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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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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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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粮问题

老家已经没有了我的土地,因为我是吃商品粮的。

商品粮的意思,就是国家对非农业人口按计划供应粮食。对于南方人来说,就是供应大米。

当年我得到的商品粮供应计划是每月29斤半大米。

我十六岁就开始吃商品粮,准确说,就是那天我从生产大队下户口时开始。会计向恭廉非常认真、专业地为我办好显得很神秘的手续,说:这是好事。他的潜台词是:走的人能吃上粮,守土地的人则多了土地的份额,大家都好。

当然,吃上商品粮的人才是真的好。

那等于,不管年成好坏,即如田畈地里颗粒无收,国家依然供着你这个计划。你只要能出三块多钱,就能买到这二十九斤大米。

这当然好。但二十九斤半有些少啊。我十六岁之后,饭量陡增,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很少冒出崇高理想啥的,就是想吃饭。平生第一次吃公家饭是在万户公社中学。中学里的一个副校长叫冯承汉的,非常热情,把我们两个新来学校见习的“老师”带到食堂,他用自己的饭票给我们两个各打了四两米饭加一小碟泡黄菜。吃得真是香啊,就是有些少。我第一次品尝作为一个公家人的幸福和自豪。这一次我们没有付钱,不知道公家会不会给冯校长“报销”,如不的话,那可真苦了他啊。后来我就是用粮票买饭票,虽然已经吃上商品粮了,我的粮油关系并不在万户公社,这就意味着我在万户公社是没有粮食供应的。我用父亲给我的粮票买了饭票。

对,粮票。

如是吃商品粮的,用自己的粮食指标去换粮票,不难。

农民没有商品粮计划供应,要想得到粮票就非常难了。

我们生产队也种粮食,但远远不够自给,国家按我们交售的皮棉量供给我们一部分粮食,还不够,那就靠各人家过日子的技巧了。比如可以吃蒸菜、薯渣、糠粉当,比如不吃夜饭。领袖老早就教导我们: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父亲为自己家里出了个吃商品粮的感到高兴和自豪,但一开始的时候,他却不得不跑路子,求人情,用家里的粮食供应指标,为儿子换几十斤粮票。其中一部分是全国粮票。有了全国粮票意味着可以走出江西,比如过长江,到武汉,粮票一现,就能买饭!虽然我只是出了公社,往东挪了些地方,只要省粮票就行,我慈爱的父亲也还是为自己的儿子弄到了全国粮票,这很令我感动,也为父亲的能力自豪。粮票和布票一样,印制得很精致,用红色油墨,图案内容是一般是祖国农业生产的火热场景。

我总觉几份愧疚。

二十九斤半,不够我吃,家里要补贴。原指望一个人吃上商品粮,可以给家人带来好处的,比如可以匀出一些计划给家里人。结果是反着方向侵占。

据说,体育老师一个月的计划是45斤大米。天,这一下就多15斤半啊!月月如是。于是我非常羡慕教体育的老师。这体育也不是谁想教就行的,得有官方的来头啊。另外,就是国营工人,商品粮计划也多好几斤。所以那时国编老师也非常羡慕国营工人。

我村里有个女孩,她爹是国营陶瓷工人,我考上师范学校的时候,她斜着眼睛盯我:你现在是工人了。其实她知道我还不是,只是也吃了商品粮,比他爹还差一截哩。

吃商品粮的除了拿国家工资,真正吃了皇粮的,就是没有工作的城镇居民(俗称市里人),他们也有商品粮计划,只是比较少。

有些会谋事的公家人,先是千方百计为自己的子女“农转非”(吃商品粮),再千方百计根据其商品粮身份找工作。

没工作的吃商品粮者身份虽然不算高,比纯粹的农民还是有些优越感的。如是男青年,找老婆的机会也会多很多,其可能会这么标榜自己:我脚上有些破败,不碍事,我可是吃商品粮的。如是女青年,则多半可以嫁个吃商品粮还有工作的老公。男方也可以这样炫耀:我老婆也是吃商品粮的。

