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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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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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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人语

看客您知道雁门徐家吗?这都不知道?九江呀,都昌呀,棠荫、泗山往北走呀。我看你也木得死,就不能用手机查一下?我知道你是用手机读我小说的呢,保不准,就是在地铁上。谁知道是怎么翻着,或许就是一根手指在手机屏上划呀划,就冒出我这篇瞎编的小说,不是俺小说写得好,都是命,该有此一折戏吧?

之所以把这几个人的事写成小说,实在是其生平太简单,差不多就是一句话就能说完一个人的一生,这不能怪我,我只听到那么多。就像我奶奶说解放军从后山里来,为头的挥着手,对老乡喊:不要怕。后来的我奶奶没讲。

 

雁门徐家本有四旺,老大水旺,没听过关乎他的故事,无话。

老二就是鉴旺,跟日本人走了,没有回来,没有音讯。

老三火旺,跑下江时给老婆买了一条绉纱手巾,没有告知爷娘,家族里认为他不孝,就动了家法,要他跪香,跪是跪了,之后他一把杀猪刀把自己捅了。

老四昌旺,年轻是害了八年黄,后来打得虎死,当了兵。再后来,就是他带人从后山里走来,一路挥手。

 

第一个走了没回来

 

鉴旺子跟日本人走了,这说法有些暧昧,好似他想跟日本去跑世界,赚花边银子似的。其实,他是被抓走的,抓去做劳工。

去了南昌,一个马医站。按和泉子的口吻说,是治马的医院。

鉴旺子劳力好,做事卖劲,大家都喜欢他,就是日本人也敬他烟呢。这不是假话,那天,鉴旺子上山砍毛竹,九丼带队的,半天把毛竹砍好,装了马车,九丼桑夸鉴旺子“一齐攀”(真行),还递给鉴旺子一根“老刀”牌香烟,香烟,日本话是“大巴哥”,也不是,“大巴哥”也是学了西洋人,日本人蠢得死,说个香烟都要学别人,鉴旺子都知道哩。

其实,鉴旺子想跑,想回家。家在鄱阳湖边,船过后湖到雁门咀上,发大水时鱼虾多,垅汊里有黄鳝、癞鳅、蛤蟆,好活命。

还有。

那次程家人蘸天灯做大戏鉴旺子遇到一个女孩,这女孩是躲一个当兵的,躲得慌张,竟然往鉴旺子怀里来了,鉴旺子喜滋滋抱着女孩,心花怒放。天太黑,鉴旺子用嘴堵住女孩的嘴,两个人没有声音。那当兵的也是个过路客,并非一定要找哪个,眼前一片云,飘来了,又飘走了,都不是事。鉴旺子就白得那半个时辰的良辰美景。其实,两个人也都看不清对方样貌,哪村哪店的双方都是一塌糊涂的。后来匆匆别过。鉴旺子觉得自己傻晕了,总觉得那女孩貌若天仙,后悔很多很多的事都没做呢。得找那个女孩去。

鉴旺子真不想跟日本人干。做这样的事有什么油盐?就混口吃的。治好了马,日本人骑着打俺中国人,这是嵌反骨啊!

得逃。

他看好了一个地方,就是岗哨旁,铁丝网被剪了水桶样大的缺口。用散乱的铁丝遮挡着。

估摸已三更,滕王阁方向传来几声夜鹭叫,之后中正桥那边有火车鸣笛,再后来一片死寂。该走了。

富贵子呀。鉴旺子喊厨子。

有人嗯了一声。

你病了,今天我帮你挑水。

黑暗里富贵子真的咳嗽了几声,好似病真的不轻了。

鉴旺子就去厨房,挑起水桶就往外走。

到得豁口处,鉴旺子丢下水桶,扒拉开铁丝,钻那豁口里出了。

就死命跑。跑到天方亮,到了鹭鸶口。

前方有渡船,船上有两个人,一老一少,也是一男一女。老的头发稀疏,是做爹的;少的正当年。

俺要过河。说着,鉴旺子就抢步上船。

船到河中间,停了,鉴旺子知道,船夫讨要船钱了。

俺没钱。

船夫靠近鉴旺子,掀起鉴旺子的上衣。那是上好的线春面料。

老子是便衣队!鉴旺子忽然大声吼。船夫被吓得后挫,之后狐疑地打量起鉴旺子。鉴旺子腰下一摸,没有便衣队的行头,不免缺了底气,一急,冒出一句恶言:老子明天就带人来杀人放火!

