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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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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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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榨坊里撞响的岁月

小学校旁有一个樟树群,不需细看就知道这些树都出自同一个蔸,硕大的树蔸和粗粗的露在地面的树根成了村民乘凉的凳子。树蔸残留的只是树皮及相连的少量的木质,中间好大一个空洞,被泥土填埋。

只凭当然的猜想,我知道那棵古树身的去处,它在大屋刘家的油榨坊里。

一丈五尺长,四尺多粗的身子,两头包着铁圈,中间被镂空,占据其间的是稻草包着的菜籽饼和黄亮的木头楔子。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我只能想象远古的人,是怎样的齐心协作,将高大、坚硬的檀木伐倒,然后将树身弄上木排。

我无法想象那棵巨树是怎样地被成功伐倒,树身怎样地被众人合力运送到作坊。油榨里的古木不是檀,檀木坚硬,但长不到这么大的树身。这是香樟,虽然坚硬不及檀木,却比檀木细腻,散发的樟脑芬芳可以维持到其形销骨蚀。

活着的大屋村的人并不知道这个油榨坊的来历,可见其始作俑者实实在在是早已没有了墓碑的古人了。

油榨坊最兴旺的岁月,元喜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如今他七十多岁了,除了喜欢在冬天戴一顶不讲究的黑色老人式绒帽,和后生时的他相比也没太大的区别,好似这个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精瘦,双目机灵地闪烁,薄嘴唇,满脸笑容,说气话来慢条斯理,给人的感觉是这说话就是人生一个很大的享受。手持一把小巧的宜兴壶,不时来上一小口,鬼都不知道壶里究竟是什么样的神秘茶水。

油榨坊里的那些汉子,一色的瘦,高高矮矮参差着,只有元喜不是黄脸皮。

从主村通往油榨垴隔一排好长的池塘,池塘分上中下三节,上节和中节之间有一条坝,过水道用石板砌成,差不多四季都有水流。我逃学的时候喜欢躲在过水道里,脚踩着冰凉清澈的流水,幻想着有鲫鱼从清水中什么地方狡猾地溜走。那些榨油的汉子,晨昏会从这条道上过,凭头顶传来的石板震动的声音,我可以猜出走过的是哪一个黄脸汉子。

躲在石板下,我也曾以一个孩子的智力思考汉子们脸色为何那么黄。那是真的像菜籽油一样的黄啊,绝没掺杂一丝红晕的。不用说,这肯定跟他们做的活计相关。

元喜脸不黄,真不。

他在油榨枋里有时做炒籽、蒸料的事。屋子低矮,进身很长,炒籽、蒸料台在榨身以北的一小块地方。这个时候,元喜就像孙猴子一样忙上忙下,挥铲子、撤锅围、察看火候的动作都非常有韵味。哎呀,人生就该有这么一茬。

蒸好料后还要将料装箍做饼。饼的外围是稻草。元喜那一双瘦脚在稻草的外面欢快地踩着,那节奏,犹如农家人过年踩年糕一般令人欢欣。

有些时候,他也去管碾,碾盘也在这个屋子里,好大一个圆形碾槽,牛拉着碾车,碾石顺利地在槽里反复穿行,把菜籽碾成粉状,之后才上蒸台蒸。过了许多年,突然改柴油机做动力,元喜眉飞色舞地在柴油机的轰鸣里说着根本听不清楚的话。那碾石跑得飞快,不回头,不停留,带着孩童的眼光不停息地转。正看着它急切远行,眨眼又回到身边。

有元喜在,那碾就不会莫名其妙地停摆。

更多的时候,元喜是撞榨的赤脚汉子之一。

这个活,技术含量少,但需要气力,需要尽心。

一根粗长的檀木棒,顶端用铁块包着,悬挂在屋梁上,几个汉子在号子的指挥下,将撞棒推远,再后拉,远点再远点,一齐用劲,向受撞楔子撞去,之后利用撞棒回旋的几秒钟做体力恢复,再次发力,周而复始。

砰,砰……

岁月被敲响,沉着而有力,菜籽香飘得很远很远,进这村、那村低矮的屋檐,进猪圈、牛栏,让一切生灵品味岁月的安详和温馨,甚至到鄱阳湖上,钻进船头看风的水手的鼻孔,水手爽快地打个响鼻,对船舱喊:快到白沙咀了,弄昼饭了吗?

