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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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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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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虫

 

糊涂虫大爷死了,三个儿子都说要给爷买好些的棺。到了木匠铺里,开木匠铺的水旺说,最好的要四千三百块,中档的要三千八,低档的两千。老大想了半天,咕哝了一句:“爷在生时说过要两千的。他说两千的睡得舒坦,六月里歇伏不让似在藘山(庐山),寿料太严实的,睡得热死人。”做卖货的水旺瞪圆了双眼,上唇发黄的胡子翘得老高,张开镶了金牙的嘴骂起来:“活宝!你爷苦了一辈子,有头面的人,三个儿子屋树头样高,让老爷睡个火板子,如何过得世人?我是看不过,其实关我屁事?卖个火板子,我还要多赚点!

三个男人无故被人骂了个昏头癫脑,一时竟无言语,老大到底是多吃了些油盐,不多久缓过气来,眯起红红的细眼,直盯着水旺,摔出咬人的言语:“莫说我骂你,你就是放个鹭鸟屁!我是说我爷这么说,我也没说要这么做,做卖货的多了去,我是看你平时人模狗样的有些世面,才跟你真心做生意。你倒卖起乖来?你又不知我家里的事,我爷的糊涂你也听说的,多少年他的退休工资全都借给了别人,床上躺三十多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还债,问他都有哪些人欠他钱,他竟然一分一厘都说不出来,问急了,就骂人,说俺几个是死人,莫非不知道他不识字?现在躺在门板上,寿料还在人家铺里,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这世上有几个凭良心的人?”

水旺骑惯了高头马,突然被人臭骂,怎么也下不了这个陡,绷着一张恶脸,也不说话,操着一把亮闪闪木匠斧头,直奔老大。老大只有躲的份,一边躲一边囔:“俺啥没见过,怕你条疯狗?”

一时看客多了,把木匠店前面的大路也挡了,许多车子被阻住了。

一辆黑色的新轿车停了,开了门,一个戴粗大金项链的平头后生搀着一个老者下车,老者颤颤巍巍,一把手把老大搂住,指着抢上前来的水旺说:“细狗子发什么疯?”水旺把斧头丢到一个摆卖的脚盆里,即刻换了表情,十分恭顺地对老者说:“表叔来了,快进屋喝杯茶。”一边对后院喊道:“死女人哪里去了?快给表叔泡杯好茶,开那个明明单位上送的云雾茶。”

这事就静了下来。

“侯书记说了算。我不会跟他计较的。”老大最终对老者说。

老者说:“你爷的寿坊钱我来出,就要最好的。细狗子呀,你亲自给我选,根根木头都要过硬,做工要吃价,老三给我买条好烟,算是孝敬做寿坊的师傅的。价钱嘛,我再加五百,就按四千八。细狗子啊,给我听好,东西有丝毫的破败都不行的,操歪是害你自己。”

水旺唯唯诺诺:“表叔的话,一句是一句,没有价钱讲。”

 

 

 

关灯的夜晚,侯老坚持守灵到道士破地狱。侯老的孙子也只好陪着爷爷。有人约侯老的孙子打麻将,小伙子说:“我不能离开爷爷,他现在也是个糊涂虫,有的时候比过世的糊涂虫爷爷还要糊涂。”

侯老听了孙子的话,并不争辩,只是一心听道士做道场。当道士唱到亡人过奈何桥要喝迷魂汤的时候,侯老突然激动起来,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囔囔起来:“糊涂虫大哥呀,你别喝那玩儿,你心里亮堂了一生,你不糊涂,糊涂的是我啊……”侯老的孙子赶紧从背后抱起爷爷,有点歉意地对观灯的人说:“我说老爷子糊涂了吧?可能是痰火攻心。那个姨娘,帮我弄杯水来,让老爷子把痰下了。”

