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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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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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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上学

 

我不要上学。这是我父母要三弟入学时,三弟很坚决说的话。父亲就硬把他塞进了学校,他黄皮瘦骨,眼皮上有一块伤疤,穿一件一路改来(先是大人的改成大哥穿,再改成我穿到三弟穿)的破棉袄实在不像读书的样子老师懒得理他,他一个人在后面站着,父亲走后,他就跑了。如此再三,父亲认定他不是读书的料,不再强求,由他玩尿玩虫。

如此耽误了两年,到底还是要入学的,于是三弟又被塞进了村里的小学校。依旧是破棉袄,稻草绳绑腰,没有书包,两本书两本本子一支铅笔在手中拿着,这就是三弟读书的全部家当。

他反正不是读书的料,给他买书包也是浪费,何况我们家的境况,很难为一个孩子买书包的。

于是,三弟在末排最偏的位置上开始了被强制读书的日子。

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很淘。

我偷着去看过几次,他不是在教室后面被罚站,就是趴在桌上睡得鼻涕口涎一塌糊涂。

村里的条件不好,会读书的人太少。读书优秀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但到底还是有的,一个学期下来,语文数学成绩考九十分以上的,三个年级加在一起才一个,这个人,就是三弟。

老师疑惑他抄了人家的,可是第二名的成绩也比他少十多分,这就怪了。再过了一个学期,老师说,三弟是个极端优秀的孩子。

就这样,三弟不再说不要读书的话。到五年级考初一的时候,他考上了乡两所中学合办的尖子班,全班有三十几人。

读书的地方到家里很远,家里很穷,根本没有让他寄宿的条件。他要在在四点多钟的时候起床,孤独一个人,走过令人恐怖的几座坟山。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接受训导。他这次没说“我不要上学”的话,但我可以想象,这话被憋在他的心头。

这个班只办了半年就解散了,三弟回到了村里的初中班。明明有两所中学,为何三弟却只能在村里上初中班我至今都没想清楚。那时的人本分,怎么安排都接受,绝不会思考自己是否受到了不公平对待。他又不愿上学,据他的老师后来讲,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关心起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的戏文。

我们那个大乡,每年只有很少的人升入高中,至于重点高中指标,那就更少了,三弟考学那年,全县重点班录取指标一共有110个。三弟在村里的初班考了全县第七名。

但我们家的境况一点没有多少好转,根本不能承受一个学生到县里读书的哪怕并不大的消费,三弟在县里的生活是怎么维系的,实在很难想象。糊糊涂涂地到了高二下半年,三弟突然在家痛哭了一场,不肯上学了。

这很令我们全家惊讶和痛心。父亲怎么也搞不懂这里面的奥秘。但我是心有灵犀的:三弟在学校受到了很大伤害。

父亲就让三弟跟大哥去做泥水匠。

半年后,三弟在工地上的高处跌落,掉入一条被废弃的池塘。好在三弟从小跟我玩水,水性足可自救。他平安地回来了。

他只是伤心地哭,什么也不说。

我对说,明日带你去三汊港高中复读(只剩下一个学期了)。我的语气不容他商量,他也没有反对。

他,骨子里想读书呢。

我花两元钱买了一包冰糖作为礼物拜访了在师范做过老师算是我的老师了)三汊港中学教导主任,这是个非常富有同情心又特别通达的人,凭直觉就相信了三弟的潜质,直接把三弟分入了重点班。

那时学校的条件真是差到了极点。寝室里没有床,学生一律睡地板,说是地板,其实看不到板的,板面上有近一公分厚的泥土壳。农村穷孩子,常常是草席也没有的。我已经不记得三弟是怎么把被子往地板上铺的。学校为学生蒸饭,菜就只能自己解决三弟是不能常回家的,吃菜的问题怎么解决?不知道哦,至今不忍问他。

