细瞧,果然是一个养眼的好蝈蝈,可惜生来就是玩物,失去了田间地头的自由。马大师闻言立即开笼放虫,咱家花草茂盛,正好让它享受野趣自由。蝈蝈见笼门洞开,先是警惕地按兵不动,稍倾慢慢踱出笼来,在茶几上伸展一下腰身,从容地扭头四顾,像似将军在视察战壕。好一个肥硕的大肚子,我不禁惊呼。马大师笑容可掬,和你一样。得,我躺枪(网络语言,类似为伤及无辜)。蝈蝈得到自由,伸腿展翅,在花草间蹦来跳去,似对这份待遇颇是满意,间或叫上几声,给我家的茅屋增添了一丝野趣。

次日清晨,小小的蝈蝈俨然成为我家花园客厅的新主人,不但划定了专属领地,还沾花惹草,一夜之间采花十几朵,可怜小小茉莉还在花季就被它从母枝上掐下,垂落在地尚且容颜鲜美。总归这草茉莉并不珍贵,每日新花又层出不穷,我俩倒也不甚心疼。给它起个名字吧。马大师一边扫落花,一边对我说,看来他情绪不错呀。就叫蝈爷吧。你是五爷(他在家行五),它是蝈爷,你俩同辈。这回轮他躺枪。马大师愣怔一下,然后大度地一挥手,好,你说蝈爷就蝈爷。

蝈爷来家一周有余,虽开过嗓,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除矫健地在花丛间跳来跳去,各处品尝花草外(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花叶上有一些被它啃噬的小洞),还时常走出花园散步。有一次,一友人来我家串门,见墙上一副水墨画上方空白处有一草虫活灵活现,不由得赞叹画家的技法高超,不曾想草虫竟自画上走出来——原来是我家蝈爷遛到画上去闻墨香了。自从“神奇马良”事件后,蝈爷散步更加随意,有时在屋顶,有时在地上,有时在窗台,有时在桌上,还有一次远足到了厨房,被马大师及时发现请了回来——爷,这烟火之地可不是你呆的。

通常在夜间马大师会请它入宫(入笼)休息,每天晚上,我俩的任务就是瞪大眼,小心落脚,四处搜寻,帮君入瓮,后来发现找它越来越难(有几次不得不放任它在外过夜),如果不是它高兴时叫上几声,自暴行踪,我们还真不知它在哪里惬意。

蝈爷在我家呆久了,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开始挑吃捡喝,娇贵任性。初来说,它自己在花草间觅食,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几日后,马大师善心大发,拿萝卜青菜给它加餐,它来者不拒,大快朵颐,从此不喂不吃。马大师倒也心甘情愿当起它的御厨,每天早上还把蝈爷请到花丛中,手沾清水,自上而下弹撒甘露(他不知听谁说的,草虫爱喝露水),蝈爷倒也配合,时不时饮露高歌。到一月后,蝈爷已经把自己当成皇亲贵胄了,非鲜美食物不食。马大师千方百计给它找美味,发现水果比蔬菜受欢迎,尤其是色彩艳丽的水果。他买来草莓、芒果、葡萄、油桃、杨梅,一一喂给蝈爷,蝈爷大悦,一边吃美味,一边高声吟唱,马大师乐得嘴角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我在一旁羡慕嫉妒恨,啥时我能有这待遇。