侯老真的像发了病,发疯似的把堂前的蜡烛吹灭了好几个,一边大声吼:“把蜡烛灭了,看俺糊涂虫大哥的心还在亮着,谁说他糊涂,世上没有这么个明白人。”说到动情处,侯老竟然开声哭了起来:“哥呀,糊涂的是我呀……”

 

 

 

福生和广发都是一个师傅的徒弟,到朝鲜前随师傅在鄱阳做石匠手艺。

有一天,天热,师傅教广发到街上买金瓜解渴。一起做工的有六人,广发买回了五个金瓜。师傅不高兴,问广发,一共有几个人,广发说五个,师傅气得脸色发青,在每个学徒的头上敲了一下,狠狠地敲完广发的时候,问他:“几个?”“五个,不六个。除了挨打的,还有打人的。” “那你刚才怎么算不出六个?”师傅没有好生气地质问广发,广发仔细想了好久,才说:“我把自己忘了。那也不要紧的,我早上喝多了几口井水,肚子咕咕叫,反正也吃不得金瓜。”

“世上也有这般糊涂的人。”师傅叹口气:“这活宝将来活命都难。”

这样,师傅给了广发那个用到入土的绰号——“糊涂虫”。

糊涂虫到底糊涂透顶,有天街上过队伍,糊涂虫丢下泥刀,赤着脚,硬是把福生和三房村的表兄扯着跟着队伍走了,没跟师傅嗳口气。这事,师傅到死的时候都在怪广发。

 

 

 

从上甘岭上下来时,侯福生窝了一肚子的火。三房里表兄死得太冤。突然接到防警报,排长命令就地挖掩体,大家就没有选择地用短圆口铁锹挖脚下的土。说话间美国人的飞机就到了,侯福生听到一声巨响,就不知人事。当他醒来的时候,表兄就被分了尸。这都是命啊,那个地方是石头地基,不走软,挖不下去。

美国人算个屁,要不是借助飞机,俺吃他们跟吃水一般。靠飞机有什么用?飞机一过,俺照样搞掉他们!侯福生亲眼看到矮个子广发一连杀了两个美国兵,用的是刺刀。第一个美国兵好像是个学生娃,广发的刺刀刚向他伸过去,他就被吓倒在地,死得活该!第二个美国人,个子好高大,眼看广发要吃亏,这个矮子竟然钻到美国人的胯下过了,从人家背后刺了一刀。也是抽袋烟时间的事。进攻的时候,侯福生很快把枪里的子弹放了,隔得远,谁知道打没打着敌人?肉搏的时候,侯福生有点怕,背靠着一块大石头等机遇,可是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侯福生没有丝毫立功的表现。心中老大的不快。

和广发一起把三个俘虏押到谷地的时候,侯福生把俘虏毙了。

侯福生开了三枪,这事是改不了的,可是上级调查广发的时候,这个糊涂虫竟然说不出话来。

纠察队的人问广发谁的注意,广发没有言语,问他谁开的枪他也说不出话。单独问侯福生的时候,他怕极了,就说是广发开的枪,主意也是广发出的。

这样,侯福生没事,广发也没多大的事,本来是要处罚广发的,上级考虑到他杀敌有功,就关了他三天禁闭了事。

事后两个人依然好得只差没共用裤子穿。

这人怎么就糊涂到这等天地?侯福生怎么也想不明白。

 

 

                               

 

公社里的当干部的蔡国妹那是好看得不得了。眉毛、眼睛跟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一般,也是瓜子脸,别人两根辫子,她是一根辫子,很粗大,一直拖到腰部。皮肤自然是白净得很,成天上身穿一件白府绸褂儿,下身穿一条青裤儿,脚穿力士鞋儿。在侯福生看来,天下最好看的人也就好看到这里了。但蔡国妹成天跟着书记搞阶级斗争,总是抓到地主、富农家的人搞破鞋什么的,根本没空理会同在公社里当干部的侯福生。侯福生感到气闷,很不理解蔡国妹白天忙,为什么晚上还忙。白天她总要跟书记在各大队跑,晚上还要和书记在那个板楼的房间里研究阶级斗争。