船夫低眉顺眼,乖乖配合着女儿划船。

船到对岸,鉴旺子听到狗叫,那是狼狗,还有人,戴眼镜的那个,是九丼。

鉴旺子气急败坏,恶吼一声:“老子是便衣队的,明天就带人来杀人放火!”这次不管用,九丼冷笑一声抽出刀迎了上来。鉴旺子麻着胆子往九丼扑去。九丼很生气,握刀,朝鉴旺子脖子横着一抹。

鉴旺子的故事就结束了。

 

这大约不是真的。鉴旺子只是跟日本人走了没回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南昌还是过了九江。人不回,多半是死了,打得虎死的汉子,说得急病倒路死了,服不了人心。那就,只能是要逃走,被恶人刀砍了,枪打了,不是这样还能如何?

这故事也不是乱编的,是把和泉子的故事移过来,和泉子,跟大汉子明标在南昌做篾的,说话结结巴巴,胆比电筒还大。还不知道吗?和泉子差不多跟鉴旺子一个辙,也是跟日本人走了,这人命大,从鹭鸶口过了河,真的遇到九丼,他就向九丼问好:“九丼桑,供你奇蛙。”

九丼回一句:“八个雅鹿!”

不是八个,就俺一个;不雅,也不鹿,是骂人。

鬼知道什么原因,日本人没杀和泉子,和泉子是只笑脸虎,九丼亡命地打他他也只是笑,就说东港里团鱼好吃,安义山里山鸡壮阳。九丼就笑他傻,依旧派他砍毛竹,依旧叫他“徐桑”,甚至,老刀牌香烟也还递过呢。

但和泉子到底跑了,还打碎了九丼的眼镜。虽然后来还有九死一生的故事,都跟鉴旺子搭不上边。

鉴旺子只是走了,没有回来,一句话而已。

 

 

第二个来了又走了

 

火旺子是船夫,跟成家广松跑下江。

那年春上发大水,船到松江地面,水面上泛出好些东西,不外是衣衫、桌椅板凳之类。船老板让大家捞浮财。火旺子拢着手在船头看风,忽然身体打个激灵,毛发直竖。

“什么叫?”火旺子问。

“青鸭。”细狗说。

“不是,是人哭。”火旺子论断。

“放屁,就是,就是——雁叫,明天要见晴了。”广松好似也听到了,就是青鸭。青鸭叫不吉利,多半有人要下黄泉路上去。广松胆怯起来,后悔不该捡这浮财,就命火旺子转篙。

“哎呀,河佬。”火旺子忽然惊叫。

大家循着火旺子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有个河佬阻在柳桩上,身上的衣服被木桩挂住,露出白花花的肚皮肉。仰面朝天,一头散发顺着水流。

转篙呀,木卵!广松朝火旺子吼。细狗子胆怯,钻到船舱里去了。

火旺子一脸惊愕,看着广松,竹篙托在手里不动。

鬼摸了头!广松骂一声,从驾驶台出来,抢步前来。

火旺子说:“老板,发个善心,让我把那东西拖岸上埋了吧。”

“放鹭鸟屁!拖了河佬,我这船还能跑寨吗?让开,让开,你下次不要上船了,你道艺好,我养不了。”广松很生气,命火旺子交出竹篙。

船转向,往上水去。细狗子把捞起的浮财都丢回到水里去了。“上好的一只企桶,都是老山材,块块板都是红心。”细狗子想到那只企桶的好,有点惋惜。

“莫要贪小利,下船我给你两块鬼子头,到鸠集街上浮梁佬铺子里买一只,比什么都好。崽还在老婆肚子里呢,想事这么远,是做宰相的命。”船走顺道了,广松松口气,把舵把夹在胯下,想来一筒水烟。忽然发现没了火媒子。就喊起来:“火旺子早间不用火媒子做饭了吗?你这瘟神把火媒子放哪里的?有前手,冇后手,这样的人走船,糊涂得吓人。”

广松打个喷嚏,对细狗子喊:“叫火旺子把火媒子送来!”