油榨坊汉子身上的衣服一律成褴褛状,被油气熏成湿色,为了节约,汉子们一般都光着脚板,地面汉子们脚踏的好大一片地黑亮如鉴。

 

马影(虹),那个,出在东嗬嘿,

有雨,那个,也不凶嗬嘿;

马影,那个,出在西嗬嘿;

屋沟里,那个,薀死鸡哟嗬,

大家,一齐,来用力嗬嘿,

一榨,出得,油千斤哟嗬……

 

转眼处暑荞麦白露菜,转眼霜染乌桕红叶飘。

牛窝在栏里吃干稻草,到傍晚养牛的将牛赶到枯荷叶瑟瑟乱抖的池塘边喝水,作坝的劳力归来,农家次第冒出袅袅的白烟。火佬忽然发现,油罐里没有油了。那就耐心让油壶里的残油滴到锅里,灶里火依旧旺得火舌外窜。火佬将切好的青菜、萝卜倒入,一时间嗞嗞声起。不多时舀些许清水倒入再煮开,一碗缺油的菜就成了。

当家的开始唠叨:“吃油跟喝水一样的!这两斤油只吃了两个月还差三日。细癞痢,明朝去称斤油来。”

于是第二天就有个顽子,在寒风里吸着鼻子,手里提把瓷质的油壶,乐颠颠去大队部东厅西厢油坊。管油叔公从眼镜上方认出了顽子,在造册里找出该户数据页。那里有交来菜籽数量、应有菜油、油渣饼总量及取出流水。之后管油叔公熟练地取一个油端,深入到大油缸,让人看着很温馨很大方,好似恨不能把许多的油都让来者取走。油端出油面,端子里只存下应有的,其余的很快就流回到缸里去了。管油叔公把端子里的油小心倒入来者的油壶交付。之后用圆珠笔在造册里做好登记。一次取多、取少不论,童叟无欺。

油渣饼是做肥料的。这是上等肥,不是最紧要的地方,农家不舍得放。

收获了多少菜籽得了多少油不论,反正油要吃到明年菜籽接市。女人会不会过日子有个很重要的考评依据,就是要按自己家菜籽的收获分布每个月的吃油量,细化到一天做几个菜,每个菜是用一调羹油还是半调羹油。日子过得紧的,今年的油可以余到明年去,一年年的竟然节下好多斤,那就打船、做屋、取媳妇、送月子菜,做啥大事都是好眼色。这就是会过日子的好手。儿女多、收获少心计也少的,多半油吃完了,还在年这边挨着,很长的时间里要吃红锅子。男人吃得唉声叹气,恨不得把当家女人揍一顿。打老婆当然不行,搞得不好,孩子娘舅一行好几个来做好佬,做几碗素面点心总是要的吧?红锅子点心怎么端得出手?!就只能,夸夸某某女人真会过日子,之后夫妻好好盘算地里的年景,油榨坊还有些油渣饼,且把鸡粪、牛粪的积攒好,种好过冬的油菜。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说是说胜利二号栽收(产量高),择地土还择年成,总难有十分的把握。运气好多收了几斗油菜籽,说什么鬼话都有本钱。

油榨坊关乎一个地方许多人家生存、生活、生产,谋立之为自然就是大事了。谋大事者应有大胸怀,大才干,大人脉。吃茶饭的有千万家,凭什么那个人就要天边想到海边转,最终想到要伐木为榨?这要得罪神明得罪好佬得罪各自扒火胯下烤的人。伐木之难、运木之难、包铁之难、造碾之难、炒籽之难、出油之难、管油之难环环节节没有一件是省心的。哪个环节出事榨里人都得兜着,到头来也同样只是吃着萝卜、腌菜、黄麦面,自己家女人也同样要盘算一餐菜吃可以舀几调羹油。

众汉子看上去高高矮矮,驼背、翘嘴,能组到一起原是不易的,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心,爹娘给的脑子、母力也是有异的,大家都来油榨坊,各人尽各人的力,撞撞骂骂不要紧,屁股上的肉露在外面不要紧,口无遮拦不要紧,菜籽要收好,晒好,碾好,炒好,包好,撞好;油要管好。人家说俺脸色黄是吃多了油那是人家的良心问题,咱不能乱呢。

岁岁年年,直至青春老去,如元喜。

说起来,这油榨坊里所有的汉子都是谋大事、做大事的,都是岁月的创造者和守护者。

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文化的创造者。虽然他们中的多数如元喜,根本不识得几个字。

汉子们一个一个真的远行了,之后被人淡忘。

但元喜依然活得健康。双目亮如流星,满脸春风如昨。他不再榨油,甚至也不再杀猪,

他会端一把旧的宜兴壶,不时满意地嗞一小口。大约在他的心里,依旧布谷声声,依旧满野油菜花黄,依旧金色岁月被撞响。他不知道坎坎伐檀河之干的事,但他知道四月天放晴,

菜籽香千家,知道油榨撞响的岁月里,大家盼望着、追求着、隐忍着、协作着,彼此都是对方眼里一角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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