或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侯福生把那间研究阶级斗争的板房的门旁木板的一个小松树节挖掉,这样板上就留出一个小小的圆孔。就在当天晚上,蔡国妹和书记到房里研究阶级斗争的时候,侯福生也尾随着来了。侯福生先是疑惑那两个搞阶级斗争都很斗志昂扬的人在房里却很安静,好像只是轻轻地摇动木板,难道阶级阶级敌人可以从木板里摇出来么?侯福生就把眼睛靠拢那个圆孔,想用眼睛解开那个他不解的谜。

这一看就出事了。侯福生没有看到衣冠楚楚的书记和蔡国妹,看到的是——是什么呢?我个爷,怎么说得清楚?侯福生一辈子都不敢说出那天他看到的真实内容,很多年以后,侯福生在审查厂里安保部门收缴来的黄片时,依然能回忆起那天受惊的场面。

侯福生当时吓得一屁股摔在地板上,随着他摔地的一声响,木板不再摇动。里面传来一声严厉的断喝:“谁?”侯福生赶紧爬起身来往楼下跑。刚到一楼大厅,发现武装部长刘广发刚打开自己的房门,神使鬼差,他竟然大声问起来:“刘广发,你在干什么?”

一会儿书记下得楼来,看了看情况,也问:“刘广发,你到底在干什么?”

“干什么?”刘广发一脸的懵懂,小心地回答:“我在看——”

“看什么?”

“看——”

“好了,我看公社里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刘广发你胆敢胡说八道,小心你那颗修正主义的狗头!”

 

 

                                

 

糊涂虫广发在戴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后,就彻底糊涂了。没有人可以想象这个糊涂的家伙竟然是七县反革命总头目,据说是要在那年101日国庆节的时候进行反革命暴乱。民兵把他抓住,吊起来打。人家问他是不是反革命,他说不是,积极分级就高喊:“阶级敌人不老实,我们要坚决斗争到底!”打得他浑身是血以后,积极分子又问他是不是反革命,他就说是,积极分子又喊起来:“反革命分子没有好下场,我们要斗争到底!”接着打。后有再后来人家问他话,他就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打到奄奄一息,到底又开口了。问他到底准备怎样暗杀中国共产党人,他口中念念有词,断断续续说出了令人大惊失色的内容:“从胯下,钻过去,反手一刺刀,就倒下了!”

本来是要被枪毙的,押他上卡车去刑场的时候,县公安局政保股长赶到现场,手拿六四手枪,大声骂人:“是谁这么缺德?把个伤了脑筋的糊涂虫绑去枪毙,人家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的!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他就是一根筋,一根筋跟共产党走!他钻过的是美国鬼子的跨,杀死的是美国鬼子!谁想害他,不得好死!”

刘广发反革命案被拖了下来。

后来在北京当大干部的四个人被捉了,再后来,刘广发的反革命案就不了了之。

 

 

 

                                

 

人家都说糊涂人长命,大约有几分不假。糊涂虫命苦,却活得好好的,前手一条水牯,后头一头水鲨(母牛),自己走中间,俨然一个威武的战士,背不驼,腿不弯。每天赶两条牛在水坝背面的草地上放。草地上有个养珍珠人搭的棚子,棚子里住着一家四口,他们在看护着上坝到下坝间两千多米长的港道里的养的淡水珍珠。

那一家人从不和糊涂虫搭言,糊涂虫可不理会这些,他喜欢跟两头牛讲话,他说:“我端起刺刀,那个娃就吓得瘫倒了,杀这个娃我有点下不得手,但战时那是没法的事,不然他会把我杀了的。谁说俺矮?矮子好着咧,俺钻过那家伙的跨,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我就一刀把他刺了……”吃草的牛却不说话,糊涂虫有点失望,拔出独脚凳,狠狠地在水牯的背上敲了一下,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那牛就飞快地往前奔跑了十多米,又停下了,安静地吃草。老人又骂一声:“糊涂虫!”不知道是骂牛还是骂他自己。