细狗子惊叫起来:“火旺子!火旺子!”

船上没有火旺子。

 

船到湖口,广松将船在石钟山泊了,不敢回家。

这火旺子被鬼掐了去,不见尸首,到家如何说得清?凭空吃这无头官司,实在冤得人吐血。这火旺子命里缺火,原不该上船的。唉,都是命里的事。也活该老子今年破财。旧年过年的时候,利家乌眼给广松算了命,说是今年春上有灾星,破了财,折了灾,字运就脱了理。只是眼下,这坎如何迈得过呀?

广松就带着细狗子在石钟山脚下板房里打茶围,推牌九。

这一天广松输了钱,万念俱灰,动了寻死的年头,就到《石钟山记》铭文的后的悬崖边踌躇。看得惊涛拍岸,怪石嶙峋,一时失了胆识。于是寻道往下,想找个不那么惊恐的地方下脚。转过几个石洞,看到一个人,却是火旺子的表兄老扁。

好佬,好佬!成老板你竟在这里!火旺子白驼无头官司,你家许多汉子寻上他门,说他谋财害命呢。

哎呀,哪里话呀,哪里话呀?

火旺子捡回一个女孩,说是给娘做女儿。他娘生四个儿子,没有女儿。鉴旺子那年跟日本人走了,音讯全无。两老倌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白得一个女儿,有了服侍茶饭的贴心人,也算命里终须有的福分。

成家广松的船失了音讯,同船的火旺子却人财两得,这还了得?问他却是支支吾吾鬼话三千,不是谋财害命又是什么?!于是成家人寻上门来,找保长、找区长,赖着火旺子要人。老扁去湖口找做水总的表叔曹文华,也是家族里怕输官司,找做官的照应。谁知却遇到欲寻短见的广松。

广松一天云都散了,欢天喜地,将几桶桐油往南昌县楼前街下了,漏液上水回家。家里人正家儿伙儿要去雁门闹事,眼见得来了广松,皆大欢喜。广安顿好众亲,独自提着一壶老酒去雁门徐家见火旺子。

劈头相撞,广松把火旺子一顿好骂,火旺子只是赫赫笑着不语。

原来这火旺子人傻心善,闻得青鸭怪叫,又见柳桩挂尸,心有许多猜念,偏偏老板不容他施展手脚,于是卖个空箭,避开船上他人耳目,悄悄下水,往那柳树桩游去了。只想把那尸体拖上岸埋了,也算积点阴德。

死人不会挣扎,这火旺子又是有名的在水里过得日子的水鬼,这百几十丈地的水上漂也就不在话下。火旺子是教门好的人,避免和尸体正面接触,只是一只反手将尸体从背部托着,那河佬也就脸面朝上,嘴巴鼻孔都露出水面。

待火旺子在岸边挖好一个沙坑,尸首不见,一个女孩坐在沙坑边呆哭。

天哪,妹子你是人是鬼啊?我可没做恶事啊。我,我,我托着你的身子,隔层洋布呢。

火旺子就使劲撸这那只惹事的手,好似要刮下一层什么才说得清自己的清白。

夜色降临了,两个人去了蒲草深处,窃窃人语响,野猫子只在外围怪叫,野鸭子在远处间或扑着翅膀,夜鹭呢,不再叫。

 

火旺子他爹找了族长,族里议了事,整了四桌酒,那个捡来的女孩杏花做了火旺子的老婆。

火旺子家的日子过得滋润起来。

那时昌旺子才六岁,屁事不懂,夜里还尿床。杏花把昌旺子带在身边睡,这昌旺子水性重,夜尿多。睡前记得警告自己切莫尿床。头一落枕就归了梦乡,梦里什么都有,栽一棵摇钱树,要浇水要施肥,昌旺子就对着摇钱树蔸尿,哗啦啦一阵痛快把自己冲醒,哎呀,不好了,咋还是在嫂子床上呢?