蝈蝈到我家已经有些时日了,开嗓鸣唱是它高兴之举,我曾想拿手机录下它的歌声,但它腼腆得很,唱得起劲,一见镜头却瞬间息声,让我屡屡不得手。无论怎样好言相劝,它都不肯配合。正当我准备放弃让它当网红的想法时,突然有一天它无所顾忌地高歌起来,连晚上都不禁声,唱得声嘶力竭。马大师怕它的歌声叨扰邻居好梦,就把它的宫殿移到窗前(这里温度稍低,蝈蝈只在温度高时唱歌),但这阻止不了蝈爷的激情,第二天它继续高唱,一连十余天,天天如此。马大师和我虽没被它的聒噪惹恼,但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羞涩的蝈爷突然性情大变,焦躁难安了呢?赶紧请教度娘(百度),才知,蝈爷到了婚配年龄,少壮小伙,以歌求偶,其情挚烈呀。马大师赶紧去花鸟鱼虫市场去为蝈爷寻找新娘,可惜几个市场遛下来,没找到一只母蝈蝈。辗转找到一位养虫专家,咨询后得知,我家蝈爷天生就是打光棍的命。此话怎讲?且听专家细细道来。蝈蝈这种草虫本是春夏季交配产卵,然后把受精卵埋入地下,待来年春天,天气转暖,温度适宜,卵才转化成幼虫,慢慢生长,待发育成熟,再继续交配繁殖。在自然界,每当秋风起,寒意浓时,蝈蝈的生命就终结了。这种百日虫是绝不会出现在冬季的。但好事的人打破了这个自然法则,偏要冬季里听蝈蝈的鸣叫,于是,一些虫贩子开始把蝈蝈的卵收集起来,放进暖箱里,在冬季寒风大作时,给一定的温度湿度,人工催生,待幼虫孵出后,甄别公母,把能叫的公蝈蝈精心喂养,把不能叫的母蝈蝈踢出暖箱,任其丧命。养到虫儿开嗓有了卖点,放进一个可以在掌心握住的圆柱形透明塑料盒中,卖给喜虫者。寒冬腊月揣在怀里听叫声,人们喜笑颜开,蝈蝈却一生屈尊盒中,无法伸展手脚,更别提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了。马大师把这个真相告诉我,我俩面面相觑,看着用生命在歌唱的蝈爷愧疚难当,对不起呀,我们可以给你自由,却不能改变你的命运。就这么听着蝈爷执著地鸣叫,直到它生命最后一天,我被它深深感动,当然这是后话。

说来,蝈爷真是条好虫,知恩图报。有一次,我住院调养几日,晚间马大师从医院回来,独坐桌前挥笔弄墨,打发寂寞,有时竟一坐到了下半夜。蝈爷好像很心疼他,竟跳到马大师的椅背上吟唱,好像在说,别伤心,还有我陪你。马大师扭过头来,伸出手,蝈爷就乖乖跳到他手上更加卖力唱歌,把马大师的清寂搅得无影无踪。一人一蝈在静静的夜里彼此温暖。

待到我出院,这种情形也没改变,蝈爷经常自投我和马大师的怀抱,有时我正坐在藤椅里喝茶,它径自跳到我的腿上,攀缘而上,伏在我的胸前;有时马大师正在写字,它跳上桌子,摇动触须,看他挥笔,更多的时候,跳到他握笔的手上,让他歇一歇。它粘人的习性给我们带来了欢喜,也令我们担心它的安全,果然,它因之丧命。

也许是天意,我家自有了蝈爷,三个月后,又空降了一位血统高贵颜值爆表的小帅哥,它就是征服了英国女王芳心的小短腿大屁股萌宠——柯基,这可是以扑鸟闻名的狗狗,它的到来受到我和马大师的热烈欢迎,一时间爱心泛滥,眼里心里全是它,就忽略了年事已高的蝈爷,尽管它还在时刻高唱,但我们已经习惯成自然,也曾担心过两位小哥争宠互殴,但它俩一个花上,一个地下,一副熟视无睹,老将不相往来的模样,就卸下我们的警惕,尽管有几次蝈爷慢吞吞地在地上闲逛,被我和马大师及时捧到枝上,惊出一身冷汗,也没有引起我俩足够的重视,以至于在一天凌晨,马大师起夜,柯基尾随,黑暗中马大师疑似看到了蝈爷在方厅地上踱步,但半睡半醒间也没留意,当他坐到马桶上时,突然听到两声蝈蝈惨叫,马大师瞬间从马桶上弹起,冲进方厅,开灯一看,果然,惨剧发生,柯基爪拍蝈爷,蝈爷大叫,柯基逃跑,蝈爷身体被狗爪洞穿,血(白色的液体)流一地,气息奄奄,马大师心疼地把蝈爷小心捧起,紧急抢救,擦干伤口,涂上红霉素眼药膏为它止血消炎,然后把它放在花间舒服处休养,好言安慰,希望它能大难不死,转头又教训柯基行为鲁莽,草菅虫命,罚它禁食一天。尽管如此,蝈爷还是没有挺过来,慢慢地没了生命体征,在清晨时分魂魄升天,享年112天(在虫中算是高寿了)。

为了纪念蝈爷,马大师把蝈爷身体制成标本,让它长久歇息在马家花园的暖阳中,有时,我会在空闲的日子里,放一段手机里录下的蝈蝈叫声,和马大师一起回想和蝈爷相处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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