我十八岁在狮山中学教过书,遇到一个查大姐,那年她带俩小屁孩,粮食不够吃。我就把晚上睡觉都放贴肉汗衣口袋的父亲花心血换成的30斤粮票给了他们。这大约有些慷慨。之后我被调入外县。一年多后,查大姐还托人把粮票还给了我。

比商品粮低一个档次的是回供粮。

农村也有些事体是要脱离农业的,集体办的加工、养殖企业里的职工,他们并没有国营工人的身份,吃粮的问题怎么解决?这个就由公社统筹,也按计划供应粮食指标。只是这个指标不是国家给的,稳定性要差很多。但到底是公家给的计划,也算有保障,天干地淹的都有。就是说,吃回供粮的也有些地位。

改革开放许多年后,这两个概念还在。

有一次我供职的学校里,一个老教师和一个老农民发生了一次纠纷,有些严重,差点动了干戈。

不知是谁从楼上往院外丢下一个纸箱,老教师发现了,很有些兴奋,因为那个纸箱看上去有二、三斤,一斤废纸可以卖三毛呢。他就跑到人家丢纸箱的地方指着纸箱说:我的,我的,我看着的。意思是警告别人不能捡。偏偏这时就走过一个捡剩饭喂猪的农民,顺手就把纸箱捡走了。老师很气愤,就在那个农民捡剩饭的某个地方,两个人理论起来。

一个说,我占着的,你凭什么捡走?

一个说,丢到院外的垃圾,我凭什么不能捡?

说到深入处,两个人比起了地位,一个说:我这个商品粮不是浪泛来的,也是三篇文章考来的。一直微笑着的没有商品粮地位的就变脸了,作色道:我还不知道你吃商品粮?!吃商品粮的就能欺负人吗?说句老实话,俺也不是农业粮,俺吃了二十四年的回供粮!不信你去问,咀上刘家康亨在二场当书记,问他知不知道俺,不要说刘书记如今睏在土里无对证,还有老华呢,老华养我隔壁池子(养鱼)。凭心讲,俺二十四年的回供粮也不差你商品粮好多,俺就是命苦,老书记不死,说不准俺也有转商品粮的那天,等俺也有了碗儿装的,碟儿炖的,到了十五号章子一合!看谁还小瞧俺?!

那老师是教政治的,不知怎么那天就是讲不起平日里的头头道道,因为比粮的问题,两个人较真了很多时。教政治的说不服人家,就脱衣服,意思是真不怎么,那就过盘!过盘是古代传下的比武决是非的方式,谁赢谁有理,也就能拥有纸箱子。老教师其实非常怕事,不是比武的料。他只是脱下棉衣作比武状吓吓对手,对手也不尚武,只是嘴乌面乌地冷笑却不让步。老教师没法,又脱了一件毛线衣,还是不生效,最后把汗衣也脱了,冷得牙齿唱歌,做出决一死战的架势,就是不敢真动手。

比粮的时候,其实已经离商品粮年代好长一段岁月了,彼时年轻人已没有了商品粮的概念,更不知回供粮为何物。中国人已经没有粮食问题了。但那两个人的心灵深处,被岁月打下了深深的关乎粮食计划的烙印,永不消失。

 

故乡的消息传来,老家我供职的单位给每个职工发了一包十斤重的大米作福利。

我感到非常温馨。

不再有饥饿问题,对于我们这个国家,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芸芸众生,有饭吃,有衣穿,活着不用比武过盘;这就,这就,差不多够了吧?

又接老家某君电话,问我归程,请我回去喝喜酒。他儿子要结婚了。这当然很令他欢欣,而且,他很兴奋地告诉我:儿媳妇也是——吃商品粮的(国编)教师。

哎呀,粮食成了普通的廉价商品,“商品粮”不再,概念还在某些旮旯有些美丽有些滑稽有些令人伤感地飞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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