嫂子不怪,找出布片子把床垫了,自己睡破布垫子上,让昌旺子睡干处。昌旺子再次入梦,再次有尿,这一次昌旺子很谨慎,走到门口树下去,仔细看了天上的月亮,确保月亮是真的,确实是真的,那个斫树的吴刚明明白白在呢。再咬咬指头,也疼呢,真痛。于是才开始放松。再次被尿冲醒。

昌旺子羞愧地对嫂子说:不怪我,是那月亮骗我。

嫂子红了脸,说,不怪你,怪月亮。

嫂子把自己身子煨干的地方腾出给昌旺子睡,自己睡月亮作孽的地方。

火旺子要出船那天,昌旺子就扯着火旺子,说:哥,你给嫂子买条绉纱手巾吧,就要明律绅士夫人那样的。

船在水上行,火旺子就记起昌旺子的话来。这顽子身体虚,害黄,没过得伸展日子。别人家孩子玩这玩那他都没有那种缘分。哥哥跑下江,原是可以对哥哥开口要顶瓜皮帽子或是府绸衫儿什么的,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是为嫂子要条乌纱巾。火旺子想得眼泪汪汪,不知为女人还是为弟弟。

苏州的铺面繁华无比,河道两岸商铺林立,千奇百怪的东西应有尽有。花枝招展的女人在道上拉客。细狗子一被拉上就假声假气地喊:哎呀,这可搞死人啊,我吃不消啊,火旺子拉住我啊。火旺子知道他是卖乖,也就懒得理他,一心管自寻那卖汗巾、手巾、洗面帕的地方去。

船回雁门,昌旺子老早得到音讯,在码头上等了两个时辰。

哎呀,乌纱巾,真的是乌纱巾啊,跟绅士夫人头上戴的一样一样的。

昌旺子满脸灿烂地对娘说:乌纱巾!哥哥给嫂子买了乌纱巾。

娘坐在尿桶上咳嗽,刚缓过气来,听得喧哗,提着便衣裤腰,来到堂前。

哎呀,那真是乌纱巾哩。好看的乌纱巾,散发着绸缎铺子里好闻的香气。

“哥哥给嫂子买的。”昌旺子兴奋地说,脸上透出些许红晕。

娘怔住了,半天无语。

火旺子进屋,带来船上人特有的膻气。

“娘。”火旺子给娘请安。

娘无语,似乎在等着什么。火旺子一时窘迫。

“狐狸精啊,摸了男人的头啊——”娘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趔趄着往自己住的东厢房去了,关上房门,哀嚎声从门缝里钻出来:“我话我是里格命啊……”

原来这火旺子一根筋,这一次在下江跑世界,果真也就只为杏花子买得一条纱巾。竟然把爹、妈、昌旺子一概忽略过了。

族里的规矩,身为人子,为妻子买东西,是要问过双亲的。火旺子冒然为杏花子买纱巾,没有问过爹妈,犯了大忌。

老爹在门槛上吸了一夜的黄烟,天还没放亮就去找族长去了。

族里开了大会,一致认定火旺子做事大错,犯了族规,要跪香。

大树下鸣锣,火旺子跪香。

 

就是祠堂门大开,火旺子由族长领着,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跪下,之后由族长焚香拜祖,代表火旺子向祖宗谢罪,之后说些之乎者也,不外乎是求祖先保佑后人知书达理,曰忠曰孝,求个福荫千秋。

好似一切都顺顺套套,火旺子乖巧得学堂里的童生一般。出得祠堂大门,转弯,第三屋门口摆了李三镠的猪肉案,红眼睛老狗看了火旺子一眼,把头迈过,无言。那把令老狗胆怯的剔骨尖刀就摆在肉案上,肉案上剩几块大骨,上方铁钩挂一副小肠。

大地很安静。昌旺子说,安静得可以听见白沙咀的雁叫。

李三镠在竹椅上打瞌睡,口里流着涎液,一只苍蝇从肠子上飞离,转悠了几个圈子,停在李三镠的嘴角。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怪叫,苍蝇惊飞,李三镠醒,喝问:么鬼?!