中考的时候,我被派到土塘监考,结束后我去了三弟的学校,看他有什么困难。

三弟看了我,一脸凄然,说:这书读不了了,我跟你回家。

高考在即,他没有档案,无法报考。

原来县里把他的档案丢了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

这个姓杨的班主任,自己不知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就死逼可怜的学生,对三弟下了最后通牒:给你三天时间,再不搞档案来,你就卷铺盖走人

我又一次敏感到三弟受到了这个老师的伤害。原来这个老师,是个旧式的先生,会仄仄平平仄看上去极其学究,却不会花精力研究、钻研教育规律。他始终认为三弟是通过后门进来的差生,一直歧视三弟,他大约认为三弟是无法考大学的,自然报考不报考,都是无所谓的。

我被这个事惊住了,根本不知道一个人的档案丢了还能通过什么方法补救。在可怜的三弟面前,我假装很镇定,轻飘飘地说:这个事不难,我马上去县城办好。

我无法医疗三弟的心灵创伤,但我一定要把这事办好。虽然我只是一个毫无地位的乡中学穷教师。

哪知道怎样才可以找到一份被遗失的档案?凭直觉去找了从未谋面的书记(一把手),假装很世故地寒暄一番:书记啊,我早就知道您的,您外甥在我班读书不假)那娃总说您好呢。之后直奔主题:我弟弟档案丢了,请您写个字叫教导处帮查查。书记很快就拿出一张白纸,用圆珠笔很认真地按我的意思写了几行字。我捏着书记的纸条,走出门,看到一个矮个子老师。那个人我认得,是三弟在县中读书的班主任。他发现我从书记房中出来,手中还有书记写的纸条,显得有些慌张,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声明我的身份和要解决的问题,在我印象中很刁钻的他显得十分谦卑和热情,他也不看书记写了什么,连声说:我给你补办一个档案。那个老师劳了一个上午之后,三弟的档案就出来了,严格来讲,这个档案是伪造的。

三弟什么时候高考的,家里人没有关心,更没有人去陪考搞生活什么的说法,反正考完了,他就灰溜溜的回来了,一时没有合适的事做,就跟父亲去钓甲鱼。

父亲钓到了甲鱼,他就拿到老街去卖。

暑假就快过完了,三弟没有地方去了,钓甲鱼的事毕竟过了秋天就自然收场的。到时候干什么?没有人过问,这实在是个很灰暗的问题。

有一天,三弟对父亲说:我今天到三汊港去卖甲鱼,或许那里价钱要好些。父亲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三弟一个人光照上身,穿着短裤,提几个甲鱼,冒着狠毒的阳光,走二十多里灰路或沙子路,去了那个他最后读书的集镇。

没有人想过他也有自己的一个心思。他把甲鱼卖了,去到学校的大门边,读了那早已退了色的红榜,在很少的几个考入大学的名字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甲鱼卖了,价钱并没有好出多少。多半是人家欺负他,故意踩了价。看大家对这事都默认了,又轻轻地说:那壁上有我的名字。

考上了大学我的天,这是不是真的?那时的大学尚是精英教育,考上大学意味着鲤鱼跳龙门,费,还提供伙食费补助,几年之后,分配工作!一个学生考入大学,是会方圆十几里闻名的。

是的,三弟这个从小念叨“我不要上学”,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离开学校的人,考入了大学。这不是梦,后来学校寄来了通知书,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张,把我的老父亲乐得心花怒放。

 

 去年,在湖北一家矿山开采设计院工作的三弟忽然在微信里告诉我们,他考上了一级建造师,说是想多谋一条生路。他的子侄都一齐点赞。不简单了,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突然跳过自己的专业,像年轻人一样读书、熬夜、进考场,熬骨练筋的活啊!

这人天生是读书的料。

他儿时,一次次的发出“我不要上学”的哀鸣,并不能否认其喜欢读书,真实的潜台词是:“我不要被伤害!”

 

是的,在那飘忽的岁月里,我们很多人都受到过莫名其妙又无法躲避的伤害。

我在教书生涯中始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把三弟那话写在床头,品了半生。

一个人难免被伤害,这是生命中的缘分,其能做的却是:力求莫伤害了他人。

愿世风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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