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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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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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鳗练


昨夜的梦中,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火赤练”,突然开悟,那个想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答案的字冒出来了,就是这个“赤练”的“练”。

鳗练。

鄱阳湖里有两种古怪的鱼,都有着非常恶的名声,一是河豚,毒死人,实实在在我娘家一个原本非常聪明的堂舅被毒得死边转,虽然捡来了命,却傻了很多,据说,要不是吃了河豚,他完全可以去镇里做包工头的。另一个恶物是“门前”,像蛇一样的鱼,这鱼并无毒,故里人谈其色变。

这个缘由我是知道的,有一次大水面上行船,村里或邻村的一个水手突然发现了一个河佬,大胆的水手用有铁脚的撑船篙把那物往上挂起寸把、两寸的高度,发现了许多蚕食河佬的“门前”。从此,故里“门前”就成了比河豚更令人可怕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门前”就是鳗鱼,“门”是由“鳗”误读的无疑,这“前”我却想得头疼也不知道来由。

对,如今明白了,就是鳗练,这鱼在水中游走的时候,异常灵活,像一条春风里飘荡的绿练。所谓赤练,也是说那物行走时像一条赤色的练。

鄱阳湖里有鳗练,这没有问题,虽然种种的诡异之说都已经像梦一样的模糊,当不得事实,但我却是真的吃过一次鳗练的。

有一次昼饭,我吃母亲煎的湖里大网船上走卖的小杂鱼,无非是鳑鲏、凤尾、针公之类,味道是再熟悉不过的。忽然我嚼出了异样,舌头上的味蕾有了异常的兴奋,哎呀,吃到怪鱼了,味道非常好,没有过参照物,无法形容。我查看饭碗里的残留,是一段泥鳅一样东西,知道绝对不是泥鳅。脑子里翻江倒海,悟出:这是“门前”。

“门前”,“门前”,有着非常不吉祥名声的鱼,竟然这么好吃!那么小的“门前”,对于这个物种来说鱼苗,而鱼苗一般来说是非常寡味的。

鄱阳湖里的“门前”本来就非常稀少,渔民网住了也会避讳,尽快丢掉,所以尽管我在卖鱼的吆喝声里度过童年,此前也没有看到过完整的“门前”。

到我明白“门前”就是鳗鱼的时候,这东西的身价已经非常非常的高了,早已不是我这样的平台百姓可以作食的了。

原来,鳗鱼肉营养异常丰富,味道鲜美,富含的鱼油又是不饱和脂肪,胖子吃了,不但不会增肥,反而增加减肥的趋势。这样的食物,在暴发户迭出的当下,不贵才怪呢。

鳗鱼,在日本历来就是高端的食材,即如是养殖的也价格不菲,那些在没有污染的淡水里生长的野生鳗就更是贵族不惜千金购买的圣物。

想必,中国也一样,只是在我的故里,祖上败落多时,多数人如我,大字识不得一谷箩,更不要说饮食文化了,因为某个水手一次非常偶然的遭遇,就生生把鳗鱼从生存的概念里拉黑。

野生鳗,当然是一种很珍稀的物种,它存在的意义,理应是自然的价值,绝不应该从肉食的角度来雌黄的。

我幻想,鄱阳湖里依然有野生鳗像绿练一样自由奔放自然的生命。

这大概真的只能是幻想。

我的父亲,这个曾经出类拔萃的手艺人和合作社组织者,在1974年被列宁的一篇语录砸成“小生产是自发地、每日每时地产生的资产阶级”,被折磨几年,虽然没有坐牢,从此有了恶名,稼穑为生。但其“贼心不死”,常有些怪异之举,比如出神入化地去浮梁为生产队采购木材造船,比如很多年以后在黄烟也买不起的困境里拥有了一挂二手货的拉网。

拉网的原理跟大网一样,只是远没有大网大。

那年,后湖里还有些领地没被阉割尽,有很不错的和鄱阳湖相通的水域。

一天傍晚,父亲对我说:去后湖里舞鱼。

父亲并非突然信任了我的捕鱼技术,实在是这时再无其他人选。操作拉网,最少要两个人合作。

深秋,河里的水非常少,捕鱼的人过了一茬又一茬,我和父亲到的时候,湖里空无一人。就是说,这里被认定不会再有鱼了。

我不抱希望,不知年迈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思,他突然叫上在农村中学教书的儿子郑重其事地走几里路去寒气逼入的泥水里拉网,莫非潜意识里受到某种启示么?

拉了两次空网之后,我们继续认真地拉第三网,快要合网的时候,网中的水面冒出了神奇。

如鲇鱼一样墨绿的身子,粗如人的手臂,只露出了尺把长的身子,无鳞,莹润异常。不用声张,这是一条非常大的“门前”!

父亲很兴奋,自言自语:到底搞到了!

我们加紧收网,父亲在前,我在后,做着合纲的动作。我非常担心由于自己的失误让大鳗鱼跑掉,非常小心地合纲,用力,死死的将纲贴近河床。

这是多么值得荣耀的啊,鳗鱼的恶名已成历史,野生鳗已成妇孺皆知的珍物,多少年了,并没有看到哪个渔民捕到鳗鱼,今天,老迈的父亲要创造一个辉煌。

收网毕,网里空无一物,大鳗鱼逃走了。

我坚信就是因为我操作不当让鳗鱼跑掉了。但我真的做得很认真,我可不是故意放走大鳗鱼啊。我反复自责又反复安慰自己。

父亲无言,没有丝毫的责怪言语。

每到想起这件事,我都会不自觉的产生自责,至今都是。

但父亲却从来没有表示过遗憾。

晚年,他特别喜欢反复地讲述往事,但鳗鱼的事一次也没,除了我,再没有别人知道此事了。

 

“门前”就是鳗练,这种曾被故里人狠狠地诟病过的珍贵鱼类,生命中必然有着种种的神奇,令人悲伤的是,生存环境恶变,如今再难觅得踪影。

我的父亲,这个神奇的手艺人,在不幸遭受种种磨难之后,顽强生存,科头赤脚,一挂破网,曾执意网一盏残湖野水,见识了一条好大好大的野鳗。

这是见识,不必拥有,

所有的神奇都只是见识。

“门前”,鳗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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