火旺子仰面倒在地上,双手握刀,刀刃在他的胸窝里,入了半尺深。这人一心求死,手已无力,依旧试着将刀往深里去。

 

火旺子的故事也就没了,过了很多年,昌旺子身强力壮,言语不多。也有短命鬼后生闲来无事,问起昌旺子年少旧事,昌旺子只是叹口气:俺害了八年黄!

害黄,就是得黄疸型肝炎。

昌旺子不说火旺子事,也不说杏花子事,至于鉴旺子,他一般也是一句带过:鉴旺子跟日本人走了,没有音讯。

昌旺子当真害了八年黄,有四年是嫂子服侍。

 

 

第三个走了又来了

 

昌旺子得病八年,出奇的好了。

许多的方子都试遍了,都是嫂子杏花谋的。

保长康毛就传话来,要昌旺子去当兵,昌旺子死活不肯去。他说,杏花子得脬肚病了,如今爷娘不在,家里一个人没有,一个女人得了恶病,没人服侍茶饭那还不是造孽?

杏花子真的病了,黄皮瘦骨,吃什么吐什么。哎呀,脬肚病,是泗山那边传过来的,泗山那是脬肚鬼窝里,大屋场邵家,几十圈人家,如今只剩得蒋建祥一家了。男的、女的,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这杏花子咋就得这病了?

眼见得杏花子肚子越来越大了。大家就劝昌旺子准备后事。

昌旺子却去了山里捉虾蟆给杏花子补身子。蛤蟆没捉到,带来个女娃儿。

这就是春妹儿,一个傻妹子。

女娃儿满身是肉,看屁股如磨盘,看腰身好似怀着好几个月的娃呢。

这不,那女娃在昌旺家住了不到四个月,就生了个拎引魂旗的。

这就是勒头。

昌旺说,这是他春上去山里结识的相好。住幸福涧里土目源。昌旺去山里捉蛤蟆,误了出山的时辰,出不来,就去土目源敲门借宿,就遇到这春妹子一人在家。

勒头把子给这个家庭带来好运,伯母婶娘的病也好了,肚子也一夜间消了。

昌旺子就上船打草。家里大小事儿,都是嫂嫂杏花打理。

勒头被鄱阳湖里的风吹大了。

 

有顽子说:“勒头,你传了你爹还是传了你妈?”

勒头说:“人家都说我传了我大娘呢。”

那顽子就死劲笑他:“传天传地传不到你大娘呀。”

“我跟大娘一起睏,就传了大娘呗。”

“是哈,是哈,只怕你爹也跟大娘睏呢。”

恰昌旺子上船归来,听得此言,脸红耳赤,放下船缆,就拎着那娃的耳朵,细看是保长康毛的孙子。昌旺子立即打起了怯仗,放了那娃,去了保长的院子,远远的站在茅房外墙边,喊起保长儿子东盛的名字,不无恼怒地说:“你娃没教门,我教了一下,你莫生气!”

东盛子老婆急了,从茅厕里抢出来,嘴乌面乌和昌旺子理论起来:“他叔啊,俺家狗蛋咋就没了教门?是偷鸡摸狗了,还是欺君犯上了?”

昌旺子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来,恨一声,飞起一脚踢在泥墙上。半人多高的泥墙“砰”的一声,倒下三、四尺高的豁口。昌旺子心里一冷,天哪,这可得罪人狠了。都是命,怪不得老子,老子谁也不怕,想当年,我哥跪香那次,老子一猪屎扒把族长额上斫出寸多长的血口!谁也奈何俺不得!昌旺子等了片刻,发现没有人接腔,心里发毛,悻悻的走了。

这是八月里的事。到九月初九,昌旺子就被征兵了。 昌旺子不服,跑去跟保长理论。保长就请几个兵直接把昌旺子带走,一脸冷霜,对昌旺子挥挥手:“乡里乡亲的,我知道怎么做人,犯不着你老弟教我。非常时期,共产党都快过江了,子曰诗云都无用,保家卫国是首要的。崽俚哎,你莫吼,钱不会少你的,明朝区里造册,发了钱,我叫人送给杏花。真是,什么人,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