老人就不再说话,看着天上的云,听着南来的风。

其实,棚子里的男人认得这个老人,那个把老人弄成反革命的就是棚子里那个男人的父亲。其实,老人刚到这里放牛的时候,和这个男人狭路相逢过一回,男人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糊涂虫。”老人笑了:“这孩子跟他爹长得一个样。”那男人一时惊慌失措。从此,夫妻俩从不放他们两个孩子出来玩,不肯孩子靠近这个老人。是的,这老家伙是他父亲的仇人,严格讲,他父亲是这老人的仇人。

过梅雨季节的时候,下了好长时间的雨,坝外的水位很高了,坝上有了很多本地的和县里来的防洪人。

那个老人依然来放牛,雨就不识好歹地淋他的斗笠、蓑衣,淋他裸露的手脚,那个老人喷嚏也不打一个。

有天黄昏,棚子里那户人家正就着干鱼吃夜饭。忽然,坝上有了打锣的声音。男人走出棚外,看到老人也在往坝上望,就有些不悦,骂了一生:“发神经!这个时候,还打锣演戏!”

老人听了一会风,忽然变色,大声喊起来:“屋里的那对,快带孩子跑吧,要倒坝了!”

“放屁!”屋里女人接腔。

“你给我滚远点哈,不要对我的孩子动什么心事,否则我打爆你的头!”

“快走!”老人发起怒来,样子很难看。

“莲花子把门关了,懒得理这个疯子!”男人还是有点大度。

老人突然把头上的斗笠摘下丢了,快步抢上前来,一把把那男子推开,抢手抱起一个五岁的男孩,出门往坡上就跑。那男人恼羞成怒,快步赶上坡来。

老人终于把孩子放下了,自己也瘫倒在地上。男人伸出拳头,朝老人逼来。

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把男人的拳头定住了。

一瞬间,那条长长高高的坝没了,黄色的水往西南方向涌去,人的耳朵里,是哄哄的怪声,好像天上开着了一部巨型的机器。

老人抱住了那个男人的腿,不让他往坡下跑去,那个棚子片刻间没了踪影。

 

 

 

糊涂虫老人的丧事做得有些古怪。三个儿子基本上是按照爷在生的叮嘱,丧事从简。老人说过不要请打铳的,用几个大爆竹就行,晚上不要放喇叭,老人怕吵。

晚上守夜的人很多,全村的人都来了,很多人竟然是三兄弟不认得的人。

派出所的所长也来了。老三吓得转身就跑,因为上次在宾馆赌博,所长抓了老三,罚了他的款。但老三想不出此后还犯了啥事,疑惑间,老三看到派出所长到老爷的灵柩前烧香参拜,方知所长是来守夜的。但他怎么着也想不出这个来自外乡的警察到底是自己哪门子亲戚。

出殡日,宣布追悼会开始,外面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炮声。主事人跑到路边一看,好家伙,齐匝匝八门礼炮!“谁请的礼炮?这不把我的钱当烧纸吗?”老大慌慌张张跑出来问,没有人应答。

宣布孝子行跪拜礼,一下子跪下了一长串,天哪,老爷子就三个儿子,三房儿媳,两个女儿,一个女婿,怎么跪下了这么多人?老大斜眼里一瞧,跪在后面的竟然有退休干部侯福生,养珍珠的曹天生,还有很多认不得的人。丧事过后,兄弟三个去各店家结账,谁知几个店家都是糊涂账,很多东西都没有记,几兄弟也就随便把能说得出的几样东西付了钱。

这世界是怎么了,刘家死了一个糊涂爹,怎么把别人弄糊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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