一同去当兵的还有二房里广梁,还有大屋里昌枣的细崽丑头。

兵从鸠集街上往北走,到得沙垴子地段,就传来二先生的马车撞人了。

二先生不是去送兵的,他是去县里开会。有个傻女人疯疯癫癫追着队伍乱跑,跑哪里不好,竟然跑二先生车前去,这不明摆着是寻死吗?!女人的腿弹了几弹,就死了。

“这可赖不到二先生的棺材,是那女人自己往车前撞的。”雁门徐家东盛子当时就坐在二先生身边,仵作问起,他是这样作证的。

死的是春妹儿。二先生是个厚道人。到底出了好几块钱买了口薄棺材。

 

广梁是聪明绝顶的人,自幼跟他舅学得一手好雕工。他那次是自愿卖壮丁的,四块钱,说多不少的,实在是度荒的好眼色。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加一天就回来了。有人说保长跟二先生熟,跟部队上的人通了关节。广梁就裂开歪嘴子,唾沫星子朝多话佬喷去:“放屁!老子自己用洋碱刻了司令部的章子,做了通行证,谁也奈何俺不得!”保长听说,捎过话去:“这么口无遮拦,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广梁就去找杏花,说:“你随俺吧,昌旺子死了。”

杏花子说:“只怕你抛尸了,他还好好的哩。”

广梁就赌嗄拜天,说是昌旺子在安徽金县遇到共军,那可是很会打仗的老红军连,打新兵还不吃水一般?!眼见得没有一个逃得脱呢。

那些天,广梁老往昌旺家跑。怕是鞋都跑破了一双。保长夫人可怜广梁,就劝他:“那老干鸡婆比你大两只手呢,世上女人这么多,还没你睡的女人?硬要热脸就个冷屁股,这是何苦?”广梁啐了保长夫人一脸;“你说谁老干鸡?你才是棺材里钻出来的僵尸呢。”

广梁死缠杏花子,杏花子终于软口,答应广梁:“女儿港断流了,我就跟你走。”

女儿港在泗山,是鄥阳古城的护城河。古往今来,没听谁说过女儿港断流呢。

谁知那年真的很干,眼看都八个月没见过雨面。天地间的规矩也破了,祖宗都走过灰路了。重阳过了,没雨,十三过了,还没雨。乡里人都绝望了。许多人都去大港山里寻榆树皮吃。

广梁把糠粉子袋漏液往杏花子灶间丢了,在杏花子住房外墙根呆到天放亮,就兴冲冲往南走,他要去泗山。

泗山没有榆树皮,泗山有女儿港。世道大变,女儿港兴许就断流了呢。

走到鸠集街上,看到二先生家的院门紧闭。这可是怪事儿呢,二先生是省主席的二弟,平日里这地方可是车水马龙的,那两个大石狮子旁从来没缺过背大枪的。

广梁正狐疑间,斜刺里冒出个胖汉子,细看却是东盛子。

东盛子看了广梁,就结结巴巴地说:“变天了,变天了!”

广梁跟着东盛子一路小跑,从明律绅士大院旁进村。走过打谷场,看到黄衣服的兵整整齐齐的从后山那边过来,为头的那个挥着手,满脸笑容,朗声说:“老乡们不要怕,解放啦,我们是解放军!”

这时,屋道里躲队伍的人里,跑出一个女人。女人身材细长,乌黑的鬏巴盘在脑后。

哎呀,杏花子发疯啊?

“老乡们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领头那个把驳壳枪套往身后拉了拉,用鸠集话喊:“我是昌旺子啦!”

哎呀,真是昌旺子咧,你看那一口好牙,一脸黑胡子!

“火旺——”杏花子迎了上去,眼泪纵横。

“嫂子。”昌旺怔住了,声小如蚊语。

哎呀,真是的,当年火旺子带着杏花进村,笑得那个灿烂劲广梁都记得清清楚楚,火旺子就是齿白如玉,满脸黑胡子像抹了锅底灰一般。

勒头,远远地躲在一棵桃木背后,用手指着昌旺子,鼻涕一缩,对狗蛋说:俺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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